第三回 賈雨村夤緣復(fù)舊職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

黛玉進賈府

第三回講到比較重要的幾個人物和事件。第一個是林黛玉入賈府，這在《紅樓夢》里面是一個重點。作者是怎么描繪林黛玉這個十二歲多的女孩子進賈府的過程呢？我們看到，她走過那一條街，看到寧國府和榮國府。一個從外地來投親的女孩，年齡很小，有一點害怕，有一點孤單。她非常謹(jǐn)慎、安靜地觀察這一條街的所有細(xì)節(jié)。作者是在借黛玉的眼睛帶我們?nèi)タ促Z府，借一個女孩初到一個地方時會有的那種特別好奇的心情仔細(xì)地看。

很多人研究賈府的房子布局，特別是學(xué)建筑的人，很在意瀟湘館在哪里，怡紅院在哪里，把位置都畫出來，這其實是畫不出來的，因為文學(xué)的東西有一部分是真實，還有一部分是幻想。有時候你會覺得林黛玉到怡紅院去，好像一下子就到了，有時候你會覺得走了好久還沒有到。文學(xué)其實比較接近人的心情，今天你從家里到辦公室去好像很快，可能因為你很愿意上班，心情很好；有時候你會覺得總是走不到，大概是心里有一種拒絕。對于從事建筑的人來講，房子跟房子的關(guān)系，是可以用距離來衡量的。可是對于作家來講，他有一個心理空間。建筑師提供的圖只是一個參考，以幫助大家了解建筑的主要位置。它的空間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并非絕對真實。

古代的建筑結(jié)構(gòu)最能說明府第的特色，像寧國府和榮國府的基本架構(gòu)，賈母住在什么地方，賈政、賈赦住在什么地方，都是非常穩(wěn)定的。這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的倫理。過去男人如果娶好幾房太太，原配常常叫正房，后娶的、續(xù)弦的或者妾叫做偏房，用“房”這個字本身就表示他們住的地方，正房、偏房既是這個人的身份，同時也是她住的房子的位置。這是儒家定出來的規(guī)矩。譬如你是兒子，母親還在，那母親一定住正房，因為她是最重要的。

《紅樓夢》中的兩個世界

《紅樓夢》里有另外一個世界——大觀園。大觀園是一個園林，園林本身頗能體現(xiàn)老莊思想。在園林中，它的路故意不做成直的，而是彎的，曲徑通幽，它讓你覺得園林是休閑和游玩的地方。

古代人的世界有兩個，一個是打開門跟別人見面的客廳部分；另一個是后面花園的部分?；▓@是比較私密的。如果走進北京的故宮，你會發(fā)現(xiàn)，路是筆直的，兩邊是對稱的，這是儒家的倫理。你走進太和殿、保和殿，然后到正大光明殿，它們同樣也是在一個水平線與垂直線的布局之下。如果走到園林，你會覺得你的身體忽然變得非常自由，有一點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你會渴望發(fā)現(xiàn)生命里新的可能性。

《紅樓夢》里有兩個世界，一個是儒家的世界，一切的東西都可以規(guī)范到非常嚴(yán)格，還有一個世界是園林的世界，可以恢復(fù)自我、恢復(fù)個性。賈寶玉最怕到前面，他一到前面就要面對爸爸逼著讀書、媽媽管教，以及老師上課這些問題。他才十三歲，他最喜歡躲在大觀園，在那里他可以無法無天，因為大觀園是一個自由的天地。

在《紅樓夢》之前，有一個重要的戲曲文學(xué)是《牡丹亭》，其中兩出戲叫做“游園”、“驚夢”。講的是一個女孩子，被爸爸逼著去讀書，她覺得很無聊。她知道外面春天來了，她家有一個大花園，那里百花盛放，而她才十六歲，像一朵花在開，她很想去游園。舞臺上游園那一段戲就帶出她的少女情懷來，她在那邊做夢，夢到一個男孩子來找她。我們看到中國古典文學(xué)關(guān)于少男少女的情愛故事都發(fā)生在園林，不是在正廳。因為正廳里面全部是祖宗牌位，你不敢想這種私密的事情。要幽會就在園林，也就是后花園。

西方心理學(xué)家弗洛伊德認(rèn)為，一個人其實有兩個“我”，一個是跟別人接觸的公開的“我”，還有一個是自己活動空間里那個私密的“我”，這兩個“我”合起來才是一個真正的“我”。外面這個“我”很大部分是為了適應(yīng)人與人的來往，不能完全說他是一個假的“我”，修飾過的部分會比較多；另外一個壓抑下去的“我”，在私密的空間里，在賈寶玉的園林世界里的那個“我”，是一個比較真實的“我”。賈寶玉在園林當(dāng)中就像一個調(diào)皮的小男孩，老是跟姐妹們打打鬧鬧，可是他一出來看到爸爸時，立刻兩手垂下來，準(zhǔn)備挨罵。這里可以看到賈寶玉的兩個世界，或者說所有《紅樓夢》的人物都有兩個“我”。作者在第一回跟第二回用了甄士隱的“甄“和賈雨村的“賈”這兩個姓，已經(jīng)在講“真我”和“假我”這件事情了。

冷子興冷眼旁觀賈雨村

賈雨村遇到冷子興之后，冷子興冷眼旁觀，察覺到賈雨村想做官，他就說，這么好的機會你都沒有把握住。什么機會？賈雨村當(dāng)時是林黛玉的家教。賈雨村不知道，林黛玉的媽媽賈敏是榮國府賈母的女兒。對于他，這條線是絕好的機會，他可以攀附，重新做官。

賈雨村第二次做官做得非常成功，因為他已經(jīng)懂得為官之道。做官不只是冠冕堂皇為人民服務(wù)這種東西，而是要懂得官官相護的。第三回、第四回里都出現(xiàn)了護官符，對于官場上的人，哪一家的女兒嫁到哪一家，哪一家的兒子娶了哪一家的女兒，這種世家文化的牽連是有一張表格的。做官的人沒有這張表，你就不要想做穩(wěn)官，因為很可能判一個案子剛好得罪了哪個家族，你就完了。賈雨村明白自己為什么第一次做官沒有成功，因為他那時很正直，該處罰就處罰；該褒揚就褒揚，結(jié)果被參革了。小說此處點出世家文化的重點。

第三回一開始講到，有人叫賈雨村，賈雨村回頭看，發(fā)現(xiàn)是當(dāng)年同僚一案參革的張如圭。賈雨村在等著重新做官，張如圭也一樣?！都t樓夢》里所有的名字都有隱喻，雖然張如圭只出現(xiàn)這一次，可還是有隱喻的，就是“如鬼”。作者最不喜歡的就是這種人，他們永遠(yuǎn)是攀附的，在那兒等官做的，他們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自我?！肮纭边@個字其實是古代做官的人手上拿的玉，在這里用了其諧音“鬼”。

張如圭跟賈雨村報告說，他被參革以后在家賦閑，打聽到皇帝下令，說可以重新起用以前被革職的人，他就四下里找門路。他向賈雨村道喜，現(xiàn)在我們都有機會重新做官了?！袄渥优d聽得此言，便忙獻計，令雨村央煩林如海，轉(zhuǎn)向都中去央煩賈政。”林如海是林黛玉的爸爸、賈政的妹夫。賈雨村第一次做官竟然不知道這種關(guān)系。冷子興笑他，你連這種關(guān)系都不知道，怎么做官呢？冷子興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角色，他們這種人是最懂得家族之間的關(guān)系的。他對賈雨村說，這么好的機會你還不趕快利用，托這女孩兒爸爸林如海給賈政寫一封信，馬上就能重新做官了。

林黛玉的家教

賈雨村照辦了。“雨村領(lǐng)其意，作別回去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確了?！臂笫且环N文書，內(nèi)容主要是國家最近的朝政消息。賈雨村在邸報上看到果然如張如圭所講的一樣，他第二天就去見林如海。

林如海跟他說：“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訓(xùn)教之恩，未經(jīng)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p>

“賤荊”指太太，女人勞動時把頭發(fā)梳上去，沒有錢的人用一個樹枝插在頭發(fā)上面，叫做荊，男子稱自己太太最謙虛的說法就是“拙荊”或者“賤荊”，像爸爸叫小孩“犬子”一樣?！凹以滥浮笔橇秩绾５脑滥?，也就是賈母，她非常擔(dān)心林黛玉沒有人可以依靠，沒有人可以教育她?！靶∨丛笕?，說林黛玉在生病。在小說里，林黛玉一直在生病，病也變成一個象征，一種生命憂郁的狀態(tài)。

