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種偽書
偽造的書,自古有之。就世界書局出版的書籍而言,即有三種是作偽之品。
一是《當(dāng)代名人軼事大觀》。這書是有光紙石印本,把每一有名的當(dāng)代人物,寫上二三百字的小文,記述他風(fēng)趣的故事。署吳趼人著。這里面的記述,都是向壁虛構(gòu),不符合實際情況的。而且時間先后,也有問題。甚至有些事情的發(fā)生,揆諸時日,吳趼人已經(jīng)逝世,決不可能有所見聞。加之筆墨也很庸俗,和吳趼人的文風(fēng)相差很遠。這顯然是因為吳趼人在文壇上很有名望,借他的大名出書,可以多賣些錢。好在死無對證,作偽無所謂,便毅然出此了。但究屬出于誰之手筆,那就無法究詰了。
二是《石達開日記》。按《石達開傳》:“石在大渡河為川軍唐友耕所敗,進至老鴉漩,勢窮被縛。在獄中述其生平事跡,及天王起事以來,與清軍相恃,勝敗得失之由,為日記四冊?!边@四冊日記,后來不知下落。世界書局卻登著廣告,托言:“在四川藩庫中,覓得石氏真跡日記數(shù)卷,特托友人,借以錄抄,間有殘蝕不全者,則參酌各家記載,略為潤色,詳加第次,匯輯成書。”信口開河地亂吹一通,印了出來,居然銷數(shù)很不差。實則偽作《石達開日記》的,是常州人許指嚴(yán)。許名國英,是擅寫掌故小說的,著有《南巡秘記》、《十葉野聞》、《泣路記》等書。他嗜酒成癖,每天工作完畢,總要到福州路石路東首的言茂源酒店喝上一二斤花雕,隨意叫幾色菜肴下酒。因為他是老酒客,一切賬款都由言茂源代付,等到節(jié)上,一并清算。這年端午節(jié),他實在經(jīng)濟拮據(jù),這筆酒菜賬沒法應(yīng)付,倘拖欠了未免有失信用,以后不能再賒。正在躊躇,忽在某刊物上閱到有人揭發(fā)石達開那首“揚鞭慷慨蒞中原,不為仇讎不為恩。只覺蒼天方憒,莫憑赤手拯元元。三年攬轡悲羸馬,萬眾梯山似病猿。吾志未酬人已苦,東南到處有啼痕”的詩,是金山高天梅偽作的。這就觸動了他的靈機,和世界書局的經(jīng)理沈知方一談,偽造《石達開日記》若干萬言,保證兩個月交稿,先領(lǐng)稿費兩百元。沈知方憑著他的生意眼,認(rèn)為這本書一定有銷路,于是慨然先付稿費。許獲得該款,清償了欠賬,透了一口氣。每天晚上根據(jù)《石達開傳)所敘的行徑和戰(zhàn)績,演衍成為日記,交世界書局,印成單行本問世。
三是《足本浮生六記》?!陡∩洝酚泻枚喾N版本,但所謂六記,實際上只有《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坎坷記愁》、《浪游記快》四記,唯世界書局于民國二十四年(一九三五年)所印行的《美化文學(xué)名著叢刊》中收入了《足本浮生六記》,四記外增加了《中山記歷》、《養(yǎng)生記逍》二記,這樣,六記才全備無缺。
《浮生六記》作者沈三白,名復(fù),生于清乾隆二十八年(一七三六年),蘇州人。在當(dāng)時是不著名的一位寒士。這部《浮生六記》埋沒了一百多年,直到清末給蘇州楊醒逋(引傳)在護龍街舊書攤上購得,是四記的手抄本。這時王紫詮(即天南遁叟)正為《申報》館的附屬印書機構(gòu)“尊聞閣”搜羅佚書,楊和王為郎舅親戚,便把《浮生六記》抄本和其他稿件交給王紫詮,合印為《獨悟庵叢鈔》,約在光緒初年印行。后來黃人(摩西)執(zhí)教蘇州東吳大學(xué),輯有《雁來紅》雜志,因《獨悟庵叢鈔》已絕版,黃人采取其中《浮生六記》刊入《雁來紅》中。過了多年,和黃人同隸南社的王均卿,在進步書局輯《說庫》六大函,《浮生六記》又收入《說庫》中,且稱為“一部具有真性情真面目的筆記小說”,從此,就廣為流傳了。
