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中國文學在上世紀初的五四文學革命中,完成了自古典向現(xiàn)代的轉型。新文學(現(xiàn)在更多地被稱為“現(xiàn)代文學”,本書書名和內文均用“新文學”,只為自求統(tǒng)一)自誕生至今快要九十年了,對這一段文學史的研究、編纂,也有八十多年了。一種新的文學剛剛誕生,還在潮聲喧鬧中,迅即有了對它的歷史敘述,為其建構歷史,而其敘述者、建構者又往往就是當事人或當時人。這可能是現(xiàn)代文化領域的獨特現(xiàn)象。八十多年的時間里,特別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各種類型的新文學史著作蜂擁而出,爭奇斗艷,成果琳瑯滿目。身處這一行當中的人,也許不以為怪;實則在文學史的編纂史上,也在史學史上,這是很奇特的現(xiàn)象。在這個現(xiàn)象背后,有什么值得我們思索的呢?
這里,首先要作一點說明。人們大都把文學史與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理論并列為文學學科包括的三個部門,而從史學的角度來審視、編制文學史的就不多了。固然文學史編纂是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部門,但它是橫跨文學、史學兩個學科的。文學史也屬于史學中的專史類,對于這樣的特點,治文學史的人往往認識不足。但也有人早已看到了,看到了文學史與史學的關系,如周作人說過:“既然文學史所研究的為各時代的文學情況,那便和社會進化史、政治經(jīng)濟思想史等同為文化史的一部分,因而這課程便應以治歷史的態(tài)度去研究。至于某作家的歷史的研究,那便是研究某作家的傳記,更是歷史方面的事情了。這樣地治文學的實在是一個歷史家或社會學家,總之是一個科學家是無疑的了?!?sup>[1]今日為了提高文學史的編纂水平,除了提高文學水平,從史學的視角來作一番考量,還是很有必要的。
現(xiàn)在通行的章節(jié)體文學史,被稱為“現(xiàn)代型”的文學史,是西風東漸的產(chǎn)物,其在我國的歷史還不是很長。1903年清政府在制定京師大學堂的章程時,提出可以仿效日本的《中國文學史》,來自行編纂我國的文學史,用于“歷代文章流別”課程。不久(1906)才有了作為京師大學堂講義的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1910年出版)。到今天,正好是一百年了。那時編制這種“現(xiàn)代型”的文學史,反映了我國學術、教育追求現(xiàn)代化的歷史步伐。又過了十幾年,中國文學自身也發(fā)生了大轉型,誕生了以現(xiàn)代白話為語言工具的新文學。當著新文學幾乎還在學步的時候,早早地就被人恭請坐上了歷史寶座。從附驥于千年的古代文學,做它的一條小小卻很時新的尾巴,沒多久就有了自己獨立的、體系完整的歷史殿堂。這座殿堂雖然還不能說已經(jīng)多么雄偉了,卻足以確證穩(wěn)坐其中的主人公,在新生活中已經(jīng)有了牢固的、無以替代的地位。那時無論是在課堂上講授新文學史,或是撰寫、出版哪怕是還很粗糙的新文學史著,都有著幫助新文學確立歷史地位,推動其繼續(xù)向前發(fā)展的現(xiàn)實意義。而在快速地構建新文學歷史殿堂之時,“現(xiàn)代型 ”的文學史體例和編纂法,這種更為方便、全面地紀錄歷史的方法,顯然發(fā)揮了相當?shù)闹Α?/p>
章節(jié)體新型體例的優(yōu)點用俗話說就是善于“搭架子”,可以比較自由、靈活地處理時空關系。既能夠依照時間的順序記載歷史的發(fā)展過程,理清歷史的線索,包含了中國古代編年體的優(yōu)點,又能夠在各個不同時段里鋪展開來,描述空間的復雜多樣性,使組成歷史的各個部分不至于遺漏,包含著古代的紀傳體、記事本末體的長處。還可以用附錄等多種形式完成典志的任務。這樣地經(jīng)緯交錯、縱橫流貫,有著傳統(tǒng)的“文章流別”所不具的優(yōu)越性。憑借著這種新體例,短短的一段新文學的歷史架構很快就被構搭起來了。此時,文學革命過去不久,就其立傳建史的速度而言是少見的?!艾F(xiàn)代型”文學史與有功焉。
