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五點,我抵達愛麗絲泉,帶著一條狗、六澳元和一個小手提箱,里面裝滿不合時宜的衣服?!巴砩弦獛Ъ蛎??!毙麄魇謨陨险f。一股刺骨的風把沙礫抽向站臺,我抱著發(fā)熱的狗的肉體,站著打戰(zhàn),好奇自己抽了什么風,被帶來荒蕪中心這個怪誕空曠的火車站。我轉(zhuǎn)身逆風,看到小鎮(zhèn)邊緣山脈的輪廓。
生命中,有些時刻就像樞軸,你的存在圍繞它們轉(zhuǎn)動——微小的直覺閃現(xiàn),你知道自己為了改變,做對了某件事,你覺得自己走在正途上。我看著暗淡的黎明給懸崖加上熒光色的條紋,意識到這就是其中一個片刻。這是純粹、毫不復雜的自信的片刻,它持續(xù)了大概十秒。
小刨掙脫我的懷抱,昂頭看我,豬仔一樣的耳朵撲扇著。我體驗到那種不祥的預感,就是你知道你被自己騙來做一件很難的事情,而且沒有回頭路。一切都很順利,身無分文地跳上火車出發(fā),告訴自己你真是一個相當勇敢、有冒險精神的人,事情來了你都能夠處理,但當你真正來到另一頭,沒有人可見,沒有地方可去,沒有東西可供支撐,除了一個連你自己都不真正相信的錯亂念頭時,突然間,待在親切的昆士蘭沿岸的家中變得更有吸引力,在游廊上和朋友們討論計劃,啜飲金酒,沒完沒了地列清單中的清單,最后都丟掉,還讀讀關(guān)于駱駝的書。
基本上,這個錯亂的念頭就是從灌木叢里給自己搞到必要數(shù)量的野駱駝,訓練它們幫我馱裝備,然后徒步進入中央沙漠腹地,四處去走。我知道這個國家有大量的野駱駝。它們是19世紀50年代跟著阿富汗和北印度的主人來的,為了開辟難以進入的地區(qū),為了運送食品,以及支援建設(shè)電報系統(tǒng)和最終導致其喪失經(jīng)濟地位的鐵路。當這種情況發(fā)生時,心碎的阿富汗人把駱駝放了,試圖另謀他職。他們是專業(yè)人士,所以找工作不容易。然而他們的駱駝卻走上了康莊大道——這個國家對它們而言十分完美,它們生生不息,所以現(xiàn)在有將近一萬頭野駱駝在自由的國度里流浪,在牛場生事,讓人討厭,被人射殺,而且,根據(jù)一些生態(tài)學家的說法,它們威脅到了一些植物物種,因為它們特別愛吃。它們唯一的天敵是人,也幾乎不生病,現(xiàn)在澳大利亞駱駝被列為世界上最好的幾種駱駝之一。
火車只坐滿一半,旅途漫長。從阿德萊德到愛麗絲泉,500英里,兩天時間。奧古斯塔港周邊的現(xiàn)代公路干道幾乎立刻消失在起伏不平、一副慘象的無盡粉色小徑中,通往閃熠的地平線,然后就一無所有了,只剩偏僻內(nèi)陸紅色羊皮紙般的旱地,上帝威嚴的藏身之所,在那里,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后來的附庸品?;疖囓噹锏恼勗捚稳栽谖业哪X袋里嗡嗡作響。
“喂,你好啊,介意我坐這兒嗎?”
(一邊嘆氣,一邊刻意地看向窗外或者看書。)“不介意。”
(眼睛落到胸部的高度。)“你家男人呢?”
“我沒有男人?!?/p>
(模糊充血的眼睛里有微光,仍固定在胸部的高度。)“老天爺啊,妹子,你該不會一個人去愛麗絲泉吧,?。柯犞?,姑娘,你他媽的死定了。他們那些土人肯定會強奸你的。他媽的黑人在那里到處瘋跑啊,你知道吧。你得需要什么人幫你盯著點兒。告訴你吧,我會給你叫瓶啤酒,然后我們回你的包廂熟絡(luò)一下怎么樣?你怎么看?”