林如海這個角色在小說里出現(xiàn)并不多，可是從林如海講的這幾句話中，我們可以感覺到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林黛玉的家庭教養(yǎng)是怎樣的。賈雨村這個時候是落難的人，他想要拜托林如海。如果是今天的人情世故的話，林如海大可以擺出吹牛或者高傲的姿態(tài)，可他完全不是那樣。他立刻表現(xiàn)出非常謙虛的態(tài)度，向?qū)Ψ奖砻鳎皇悄銇砬笪?，其實是我正要求你。他說我們一直要報答你，因為你一直教育我的女兒，現(xiàn)在剛好機緣湊巧，我準(zhǔn)備讓這個小女兒去京都依靠她的外祖母，拜托你帶她去。這樣讓人感覺反而變成林如海在求賈雨村了。這里體現(xiàn)了世家文化對人的體諒。一個求你的人處在難堪的狀況，有教養(yǎng)的人絕對不能讓人家難堪，幾句話可以看到他對人的厚道。

“弟已預(yù)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薦書一封，轉(zhuǎn)托內(nèi)兄，務(wù)為周旋協(xié)佐，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于家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绷秩绾Z雨村說，我已經(jīng)幫你籌備好了，寫了一封推薦信給內(nèi)兄賈政，推薦你重新做官。林如海這幾句話講得非常漂亮，不讓求他的人難堪，很客氣。下面話鋒一轉(zhuǎn)，談到費用問題。他擔(dān)心賈雨村會有經(jīng)濟上的困難，就很周到地替對方想到，而且說，你現(xiàn)在帶我小女兒進京，所有路上的花費、進京需要打點的禮物你都不要費心了，我都幫你準(zhǔn)備好了。

林如海這樣講話的方式就讓我們看到林黛玉的家風(fēng)。這種家風(fēng)沒有一點勢利。賈雨村非常高興，就“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xiàn)居何職？’”

這個賈雨村到現(xiàn)在為止還真不是一個做官的料，人家?guī)退麑懲扑]信，對方是誰他都不知道。這里也借著林如海的口講出林黛玉要依傍的榮國府、寧國府當(dāng)時的繁華及勢力之大。

聽了賈雨村的問話，林如海就笑了。這個笑很微妙，大概有一點笑賈雨村太不知道行情了?！叭粽撋嵊H，與尊兄系同譜，乃榮公之孫。大內(nèi)兄現(xiàn)襲一等將軍之職，名赦，字恩侯；二內(nèi)兄名政，字存周，現(xiàn)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fēng)，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書煩托。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

林如海很周到地說，我的親戚剛好跟你同譜，都姓賈，讓賈雨村面子上有光。他介紹他們是榮國公的后代。一提榮國公沒有人不知道的，他是開國元勛。賈赦，一等將軍，等于是國家上將。過去的一等將軍不一定是實職，而是說他有那個官位，在武官當(dāng)中封到最高的。又特別地介紹了賈政，因為他的信是寫給賈政的。說賈政雖然現(xiàn)在處在工部員外郎這么高的位置，但為人謙恭厚道。通常以為官做得很大、很有錢，對人會很刻薄、很勢利，可賈政不是這樣的人。林如海說你賈雨村這么清高，我不會把你隨便推薦給不對的人。他也在表明，他來往的都是有品格的人，不是做了大官有了錢以后就給人家臉色看的那種人。這里他完全是為賈雨村著想，怕他有顧慮。賈雨村聽了，才相信冷子興跟他講過的東西。

賈雨村重返仕途

后面自然地提到林黛玉離開父親，去往賈府。如海乃說：“已擇了正月初六日小女入都?！弊⒁?，季節(jié)出來了?！都t樓夢》里的季節(jié)很重要。林黛玉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孤女，媽媽去世，身體有病，她要從江南往北去投靠外祖母。過了年的初六，正是白雪皚皚的季節(jié)，這極易讓人產(chǎn)生孤單的感覺。這個季節(jié)跟林黛玉此時的心情和身世都有關(guān)系。如果是在繁花盛放的春夏，你會覺得有點不對。作者其實很注意讓你感覺到那個畫面是非常凄涼的。這個女孩子要跟爸爸告別了，她以后再也沒有見到爸爸，就死在賈府。林黛玉出發(fā)，一個女孩子一生的命運要從此決定。

后面講了一點林黛玉的狀況：“那女學(xué)生黛玉，身體方愈、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他外祖母致意要他去，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xù)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育，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云不往？”林黛玉這個時候真是孤苦無依，爸爸到處做官帶著她也不方便，才會決定讓她去依靠外祖母和舅舅、舅媽，表姐、表妹，而這也可以減輕父親的顧慮。爸爸最后講的這些話等于是逼著林黛玉非要告別不可。

作者用了幾句話說他們怎樣上船、換船?！镑煊衤犃?，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帶二個小童，依黛玉而行?！币郧百F族的小孩子都有奶媽帶的，黛玉走的時候除了奶媽還有榮府中幾個老婦人，你可以看到榮府來接這個外孫女時的氣派。林如海是蘇州巡鹽御史，林黛玉北上大概沿著運河向北而行。按照古代的嚴(yán)格禮教，賈雨村并沒有跟林黛玉在同一個船上，他帶了兩個男仆人坐另外一艘船跟著黛玉的船，依傍而行。

作者先講賈雨村的事情?！坝腥盏搅硕贾?，進了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帶了小童，拿著‘宗侄’的名帖，至榮府門前投了?！辟Z雨村帶林黛玉進京只是順便，他真正目的是去求官的。他穿戴非常正式，帶了小童，這里賈雨村用的名帖是“宗侄”，說明他變得非常聰明了，懂得如何去做官。你到中央去，拿了一個什么鎮(zhèn)長的名片，還不如不拿出來。他寫宗侄，因為都姓賈，自稱晚輩，也比較親切。

“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談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拯溺濟危，大有祖風(fēng)；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yōu)待雨村，又更不同，便竭力內(nèi)中協(xié)力。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fù)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yīng)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雨村辭了賈政，擇日到任去了?！?/p>

賈政已經(jīng)先讀到林如海的信，趕快就請賈雨村相會，這是非常不容易的。后面可以看到，要想見賈政一面有多難，林黛玉去見舅舅都沒有見到?？墒窃谶@里，賈政覺得賈雨村是來求官的，是一個落難的文人，就立刻請進來相見。這種家族常常會有遺訓(xùn)，對落難的文人要特別以禮相待，這大概是世家文化里面一種風(fēng)氣。他看到這個人長得一表人才，言談不俗，而他又特別喜歡讀書人，喜歡幫助處境不好的文人，加上是林如海寫的信推薦，所以賈政十分優(yōu)待賈雨村，幫他在皇宮里面打點?！邦}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fù)職候缺。”“輕輕”兩個字用得極好，意思是根本不費力。因為賈政女兒元春是當(dāng)權(quán)貴妃，為人謀一個候補復(fù)職的空缺是很輕松的。賈雨村的故事至此告一段落。

黛玉眼中的賈府

黛玉進賈府這一段一直都被認(rèn)為是文學(xué)史上最精彩的描述。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fā)了轎子，并拉行李的車輛久候。這林黛玉常聽見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三等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只恐被人恥笑了他去。”

林黛玉才十二三歲，母親死掉，孤苦無依，她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很小心地注意所有的東西，因為媽媽活著的時候一直跟她說，媽媽的娘家非同小可，那個賈府如何如何，她就特別小心，很怕失禮。她通過轎子車輛已經(jīng)開始看到賈府的氣派了，近日所見來接她的這些老媽子，都是賈家第三等的傭人，她們吃的東西、穿的衣服、花費的狀況已是不凡，可以想見二等和一等的更不得了。這個家族真的讓林黛玉都嚇了一跳。作者要我們通過林黛玉的眼睛去看賈府的豪華。

“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寫出一個十二歲小女孩內(nèi)心的那種謹(jǐn)慎，也可以看出她是一個特別有心思的女孩子。她很怕自己做得不好，一方面是講她孤女依親的心理，一方面也講出她的性格。她不肯隨便講話，不亂做一件事情，因為怕被人家取笑。

接下來看她上轎了?！白陨限I進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上有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p>

黛玉坐在轎子里，轎子有紗簾，因為女孩子不能讓人家看到，她也不能夠看外面，可是女孩子會忍不住偷偷看一看外面，黛玉看到街上的繁華?！坝中辛税肴铡?，這個時間并不很準(zhǔn)確，大概是走了很久。林黛玉的轎子是從東邊往西邊走的，她第一個看到的是兩個大石獅子，然后看到寧國府出現(xiàn)。她要再往前走，走到榮國府，因為賈母當(dāng)時住在榮國府。這里面全部有空間的關(guān)系。

“三間獸頭大門”，現(xiàn)在如果到老廟去你會看到三個大紅門，上面有門環(huán)，門環(huán)上是一個獸頭，一個動物的嘴巴咬了一個環(huán)，這叫做“三間獸頭大門”。中間的門一般都不開，除非有特別重要的、職位很高的人到來才開。寧府的匾上有“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所有加“敕造”兩字的都表明是皇帝賜的，這等于是說寧國公對國家有功，皇帝特別下了一個命令讓他們造一個大房子，叫做“敕造寧國府”。黛玉看到那個大匾，那種氣派，她就想到這是外祖的長房?！坝滞餍?，不多遠(yuǎn)，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卻不進正門，只進了西角門。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箭之地，將轉(zhuǎn)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趕上前來；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復(fù)抬起轎子。眾婆子步下尾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p>