但是也還要看到另一種因素,那就是我國悠久的史學傳統(tǒng),古代大量歷史編纂所留下的寶貴經(jīng)驗。1929年,朱自清開始在清華大學講授中國新文學史,為此特撰《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見本書第二章第一節(jié))。如果把他的講義作為第一個成體系的新文學史(綱要性)著作,那么就會發(fā)現(xiàn),從西方所學到的,主要是如何構建歷史的大框架,而在具體的衡估、表述方法上,中國學者還保存著傳統(tǒng)漢學或樸學的特性。1949年以前所出為數(shù)不多的新文學史著,多具有這樣的特點,即用章節(jié)體為歷史構搭框架,在內容組織和史實評述時還程度不同地保留著傳統(tǒng)的學術方法和風格。
被稱為漢學的中國傳統(tǒng)學術治學途徑和方法,注重考據(jù),強調征實,追求嚴謹,要求內容的扎實細密、博大精深,反對空疏;但表達的風格平實,議論平和,就事論事,語不驚人,卑之無甚高論。其基本功就是從收集材料開始,培育、訓練對史料的發(fā)現(xiàn)、辨?zhèn)?、考證、識斷、精審、爬梳、組織的功力。因為偏重考證,就需要文字、音韻、訓詁、???、史地、名物、制度等多方面的知識,特別忌諱知識性的錯誤。由此而形成一種樸實的特色,所以亦稱樸學。但亦有其弊。一方面一心鉆到故紙堆里,常常脫離實際,昧于人事,成為書呆子。有時鉆了牛角尖,搞成煩瑣考證。另一方面長于具體的求證、求是卻短于風議,抽象思維有所欠缺,理論上的建樹較少。古書汗牛充棟,學理上有創(chuàng)新之見者少,像《文心雕龍》這樣體系性的學術著作更是屈指可數(shù)。所以到了晚清,傳統(tǒng)漢學便已走向衰落,新的學術轉而向經(jīng)世致用的方向發(fā)展。到了五四,胡適介紹實驗主義,提倡科學方法,推進了我國現(xiàn)代學術的建成。他同時注意到作為集古代學術傳統(tǒng)之大成的清乾嘉學派,已經(jīng)具備現(xiàn)代學術的某些科學方法。他把這些學術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學術方法相結合,對于我國現(xiàn)代學術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因此可以確認這些古代學術傳統(tǒng),是構建我國現(xiàn)代學術的重要基石。
按照朱自清《新文學史研究綱要》的題目,內容應該是對新文學的“研究”,在史論兩者之間應該偏重于論。但《綱要》的實際內容卻是偏重于史,更像是《中國新文學史綱要》,實際上也的確是重在整理史實,給新文學繪制歷史的圖象,并未去追求什么理論高度。讀這份《綱要》給人的深刻印象一是對史的描畫求全面、周到,看得出朱先生在史料的整理上下了許多功夫。如不苛求詳細,則已經(jīng)可以說是新文學第一個十年的精工描繪了。二是評論在其中所占的比重不大,而且很客觀,重在詮釋而輕于褒貶、臧否。他的態(tài)度、語氣都是平和的,只要不是偏好極端或一味求深刻者,對他所作的評價大多是能夠接受的。《綱要》風格的扎實、周全、客觀、平實,正是繼承漢學傳統(tǒng)的明證。
同時,《綱要》也連接著學以致用的傳統(tǒng)。朱自清開講這門課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性。那時新文學發(fā)生不過十二年左右,再過六年才有趙家璧那套總結第一個十年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在那個時候,對新文學無論說是說非,都不是單純的學術見解、一家之言,而是影響當前文學發(fā)展之舉。朱先生這么快把五四新文學立為大學課程,編出講授《綱要》,總結、提高、宣揚、傳播這新生的文學,顯然有幫助新文學發(fā)展壯大的現(xiàn)實意義。此后幾十年,我們的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始終與現(xiàn)實保持著緊密的聯(lián)系,不論其功過是非,這個頭是朱自清開的。
