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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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獨自穿越沙漠,領(lǐng)悟了安全感和自由 作者:羅賓·戴維森 著;袁田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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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我自己挑兩頭駱駝的時候了。我挑了一頭固執(zhí)安靜的老貴婦,她叫艾爾庫塔·凱特,和一頭美麗狂野的小家伙澤萊卡。薩雷認(rèn)可了這一選擇,祝我好運。我在巴索農(nóng)場的朋友都搬進城了,把房子留給了我,可以一直住到它被賣掉為止。真是好運當(dāng)頭。在那個階段,沒有別的什么更合我意了。那意味著,我可以帶著上絆的駱駝到?jīng)]有圍欄的荒野里,他們有大把的東西吃,我還能住在一個屬于自己的家里。沒有人。

在帳篷的最后一天是個災(zāi)難。我外出的時候,阿肯納頓跟朋友飛走了,從此再不相見;我得想辦法把兩頭暴躁的駱駝弄到主干道上走六英里,既不能弄死自己,也不能弄死她們;凱特幾周前坐到了一個碎瓶子上,劃傷了前胸,但沒人多加注意這個傷口,只是偶爾用松焦油抹一抹;澤萊卡的頭上有一條感染了的大口子;丹尼斯和我最后一次任由沖動的敵意發(fā)泄。

在僅遭受了些小傷和一次瀕臨神經(jīng)崩潰后,我把她們弄到了巴索農(nóng)場?,F(xiàn)在我除了自己,沒有別人可以依靠,沒有科特、薩雷和丹尼斯他們來幫我或妨礙我。我清潔了她們的傷口,給她們上絆,帶到外面,開心地看著她們一路咀嚼,走在通往東邊山丘的土渣路上。是我的駱駝。我的家。

那種干脆明亮的日子,只有盛季的沙漠才有。晶瑩的水沿著查爾斯河的寬闊河床急流,在一些一兩英尺深的地方,它繞著一棵斑斑點點的赤桉樹巨樁打旋;黑肩鳶在它們后花園的獵場上方翱翔,閃爍的翅膀和血紅色的掠奪之眼捕捉著光;有著艷麗橘色尾羽的鳳頭黑鸚鵡透過高樹,鳴出樂音;日光爆發(fā),刺目的沖擊能量淹沒了一切;蟋蟀斷斷續(xù)續(xù)地從盛開的石榴樹里發(fā)出摩擦音,和廚房里麗蠅的嗡嗡聲一起,為炎熱的澳洲下午奏出一曲頌歌。

我從來沒有過自己的家。離開寄宿學(xué)校的鐵窗和宿舍管制之后,我就和一大幫朋友一起,立刻進入了廉價合租房的公社生活。在這里,我有一整座城堡,在這里,我是皇后。從太多劣質(zhì)的陪伴突然轉(zhuǎn)換到完全無人相伴的境界,真是愉快的震驚。就像從繁忙街道的喧囂進入一間拉上百葉窗的房間的寂靜。我漫游徘徊在我的領(lǐng)地、我的私人空間里,嗅聞著它的精華,接受它對我宣稱所有權(quán),把每一粒塵埃、每一張蛛網(wǎng)都納入我占有的幸??駳g中。這個張牙舞爪的破敗老石墟,正優(yōu)雅地沉入它所誕生的地面;這堆賞心悅目的無頂石頭,伴著強悍繁盛的無花果樹和讓人窒息的高草;它永恒的客人,蛇、蜥蜴、昆蟲和鳥類;它戲劇性的光影圖案;它的密室和幽深之處;它沒上鉸鏈的門,以及它安處在阿蘭達石陣中的合乎時宜;這是我的第一個家,我在這里感到一種解脫感與歸屬感:我不需要任何東西,任何人。