由于王均卿喜愛《浮生六記》,頗以佚失二記為憾,故再三設(shè)法,才搞到所缺的二記,稱為足本,印入《美化文學(xué)名著叢刊》中(王為世界書局股東)。這二記是否可靠?可以說真實性是令人懷疑的。即使編輯《美化文學(xué)名著叢刊》的趙苕狂、朱劍芒,在《浮生六記考》和《浮生六記校讀后附記》中,也表示懷疑。趙苕狂說:“這樣美妙的一篇自傳文,卻將它的五六兩卷佚去,單剩下了前面的四卷,這是凡讀《浮生六記》的人們,莫不引為是一樁憾事,而為之扼腕不置的。因之,便有人努力的在搜求著是項佚稿,尤其是一般出版界中人。據(jù)公眾的一種意見,沈三白生于乾隆嘉慶間,以年代而論,距離現(xiàn)在還不怎樣的久遠,是項佚稿大概尚在天地間,不致全歸湮滅,定有重行發(fā)見的一日,只要搜求得法而已。同鄉(xiāng)王均卿先生,他是一位篤學(xué)好古的君子,也是出版界中的一位老前輩;他在前清光緒末年刊印《香艷叢書》的時候,就把這《浮生六記》列入的了(《浮生六記》列入《說庫》,沒有列入《香艷叢書》中,這是苕狂記錯了)。三十年來,無日不以搜尋是項佚稿為事。最近,他在吳中作菟裘之營,無意中忽給他在冷攤上得到了《浮生六記》的一個抄本,一翻閱其內(nèi)容,竟是首尾俱全,連得這久已佚去的兩記,也都赫然在內(nèi),這一來,可把他喜歡煞了?,F(xiàn)在,我們的這本就是根據(jù)他的這個抄本的。所以別個本子都闕去了這五六兩卷,我們這個本子卻有,大可夸稱一聲是足本。至于這個本子,究竟靠得住靠不???是不是和沈三白的原本相同?我因為沒有得到其他的證據(jù),不敢怎樣的武斷。但我相信王均卿先生是一位誠實君子,至少在這方面,大概不致有所作偽的吧!而無論如何,這在出版界中,總要說是一個重大的發(fā)見,也可說是一種重大的貢獻了!”
朱劍芒說:“《浮生六記》的五六兩卷,早經(jīng)佚去,所以各種本子上都標(biāo)明記的名目而下注著原缺,于是空有六記的名,實在只剩四記。最近經(jīng)吳興王均卿先生搜到了這部完全的《浮生六記》,在開卷以前,已感到不少興趣,萬不料淹沒已久的兩卷妙文,居然一旦發(fā)見,這不要說王先生所快慰,任何一個讀者所亦慰,像愛讀《浮生六記》的我,當(dāng)然算得快慰之中的第一個了!不過我在這首尾完整的本子上,發(fā)見兩個小小疑問:一,以前所見不完全的各本,目錄內(nèi)第六卷是《養(yǎng)生記道》,現(xiàn)在這個足本,卻改了《養(yǎng)生記逍》。單獨用一‘逍’字,似乎覺得生硬。再《中山記歷》內(nèi)所記,系嘉慶五年(一八○○年)隨趙介山使琉球,于五月朔出國,十月二十五日返國,至二十九日始抵溫州。按之《坎坷記愁》是年冬間蕓娘抱病,作者亦貧困不堪,甚至隆冬無裘,挺身而過。繼因西人登門索債,遂被老父斥逐。剛從海外壯游回國,且系出使大臣所提挈,似不應(yīng)貧困至此。又《浪游記快》中游無隱庵一段,亦在是年之八月十八日,身在海外,決無分身游歷之理。