朱自清的《綱要》開創(chuàng)了新文學史編纂的歷史傳統(tǒng),這就是注重實證、實事求是、平實樸素、學以致用的傳統(tǒng),對后來的新文學史編纂有著長遠的影響。文化領域里傳統(tǒng)的形成,習慣上有一種標準,現(xiàn)在也算是共識了,就是要經(jīng)過“三代兩傳”?,F(xiàn)在都說建國后我們的學科經(jīng)歷了四代人(即舊中國過來的一代,五六十年代成長的一代,文革中成長的一代和改革開放后成長的一代),是沒有把朱自清這一代算上的,算上他們這開創(chuàng)的一代應該是五代了。朱自清的治學傳統(tǒng)傳到他的學生,如王瑤那一代人,再傳到王瑤的學生如樊駿、孫玉石等,就已經(jīng)是“三代兩傳”了。而更重要的是,這三代之間確實有著分明的承傳關系。1950年代初王瑤編出了建國后第一部新文學史。這之前,他的中古文學研究的成就已很可觀,今天還有人認為如純然從成果的學術質量看,那才代表了王瑤的最高成就。而他那時毅然地舍棄這已有的成績,改治新文學,從頭做起,是需要膽識、需要勇氣的。這說明他看準了現(xiàn)實生活的和由其所決定的學術發(fā)展的取向,看到了一門新學科的前景。事實也證明了,為他奠定學術地位的,不是那些研究中古文學的精品,而是他的幾乎是白手起家的帶著急就章痕跡的《中國新文學史稿》(見本書第五章第三節(jié))。這是發(fā)揚學術的經(jīng)世致用傳統(tǒng)而取得成功的實例。朱自清的學生在現(xiàn)實有某種需要時,積極參與創(chuàng)建一個新學科,也是學以致用的表現(xiàn),師生之間的傳承關系多么鮮明。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王瑤也并不一定就是完全地白手起家,朱自清《綱要》的幾份草稿還保存在他手里,而他的《史稿》從大的結構到整體的學術風格,還可以看出與朱的《綱要》有切不斷的聯(lián)系,《史稿》顯然是師承了《綱要》、發(fā)展了《綱要》的。如果說新文學史編纂中有一個朱自清的傳統(tǒng),那就是王瑤把它延續(xù)下來的。
不過,不可有一種誤會,以為學術傳統(tǒng)只有通過師生的傳承關系才能得到延續(xù)。漢學的傳統(tǒng)是民族長期共同創(chuàng)造、積累,在全民族的范圍里流行、傳播而成為民族共同的精神財富,并非某一個人或某一些人的私有財產(chǎn)。五四那一代人,包括朱自清在內,直接繼承了傳統(tǒng),經(jīng)過在新歷史條件下的運用、改造,實現(xiàn)了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轉型,并傳到了1930年代那一代學人。不止是王瑤,還可以舉出另一位代表性的人物唐弢。自學成才的唐弢并沒有北大、清華的背景,自有他個人的治學特色,但總的說來也沿著這條與傳統(tǒng)有密切關聯(lián)的路線走。唐弢在給嚴家炎的《求實集》(北大出版社,1983年)寫的序里,記下了他主持編寫三卷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1979年開始出版)時所規(guī)定的幾條原則:“一、采用第一手材料,反對人云亦云。作品要查最初發(fā)表的期刊,至少也應依據(jù)初版或者早期的印本。二、期刊往往登有關于同一問題的其他文章,自應充分利用。文學史寫的是歷史衍變的脈絡,只有掌握時代的橫的面貌,才能寫出歷史的縱的發(fā)展。三、盡量吸收學術界已有的研究成果。個人見解即使精辟,沒有得到公眾承認之前,暫時不寫入書內?!?、文學史采取‘春秋筆法’,褒貶從敘述中流露出來?!碧茝|和他的編寫組共同制定的這些原則,充滿著傳統(tǒng)漢學的氣息,尤其在唐弢執(zhí)筆的魯迅部分,體現(xiàn)得最為鮮明(見本書第七章第一節(jié)的介紹)。
傳統(tǒng)形成之后,在流傳的過程中,會受到不同時代環(huán)境的影響,好比流水經(jīng)過不同的地形會有起伏波瀾,或激流奔騰,或迂回不前。到了王瑤,在新的社會環(huán)境里編史,也就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在自己的框架上增添《新民主主義論》、《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等對新文學史的敘述規(guī)定。這就造成他與朱的傳統(tǒng)的距離。但就是這樣,他的《史稿》還是受到了批判。