在這一段的描寫里，轎夫抬林黛玉進去，走了射一支箭那么遠(yuǎn)的距離，大概一百多公尺，就退去了。轎夫是要換的。粗壯的男人不能夠進賈府，他們要把轎子放下來，進到賈府以后就是由十七八歲、穿著比較講究的轎夫來抬，然后眾婆子跟在后面走，到垂花門前落下，這些小男孩又退出來。婆子們上來打起簾子，黛玉才下轎?，F(xiàn)在黛玉只進到門口，你就可以感覺到賈府禮節(jié)的森嚴(yán)、排場的繁復(fù)。

賈府的建筑

黛玉進賈府的過程，我們會看到賈府的建筑狀況。剛才她看到三間獸頭大門，并沒從這里進，而是一直走到了街尾最西邊的地方，從西角門進去。所有的男人都走了以后，老媽子把轎簾打開，黛玉才下來，扶著這些婆子的手走進了這座宏偉的建筑。

很多學(xué)建筑的人，通過《紅樓夢》的描述了解古典建筑的規(guī)格。我們現(xiàn)在都不太熟悉垂花門、抄手游廊、屏山這些東西，可是在臺南的一些老建筑里還是可以找到相似的感覺?！都t樓夢》這本書很有趣，人們可以從它里面抽出不同的史料來。有些人從這里找出戲曲資料，有人找到建筑資料，有人找到音樂資料，有人找到醫(yī)藥資料?，F(xiàn)在還有人把《紅樓夢》里所有吃的點心和菜做出來，叫做“紅樓宴”。對于研究建筑的人，這一段就是跟建筑有關(guān)的。在十七回對大觀園的描述，也是跟整個園林建筑有關(guān)的。

作者把十七、十八世紀(jì)整個中國貴族生活的細(xì)節(jié)做了最精彩的描述。這里還有一個部分很精彩，就是服裝。王熙鳳出場時，全身金光燦爛，作者對她頭上戴的、身上穿的東西全都做了最精細(xì)的描述。

“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游廊，當(dāng)中是穿堂，當(dāng)?shù)胤乓粋€紫檀架子的大理石的大插屏?！?/p>

垂花門，是古代進到內(nèi)院去的門，上面常常有雕花，用一些花磚做裝飾的，叫垂花門。進了門以后，中庭的部分常常是不走的，是往兩邊走。中間這個軸線常常擺花盤，有時候擺一個大的石頭屏風(fēng)。你可以看到黛玉走進垂花門以后，兩邊是抄手游廊，當(dāng)中是穿堂。穿堂也可以叫做庭院，那穿堂里放了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就是一個帶有山水紋路的大理石，擺在穿堂中間。因為有點遮蓋，你不能看到后面，要從兩邊的抄手游廊繞過去。

“轉(zhuǎn)過插屏，小小三間廳，廳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是雕梁畫棟，兩邊穿山游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毙⌒〉娜g廳不是居住的，是有人來見時，先在此等候一下，然后等著去通報。廳后是正房大院，這才是住家，是賈母的住家院子。在圖上大家可以看到，從小三間廳再到里面的住家院還有一段距離，這反映了通報的關(guān)系。

中國古代的建筑通常有兩個專有名詞，一個叫“間”，一個叫“進”。橫向張開的叫“間”，三間、五間、七間，縱向往后延伸的叫“進”，一進、二進、三進。臺灣霧峰的林家花園是十一開間，即橫向是十一間。其實當(dāng)時不太容易有十一開間的規(guī)格，據(jù)說因為臺灣離北京很遠(yuǎn)，沒有人管得到，才建成這樣。如果是在北京的話，皇室周邊有很嚴(yán)格的規(guī)定，什么樣的官位是三間，什么樣是五間，什么樣是七間，而且都是奇數(shù)三、五、七、九、十一……

抄手游廊跟穿山游廊都是廊，前者是說它像人身體的兩個手一樣。穿山游廊是說因為兩邊是房子，這個廊子是靠在墻邊的，上面的部分有一點像山的形狀，就叫穿山游廊。

這時，林黛玉已經(jīng)進到賈母的內(nèi)院了，看到兩邊是廂房，走廊底下掛著很多鳥籠，里面養(yǎng)著一些珍貴的禽鳥，有會學(xué)人講話的鸚哥，有會叫的畫眉等。“臺階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說：‘剛才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這些丫頭大概就是二等的了，穿紅著綠的。她們一看見黛玉和扶著她的老媽子進來，就立刻迎上來，說賈母剛才還在念叨，這說明賈母對黛玉的牽掛?！坝谑侨娜藸幹蚱鸷熥?，一面聽得人回話：‘林姑娘到了?！?/p>

黛玉和賈母的相見

有人進去跟賈母通報說，林姑娘到了，黛玉就進房去了?！镑煊穹竭M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發(fā)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見時，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哭起來?！?/p>

黛玉第一次見到賈母，看到她頭發(fā)都已經(jīng)白了，這個時候賈母應(yīng)該是年紀(jì)很大了。因為第一次見外祖母，要行跪拜大禮。這時賈母立刻把她抱在懷里，不讓她跪，大叫心肝兒肉。“心肝兒肉”是老人家最喜歡叫孩子的語言。我們在這里看到賈母那種心痛的感覺。她此刻見到的不僅是黛玉，也是她的女兒賈敏。她在這里疼的、哭出來的其實是對女兒和外孫女很復(fù)雜的感情。作者在這個地方寫得非常精簡，但很動人，你幾乎可以感覺到那個畫面。賈母生了幾個男孩，賈敏是獨生女，是她最愛的女兒，可是早早就死掉了，臨終都沒有見到，她把對女兒的感情轉(zhuǎn)移到外孫女的身上了。

這個賈母就是冷子興所說的史氏太君——賈赦和賈政的母親。因為她是這個家族里面地位最高的長輩，她就向黛玉一一介紹家里的人。她介紹的第一個人是黛玉的大舅母，就是賈赦的太太，邢夫人。第二個是賈政的太太，黛玉的二舅母——王夫人——王子騰的妹妹，也是王熙鳳的姑母。第三個介紹的是“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賈寶玉有一個哥哥叫賈珠，二十歲就死掉了，這里用“先”這個字。我們講先父先母，就是已經(jīng)死掉的父親母親。珠大哥的太太叫李紈。李紈是一個最有德行的女子，從儒家的道德講，丈夫死了以后，她一直守寡，把孩子帶大，從來不惹是非，每天做針線，是一個典型的傳統(tǒng)女性。在十二金釵里面，她代表一種婦德。

“黛玉一一拜見過。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yuǎn)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xué)去了?！边@里看得出，賈家的小孩是要讀書的，男孩女孩都要讀。這些姐妹們是誰？就是賈赦和賈政的女兒。

陪襯的描寫：迎春、探春、惜春

賈家有四個女兒，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元春已經(jīng)嫁到皇宮里做貴妃了，一定是不在這里的。賈母介紹了三個姐妹，也就是迎春、探春、惜春。

第一個，迎春：“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薄都t樓夢》里面的描寫方法非常奇怪。對林黛玉是輕描淡寫，對王熙鳳的描寫非常具體，而對這幾個人則是概念性描寫，比如寫迎春的話，其實是有點八股的，說她稍微有一點胖，兩腮紅紅的，好像剛剛長成的荔枝的顏色，鼻子兩邊有點像鵝的脂肪一樣的油脂，瑩潤的感覺，這些大概是過去形容女性美常常用到的字句，其實一點不新奇。實際上，作者知道等一下要出場的是最重要的人物，王熙鳳，他不能讓這三個人搶過王熙鳳，這個時候描寫這三個女孩子就很隨意。如果把迎春、探春、惜春寫得太多，王熙鳳就無法凸顯，這是小說陪襯的寫法。說迎春“溫柔沉默，觀之可親”，其實你不太知道迎春到底長什么樣子。迎春很老實，性情溫柔，人家叫她“二木頭”。

第二個，探春：“削肩細(xì)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采精華，見之忘俗?！边€是很概念的寫法，可是你可以感覺到，探春是比較精明的。探春是幾個姐妹當(dāng)中最聰明、最有才干的，有一段時間大觀園就是由她來管。等于是另外一種風(fēng)格的王熙鳳，而又不像王熙鳳這么聰明外露。

第三個就是惜春，她還是很小的小女孩，不到十歲。說“身材未足，形容尚小”，八個字就講完了。

這是賈家三個女孩的狀況，她們的釵環(huán)裙襖全是一樣，是黛玉的表姐妹。“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廝認(rèn)過。”