我站在清晨靜默的真空中,一直等到車站熙熙攘攘到達的人流稀疏下來,抑制住我的不安,和小刨出發(fā)進城。
我們在荒廢的街道上游蕩時,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此地建筑的丑陋,與圍繞它的壯麗鄉(xiāng)野形成不適的對比?;覊m蒙住一切,從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的街角大酒吧到主街兩旁俗氣而缺乏想象力的店面。成群的死蟲子聚在弧形的路燈里,只有兩塊地方被雨刷抹干凈的四驅(qū)車駛過紅土揚起灰塵,陸續(xù)急速地駛過水泥和瀝青鋪就的城鎮(zhèn)。這片灰色、奶油色和醫(yī)院綠的商業(yè)區(qū)逐漸讓位給雜亂無章的郊區(qū),直到被麥克唐奈山脈垂直的高大紅坡戛然截斷。這個山脈是鎮(zhèn)南的邊界,完整綿延,只有幾處壯觀的峽谷,東西各有幾百英里。托德河,一個干涸的兩旁種著高大銀葉桉的白色砂質(zhì)河床,蜿蜒穿過城鎮(zhèn),然后切入大山的窄隙之間。山脈險惡地隱約現(xiàn)身,就像某種石化的史前怪獸,我后來發(fā)現(xiàn),它對下方的人們具有深遠的心理效應(yīng)。它讓他們得熱帶精神障礙癥。它提醒他們還存在不可思議的時間維度,而那個,是他們用貼磚木屋和凋萎的英式花園幾乎成功隔絕掉的。
我本來計劃跟著原住民在小溪旁扎營,直到找到工作和住的地方為止,但火車上的劫數(shù)先兆告訴我,這樣等于自殺。每一個人,從長期酗酒者、無情的男人,到臉龐上有棕色皺紋和疲倦表情的女人,再到提供和喝掉大量酒水的穿晚禮服的男服務(wù)員,他們所有人都警告我不要那么做。這里的黑人明確無疑是敵人。臟,懶,危險。人們帶著懷疑的迷醉講起年輕的白人小姑娘夜里無辜地消失在托德河,邂逅比死還慘的命運。這是任何人都能煽風點火的唯一話題。我在家里也聽過其他故事——一個年輕的黑人有天早上在愛麗絲泉的水溝里被發(fā)現(xiàn),全身都涂成了白色。即使在城市里,大街上的人甚至都不太可能見過一個原住民,更別提說上話了,而這個人,竟能以非凡的輕蔑感長篇大論地說出他們是什么樣的,有多懶、多愚笨。這是因為在新聞報刊上,關(guān)于原住民的唯一報道就是描述領(lǐng)救濟金的石器時代老酒鬼的刻板形象,還因為每個人在學校里都學過,說他們比接受過專門訓練的猩猩好不了多少,沒有文化,沒有政府,在廣大優(yōu)越的白人世界里沒有生存權(quán);是漫無目的的流浪者,遲鈍、原始、愚昧。
你初來乍到,很難從虛構(gòu)中辨出事實,從妄想中辨出恐懼,從壞人里辨出好人,但這個鎮(zhèn)絕對有什么東西異乎尋常。這個地方似乎沒有靈魂,無所寄托,但這或許正是亂世出英雄的地方。每個人都試圖把對神的恐怖之心灌輸給我,就因為我是叢林里的城市人嗎?我是突然著陸到3K黨的地盤了嗎?我以前跟原住民待在一起過。事實上,和他們在一起時是我人生中最好的假日時光。確實有酗酒,偶爾有斗毆,但那也是澳大利亞白人傳統(tǒng)的一部分,在這個國家的大多數(shù)酒吧和派對上都有。如果這里的黑人和那里的黑人一樣,白人怎么會如此滿心恐懼和憎惡他們呢?如果不一樣,又發(fā)生了什么事讓他們變成那樣呢?小心行事,直覺告訴我。我已經(jīng)能察覺到這個城鎮(zhèn)里有潛在的暴力,我得找個安全的地方待著。兔子也有自己的生存機制。