在那一刻之前,我一直以為寂寞是我的敵人。沒有人在我的周圍,我似乎就不存在。但現(xiàn)在我理解了,我一直都是個孤獨的人,這種身份是種天賦,而非該去畏懼的東西。我獨自在我的城堡里,能清楚地看到寂寞是什么。我頭一次有了頓悟,我這一生的行為模式一直是在保留自己的那種疏離感,一直在保護那處高遠(yuǎn)、清澈的地方,一旦分享,它便有被破壞的風(fēng)險。我一次又一次用片刻神經(jīng)質(zhì)的絕望為此付出代價,但都值得。不知何故,我一直與我不喜歡或者特別不靠譜、根本沒希望保持長久關(guān)系的男人建立聯(lián)系,以抗衡我的渴望,渴望一個穿著閃亮鎧甲的騎士出現(xiàn)。我無法否認(rèn)這件事。它明明白白地亮在不夠格與挫敗感下面,自我執(zhí)導(dǎo)的聰明計劃多年來一直在努力達到這一覺悟。我相信,潛意識總是知道什么是最好。是我們受到制約、被極度高估的理性思維搞砸了一切。

所以,在人生中第一次,我的孤獨感是我如珠寶一般守護的財富。如果看到有人開車來看我,我多數(shù)會躲起來。這種寶貴的歡樂時光持續(xù)了一兩個月,但,和一切一樣,它也不得不遵循變遷定律。

我最近的鄰居是艾達·巴克斯特,一個俊俏的原住民女人,有著狂野熱情的天性和一顆溫暖慷慨的心。她喜愛熱鬧時光和大壺的紅酒。她的棚屋坐落在巴索農(nóng)場后面,與小溪另一邊她親戚家的潦倒小屋截然不同。棚屋是她一連串白人男性朋友中的其中一位為她建造的(對艾達來說,與白人結(jié)交意味著地位),屋里是珍貴的小擺設(shè)和與物質(zhì)社會有關(guān)的配件,她已經(jīng)接受了那個社會的一部分,但它本質(zhì)上不屬于她。她經(jīng)常過來分享佳釀,如果她覺得我需要保護,就在地板上扎營。盡管她不能理解我對獨處的渴望,她的陪伴卻從不侵犯我的隱私,因為很多原住民天生就具有這種能力,可以毫不生硬地觸碰和動情,可以舒適地與沉默共處,這對他們很容易。她一直以“我的女兒”稱呼我,是一個我求之不得的和藹而寬容的母親。

關(guān)于這個非凡的女人,以前住在那里的陶工給我講過一個很滑稽的故事。有一晚,他們都坐在家中,聽著回蕩在艾達營地的醉酒打斗聲。突然,吼叫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迫,我朋友過去看是不是出問題了。他及時趕到,眼見艾達的男朋友踉蹌地繞著棚屋走,一路上倒空了一罐汽油,然后哆嗦著手指彎下腰去,打算點火。那時汽油都已經(jīng)滲進灰土里了,所以還沒有真正的危險,但艾達哪里知道。她已經(jīng)去了柴堆,操起一把斧子,一下子把那個男人掄倒。他仰面倒地,血從傷口流到地上。我朋友心想艾達肯定把他砍死了,高呼別人趕快去叫救護車。他很確定自己沒法處置這具血淋淋的尸體,仍竭盡所能,而艾達當(dāng)時已經(jīng)驚呆了。他雙手顫抖著用毛毯裹住她,遞給她一點龍舌蘭。這時身后傳來一聲呻吟。男人撐起一只手肘掙扎著坐起來,目光搖曳地瞪視我朋友,說:“老天爺,哥們兒,你看不出來她喝得夠多了嗎?”

就在搬進巴索農(nóng)場之前,我遇到了一群年輕白人,在從事原住民權(quán)利方面的事情。像我一樣,他們也帶來了各種良好教育背景下的理想主義和義憤填膺的道德感。很多本地人所謂的“城里來的空想派麻煩鬼”就是針對這個小群體的。就算剛開始這句話是對的,也向來是對的,但后來就很難說了,因為愛麗絲泉的生活很快用精明取代了政治上和個人的天真。我喜歡這些人,贊同他們也支持他們,但我不想讓他們在身邊。我全靠自己贏得了這么多,取得了這么大的進展,至少我在心理上感覺自給自足。我不想讓潛在的友誼把事情變得復(fù)雜。畢竟,友誼需要精力,我的精力要用在駱駝之旅上。但是有兩個人很特別,詹妮·格林和托利·薩萬科,他們用詼諧、溫暖與才智追求我,向我示好,直到我開始暗暗期待他們的來訪,以及他們帶來的芝士和紅酒,這是我現(xiàn)在簡樸的修道士生活中的極大奢侈。他們逐步巧妙地攻破了我的自我保留,直到幾個月后,我已經(jīng)變得無可救藥地依賴他們的鼓勵和支持,直到他們變得與那個時代難解難分,我一想到那個時代,就一定會記起他們。