林黛玉的靈性存在

她們坐下來后開始喝茶，賈母重新問黛玉，你媽媽怎么生的病，生病的時候狀況怎么樣，當(dāng)時吃什么藥，請哪些醫(yī)生，后來怎么發(fā)喪，黛玉一一向外祖母報告。講著講著賈母不免又傷感起來：“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連面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在這里，越發(fā)看出賈母把對女兒的心疼轉(zhuǎn)移到了黛玉身上。黛玉來到賈府有一個很特別的身份，她某種程度上替代了母親的角色，雖然她有一點愛使小性子，又動不動就哭，性情憂郁，可是賈母就是疼她，寶玉也疼她，因為覺得她身世可憐。她的角色跟后來進來的薛寶釵有些不同。薛寶釵由母親帶進來，比較大方，個性也開朗?？梢?，作者表現(xiàn)的是人物的不同命運造成的不同性格。

于是，兩個人又哭起來，眾人忙都寬慰解釋，勸止住了。“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風(fēng)流態(tài)度。”黛玉一直沒有被描繪，好像一個幽魂。從一出場，都是黛玉在看大家，現(xiàn)在要從大家的角度來看黛玉。可還不是描述她長得如何，而是說她的病。黛玉一直是有病的，她一直在生病，總是在吃藥，老是哭。這個病其實有點象征意義。黛玉有一種美，這種美很特殊。作者沒有描述黛玉長什么樣子，穿什么衣服，可是黛玉生命的情境卻借這些東西呈現(xiàn)出來了。假如曹雪芹在這里說黛玉穿了什么顏色的衣服，頭上戴了什么樣的釵環(huán)，其實那不是黛玉。黛玉完全是一個不存在的存在。

我們也很難解釋何為“風(fēng)流態(tài)度”。現(xiàn)在我們說人“風(fēng)流”是貶義詞，而古代講“風(fēng)流”則是說一個人活出了別樣的的性情。“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此處“風(fēng)流”是指一個人的性情跟大家不同，不遵守一般的禮俗，而是有自己的生命特征。作者用這個詞來形容林黛玉。

大家也覺得她有不足之癥。從中醫(yī)角度講，“不足”就是有點虛弱。就問黛玉平常吃什么藥，怎么不找醫(yī)生趕快醫(yī)好。黛玉就開始講到自己的病。其實，黛玉的病根本不是世俗的病，而是心靈的病。

那黛玉就說：“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y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這似乎是在講生理上的病，下面緊接著就講到心理上的病。她說：“那一年，我才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因不從他?！痹诘谝换睾偷诙乩镆呀?jīng)出現(xiàn)過空空道士、渺渺真人，道士、和尚都是預(yù)言者。這個癩頭和尚要化她去出家，林如海、賈敏這種世家的寶貝女兒，哪里舍得？和尚就說，你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都不能好。

這個和尚又講了最有趣的也很奇怪的話，說：“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后總不許見哭聲?！绷主煊竦牟∈歉抻嘘P(guān)的，只要聽到哭聲病就會發(fā)。可是林黛玉一生都在哭，讀過第一回和第二回的朋友都記得，她是絳珠仙草轉(zhuǎn)世，她到世上走這一遭只有一個目的，是要用眼淚還債，她要不斷地哭。這里講的不是身體的病。我們每個人都有一種病，要還你生命中不可解的緣分。這是作者寫得很微妙的地方，告訴世人人跟人的緣分，是一種他人不可知的牽掛。

更有趣的是，“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就是說，除了父母以外不能見別的親人。而偏偏她媽媽去世，她一定要投靠賈家，這又等于是說她的病不會好了，最后也注定會死在賈家。

作者一直在玩一種寫實與非寫實交錯的游戲，講到林黛玉說吃什么藥是寫實的，接下來又說她不能聽哭聲，變成非寫實的。當(dāng)黛玉說到吃“人參養(yǎng)榮丸”，又變成真實的病了。“人參養(yǎng)榮丸”是一種補藥。賈母聽了以后很高興，說正好這里也配丸藥呢，就命令多配一料。有錢人家很講究進補，大戶人家有專門的藥房為他們配補藥，賈母覺得這是一個簡單的事情。

濃墨重彩王熙鳳

接下來王熙鳳要出場了。這一段也被認(rèn)為是《紅樓夢》里面寫得最精彩的一段。

王熙鳳出場，人未出來，聲音先到?！耙徽Z未了，只聽后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yuǎn)客！’”這是王熙鳳的聲音。請注意，她是從后院進來的，剛才迎春、探春她們都是從正門進來的。因為王熙鳳在管家，她住的后院直通賈母后房?？梢娡跷貘P身份的特殊。這里要特別解釋一下，按滿族家庭的習(xí)慣，一般是剛剛嫁進來的媳婦管家，叫做少奶奶。王熙鳳當(dāng)年結(jié)婚嫁進來時也就十七歲左右，管三百口的人家，管得非常好，賈母就把全部權(quán)力交給了她。照理講，這個時候管家的不再是賈母，因為賈母年紀(jì)已經(jīng)大了，該退休了，應(yīng)該是兒媳婦王夫人管家，可是王夫人不是個能干的女人，就把這個權(quán)力交給了王熙鳳。而恰恰王熙鳳很喜歡抓權(quán)，就由她來管家了。賈母特別疼愛王熙鳳，因為她知道王熙鳳是所有媳婦里面最能干的。

聽到王熙鳳的聲音，這個時候，黛玉感覺很奇怪，她在想：“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yán)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她覺得賈母是家里地位最高的長輩，在這里沒有人敢隨便亂講話，這個人怎么這么放肆？如果是第一次讀這部小說，你真的不知道來的是誰，你也會嚇一跳，接著好奇，這是個什么人呢？

“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環(huán)圍擁著一個人，從后房門進來。”王熙鳳出場了。

傳統(tǒng)戲劇里，人物一出場，演員有一個架勢和眼神，整個場子就會靜下來，這叫亮相。一個演員一亮相，全場安靜下來，他就成功了百分之五十。如果一個演員出來半天了，觀眾還在講話，那就完了。王熙鳳這么一個愛出風(fēng)頭的女子的亮相，一定會被描寫得非常精彩。一大堆的媳婦丫環(huán)圍擁著一個人，仿佛眾星拱月一般襯托著王熙鳳出來了。

恍若神仙妃子

前文說，迎春、探春、惜春三個小姐的釵環(huán)衣裙都一樣，她們是為王熙鳳出場做陪襯的。王熙鳳跟三位小姐的打扮很不一樣，小說里寫她“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先很概念化地說她真是美極了，簡直像一個神仙，然后再細(xì)致地描繪她身上的東西。

只見王熙鳳“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先看到王熙鳳的頭上，戴著用黃金絲穿著各種珠寶、瑪瑙、琥珀等物的珠髻，讓人感覺到光鮮閃爍。朝陽五鳳，是說一個女人頭上插一個釵，這個釵分出五個頭，每一個頭都是一個鳳的嘴巴，銜著一串垂下來的珠子，一走動就會搖晃。

再看頸部，“項下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瓔珞，是一種珠寶，鑲在黃金面板上。項鏈跟項圈不同，項鏈?zhǔn)潜容^細(xì)的鏈子，而項圈通常是一個很寬的黃金做的板狀東西，上面鑲珠寶，這叫項圈?！俺嘟鸨P螭瓔珞圈”，就是有點發(fā)紅的黃金，上面打出了小的龍紋，龍紋上再鑲上瓔珞的項圈。

再往下看：“裙邊系著豆綠宮絳雙魚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穿福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罩翡翠撒花洋縐裙?！彼舷抵粋€豆綠色的宮絳，也就是中國結(jié)?；蕦m里面才會有打得非常精致的結(jié)，叫宮絳。這個宮絳是跟玫瑰石的玉佩打在一起的，玉佩上面是雙魚配件。再看她穿的衣服，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堆疊的形容詞之多。她身上的一個短襖，是縷金的，用金線繡的，上面有一百只蝴蝶，蝴蝶在花里面穿動，叫百蝶穿花。這襖的底色是大紅的，料子是西洋的綢緞，穿福襖是沒有袖子的襖，現(xiàn)在叫做坎肩。石青，是深藍(lán)色，一種寶石的顏色；刻絲，是一種紡織品。它跟繡的不一樣，繡出來的東西會有凹凸，技巧繁雜，非常昂貴。王熙鳳短襖的外面又加了一個褂子，里面襯了貂皮。下面講她的裙子，是像玉一樣的綠色上面撒滿花的洋縐裙。

王熙鳳一出場，頭上、身上所有的配件充滿了顏色，顏色的主調(diào)是金色、紅色、藍(lán)色、綠色，這幾種顏色全部是原色，給人很濃烈的感覺。黛玉的身上沒有顏色，而王熙鳳身上色彩斑斕，而且有發(fā)亮的感覺。一個珠光寶氣、很敢表現(xiàn)自己的人忽然登場。