好在傳統(tǒng)并沒有“斷裂”。王瑤受到了批判,新文學研究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走了彎路。這必然對此后的一代人,甚至幾代人造成損害。今天司空見慣的研究中的主觀隨意性,不顧事實,不要證明,拼貼理論,標榜新潮,追求轟動等等,種種“嘴尖皮厚腹中空”的表現(xiàn),都可以看到五六十年代反科學的批判運動陰魂不散,影響還在。那時的運動都打著馬克思主義的旗號,卻恰是違反了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總是要求研究工作應盡可能詳細地占有資料,從分析事實開始,而不是從最終的結論開始,強調要從事實中引出結論。真正虛心學習、領會并按照這樣的要求去進行科研的,必定在研究方法上有所收益。同時,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一代學子,直接受到了“二三十年代”那一代學者的教育,親承謦欬。這就是樊駿、樂黛云、嚴家炎等的一代,當他們都已經(jīng)成了“老一輩”而逐漸淡出學術界的今日,我們回過頭去不難看到,后來真正能夠繼承朱自清、王瑤的治學傳統(tǒng)的,也就是這一代人了。他們經(jīng)歷過曲折,對反科學的危害性更有痛切之感,當他們有了正常的學術探求的可能時,便很自然地向著科學性作思想的傾斜。為了繼承、發(fā)揚實事求是的學風,強調史料的重要意義,早在1980年代末樊駿就發(fā)表長文,全面檢討新文學研究中史料工作問題,針砭時弊,大聲疾呼,振聾發(fā)聵。此文名為《這是一項宏大的系統(tǒng)工程——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工作的總體考察》,在《新文學史料》上連載三期。為什么要連載三期?怎么會有那么多話呢?原來樊先生考察史料工作極其細致、全面,文中所征引的材料非常豐富,絕不是單靠靈感,或為了寫文章的臨時湊集,而是長期留心觀察積累而成。他的觀點都是建立在堅固的事實之上的,所以是難以撼動的。樊先生在新文學研究界,是公認的為學的榜樣,他的文章被贊為無一字無來歷。這或許有點溢美,但從上述這例子里就能感受到他的論著的濃厚漢學傳統(tǒng)意味。像他這樣重要的學術論文,卻并未受到足夠的重視,那時最時髦的是搞“名詞爆炸”、“轟動效應”!而就在普遍地心浮氣躁,批量生產(chǎn)著學術泡沬、學術垃圾之時,恰恰是這一代人中,還有甘于默默無聞坐冷板凳,埋首舊報刊,一條條地發(fā)現(xiàn),一句句地核對,如朱金順等一批人。而在王瑤的私淑弟子中,不是在王瑤得意,而是在他受難之時能夠跟從他學習的,是這一代中如孫玉石等。孫先生治學從來都有著非常自覺的史料意識,在平日就注意收集、積累一點一滴可用的材料,因而占有非常豐富,一旦成書,總是論述扎實、堅實,如他的《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流派史論》(見本書第八章第三節(jié))。在李金發(fā)的象征詩派沒有出現(xiàn)之前,新詩中有沒有西方象征詩的影響,他的答案是有,而舉出的證據(jù)差不多是把此前的詩作全都掃描一遍,才從細小的縫隙里剔出來的,積少成多,集腋成裘,證據(jù)便成洋洋大觀之勢。梁啟超總結中國“正統(tǒng)派”的治學規(guī)范十條,現(xiàn)在我們新文學研究界中最能符合者,孫先生為其一。如為“窄而深”的研究,孫主要是研究新詩的,又集中力量于現(xiàn)代詩的研究,故能因窄而深。至于他所致力的解詩學,也是為研究現(xiàn)代詩所必需,那更是從朱自清那里承接下來的,典型的“隔代遺傳”。
但這一代學者治學,也免不了有傳統(tǒng)漢學的某種弱點,加以客觀環(huán)境的制約,限制了他們的成就。幸而由于他們大多思想比較開放,在時代環(huán)境發(fā)生巨變之時,多能與時俱進,這對于他們的學生一輩的成長無疑是十分有利的。比他們晚一輩的,就是“文革”中成長的那一代,應該說他們的成長環(huán)境更加惡劣,所幸趕上了改革開放,出現(xiàn)了上一輩人所沒有的一片新天地。新的機遇下他們已經(jīng)成長為今天新文學研究領域的主力軍。因為環(huán)境和自身條件的變化,他們在治學上又有了新的特點。