接下來幾個月的扭曲記憶都一并儲存在我的大腦里,像一團纏結(jié)的蛇窩。我只知道,生活從巴索農(nóng)場如此美妙的開端急轉(zhuǎn)直下,墮落成一場鬧劇,幾乎讓我相信宿命。而且這宿命與我作對。

我仍與科特和葛萊蒂來往。一方面,我的手腕變得足夠巧妙,想利用科特的院子、設(shè)施和知識。這件事我依靠自己的乖巧、歉意以及科特所贊賞的一切學(xué)徒品質(zhì)成功做到了。但我付出了代價。哦,他真的讓我付出了代價。我們之間完全沒有先前試探性的革命情誼。它被徹底的仇怨取代。再加上葛萊蒂。我想維持與她的友誼,她那么需要友誼。他敷衍地嘗試以天價出售牧場,因而她一直說要離開科特。葛萊蒂想再堅持久一點兒,至少等到出售成功,那樣她還能拿到一些錢——作為未被打敗的象征,而非對金錢本身的渴望。再加上弗蘭基和喬安妮,這是兩個從南希山營地來的原住民孩子,葛萊蒂和我都跟他們相處了很長時間。

喬安妮是個美麗的姑娘,大概十四歲,有天生模特胚子的優(yōu)雅和姿態(tài)。她也極其伶俐,反應(yīng)很快,已經(jīng)非常了解絕望。我理解她的抑郁,那是面對難以逾越的差距時產(chǎn)生的一種無助感。喬安妮想從生命中得到一些東西——因為膚色,因為貧窮,她永遠(yuǎn)夠不著的東西。

“我有什么盼頭?”她會說,“喝酒嗎?嫁給一個每晚揍我的人嗎?”

弗蘭基稍微好一點。他至少有希望取得一個過得去的身份,當(dāng)個剪羊毛手或牧場工——最多是個流動的散工,但這能讓他有一定的自我價值。他天生是個小丑,弗蘭基。我們愛憐地看著他穿著太大的靴子,模仿著別人的招搖步伐,從孩子變成青年。他會來巴索農(nóng)場看望我,說話行事都是一副大人樣,然后突然間,他注意到天色變暗,就怯懦地變回了男孩,問:“嘿,你不介意陪我走過小溪吧,嗯?我夜里害怕。”

一開始,營地的幾個男人無法理解一個女人獨居這種事。他們跟一兩個鎮(zhèn)上來的暴徒一起,有時深更半夜出現(xiàn),希望來點酒后調(diào)情。我給自己買了一桿槍,點222大功率步槍,20號口徑霰彈,雙筒立式——一把美麗的工具,但我對它全部的了解就是,你握著一頭,子彈會從另一頭出來。我從來、從來沒有給它上過膛。不過,這種把槍舉出門外、躲在背后罵上幾句粗話的行為未必不能讓人印象深刻。我告訴朋友們我真的拿槍指過人時,他們都嚇壞了。好吧,沒有直接指人,我趕緊讓他們放心,只是漫無目標(biāo)地伸到門外,瞄向暗處。我能看出他們覺得我失去理智了,但我為自己這種與日俱增的鄉(xiāng)巴佬心態(tài)辯護,鑒于我身處的狀況以及對被侵犯感和財產(chǎn)的高度意識,這似乎完全合理。我后來獲悉,槍的小插曲在營地里一次次地引起無休止的歡鬧,帶有一種敬佩的色彩。事實上,幾個月過后,他們的態(tài)度完全改變了。別的不說,我現(xiàn)在受到保護,有人幫我盯著,有人照顧我了。如果他們覺得我有一點癲狂,也是建立在好脾氣的基礎(chǔ)上。通過喬安妮、弗蘭基、葛萊蒂和艾達,我開始更了解他們所有人,開始克服羞怯和我的白人負(fù)疚感,越來越了解復(fù)雜的問題——物質(zhì)上、政治上和情緒上那些原住民要對付的問題。