與林黛玉一切氣息都是收斂的相反，王熙鳳一切東西都是外放的、閃爍的。作者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整個社會的審美觀認(rèn)為女性的美應(yīng)該是收斂的、含蓄的、淡雅的，而王熙鳳完全是現(xiàn)代女性的感覺。

除了衣服以外，作者也描寫了王熙鳳的長相。說她：“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fēng)騷?！毖劬κ怯悬c往上吊的很精明的眼睛，眉毛細(xì)細(xì)的。“身量苗條，體格風(fēng)騷”，這里用到的字都比較感官，就是有一點性感的女性，很敢展現(xiàn)自我的身體之美?！胺勖婧和宦?，丹唇未啟笑先聞?！薄昂骸笔钦f長得很喜氣，賈母特別喜歡王熙鳳，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到哪里都很熱鬧，大家會很開心。

王熙鳳出場后，黛玉不知道她是誰，只覺得這個人地位非同小可，便趕快站起來要拜見，可是又不知道怎么稱呼。賈母就開玩笑地說：“你不認(rèn)得他，他是我們這里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边@種大戶人家，以賈母這樣的身份是不會亂講話的。前面介紹大舅母、二舅母、李紈、迎春、探春、惜春時，賈母都很正經(jīng)，這里忽然講開玩笑了，有點兒像鄉(xiāng)下人一樣講什么“潑皮破落戶兒”，這說明賈母特別疼王熙鳳。如果不是特別疼愛一個晚輩，是不會用這種調(diào)侃的語言去講她的。辣子，就是現(xiàn)在講的辣妹。王熙鳳如果生活在今天，肯定是一個辣妹。“辣”字點出了王熙鳳的精明與潑辣，同時又有熱情的意思在里面。賈府上下的女孩子都是千金小姐，只有王熙鳳常常口出粗言，什么事都敢做。她敢偷東西去當(dāng)，去給外面的人擺平一些官司，以至于后來惹出大禍。她的優(yōu)點和缺點剛好是同樣的，因為她能干，她才能把這個家管得那么好；也同樣因為能干，她會搞很多非法的東西。

黛玉當(dāng)然不敢叫她“鳳辣子”，那是很不禮貌的，她也知道賈母在開玩笑，可是她更加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了。旁邊的人就趕快打圓場，告訴她這是璉嫂子。王熙鳳的丈夫賈璉，是賈寶玉的堂兄弟，比林黛玉大，所以她應(yīng)該叫王熙鳳嫂子。

“黛玉雖不認(rèn)識，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nèi)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yǎng)的，學(xué)名王熙鳳?！边@里講出了家族的關(guān)系，賈政的太太是王子騰的妹妹，也就是王夫人。王夫人的內(nèi)侄女就是王熙鳳，兩代聯(lián)姻，親上加親。王熙鳳從小被當(dāng)成男孩子養(yǎng)大，所以身上有一股男子氣。

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

黛玉就趕快見禮，以嫂相稱?！斑@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xì)細(xì)的打量了一會，便仍送至賈母的身邊坐下?！边@時候王熙鳳開始講話了，通過這一段話你就能明白為什么她會得到賈母的寵愛。

她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biāo)致人物，我今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p>

她先贊美林黛玉長得美，接著說她的氣派。其實她是在贊美賈母。因為賈母在家族中的地位非同小可，王熙鳳全靠賈母撐腰，她要處處奉承賈母，可是直接拍馬屁有時怪肉麻的，她先講林黛玉多好、多美，然后再說這個林黛玉長得跟賈母幾乎一模一樣。她知道賈母疼林黛玉，稱贊林黛玉絕對沒有錯。她說林黛玉不像是外孫女，因為在中國傳統(tǒng)家庭文化認(rèn)知中，外孫女和孫女差別很大，外孫女是外姓的，孫女才是真正嫡親的。她說林黛玉像嫡親的孫女，賈母是第一次見林黛玉，王熙鳳這幾句話立刻就講到她心窩里去了。王熙鳳從小有這種訓(xùn)練，話講得十分伶俐周到。

王熙鳳是個有心機的人，緊接著我們就看到王熙鳳開始演戲。她說：“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么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手帕拭淚，說哭就哭。這時，賈母來勸她說，我剛好了，你又來招我。這王熙鳳聽了，忙轉(zhuǎn)悲為喜，說：“正是呢！我一見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歡喜，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

王熙鳳轉(zhuǎn)變得好快，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當(dāng)然，她的感情并不都是假的，只是她可以很快轉(zhuǎn)換。她的哭跟林黛玉的哭極不一樣。林黛玉的眼淚是命里的一部分，可王熙鳳的哭可以變成表演。這里她哭，因為她要去可憐林黛玉，然后讓賈母來安慰她，這會讓賈母更疼她。她后面說的也都是些漂亮話，這是一些能讓老人家感覺特別貼心的話。

林黛玉進了賈府，見了賈母，可是到現(xiàn)在為止沒有人關(guān)心林黛玉要住哪里，行李如何安置。王熙鳳便跟林黛玉說，住在這里不要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訴她，丫頭老婆子不好也告訴她?？梢娡跷貘P是個真正管家的人。雖然她不過只比她大五六歲，就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

王熙鳳說，趕快把行李弄進來，打掃兩間房子。這兩間房子不是給黛玉住的，是給黛玉的丫頭和下人住的。她不敢安排黛玉住哪里。為什么？因為黛玉是賈母的心肝兒，她要等賈母安排，這個時候如果王熙鳳說打掃哪一間房子給黛玉住，賈母又會不高興。等了一會兒，賈母命令說，林黛玉跟她住。

王熙鳳還親自為林黛玉捧茶捧果。照理講，她是嫂嫂，可她知道賈母疼林黛玉，而且黛玉是初次登門的遠(yuǎn)客，她要把人情做得滴水不漏。

這時王夫人問她這個月的月錢放完了沒有。王夫人是王熙鳳的親姑媽。姑姑、侄女都嫁到賈家來，當(dāng)然比別人要親，可是她們又要避嫌。以前，大戶人家的家人每月都會領(lǐng)一點兒零用錢，叫月錢。王熙鳳的回答是，月錢已放完。意思是說，如果要給黛玉的話，要從下個月開始。這表示王夫人很體恤林黛玉，可是王熙鳳不能自作主張，她們兩個人都是王家的人，在賈母的面前要表現(xiàn)出非常公事公辦的樣子。

王熙鳳又特別回了一句話，說剛才帶著人到后樓上找緞子，沒有看到太太說的那種。她沒有敢叫王夫人姑媽，叫她太太。太太表示是長輩，是一個正式稱呼，她要避嫌。王夫人就說，有或沒有不那么要緊，重要的是要為林黛玉趕快準(zhǔn)備一些穿的衣服。這些話其實都是講給賈母聽的。

王熙鳳說，她已經(jīng)先料著了，只是要等太太過了目再送來。這個時候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這表示王熙鳳做得很好。因為是她的內(nèi)侄女，她不能隨便稱贊，但她必須在賈母面前幫王熙鳳把事情做到最妥帖。這所有一切全都含有人情世故。以前的大家族，講話要非常小心，很怕得罪人。王夫人和王熙鳳，在賈母面前都把戲演得非常好。

黛玉見舅舅

喝完茶，吃完點心，賈母就讓黛玉去見兩個舅舅，這是禮節(jié)。

邢夫人是賈赦的太太，她帶黛玉跟大家告別，走過穿堂垂花門，然后拜見大舅。

林黛玉沒有見到大舅舅賈赦，他要讓一個人傳話，這個時候，你必須就當(dāng)是這個親人就在面前一樣來聽。這個傳話的人要把話傳得恰到好處，而且他就代表賈赦的身份。

“一時人來回說：‘老爺說了：“連日身子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暫且不忍相見。”’”意思是黛玉死了母親，賈赦死了妹妹，見面都會很難過，還是不要見好?！皠窆媚锊灰獋南爰遥咸途四?，是同家里一樣，姊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著，亦可以解些煩悶?！苯忝脗兙褪侵v迎春、探春、惜春。“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弊屃主煊癫灰娡狻？梢钥吹?，這完全是一種禮貌性的傳話。因為林黛玉是晚輩，舅舅可以不見的。這種大官每天都很繁忙，能不見的人就不見了。

然后黛玉就告辭了。告辭時，邢夫人留吃晚飯。黛玉非常懂禮貌，說舅母賜飯我應(yīng)該要留下來吃的，可是如果不去二舅舅那邊，恐怕不禮貌，希望大舅媽能夠體諒。

到了賈政這邊，描寫就比較細(xì)了。黛玉剛才進榮國府，只是到了賈母的院里，沒有到賈政的院里。賈政是工部員外郎，是真正的大官。官家的氣派在這里表現(xiàn)得很充分。賈政的家比賈母處不同：“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比绻懈吖賮淼脑?，直接走這個大門進來。進入堂屋，黛玉看到了什么？“抬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上寫著斗大三個字，是‘榮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是‘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歲宸翰之寶’?！鄙w有皇帝印章的匾，是皇帝賜給榮國公賈源的，這里曾是榮國公辦公的地方，乃榮國府的正房。