他們中間很出色的一位,清華大學的解志熙教授,在他的名著《美的偏至》(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的扉頁上寫道:“現(xiàn)代文學研究要想成為真正的學術,必須遵循嚴格的古典學術規(guī)范”。如果沒有猜錯,他說的“古典學術規(guī)范”應該就是梁啟超說的“正統(tǒng)派”的治學規(guī)范。他發(fā)出這樣的感慨,想來不是無的放矢,明顯地是針對當前學術研究中的問題而發(fā)。《美的偏至》一書是為我國文壇上的唯美主義立傳的。對我國有沒有唯美主義的流派,可以各持己見,不求統(tǒng)一,但西方唯美主義對我國新文學有著相當?shù)挠绊懀瑒t是沒有疑義的。解先生這部書充分證明這種影響的存在,對這個以前不具確定性的問題作了結論。該書搜求之細致、史料之豐富,幾乎竭澤而漁,也可以說是“應該這樣做學問”的實例。他們這一代人是熱中于發(fā)表自己的獨見、創(chuàng)見的,這是很大的優(yōu)點,但如果沒有像解先生這樣下苦功,獨見、創(chuàng)見缺少足夠事實的支持,那也只是大膽假設甚至不過一廂情愿而已。解先生碩士階段在河南大學師從任訪秋、劉增杰,挾中原厚重、求實的學風進京,博士階段在北大師從嚴家炎教授,進一步受實證方法的訓練,才養(yǎng)成了他現(xiàn)在這樣的學風。看了解志熙的著作,頗讓人生薪火殘存、余脈未絕的感慨。
“歷史”這個詞包含著兩個相關又相異的內涵:一指以前發(fā)生的,已經(jīng)過去了的事情;一指后人對這些已經(jīng)過去了的事情的記載。二者分屬兩個范疇。前者所指為客觀世界,那些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是不可改變的。后者所指為主觀世界,既然是后人所記載的,則限于種種條件不能很全面深入地了解、掌握過去事情的全部真實,其真實性就打了折扣。而且這里面不可避免地包含著后人的主觀評價,它已是一種精神產(chǎn)品了。由上述差異又引出史學上兩種各有所偏重的理論、方法和風格,甚至形成了學派。一種是重在探求客觀的真相,非??粗貧v史的真實性,甚至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守護這真實性。一種是認為人的認識永遠不能達到歷史的真實,歷史的存在只是為了被解釋,歷史研究的任務主要是表達史家自己的主觀見解,史家也就是闡釋家。從前面很簡單的對漢學特點的概括中,不難看出中國傳統(tǒng)史學是偏于第一種的,即力求再現(xiàn)客觀的歷史真實。但理論思維有所欠缺,浩瀚典籍留下了大量史實,相比而言總結出來的理論認識就少多了。
當著中國走向現(xiàn)代社會,中國的學術也發(fā)生了現(xiàn)代轉型后,一方面是胡適、魯迅等第一代學者們不同程度地繼承了漢學傳統(tǒng),這對于現(xiàn)代學術的形成、發(fā)展作用甚大。而另一方面,出于社會變革的要求,又在西風吹拂之下,新的學術必然具有新的因素,這很突出地表現(xiàn)在對理論的重視上。如果稍稍說得遠一點,從嚴復譯述《天演論》以后,西方各個學科的理論大量涌進,對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形成、發(fā)展起了巨大作用。從胡適講述新舊文學轉化歷程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1922),到朱自清的《綱要》搭起新文學的歷史框架,其所排列出來的史實背后,都有著進化論思想在比比劃劃。理論對于歷史的闡釋作用越來越明顯。1930年代開始有了形態(tài)比較完整的新文學史著,可以看出左翼文藝理論,諸如弗里契的機械唯物論等在起作用。到了1940年代,某些作品中主觀的因素更加強了,理論的色彩更為鮮明。新文學史編纂中另一種學術風格,有重主觀闡釋的,有強調理論指導的,這樣的風氣升騰而起,逐漸地彌漫開來。李何林的《近二十年中國文藝思潮論》(本書第四章第一節(jié))把這二十年中最重要的五四文藝思潮的大變動,輕輕地放在一邊,卻用了幾倍于五四的大篇幅去記述新文學史上相對不太重要的1930年代文藝大眾化問題的討論、“兩個口號的論爭”等。這表現(xiàn)了很強的主觀性,中國文藝思潮史開始了向“中國革命文藝思潮史”轉換的趨勢。同在1940年代,周揚在延安魯迅藝術文學院講授新文學運動史(本書第四章第二節(jié)),他留下了講義的頭幾章,名曰《新文學運動史講義提綱》。