愛麗絲泉及周遭有大概三十個營地,坐落在一塊塊公有土地或郊外的安置保留區(qū)里。這些營地是多年來為周圍不同部落組織的成員建立的傳統(tǒng)地方領(lǐng)土,他們從遠(yuǎn)在澳北和南澳幾百英里以外的家園定居點到鎮(zhèn)上來。城鎮(zhèn)的一個主要吸引點就是容易搞到酒,但還能找到其他重要的地區(qū)資源。包括原住民居民法律援助、衛(wèi)生部門、原住民工藝中心、原住民事務(wù)辦公室、專門欺詐原住民的二手車行,以及其他雜七雜八的大城市的東西。愛麗絲泉的住地與家園定居點之間有相當(dāng)規(guī)律的人員流動,盡管有些人變成了永久居民,用矮樹木架、二手鐵皮和在市垃圾場找到的任何能湊合用上的部件給自己搭了小屋。有五個水龍頭為所有三十個營地供水,很多人窮困潦倒,依靠垃圾桶過活,吃在垃圾場找到的被丟棄的食物,以及在街上乞討要飯。很多人是酒鬼,所以不管他們拿到多少錢,都直接送進便宜的大酒壺里。小孩和女人受苦最多,營養(yǎng)不良,遭受暴力,身患疾病。

南希山是小鎮(zhèn)在經(jīng)濟上最成功、最有組織、最有社會凝聚力的營地。小房子(抗艾滋組織出資)開始取代了小棚屋,還在建一塊洗澡區(qū)。相比較而言,最糟的營地就是托德河干涸河床里的那些,就在鎮(zhèn)子的最中央。這里的人沒有水、衛(wèi)生設(shè)備和住所,除了酒,沒有支撐。由于河流所有制的原因,這是流動原住民主要的宿營地。他們受到鎮(zhèn)議會的威脅,議會一直試圖把河邊土地的租約范圍擴展到河床本身——這是除掉營地的一種干凈手法,為了游客,把環(huán)境變得干凈美好,畢竟他們花了大把的錢從店里買假的原住民工藝品。

根據(jù)我在南希山的見聞,人們靠共享金錢過活,包括他們從兼職放牛工作掙來的錢、兒童捐助金、寡婦和被拋棄妻子的撫恤金,以及極少、極稀有的失業(yè)補助支票。賭博是一種財富再分配,而非獲得財富的方式。關(guān)于原住民的其中一個謬見是,他們都是長期“領(lǐng)救濟金的混混”。事實上,接受社會福利的黑人比白人要少,然而他們的失業(yè)率卻高十倍。

即使少數(shù)和白人一樣住在鎮(zhèn)上的混血原住民也遭受各種形式的隱性種族歧視。這是愛麗絲泉黑人的日常經(jīng)驗。這加強了他們自身的卑微感和自怨自艾。無法改變命運的持續(xù)挫敗感讓很多人放棄了希望,把他們變成酒鬼,因為至少酒精提供了某種形式的解脫感,離開無法承受的處境,最終,賜予他們湮滅。

正如凱文·吉爾伯特在《因為白人永遠(yuǎn)不會這么做》里寫的:

我的論點是,澳洲原住民遭受了那么深刻的靈魂強暴,以至于這種摧殘仍存在于今天大多數(shù)黑人的頭腦里。尤其是這種心理上的摧殘,導(dǎo)致了我們在保留地和教區(qū)見到的情況。一代代人重蹈覆轍。

教育一直是個問題。學(xué)校是混合的,黑白混雜,部落混雜。必須讀那些關(guān)于迪克、朵拉和他們的貓毛毛的故事,必須學(xué)習(xí)歷史書,書中敘述庫克船長是澳大利亞的第一個人,“構(gòu)成萬物最低人種的土人”“在白人奮勇前進之前就快速消失了”,等等,就好像嫌這些還不夠,且不說還得帶裹著牛皮紙的磚塊而不是午餐去學(xué)校,因為沒有錢也沒辦法準(zhǔn)備午餐,且不說因為沒寫作業(yè)就被罵出學(xué)校(有可能在銹蝕的車身里就著火光寫作業(yè)嗎),且不說鼓膜穿孔、眼部感染,有瘡有營養(yǎng)不良,且不說得應(yīng)付很多老師固有的種族歧視,那些都姑且不提——他們可能還不得不坐在某個部落宿敵的孩子隔壁。