黛玉又看到“大紫檀雕螭案上，設(shè)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蜼彝，一邊是玻璃。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lián)，乃是烏木聯(lián)牌，鑲著鏨銀字跡，道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云霞。”這絕對是官家氣派，在民間根本看不到這種東西。對聯(lián)意思說，能夠坐在這個房間里的人，頭上都有珠璣的官帽，像太陽月亮一樣閃亮，禮服上華美的花紋像云霞一樣閃動?！跋旅嬉恍行∽郑朗牵骸l(xiāng)世教弟勛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是東安郡王寫的對聯(lián)。我們透過黛玉的眼睛看到的是這樣一個官家氣派的房子。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亦不在正室。”一個女眷，在男性官員來的時候也要避開。王夫人住在東邊的三間耳房內(nèi)。透過林黛玉的眼睛，我們看到這些人居住的位置與關(guān)系。賈政招待賓客在榮禧堂，王夫人住在旁邊的耳房。于是老媽媽引黛玉進東房門來。

王夫人口中的寶玉

第三回結(jié)尾最重要的部分是黛玉跟寶玉的見面，在這個最重要的情節(jié)之前有一點伏筆，先讓大家感覺到寶玉要出場了。

到了王夫人的房間，王夫人很客氣地邀請她到炕上來坐。王夫人告訴黛玉說，舅舅今天有事情，以后再見面。接下來跟她說，跟姐妹相處都沒有問題，只是你要小心，你有一個表哥，大家叫他混世魔王。

作者用母親的口吻介紹寶玉，帶出其頑劣的個性。事實上，寶玉不只是頑劣，他的個性里有別人不能理解的地方。這部小說把一個十幾歲小男孩在發(fā)育過程中的那種不知天高地厚或者不可解的性情，寫得極到位。

王夫人口中講出來的寶玉大概是什么樣的呢？她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姊妹，倒都極好，以后一處念書、認(rèn)字、學(xué)針線，或是偶一玩笑，都有盡讓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弊⒁?，只有媽媽口中會講出這種話。我們不會講別人的兒子叫孽根禍胎，只有講自己兒子的時候，才會覺得好像冤家相見一樣。這里當(dāng)然是疼愛，不疼愛到某種程度，也不會這么說。她說：“是這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廟里還愿去了。”黛玉進賈府的時候，寶玉不在。這是作者寫小說時對鋪排情節(jié)的講究，我們可以看到它的層次。黛玉進賈府以后，第一個見的是賈母，重點是賈母。接下來是王熙鳳，再接下來才是寶玉。

王夫人說：“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想起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銜玉而誕，玩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nèi)閫廝混?！薄皟?nèi)閫”即內(nèi)幃，就是女眷在的地方，通常男孩子長到某一個年齡就不會往內(nèi)幃跑了，而寶玉卻特別喜歡在內(nèi)幃廝混。黛玉早聽說外祖母極溺愛寶玉，所以無人敢管他，今天聽王夫人這樣一說，就知道說的是這位表兄了。于是她賠笑道：“舅母說的，可是銜玉所生的這位哥哥？在家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雖極憨玩，在姊妹情中極好的?！贝嗽捰幸稽c替寶玉說情的意思?！皼r我來了，自然只和姊妹一處，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的，豈有去沾惹之理？”黛玉講話很有分寸，能讓做舅媽的放心。

賈府的進餐禮儀

故事發(fā)展到這里我們都覺得寶玉要出場了，可作者卻又把它岔開了。

下面寫賈母要等黛玉過來一起吃晚飯，描述一個貴族老太太吃飯時的排場。

王夫人帶黛玉回到賈母的院子。經(jīng)過一間房子時她特別指給黛玉，說：“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里找他來，少什么東西，你只管和他說就是了。”在這里，王熙鳳管家的重點再一次被強調(diào)。前面王熙鳳自己已經(jīng)交代過，現(xiàn)在由王夫人再一次告訴黛玉。很明顯，王熙鳳的房子就在賈母后院，跟賈母的房子連在一起。這樣一來，整個空間的感覺也就比較清楚了。

“這院門上也有四五個才總角的小廝垂手侍立?！惫糯臍q至八九歲的兒童稱垂髫，頭發(fā)是垂下來的。八九歲至十三四歲時頭發(fā)分作左右兩半，在頭頂各扎成一個結(jié)，形如兩個羊角，叫總角。才總角的小廝，大概就是十三四歲的小男孩。

王夫人帶著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就是賈母的后院。

“于是進入后房門，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桌椅。”這里也許不太容易了解，就是賈母要吃晚飯，很多人在伺候，王夫人到了以后才能安置桌椅。為什么呢？因為王夫人是兒媳婦，伺候賈母吃飯責(zé)任最大的是王夫人。一個貴族夫人，不可能自己做搬椅子擺筷子的事情。她到了以后，別人才能夠幫她擺，她可以命令下人幫她?？梢姶蠹易宓臍馀珊鸵?guī)矩的森嚴(yán)。

“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崩罴w拿飯給賈母，王熙鳳放筷子，王夫人把調(diào)好的羹送到賈母面前去。孫媳婦、兒媳婦都在旁邊伺候。賈母終于熬成這個婆了，她的地位是非常高的。

“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辟Z母坐在正面，因為身份輩分的關(guān)系，沒有人跟賈母坐在一起。有人會以為這是王夫人和王熙鳳的位子，可她們是絕對不能坐的?！拔貘P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因為黛玉是遠(yuǎn)客，而且王熙鳳知道黛玉是賈母最疼愛的外孫女，所以林黛玉是第一個入坐的。在古代，小姐地位很高，媳婦地位卻非常低。

“黛玉十分推讓”，她是很懂事的，她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坐這個重要位置。賈母就笑了說：“你舅母和嫂子們不在這里吃飯?！蓖醴蛉恕⑿戏蛉?、李紈、王熙鳳，她們有丈夫，把賈母伺候好，回去再伺候丈夫吃飯，然后自己才吃飯。所以她們不在這里吃飯，意思是你可以坐?！澳闶强?，原應(yīng)如此坐的?！边@就是在講家里的規(guī)矩了。《紅樓夢》講到傳統(tǒng)的家教。黛玉這么小，十幾歲，卻知道坐哪里也是要看人家吩咐的。雖然王熙鳳安排她，可她還要等賈母說了以后才敢坐。

“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環(huán)執(zhí)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于案旁布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環(huán)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摈煊竦谝淮我娮R到大家氣派。雖然父母都出自豪門，可是黛玉家里人少，沒看過幾代同堂吃飯時的講究。規(guī)矩雖多，卻不忙亂。

“寂然飯畢，各有丫環(huán)用小茶盤捧上茶來?！背酝觑埡缶陀行⊙绢^拿著茶盤給每一個人送一杯茶來?！爱?dāng)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yǎng)身，云飯后務(wù)待飯粒咽完，過一時再吃茶，方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改過來，因而接了茶?！苯恿瞬枰院笠詾槭且鹊?，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不是喝的茶。“早見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照樣漱了口。然后，盥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才是喝的茶。兩次捧茶，第一次漱口用，漱口之后洗手，擦完手以后再送茶來，才是喝的茶。這都是生活細(xì)節(jié)的描寫?！都t樓夢》里作者經(jīng)常回憶過去的日子，大大小小的看起來微不足道的事情全部被記錄下來了。正是這些生活細(xì)節(jié)使《紅樓夢》變得特別豐富，豪門貴族生活完全復(fù)現(xiàn)在我們眼前。

塵世相遇，何等眼熟

吃完飯了，賈母說：“你們?nèi)チT！讓我們自在說話兒?！逼鋵?，賈母作為一個長輩也蠻累的，因為有兒媳婦、孫媳婦在面前，她永遠(yuǎn)要端著架子。她喜歡跟孫女們在一起，因為跟孫女在一起比較隨意?！巴醴蛉寺犃?，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閑話，方引鳳、李二人去了?！蓖醴蛉烁罴w、鳳姐都走了，剩下的是幾位小姐，賈母覺得比較放松，就隨意問黛玉念什么書，黛玉說只剛看了《四書》。

“一語未了，只聽院外一陣腳步響?！睂氂褚鰣隽?。男孩子走路快，腳步重。王熙鳳出場時是話先出來，寶玉出場，是腳步聲先來了。這時丫環(huán)進來報說：“寶玉來了！”

黛玉心里一直有個懸念，就是寶玉。所以當(dāng)說寶玉來了，作者又立刻跳著寫黛玉，她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怎生個憊懶人物？”丫頭話音未落，寶玉已經(jīng)進來了。這里在說一個十三歲男孩子的急躁，動作很快。日常生活中，正在發(fā)育的男孩子的動作特別快，一站起來東西都會帶倒，寶玉正是這種年齡的男孩子，毛毛躁躁的。