他們說妄想癥吸引妄想癥:當然,我認識的其他人對愛麗絲泉從沒有過這種負面的看法。但當時我得從底層了解它,這或許給了我一種扭曲的觀點。據(jù)說任何人若見過三次托德河的涌流,都會愛上愛麗絲泉。等到第二年末,在見過它反常泛濫不止三次之后,我有了一種激昂的仇恨,然而又對它有種難以言喻而強烈的入迷。
有14000人居住在那里,其中1000人是原住民。白人主要由政府官員、魚龍混雜的不合群分子和冒險家、退休的牛場主或羊場主、流動的駐地工人、卡車司機和小企業(yè)主構(gòu)成,小企業(yè)主生活中的主要職責就是欺詐游客,他們一車車地從美國、日本和澳大利亞城里過來,期待在這最后一個浪漫的邊區(qū)有激動人心的冒險,期待看看環(huán)繞四周的非凡沙漠。有三間酒吧,幾家汽車旅館,兩三間Z級餐廳,還有各種商店,售賣“我爬上艾爾斯巖”的T恤、中國臺灣產(chǎn)的飛去來、關(guān)于澳大利亞史料的書和印有夕陽下手握長矛的尊貴野蠻人側(cè)影的茶巾。這是一個邊界小鎮(zhèn),以咄咄逼人的大男子主義和嚴峻而緊張的種族關(guān)系為特色。
我在一家便宜的咖啡館吃了早餐,然后踏進耀眼的大街,這里的事物開始運轉(zhuǎn),我乜斜著眼睛找新家。我問人最便宜的住宿在哪里,他們給我指了鎮(zhèn)北三英里的一個房車停車場。
這段路炎熱多灰,但還算有趣。馬路與托德河的一條支流并行。穿過桉樹葉滾滾冒出的筆直的藍色煙柱標示出原住民的營地。左手邊是愛麗絲泉工業(yè)區(qū)的汽修廠和車間,白鐵棚屋后面是一片整齊的草地和近郊的樹木。到達時,業(yè)主通知我,如果我自己有帳篷就是三澳幣,否則是八澳幣。
我笑不出來了。我渴望地看了一眼冷飲,然后走到外面去喝微熱的自來水。我沒問要不要錢,以防萬一。不遠處停車場的角落里,有幾個穿補丁牛仔褲的長發(fā)年輕人正在扎一個大帳篷。他們看起來平易近人,于是我問能不能跟他們一起住。他們很樂意為我提供住所和友誼。
當晚,他們開著廂式老爺貨車帶我進城,裝上了讓人聯(lián)想到自由自在的城市青年的所有外在標志——一部500萬分貝的汽車音響,甚至沖浪板……他們要往北走。我們開進鎮(zhèn)上那灰蒙蒙的燈光里,在酒吧旁停下買點酒。那個很年輕的羞怯女孩突然轉(zhuǎn)向我。
“哦,你看他們,他們不惡心嗎?老天,他們就像猿人?!?/p>
“誰???”
“原住民啊?!?/p>
她男朋友正靠在酒行旁,等著。
“趕緊啊,比爾,我們離開這里吧。丑陋的畜生。”她抱起雙臂,就好像她很冷,反感地顫抖。
我把頭枕在胳膊上,默不作聲,知道這一夜有的受了。
第二天,我在酒吧里找到一份工作,兩天后開工。是的,我會住在酒吧的一間里屋,款項會從我第一周的工資里扣。管飯。完美。那讓我有時間來弄清楚駱駝的事。我在酒吧里坐了一會兒,跟??土奶臁N野l(fā)覺鎮(zhèn)上有三個人有駱駝——兩個涉足旅游業(yè),另一個是老阿富汗人,他從野外帶回駱駝,賣到阿拉伯半島當肉畜。我遇到一個年輕的地質(zhì)學家,他提出開車帶我去見這個人。
我一見到薩雷·穆罕默德,就明顯看出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流露出一個長期習慣與動物打交道的男人的自信,羅圈腿,套索嫻熟。他正在一個灰蒙蒙的院子里修理某種外形奇特的鞍座,那里全是這些奇怪的牲畜。
“嗯,我能幫你什么?”