他當時很可能已經(jīng)看過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或者已經(jīng)了解到這篇文章的內容,所以他的《提綱》的風格就不是無甚高論,而是頗有高論了,已經(jīng)可以看出他想站在新的理論高度,用新的思想闡釋新文學運動的意圖。周揚的作品表現(xiàn)了他運用理論駕馭史實的高度水平,在論的統(tǒng)帥下,歷史在周揚的筆下顯得神采飛揚。李、周等治文學史的風格顯出與朱自清的明顯區(qū)別。他們不滿足于比較客觀地弄清并鋪敘史實,想要把史實與某種主觀的見解或某種理論聯(lián)系起來,用理論來照亮史實,用史實來證明理論見解。如果說這是另一種學術傳統(tǒng),那么到了李何林、周揚已經(jīng)鮮明化了。建國以后,經(jīng)過對王瑤《史稿》的批判,這條路線成了新文學史編纂中的主流,并且走向極端化,從“以論帶史”發(fā)展到“以論代史”。
在中國新文學史編纂方法改變了主導的方向時,國際上哲學、史學思潮也在變化著。本書舊版的導言中曾提到:“在本世紀,大約以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為界,歷史研究方法有明顯的變化。牛津大學巴勒克拉夫教授在1978年曾說過:‘今天我們看到的新趨勢是歷史學家對1945年以前占優(yōu)勢的那種歷史學和歷史觀念的反動,至少對于年青一代歷史學家來說是如此。對于20世紀上半葉支配歷史學家工作的基本原則提出懷疑的趨勢,是當前歷史研究中最重要的特征。’[2]這里指的是以實證方法為主的描述型史學,讓位給了強調史學主體作用的闡釋型史學。有意思的是,文學研究方法也有類似的變化,似乎具有同步性,這是因為史學研究、文學研究都同受哲學思潮嬗變的影響。西方學術上發(fā)生上述變化之時,中國正處于自我封閉的狀態(tài),不屑于對門外的一切瞥上一眼。那時,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方法指導著中國的學術研究,一方面發(fā)揮著科學的威力,另一方面在不斷膨脹的‘左’的思潮沖擊下,遭到嚴重歪曲、破壞,導致了嚴重的后果,其威信不免受損。于是,到了80年代,在改革開放大潮中,一旦打開大門,很快就被外來思潮攪得眼花繚亂。強調恢復和發(fā)揮認識主體作用的各種主張,一度成了文學研究界的‘主旋律’,這種思潮的出現(xiàn),幾乎比西方遲到了近半個世紀。盡管上述思潮在新文學史的編纂中,反映得并不強烈;但的確也有這樣的認識——既然歷史是不可能完全認識清楚的,不可能有一部真正符合歷史實際的文學史,那么最重要的問題就是闡發(fā)主體的認識,而且這種認識并不一定要接受客體的檢驗。重要的不是史實,而是史學家的主觀見地,這才是新文學史編纂的一條出路,一條走向現(xiàn)代化之路。這樣的思想今后很有可能會比以往表現(xiàn)得更加激烈,也許這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歷史事實是凝固的,對它的描述是有止境的,而對它的闡釋卻是無止境的。從史學自身特征來看,描述型之讓位于闡釋型,有其必然性?!?/p>
實證主義在科學發(fā)展中曾有過非常積極的作用??椎拢–omte)認為實證哲學的提出把人類的認識從神學、玄學推進到了科學階段。這一派認為社會科學也像自然科學一樣,是可以證明的,這對于提升社會科學研究水平無疑有很大的推進作用。胡適在五四時大力宣揚實驗主義,提倡“小心求證”,高喊“拿證據(jù)來”,對于我國學術的現(xiàn)代轉型起了很大的推進作用。那個時候有人可以提出“史學就是史料學”。但是,隨著科學主義(準確一點應該叫“唯科學主義”)的缺點和局限的暴露,強調人的主觀作用、包括非理性的各種哲學流派的興起,實證主義被視為過時了。而一些國家正處于革命高潮中,理論的作用被強調到非常的高度,認為沒有革命的理論便沒有革命的運動,人們要求哲學不僅能夠說明、批判世界,更要能夠改造世界。對文學則更需要它來做宣傳工具,充當斗爭的武器。對歷史,對文學史,更需要的是能為新興的階級和政治力量樹碑立傳,證明他們是歷史的當然的主人公。無論從哲學的或社會的背景來看,像朱自清那一套繼承漢學傳統(tǒng)的治學思路,就要讓出自己的位置給另一種重在闡釋、重在理論說明、重在表現(xiàn)主觀的治學思路。