怪不得孩子們不想經(jīng)歷這種格格不入的險惡環(huán)境。它不會教任何他們需要知道的東西,因為他們唯一可能得到的工作就是流動牧場工,這不需要讀書寫字的能力。怪不得說他們無可救藥、學(xué)不進去、豬耳朵?!鞍?,對,”白人悲哀地?fù)u頭說,“這東西流淌在血液里。他們永遠(yuǎn)無法被同化。”

在大型礦業(yè)公司開始垂涎原住民保留區(qū)的土地之前,“同化”實質(zhì)上就是秘而不宣的政策。它對原住民實際的生活方式幾乎不起作用。如今,它是一種把原住民趕離他們的土地、趕到鎮(zhèn)上的手段,而土地是唯一能賜予他們一點自尊的東西,他們在鎮(zhèn)上找不到工作,必須越來越依賴白人的體系過活。它同樣也為政府提供了一種便利的公關(guān)演練,這樣總理就能大聲地反對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維護干凈的國際聲譽,同時依舊執(zhí)行一種表面看似與種族隔離相對立的政策,但進一步檢驗后,其實產(chǎn)生同樣的效果。即這一政策確保原住民的土地再次落入白人手中(在這種情況下,是多國白人的手中),通過清除所有黑人的倫理和文化痕跡,提供廉價勞動力,純化白人人種。這正是南非建立種族隔離政策意圖實現(xiàn)的。同化政策是反土地權(quán)、反民族自決的,黑人不愿接受。再次引用凱文·吉爾伯特的話:

每一個……原住民被問起時,都會一再重申,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就是澳洲白人給黑人一塊公正的土地基地,以及公正的金融手段,讓社區(qū)開始自助。

學(xué)校教育的問題就像其他很多問題一樣,本可以很容易補救,只要政府一方撥出一丁點兒開支,引入改進的流動學(xué)校??梢灶A(yù)見的是,現(xiàn)任政府非但沒有增加財政預(yù)算來解決這種問題,反而在原住民支出方面進行了巨大削減。(原住民事務(wù)部最近做了一項澳洲原住民調(diào)查。在住房板塊,問題是這么設(shè)計的:“有多少原住民無家可歸?”在另一部分,“無家可歸”不包括住在棚屋、披屋、錫皮遮篷和車身里的人。)

弗蘭基有個朋友叫柯立飛,他年紀(jì)更小但世故得多。他是個屢教不改的慣偷,我不介意;事實上,考慮到他的情況,這似乎是一個相當(dāng)合情合理的營生,只可惜他也偷我的東西??蓱z的窮困的我,每周存五毛錢用來買成箱的鉚釘、螺絲刀、皮革和刀具之類的東西,都是對年輕人很有吸引力的小玩意兒。我很難招架。一方面,我知道,他們對財物的態(tài)度與我迥異,即,實物不能被一個人所有,是可以共享的物品。另一方面,巴索農(nóng)場有東西不見時,通常是永久性消失,要不就是被一個滿懷歉意的母親送回來,砸得稀爛,壞的。于是我時常為柯立飛和弗蘭基的小偷小摸煩心,這會帶來暫時性的幾回道歉,但本質(zhì)上無濟于事。

一天我從鎮(zhèn)上回來,悄悄地從廚房走回房間。有一個房間上了鎖,里面放著我最寶貴的財物。弗蘭基和柯立飛正忙著想辦法鉆窗戶。他們像珠寶大盜一樣竊竊私語。我只能強壓住大笑,一直憋著,直到情況完全在我掌握之中,然后顯出一副非常嚴(yán)厲的表情,說:“你們在打什么主意呢?”