“早上好,穆罕默德先生,”我自信地說,“我是羅賓·戴維森,嗯,我在計劃一趟出行,你看,就是進入沙漠中央,我想搞三頭野駱駝,訓練它們上路,我想知道你能不能幫我?!?/p>
“哼?!?/p>
薩雷從濃密的白眉下怒視我。
“我猜你也認為自己能做到?”
我看著地面,腳在蹭地,嘟噥了幾句辯解的話。
“那你對駱駝了解多少?”
“呃,其實一點都不了解,我是說,其實這些駱駝我是頭一次見到,但是啊……”
“哼。那你對沙漠了解多少?”
我的沉默痛苦地表明,我對一切知之甚少。
薩雷說很抱歉,他認為他幫不了我,轉(zhuǎn)身繼續(xù)忙他的事。我的傲氣消退了。這會比我想的更加艱難,但這才只是第一天。
然后我們開車去鎮(zhèn)南邊的旅游區(qū)。我見到了業(yè)主和他妻子,一個友好的女人,她請我吃蛋糕喝茶。當我講述我的計劃時,他們沉默地彼此對看?!昂冒?,什么時候你想來就來吧,”男人快活地說,“要開始對動物有一點了解。”他幾乎無法控制另一邊臉上的假笑。總之,我的直覺叫我離開。我不喜歡他,我敢肯定這種感覺雙方都有。此外,當我看到他家的動物咆哮打架時,我估計跟著他也學不到什么東西。
三個里面的最后一家,波塞爾家,在往北三英里處,根據(jù)酒吧里一些人的說法,主人是個神經(jīng)病。
我的地質(zhì)學家朋友把我放在酒吧,我從那里沿著查爾斯河的河床往北走。這是一段可愛的路,兩旁樹木成蔭,很涼爽。寂靜常被大群的營地狗打破,它們豎著頸毛全速沖來,讓我和小刨離開它們的地盤,結(jié)果它們的原住民主人朝它們?nèi)悠吭夜?,還咒罵了它們,但依然對我們微笑點頭。
我來到樹木和草坪間一棟完美的白色小屋門前。這是一棟小型的奧地利式牧屋,的確美麗,但在紅色巨石和塵暴中顯得荒誕不經(jīng)。院落全由手鑿的木材和絞繩圍成——大師級巧匠的作品。畜廄里有拱門和天竺葵。一切都井井有條。葛萊蒂·波塞爾在門口迎我,她是一個像鳥的中年女人,臉上流露出艱苦、煩憂和不屈的意志。但里面也有一絲猜疑。然而,到目前為止,沒用高人一等的懷疑接受我的想法的,她是第一個。又或者是她掩飾得比較好。她的丈夫科特不在,于是我準備第二天來見他。
“目前你覺得這個鎮(zhèn)怎么樣?”她問。
“我覺得它令人討厭?!蔽掖鸬溃⒖叹秃蠡诹?。我最不想讓她敵視我。
她頭一次笑了:“好吧,那你會過得不錯。只是要記住,這附近有很多瘋子,你得提防一點?!?/p>
“黑人呢?”我問。
猜疑又來了?!昂谌嗽撍赖臎]有一點錯,除了白人對他們做的破事?!?/p>
輪到我笑了??磥砀鹑R蒂是個反叛的人。
第二天,科特出來,用他那日耳曼人的最大熱情迎接我。他穿了一套潔凈的白衫,裹著同樣整潔的白色頭巾。要不是冰藍色的眼睛,他看起來就像一個修長健壯的大胡子摩爾人。站在他的附近,就像靠近一根倒下的電力線,全是危險、爆裂的能量。他有深棕色的皮膚,肌肉發(fā)達,兩手長滿老繭,因為工作而大得出格,他絕對是我見過的最非凡的人。我連名字都沒說出口,他就把我領(lǐng)上了外廊,開始跟我詳細講述接下來八個月的生活會是什么樣的,始終笑著,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
“現(xiàn)在,你要來給我拱(工)作八個月,染(然)后你要買下我的蟻(一)頭駱拓(駝),我會教你訓練塔(它)們,你會再搞到兩頭葉(野)的,染(然)后就醒(行)了。我有一頭動物給你。它只有蟻(一)只眼睛,但是,哈,哪(那)沒有關(guān)系,對你來說足夠搶(強)壯和克(可)靠,啊?!?/p>
“是,但是……”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是,但是啥嘛?”他不相信地喊叫。
“要多少錢?”