下面就開始描繪寶玉了。他裝束繁雜：“頭上戴著束發(fā)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著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jié)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

寶玉的形貌呼之欲出。抹額，是把額頭綁起來。古時候人認(rèn)為太陽穴和額頭容易受涼，男女都戴抹額。普通人大概就綁一塊布，貴族自然很講究。寶玉戴的是二龍搶珠的金抹額，當(dāng)然這個黃金后面應(yīng)該襯著絲或絨的料子。箭袖，就是窄袖子。射箭時寬大的袖子會不方便，所以袖子是窄的，后來圖方便外出也穿。在傳統(tǒng)戲劇里叫做夜行衣，京劇里林沖夜奔時就穿這種衣服。“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寶玉的衣服是金色和紅色，很華麗。腰上系著像中國結(jié)一樣長的帶子，底下有流蘇。“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倭緞是日本的一種絲綢，上面起團花，八團就是說團花?！暗侵嗑劮鄣仔〕ァ保悬c像今天戲臺上小生的鞋子。

又寫他的容貌：“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臉如桃瓣，睛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睂氂竦钠敛恢辉谟谒囊路?，他的生命情境也被描繪出來。他連生氣的時候都有一點像在笑的樣子，發(fā)怒的時候看起來都是有情的。

后面寫到最重要的：“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备跷貘P一樣，寶玉也戴著一個鑲了寶石的黃金項圈。不同的是，還有一根五種顏色的彩帶綁著一塊美玉。這個玉就是他生下來時含在嘴里帶出來的那塊玉，是賈寶玉的命根子。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有時候和一個人第一次見面會覺得面熟，其實就是有好感。此生此世，與一個人一見面就覺得心里一驚，好像在哪里見過，大概就是有緣分。而這個緣分是不可解的，總覺得有很多割不斷的牽連。寶玉跟黛玉其實就是這樣一種關(guān)系：兩個人分不開，見了面又常常會抱怨，就像冤家一樣。黛玉永遠(yuǎn)都為寶玉哭，寶玉永遠(yuǎn)牽掛黛玉。兩個人的關(guān)系都在這幾句話里講得非常清楚。

很多人一直希望從心理學(xué)角度解釋這個東西。有時候，一個人事實上從來沒有見過，卻感覺好像見過。有時候一個地方從來沒有去過，卻覺得自己曾經(jīng)去過，甚至知道轉(zhuǎn)過街角會有什么東西。在那一剎那，你會嚇一跳。有時候聽到一些音樂或者讀到一些詩詞，會覺得似曾相識。很多人有過這樣的經(jīng)驗。佛教中常常把這叫做宿慧，就是你前世曾經(jīng)接觸過的東西，在這一世里它的記憶還沒有斷。

寶玉出場了，黛玉看到了寶玉，可是寶玉好像沒有看到黛玉，匆匆忙忙又出去了。我們都在等待，到底寶玉怎么看黛玉呢？可是他不見了。

作者對自己又愛又恨

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對他說，去見你娘來。大家庭家教很嚴(yán)，見了祖母，還應(yīng)該趕快去給媽媽請安。這樣就錯開了黛玉跟寶玉之間的銜接。性子比較急的作家就會接著一直寫下去，而一個好作家懂得怎么隔斷，讓讀者在讀的時候急著想知道到底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戲臺上也經(jīng)常用同樣的手法。有時候舞臺上那個人出來一亮相就退回去了，然后在后臺唱了一段，再出來。先讓大家眼睛一亮，等觀眾很想再看的時候才出來，而不是讓他一直在那里呆到你不想看，這就是文學(xué)技巧。

“寶玉即轉(zhuǎn)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眲偛趴吹降氖浅鋈ミM香還愿的寶玉，現(xiàn)在是回家后穿便服的寶玉?！邦^上周圍一轉(zhuǎn)的短發(fā)，都結(jié)成了小辮，紅絲結(jié)束，共攢至頂中胎發(fā)，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腳?！睂氂襁€是小孩子，可以束一個大辮子，可是旁邊還有很多短發(fā)，他的短發(fā)全部被編成一個個小辮子，用紅色絲帶綁起來，一起聚到頭中間從出娘胎以后一直留下來的長發(fā)，一根辮子拉到后面去。辮子上有四顆珍珠編進去，辮子后面有一個把辮子拉下來的墜腳，是用黃金做的?！吧砩洗┲y紅撒花半舊大襖。”回到家了，所以穿的是舊衣服?！叭耘f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寄名鎖，鎖是把時間鎖住的意思，或者把命運鎖住，讓他不要遭遇不好的事情。在中國，鎖是幸福的象征，以前小孩都帶著鎖。護身符是廟里求來的，紅色的，掛在身上保護自己?！跋旅姘肼端苫ㄉ珵⒒ňc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睂氂竦囊m子非常講究，是用絲繡出來的錦緞襪子。彈墨是古代做紡織品時，把剪紙貼在東西上染色，拿掉紙后會出現(xiàn)圖樣，這個圖樣叫做彈墨，有點像現(xiàn)在的蠟染?！霸斤@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zhuǎn)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fēng)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p>

寶玉出場，作者對他做了這么多描述。大家都知道寶玉就是作者，作者是在寫自己。曹雪芹一生，榮華富貴到十四歲，最后抄家落難。他寫這本書的時候，一方面是講自己當(dāng)年過過多么好的日子；另一方面又有一點自責(zé)。后面一闋《西江月》，其實是在批評自己。所以說“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xì)。后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v然生得好皮囊，腹內(nèi)原來草莽?！币馑际钦f寶玉不愛讀書。爸爸每次打他都是因為他不肯好好讀書上進，不肯好好走科舉取仕的那條路。

“潦倒不通世務(wù)，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這其實是作者晚年潦倒時，回想自己一生時的自責(zé)。如果要找出曹雪芹對自己一生最嚴(yán)厲的懺悔錄，我覺得就是這闋《西江月》。日子過得很潦倒，脾氣也很怪，不肯趨炎附勢，也不肯去跟舊日的朋友來往，這個時候他這樣說自己。

“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家里有錢時不知道好好珍惜擁有的事業(yè)，現(xiàn)在窮了，日子過得這么苦。

“可憐辜負(fù)好時光，于國于家無望?！边@是很嚴(yán)重的一件事。在儒家文化里，一個男子忠孝兩全是最好的?？墒菄图叶紱]能指望上他?！都t樓夢》是一本批判性很強的書，作者批判儒家道統(tǒng)，也批判自己。他不認(rèn)為人活著只有忠和孝這件事，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自我實現(xiàn)，活出一個獨特的自我。很多朋友讀這本書，也不見得會贊成作者的主張，因為我們都深受儒家傳統(tǒng)的影響。

曹雪芹說自己“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很少有人會把自己寫到這么嚴(yán)厲的地步。如果曹雪芹的爸爸還活著，他應(yīng)該很得意才是，他兒子寫出了世界名著?？僧?dāng)時沒有人覺得曹雪芹（或者寶玉）有了不起的才華。當(dāng)時只有做官才叫才華，其他的都不叫才華。作者在那個時代受到很大的壓抑。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作者的自責(zé)，反而是對人性的另一種解讀。

“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對家里很有錢，穿得漂漂亮亮，吃著山珍海味的那些男孩子說，千萬不要學(xué)這個孩子。

《西江月》是作者對自己的描述和譴責(zé)。作者在這里是在寫寶玉，可又在寫自己，有一點游離出去的感覺。剛開始看的時候不太容易懂，怎么會跑出《西江月》這樣一闋詞出來？

今日只作遠(yuǎn)別重逢

賈母就笑了，說：“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外客是指林黛玉。這個時候，寶玉才正式見林黛玉。經(jīng)過王夫人講寶玉，賈母講寶玉，然后黛玉看到寶玉，層層迭進的，最后才輪到寶玉看黛玉。

“寶玉早已看見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p>

“細(xì)看形容，與眾各別?！弊髡呤欠浅Ｓ眯牡?，必須要描繪寶玉眼中的黛玉，因為黛玉的存在，對所有人可能沒有意義，可是對寶玉有意義。寶玉看到的黛玉不是長得美不美的問題，也不是王熙鳳出場時的那種感覺。而是：“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俊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蹙”是皺眉頭的意思，“罥”是掛的意思。古時女孩子畫眉毛用一種松煙，有一點像墨。黛玉的眉間有一點淡淡的像煙一樣的東西籠罩著，是說她不發(fā)愁的時候，都有一種發(fā)愁的感覺。她的姿態(tài)很美，兩腮上滿是愁容。這里形容一個女孩子的美不是講她的容貌，而是在講她的心情。所以寶玉看到的林黛玉不是一個物質(zhì)性的存在。在他眼里，林黛玉看起來好嬌弱，一身都是病。我們很少這樣形容美女?？蛇@是寶玉在看黛玉，表示寶玉對她有很多的疼惜，這是一個主觀的描繪。我一直覺得黛玉的存在不是一個客觀的存在，而是對寶玉特別有緣的一個存在。