我發(fā)誓,以前從沒見過人被嚇得魂飛魄散,就好像他們摸了電門。然后消停了一陣子。

幾個月之后,柯立飛攤上大事兒了。我不知道是怎么起頭的,但他做了一些相當(dāng)蠢的事。我想他是偷了刀子和一把槍,又從警察局偷了一瓶威士忌用來收官,然后一個人跑進叢林里住了幾個星期。無疑被自己的行為可能招致的后果嚇壞了。他最后終于掙扎著回家了,被福利部門和警察局宣告為少年犯,從他瘸腿的母親和所有親人的身邊帶走,有關(guān)當(dāng)局說,這些人沒有能力妥善照顧他,把他送去了南部某處的少年收容所??铝w才11歲。

在此期間,我的頭腦里悄無聲息地生出一種悲苦、挫敗感。獨自一人住在幻境里做旅行的大夢,不讓步于現(xiàn)實的這種喜悅開始走味。我漸漸明白,我在拖延、假裝、演戲,那是我不適的源頭。如果所有人都相信我最終會帶上駱駝遠(yuǎn)走沙漠,我不相信。它是我閑來無事時,擱在頭腦邊緣把玩的東西。它給了我一個膚淺的身份,或者架構(gòu),讓我在低落的時候可以爬進去,像衣服一樣穿起。

這種不安被混亂的日常細(xì)節(jié)和小問題擱置了。我的兩頭駱駝都病了,需要持續(xù)的關(guān)注。我會在夜里給她們上絆,帶出去吃食,七點起來追蹤她們(這會花上幾個小時),帶她們回家,醫(yī)治她們,訓(xùn)練澤麗,敷衍了事地嘗試準(zhǔn)備她們的裝備,諸如此類,磨到該騎三英里的車去餐廳的點鐘,深夜再騎三英里回來。

澤萊卡瘦得嚇人。在被捕獲繼而帶上火車后,她就徹底掉膘了。她一直被十幾頭受驚的野駱駝擠搡,被關(guān)進畜欄,推倒,上絆,然后被丟在那里讓她自己琢磨了幾天。她被威嚇,被狠命地撞來撞去,就好像那還不夠似的,她又被上了鼻栓。在最好的情況下,從野外帶回動物都是一樁殘忍的行為。有時一半的獸群都會死掉,要么死于追逐的衰竭,要么死于跌倒后的斷肢。

凱特不用經(jīng)受這種體驗。她幾年前被當(dāng)成馱畜使用,被惡劣地對待,這事她永遠(yuǎn)不會忘記,然后在耄耋之年跟一個朋友一起被送到阿爾庫塔牧場休息。薩雷從那里挑來了她,留下了她的朋友。她記得人類,憎恨人類。她沒有希望成為乘駝,自始至終都跟鼻繩過不去,而且歲數(shù)太大,陋習(xí)難改。不過,她是一頭不錯的馱畜,強壯而耐心。我設(shè)想可以訓(xùn)練澤麗來騎,用老凱特來馱重物。盡管她從沒想到要踢人,卻會在不高興的時候,齜起丑陋的大黃牙對著四面八方咬牙切齒,況且她一直不高興,直到嘴唇被扇了幾巴掌,被人勸服,才不再做那種荒謬的舉動??蓱z的凱特,她就這么輕易讓步了,但不管我后來多么和藹、多么愛憐地對待她,她從不信任我,也不喜歡我。她有一塊十英尺的“私人空間”,如果任何人類踏入半徑以內(nèi),她就會搖頭晃腦地咆哮,直到那個人從那里退出。她會平靜地站著,張開大嘴,像頭獅子一樣咆哮再咆哮,只在喘口氣的時候停歇一下。如果你在那里站兩個小時,她就會咆哮兩個小時。她還胖得讓人惡心。我有一天領(lǐng)她去卡車過磅臺,打卡數(shù)值顯示有大約2000磅。對一頭粗腿的老母駱駝來說,很不賴。她的駝峰是落在背上的一座畸形的軟骨大山,走路時,肥厚的大腿互相摩擦甩動。她整個兒就是一頭非常令人敬畏的野獸。