“啊,呀,要多少錢?呀。讓我想想啊。1000澳幣賣給你。好劃算。”
一頭瞎駱駝要1000塊。我暗自思忖。我他媽的用那筆錢能買頭大象。
“你人很好,但是你看啊,科特,我沒有錢?!?/p>
他的嬉笑消失了,就像油水流下放水口。
“但當然我可以在酒吧工作,這樣……”
“呀。那就對了,”他說,“呀,你要在酒吧拱(工)作,還有你要待在這里給我當學徒換吃換住,今晚開始臥(我)們看看你是塊什么料,就這么定了。你是非常幸運的姑娘,我為你做則(這)個?!?/p>
透過茫然的半信半疑,我聽懂了一半:我被拐了。他把我領(lǐng)到畜廄里的住處,進屋給我取訓駝師的新行頭。我鉆進白色大包裹布里,把可笑的頭巾擱在我的淺色頭發(fā)和眼睛上。我對著鏡子無助地大笑,看起來像個精神分裂的面包師。
“干啥嘛,是你穿起來太好看還是咋(怎)么的?”
“不是,不是,”我讓他放心,“我只是從沒見過自己像個阿富汗人這樣,僅此而已?!?/p>
他把我?guī)У酵饷婵瘩橊劊系谝徽n。
“現(xiàn)在,你必須從地(底)層開始干。”他邊說邊遞給我簸箕和掃帚。
駱駝拉屎像兔子。整潔的圓形小顆粒,一拉一大堆。有幾堆正落在科特手指的方向。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在整整五英畝的地上,我沒有見到一丁點兒那個東西,一顆都沒有,而且鑒于科特有八頭牲畜,最起碼這很讓人驚訝。為了給我的新老板留下勤奮的印象,我彎下腰去,小心地把每顆屎粒刮進簸箕盤里,站起來等待檢查。
科特好像有哪里不對勁。他的眉毛在臉部挑上壓下,像部電梯。棕色皮膚開始變紅。然后像火山爆發(fā)一樣,他用熱巖漿般的口水噴我。
“辣(那)個……是撒(啥)?”
我很困惑,往下看,卻什么也沒看見。我跪下來,還是什么也沒看見。科特撲通一聲跪在我的身邊。藏在一片短茅草下面的,是你所能想到的最小的一塊遠古駱駝屎?!扒甯蓛?!”他尖叫,“你意(以)為介四(這是)他媽的度假還是撒(啥)?”我無法相信這種事會發(fā)生在我身上,顫抖著撿起微小的屎片。它幾乎已經(jīng)隨著歲月流逝化成灰了。但科特息怒了,我們繼續(xù)巡視牧場。
經(jīng)過這次爆發(fā),對留在那里,我本該再考慮一下,但很快我就明顯看出,我的惡魔朋友是駱駝奇才。我現(xiàn)在會徹底破除一些關(guān)于這些動物的謬見。據(jù)我所知,它們是除了狗以外最智慧的生物,估計它們的智力水平大致等同于八歲的小孩。它們重感情、厚臉皮、貪玩、機智(沒錯,機智)、沉著冷靜、耐心、耐勞,而且超級有趣有魅力。它們也很難訓練,因為本質(zhì)上的性情未被馴服,況且又極度聰明敏銳,所以名聲才這么臭。如果對待不當,它們是相當危險的,而且絕對難管束??铺氐鸟橊剾]有這些毛病。它們就像好奇的大狗仔。也不臭,除非反芻時因為賭氣或者害怕,噴你一身黏滑的綠渣子。我還得說,它們是高度敏感的動物,很容易受到糟糕的訓練師的驚嚇,而且很容易被毀掉。它們驕矜,有種族優(yōu)越感,明確地相信它們是上帝選中的子民,也是膽小鬼,它們的貴族風范掩藏了脆弱的心。我入迷了。
科特繼續(xù)羅列我的職責。糞便似乎是主要問題。我要整天跟著動物,撿起這種讓人不快的東西。然后他告訴我,他曾經(jīng)有過一個好點子,把足球的橡膠充氣內(nèi)膽兜在它們的肛門上,但不到一天,它們就不滿地把內(nèi)膽甩掉了。我看看一旁的科特。他不是在開玩笑。