走這一條路會被看成是創(chuàng)新,是發(fā)展。王瑤的《史稿》很自然也就要讓位給蔡儀、丁易、張畢來還有后來一些年輕的學生仔的新作。在整個20世紀的后半葉,不論中國社會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動,那種強調主觀的作用、強調理論的重要性、注重以理論來解釋歷史的治學路線,都處于主導的地位,甚至還產(chǎn)生了“主體投入式”的“研究”。這期間也發(fā)生過一些爭論,卻多是圍繞著誰的主觀更好,哪種理論才能正確地解釋歷史、解釋文學,或者應該發(fā)揚誰的主體性等等。而在肯定主觀的作用上幾乎沒有什么大的分歧。
我們撰寫文學史,大概也有兩條思路,或“我思故史在”,或“史在促我思”。前者是先有個對歷史的看法,然后依照這一看法整理史實;后者則從整理史實入手,在這一過程中受到客觀史實的觸動、促發(fā)而產(chǎn)生某種認識,形成某種見解、理論。從一般的認識過程來說,總是事實在先,然后才能夠去認識它。但由于史家在寫史之前腦子不可能是真空的,總會有某種先在的思想,從這個意義上說,又可以說所有的歷史編纂都是從“我思”開始的。但確實也有對自己的對象在研究之始并沒有先入之見,在認識上還可以說是空白的,只在著手收集、閱讀史料的過程中,才對這研究對象有了印象,產(chǎn)生褒貶,形成評價,乃至抽象出了理論性的認識來。從思想開始,或從史實開始,這兩條路線都是允許的:只要從史實入手的能不被史實所淹沒,能注意消化、提煉、抽象、升華,由此而產(chǎn)生出理論;從思想開始的能十分尊重史實,小心求證,既能夠經(jīng)過證明而肯定、豐富某種思想觀點,又敢于把不能得到證明的思想否定掉,或修正之。那么,通過這兩條不同的思路,研究家、編纂者都有可能接近歷史的真實,作出比較切合實際的評價,提出比較可靠的結論來。所以,我們指明新文學史編纂中曾經(jīng)有過的這樣兩條路線、兩種傳統(tǒng),并沒有要肯定、推崇某一種,否定、反對另一種的意思。
但是,既然我們研究、編纂的是歷史,是文學史,在允許殊途之后還應該有個同歸。一個人要發(fā)表自己的主觀思想、情緒,可以有許許多多途徑,可以寫理論文章來系統(tǒng)地講述自己的觀點,可以創(chuàng)作詩歌淋漓盡致地宣泄?jié)M腔激情,甚至可以去編出歷史劇來借古諷今,為什么一定要用屬于社會科學研究范疇的歷史學呢?既然是進了歷史學之門,就不得不帶著鐐銬跳舞了。這鐐銬,就是歷史事實,就是真實性。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在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之時,用了更多的文字來描述漢學傳統(tǒng),來肯定實證方法的意義,來勾畫、顯現(xiàn)朱自清所開創(chuàng)出來的這一條線索,這一種傳統(tǒng)。
中國新文學史雖然只是文學學科中的一個小部門,一只小麻雀,但如果解剖得好,也有可能找到歷史科學和文學研究的某些特性、某些規(guī)律。畢竟中國新文學史的研究、編纂也已有八十多年的歷史了,可以考慮一下我們的小學科如何對現(xiàn)代學術的發(fā)展、進步做大一點的貢獻。在跨進新世紀之時,這應該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應該是盡力去實踐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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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周作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北平人文書店,1932年,第17頁。
[2] 杰里弗·巴勒克拉夫:《當代史學主要趨勢》,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第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