最奇特的描述是“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八個字。寶玉第一次看黛玉就覺得她一片淚光，這是一種感覺。第一回、第二回講他們倆前世有過緣分，這一世相見的時候，留有對前世的回憶。“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完全是寶玉對黛玉心疼的描繪，而不是實際的描繪。作者寫王熙鳳跟寫林黛玉的方法差別很大。王熙鳳是黛玉眼中的一個光彩奪目的女人，而寶玉眼中的黛玉，給人一種嬌弱的感覺。

文學(xué)中有一種寫法叫做全知觀點，是指作者不是從自己的主觀立場去寫，而是從我的眼中寫你，從你的眼中寫他，從他的眼中寫我，用某一個角色觀照另外一個角色。等于作者要化身成千千萬萬的人，再通過這些人的眼睛來看世界。在后面我們將更清楚地看到作者的這種立場，小說里每一個人的詩都是他自己寫的，可是林黛玉寫的詩是林黛玉的個性，薛寶釵的詩呈現(xiàn)的是薛寶釵的個性。作者根本沒有自我。我們活在人世間，對所有事情的判斷都帶有某種主觀色彩，可是曹雪芹常常讓我們感受到，能從別人的角度去看待一件事情，才是真正的寬容。

這一段完全是寶玉在看黛玉。“閑靜時，如姣花照水”，好像花在水里面的倒影一樣，“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她走路時，好像細(xì)柳在風(fēng)里面微微搖擺。這都不是很確定的描繪，而是對寶玉心情的一種描繪。

“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北雀?，是古代傳說里的忠臣，曾因力諫被紂王挖掉心臟。古傳圣賢心有七竅，聰慧非常。西子，就是西施。傳說中西施常常會心痛，她每次心痛時眉毛會蹙起來，叫做顰。吳王夫差覺得西施最美的地方，就在于她心痛時眉尖蹙在一起的樣子。這里是說林黛玉也有一種愁的感覺，有點像西施，卻還比西施更勝三分。作者用了很多典故，把寶玉第一次看到的黛玉畫出來。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非常有趣?！皩氂窨戳T，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兩個人見面時的反應(yīng)很不一樣，可是心里是一樣的。黛玉看到寶玉心里一驚，覺得怎么那么面熟，可她沒有說。而寶玉的個性是直接說出來，說得很篤定，其實他就是說，這個妹妹我喜歡。賈母笑了說：“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一個在北方，一個在南方，怎么可能見過。寶玉笑著說，“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認(rèn)，今日只作遠(yuǎn)別重逢，亦未為不可?！贝藭r神話的東西忽然連接到現(xiàn)實的世界里。這一世里面碰到一個人，有緣，然后說我們是遠(yuǎn)別重逢，這種感覺忽然就會跟前世連在一起。所以寶玉在這里對黛玉說遠(yuǎn)別重逢，意味著天上的一株草跟一塊石頭終于又相見了，用現(xiàn)在這一世的人身——一個男身跟一個女身相見了。賈母當(dāng)然聽不懂神話的部分，可是她很高興，說這樣子更好，兩個人相處就會更和睦了。

寶玉走近黛玉身邊，又重新仔細(xì)地打量她。寶玉在女孩子堆里長大，與女孩很隨意，家里來了一個女孩子，就無所顧忌地從頭看到腳。他是喜歡黛玉，所以才看了又看。他問黛玉有沒有讀書，黛玉說不曾讀，只是上了一年學(xué)，認(rèn)識幾個字而已。寶玉又說妹妹尊名是哪兩個字，黛玉告訴了他。寶玉又問表字，黛玉說無字。比較講究的人家會再多取一個讀書用的字，叫做表字。黛玉說無字，寶玉就笑，道：“我送妹妹一個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顰，就是東施效顰的顰，講西施生病時的美。黛玉的美中帶有一種發(fā)愁、憂郁的感覺。所以寶玉在這里就特別講“顰顰”二字極好。探春問他典出何處？寶玉說：“《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蔽鞣接幸环N石頭是黑色的，叫黛。林黛玉剛好用到“黛”這個字。他又說：“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他說，恐怕又是你杜撰的。寶玉常常會亂想一些典故。寶玉辯駁說：“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寶玉驚人的深情

下面一段非常重要，就是寶玉問黛玉有沒有玉。

黛玉想，因為他自己有玉，所以就問我有沒有玉。便回答說：“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亦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聽了這話，寶玉馬上發(fā)起癡狂病了。這是他第一次發(fā)病，以后的故事里他還會發(fā)病。他的發(fā)狂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有的東西，最愛的那個人沒有，他不能忍受。

《紅樓夢》中，“玉”這個字用得很謹(jǐn)慎。黛玉、寶玉、妙玉、蔣玉菡，三百多個人物只有四個人名字里有玉，其實是他們前世有緣。對玉這個字，有各種解釋。但幾乎沒有一個解釋是我們完全能夠接受的。但我們知道，作者使用這個字有非常深的隱喻。從中國傳統(tǒng)來講，玉代表一種瑩潤，石頭經(jīng)過人的愛惜、觸摸，經(jīng)過人的血汗浸潤，最后就變成了玉，所謂“美石為玉”。玉代表了人的心靈間的相通?？鬃诱f，切磋琢磨以后變成玉。人跟人怎么相處都處不好，就是頑石相見；如果越處越好，最后達(dá)到完全融洽，就是玉跟玉的關(guān)系?？鬃颖鹊氯缬?，認(rèn)為君子跟君子的相處是慢慢相處到彼此沒有摩擦，沒有沖突，就是玉的關(guān)系。所以玉也許是在講一種時間。寶玉本來是一塊頑石，經(jīng)過日月修煉，才變成一塊玉，石頭變成玉是因為時間的鍛煉。

寶玉聽了黛玉的話：“登時發(fā)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摔去，罵道：‘什么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

“嚇的地下眾人一擁，爭去拾玉?！币驗榇蠹叶贾肋@塊玉是賈寶玉的命根子，如果摔了，他的命都不保。賈母哭起來，急得把寶玉摟在懷中說：“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祖母對寶玉的溺愛在這里完全體現(xiàn)出來了。

賈寶玉表面淘氣頑皮，可內(nèi)心卻深情到驚人的地步。他哭得滿面淚痕：“家里姊姊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比绻覀冇袀€東西，而別人沒有，我們的反應(yīng)是好得意，而寶玉剛好相反。他一直不快樂是因為只有他有這塊玉，而家里的姐姐妹妹都沒有。碰到黛玉以后，他覺得黛玉很特別，長得像神仙一樣，覺得她總應(yīng)該有吧，結(jié)果她也沒有。這時他就決定不要這塊玉了。

寶玉的個性非常奇特，他生命里面所有美好的事物，當(dāng)別人沒有的時候，他都心痛。他覺得自己所擁有的美和愛都是該跟眾人去分享的。這里我們也很難分清所謂的深情與濫情。寶玉表面看起來非常濫情，幾乎無人不愛。而同時他又非常深情，人世間美好的事物如果只有他一個人擁有，這個美好對他來說就成了最大的折磨和懲罰。從世俗的角度看似乎很難講通。可是曹雪芹本身是一個貴公子，他生在豪華世家，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緞，可他總覺得不安。這其實有一點像佛教故事里的悉達(dá)多太子，他長在王宮里，享盡人間榮華富貴，最后他要把他的肉一片一片割下來去施舍眾生。寶玉最后選擇出家，他覺得自己所擁有的富貴變成了一種懲罰。這是豪門世家沒落之后巨大的懺悔，這是《紅樓夢》最不容易讀懂的部分。

寶玉摔玉時像小孩在胡鬧，可是他的話很動人。知道寶玉有呆病，賈母就騙他說，林黛玉原來也有玉的，因為媽媽過世了，太想念媽媽，就把玉代替她陪葬了。這顯然是大人哄小孩的話。寶玉聽了才好一些，把玉又戴起來。

第三回結(jié)尾的部分，賈母開始交代任務(wù)了：“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里，把你林姑娘暫安碧紗櫥里。等過了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賈母的房子里有一個碧紗櫥，大概是用簾子圍起來的一個小空間，她讓林黛玉住在那里。寶玉就說：“好祖宗，我就在碧紗櫥外的床上很妥當(dāng)，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他就是要跟黛玉擠在一起，賈母同意了。這說明寶玉還是小孩子，家里才會讓他們兩個住在一起。在古代，男女是絕對要分開來住的，可是現(xiàn)在他們還是小孩，身體還沒有發(fā)育，所以就同意了?？梢姡瑢氂窈枉煊駜蓚€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