有這兩個疑問,我總和苕狂先生的意見相同,這個本子究竟靠得住靠不住?是不是和沈三白的原本相同?這真是考證方面最感困難的事。近閱俞平伯先生所編《浮生六記年表》,于卷二卷四的紀(jì)年上,亦竟發(fā)見許多錯誤。我從這一點上才明白到作者所作六記,第四卷既系四十六歲所作,五、六兩卷寫成,當(dāng)更在四十六歲之后,事后追記,于紀(jì)年方面,當(dāng)然難免有錯誤。要說王先生搜得的足本,因紀(jì)年有不符合的地方,硬說它是靠不住,那么連卷二卷四也可說是靠不住了,那有這種道理!至于《養(yǎng)生記道》和《養(yǎng)生記逍》的不同,考之最初發(fā)見殘缺本《浮生六記》的楊引傳,他那序上曾說是作者的手稿,現(xiàn)在王先生搜得的足本,也是抄寫的本子,究竟那一本是作者墨跡,雖無從證明,而輾轉(zhuǎn)抄寫,亦不免有魯魚亥豕之虞?!馈汀小男误w相像,我們可堅決承認(rèn),后者或前者總有一本出于筆誤的?!避婵窈蛣γ?,都是世界書局的編輯,對于該二記如是云云,無非曲為之解,而懷疑的態(tài)度,已很明顯的了。
該二記是否系偽作,其值得懷疑之點,已如上述。即從筆墨而言,上四記較輕靈,下補二記,比較沉著凝重,顯得不相類似。且在刊印足本之前,尚有一段經(jīng)過情況。王均卿是南社成員,他除從事詩文寫作以外,還為《金鋼鉆報》寫稿,經(jīng)常到《鉆報》社與發(fā)行人施濟群和我(當(dāng)時我是該報編輯)晤談。后來他在蘇州筑辛臼,為終老之計,但也月必一二次來滬。有一天他對我談到在蘇州一鄉(xiāng)人處,發(fā)現(xiàn)《浮生六記》全稿抄本,正擬向他商購。我平素也喜讀該書,頗以缺佚二記為憾,聽了就慫恿均卿趕緊設(shè)法買來。過了一個月,他又來上海對我說:“該抄本鄉(xiāng)大居為奇貨,不肯出讓,且托言不在手邊,而世界書局已預(yù)備付刊,那么想一變通辦法,請你撰寫二記,權(quán)以彌補這個缺憾吧”他當(dāng)時還說明:每記寫二萬字,二記共四萬字,每千字報酬以五元計,并可先付。我自己感覺才力不夠,而摹仿性的代作,更不容易,加之沒有資料,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乃婉言辭謝??墒蔷鋮s說:“請你不要客氣,你出筆秀麗輕清,和沈三白有些相像。至于資料方面,也不成問題,那《養(yǎng)生記逍》,隨便講些養(yǎng)生有關(guān)的理論和行動便可,但《中山記歷》卻不可不有所根據(jù)。中山,是琉球的地名,沈三白生前曾經(jīng)隨著趙介山出使琉球,我那兒藏有趙介山的日記,就循著日記敘述,也不致相差太遠。你大膽為之,包你成功。”我當(dāng)時很是謹(jǐn)慎,始終沒有搞這玩意兒。詎料不久均卿病逝蘇州,那世界書局的《美化文學(xué)名著叢刊》出版,所謂《足本浮生六記》,已搜羅在里面。究屬是誰的筆墨,始終成為疑竇。后來林語堂把《浮生六記》全部譯成英文時,為了考證這二記的真?zhèn)?,特地向我探詢了王均卿的侄子,甚至親到蘇州王均卿的家里去打聽,也不得要領(lǐng)??傊?,這二記是偽作的,不是均卿自己撰寫,便是請人捉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