第一周,我就把獸醫(yī)請來檢查我的姑娘們。這是與愛麗絲泉的動物醫(yī)生們漫長交往的開端。到我離開前,幾百美金進了他們各自的賬戶,盡管他們當(dāng)中有很多人出于同情,都沒收我的咨詢費??傆幸惶欤@些神奇的人看到我進了他們的診所,會逃竄躲藏,要是被我揪住,就會嘆口氣說:“今天又有誰要死了,小羅?”然后在我說出那些毛病的最新進展時,他們的面部就抽搐起來。但他們當(dāng)時教會我許多東西,像如何把針飛進肌肉、如何把針戳進頸靜脈、如何用柳葉刀切和割、縫合、消毒、閹割、上藥、包扎、清潔,以及一個鐵石心腸的職業(yè)醫(yī)生要超然冷靜做到的所有事情。

獸醫(yī)給駱駝們做了深入體檢。他告訴我澤萊卡斷了一根肋骨,然后他見到我臉上的表情,趕緊安慰我說骨頭已經(jīng)長好,只有她再次跌倒才會有麻煩。她的感染用抗生素粉很容易就能清潔干凈。然后我領(lǐng)出凱特那個顫動的大肉團,給獸醫(yī)看她的前胸,此時那里正在大量地滴膿。前胸,或者叫基座,是長在前腿后面胸部上的一塊軟骨。長在前腿和后腿上類似的肉墊是駱駝坐下時的壓覺點。它被一層硬皮覆蓋,就像樹的皮。我一直在用軟管、消毒劑、抗生素粉和松焦油處理里面的傷口。獸醫(yī)檢查了前胸,停頓一下,把手插得更深,然后吹了聲口哨。我不喜歡那口哨的聲音。

“看起來不好,”他說,“感染是從囊袋的肉里蔓延出來的。那里面可能有玻璃。不過,我還是會給她灌大量的土霉素,看看她有什么反應(yīng)?!?/p>

他繼而拿出一支巨大的針筒,上面的針頭有吸管那么粗,遞給我,讓我站到離凱特的脖子兩英尺以外的地方去,像扔飛鏢一樣朝她投擲針頭。我投擲的力氣不夠大。凱特的怒吼高了一個八度。我再次站回去,瞄準(zhǔn)后用盡全力投擲。它徹底扎進去了,我很驚訝它竟然沒有從另一頭戳出來,就像科學(xué)怪人身上的螺栓一樣。然后我連上針管,注射進十毫升的黏性物質(zhì),留下一個蛋形的大包。

“干得漂亮,”獸醫(yī)說,“現(xiàn)在,每三天那樣注射一次,再注射兩次,然后給我打電話。好嗎?”

我勉強透過下巴的顫抖,哽咽地說了一聲“好”。我對針頭的憎恨馬上就要永遠(yuǎn)痊愈了。

我曾經(jīng)有過的任何贏得凱特信任的美夢現(xiàn)在都飛出了窗外。我每天至少包扎傷口兩次,或者給她打針,讓她疼痛,加深了她對我這個物種的憎惡。她的防護半徑對我增加到20英尺,對別人還是10英尺。還是沒有起色。獸醫(yī)再次過來時,我們決定用寧比泰鎮(zhèn)靜劑把老姑娘麻昏,然后切開傷口引流。要不是太為這家伙擔(dān)心(沒人知道一頭駱駝的正確麻藥量,所以我們得靠猜),我真會為凱蒂對麻醉藥的反應(yīng)大笑一番。她慢慢地跪下,嘴唇傻傻地完全松弛,出神地盯著小小的草葉、螞蟻和一切時,目光呆滯,口水從松垂的下巴流出來——她被麻翻了。

手術(shù)很嚴(yán)肅。盡管我們看不到有玻璃碎片,感染卻比獸醫(yī)先前預(yù)計的深得多,本希望避免徹底切開創(chuàng)口,這下必須得切了。然后,等手術(shù)結(jié)束,又開了一個療程的注射后,我有信心一切都會沒事的。凱特沒有好轉(zhuǎn)。我生命中接下來的幾個月都奉獻給了她的安康——在她身上花錢如流水,使用大劑量的各種抗生素,通過草藥和書上的阿富汗療法治療。我嘗試了鎮(zhèn)上每一位獸醫(yī)建議的每種治療。凱特全無反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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