我還要在凌晨四點去抓動物,解開它們的絆子(它們的前腿被皮帶和腳鐐絆住,以防跑得太遠太快),并讓它們鼻子連著尾巴,排成一隊回家,做好上鞍的準備。有兩三頭,會用于當天的工作,帶著游客轉(zhuǎn)轉(zhuǎn)橢圓形場地,一澳幣轉(zhuǎn)一圈,其他的會被關(guān)在院子里。我得把選出的三頭綁到飼料斗旁,用長柄刷給它們刷毛,讓它們“嗚噓”(阿富汗詞語,意思想必是“坐下”),然后給它們裝上由科特設(shè)計的俗麗的仿阿拉伯式鞍座。這是我接下來八個月生活中最好的部分??铺刂苯影盐襾G去干粗活重活,根本沒有給我時間害怕動物。一天剩下的大部分時間里,都忙著確保他的無菌場地極其干凈、整潔、毫無野草。沒有一根草敢長錯位置。
當天晚上,那個很好心開車帶我轉(zhuǎn)轉(zhuǎn)的男孩過來看我活得怎么樣了。我通知科特我有客人,然后把他帶回畜廄。我們坐下聊天,看著深夜燦爛的藍橘光輝。一天的日常工作把我累得要命??铺匾恢弊屛掖掖铱炫?,從飼料倉跑向駱駝,再跑到院子里,然后跑回來。我給花園除草,用剪刀修整了一英里茅草叢生的路緣,領(lǐng)著無數(shù)令人反感的游客坐在駱駝背上環(huán)繞橢圓場地,還做了清掃、拖地、刮屎、搬抬的工作,直到我覺得自己就要崩潰了。腳步?jīng)]有松懈過一分鐘,而且由始至終,科特都在監(jiān)視我和我的工作,當著不知所措又尷尬的游客的面,一會兒嘀咕我干得不錯,一會兒又對我尖叫辱罵,二者交替進行。我在工作的時候全神貫注,沒去想自己能不能忍受八個月的這般對待,但當我跟我的年輕朋友傾訴時,我對那個人的所有怒氣都從心底泛上來了。傲慢的渾蛋,我想??杀?、刻板、強迫癥、愛發(fā)牢騷的小變態(tài)。我恨自己在與人打交道方面可憎的怯懦。這是特別女性化的癥狀,就和那些總是充當獵物的動物的軟弱一樣。我不夠進取,也沒有勇于反抗?,F(xiàn)在又在自己人這里無力憤怒地喋喋不休。突然,科特出現(xiàn)在拐角——邁著巨步、一身白衣的幻影。沒等他走到我們這里,我就感覺到了他的暴怒,站起來與他對峙。他用一根顫動的指頭指著我的朋友,牙關(guān)緊鎖地轟他:
“你,你離開這里。我不知道你他娘的是誰。天黑以后不容許?。ㄈ危┖稳嗽谶@里。你很可能是富拉頓他們家派來刺探我的駝鞍設(shè)計的。”
然后,他瞪著我:“我從自己的線人那里聽說了,你已經(jīng)去過辣(那)里。如果你給我趕(干)活,就不準靠近辣(那)個地方——永遠。明白了沒有?”
接著我就爆發(fā)了。地獄都沒有我爆得厲害。我的朋友已經(jīng)雙目圓凸地消失在黑暗里,我對科特破口大罵,用天底下所有的臟字罵他,尖聲說他這輩子都別想再讓我給他干臟活。我寧愿去死。我激情澎湃地沖進房間,猛摔那扇被他寶貝得像玻璃一樣的谷倉門,并打包好簡陋的行李。
科特目瞪口呆。他錯判了我,把軟柿子捏得太狠。他眼里的澳幣符號消逝了。但他還是太驕傲,不肯低下頭來道歉,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搬去了酒吧。
- 一英里約為1.6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