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誨將伴筆耕老(代序)
王慧敏
范敬宜老師生前曾多次囑我:“有機會一定要把你的下鄉(xiāng)手記結(jié)集出版。屆時,我來寫序?!?/p>
后來,一次一次的疾病,讓他的愿望始終未竟。去世前,他不無傷感地對我說:“看來這篇序我是完不成了……”斯情斯景,如影歷歷。今天這本書終于要付梓了,把這篇追思范老師的文章,權當本書的序言吧。
一
算來,認識范老師已20余年了。當年考研究生時,本來想投考復旦新聞系。從招生簡章上獲悉武漢大學樊凡教授和經(jīng)濟日報總編輯范敬宜合招研究生,我大喜過望——那時候,經(jīng)濟日報正辦得風生水起,在新聞界頗有些馬首是瞻的味道。而當家人范敬宜,更是新聞學子們心中的偶像。
就這樣,我拜在了范老師門下。
在武漢大學念完基礎課,按照教學計劃,到經(jīng)濟日報邊實習邊做論文。第一次見面,我便當頭挨了一棒。記得是在范老師那間簡陋的辦公室,西曬的陽光把他原本儒雅的形象勾勒得很有幾分威嚴。他問我:“看過梁厚甫的哪些書?”我一下子懵了。在當時,只知道梁厚甫是個美籍華裔報人,對他的作品從無涉獵。
見到景仰已久的導師,本來就有幾分緊張。這一下更慌了。接下來他問的民國時期幾個知名報人的作品情況,我也回答得磕磕絆絆。他皺起了眉頭。
不過,接下來他問的古典詩詞的掌握情況,還算差強人意。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我剛想喘一口氣,誰知問題又來了:“會背清人吳偉業(yè)的《圓圓曲》嗎?”我背了幾句便卡了殼……
他將剩余的部分一口氣背完,然后嚴肅地說:“新聞要有文化含量,記者要有人文情懷。要想當個好記者,文化底蘊非常重要。一個人文筆的高低賴于文化的深淺厚薄?!?/p>
自幼喜歡舞文弄墨,自以為學了不少東西,原來竟如此的淺?。乃姆块g出來,我汗?jié)窦贡?。這讓我暗暗下起功夫來。
畢業(yè)論文,商定的題目是《新時期經(jīng)濟新聞研究》。他約我到他萬壽路的家中去談。這次我做了充分的準備,西方傳播學的原理整了一套一套的。聽我談了大約20幾分鐘,他打斷了我:“新聞是個實踐學科。沒必要搞那么多復雜的理論。更不要言必稱西方。現(xiàn)在一談做學問,就從西方書籍中去找理論根據(jù)。這種風氣很不好。至于寫作,咱們老祖宗有很多寶貴經(jīng)驗,為什么非要從西方去生搬硬套?”他建議我去訪談一線的跑口記者,由他們講述新時期經(jīng)濟新聞的得與失、改進方向。
他給我開了一個40多人的采訪大名單,要求對每一個人的從業(yè)特點都要做一個精確的歸納。
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半年多時間,一有空閑我就得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穿行。
及到行文時,他就摳得更嚴了。每一個章節(jié)幾乎都被打回數(shù)次。連論文后面附的參考文獻的出版時間、版次他都要一一核對。他說:“我不能誤人子弟。你也不能丟我的人。”
看著其他同學都早早交了論文,而我還騎著車沒日沒夜地奔波,真有些后悔當初報考了他的研究生。好歹,畢業(yè)論文高分通過。
二
范老師學養(yǎng)之深厚,確實令我輩興嘆。
一次我在新疆和田鄉(xiāng)間采訪,寫篇急稿時要引用幾句古詩,只記得“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兩句,上面兩句是什么記不得了。手頭又沒有書可查。我便打電話向他請教,他隨口就說:“上兩句應該是‘枝間新綠一重重,小蕾深藏數(shù)點紅’。是元好問寫的。題目是《同兒輩賦未開海棠》。”
還有一次,席間和一個文友打賭“皮里陽秋”的出處。打電話請教他,他說:“應該是《晉書·褚裒傳》里的。原句是‘皮里春秋’,后晉帝避母名春之諱,而改作‘皮里陽秋’?!笔潞螅易值湟徊?,毫厘不爽。
他有如此的功底,緣于他對學問孜孜矻矻的追求和對新聞事業(yè)的熱愛。他常說總編輯首先是個編輯,不能只想著“總”而忘了“編輯”。他說過:我要終生當記者。如果有下一輩子,還要當記者。
“敬惜文字”是他常叮嚀我的話。他說:“現(xiàn)在新聞圈里有一種不好的現(xiàn)象:輕視文字。如果誰要鄙薄一個記者,會在數(shù)說了一頓不是之后來這么一句‘這人,文字還行’。其實,這是把本末鬧擰了。文字是新聞從業(yè)的基礎。沒有過硬的文字基礎,絕對當不成好記者?!彼嬖V我,即使到了今天,他的任何一篇稿子都經(jīng)過了反復修改,就是寫一篇小消息也不輕易放過,《再給后代5000年》不足500個字,他從晚上10點鐘開始動筆,一直寫到了次日凌晨5點多鐘,先后換了7個導語。
1995年,我寫了一篇河北靈壽縣7個山民修路的通訊《太行七賢》,他親自撰寫了一篇600多字的編者按。他告訴我,這個編者按,他整整琢磨了一個星期。
從人民日報退休后,他依然浸淫在新聞里。他在《新民晚報》開了個專欄“敬宜筆記”,每有得意之作,都會給我打來電話:“我最近的那篇文章你看了嗎?談談看法?!彼麊柕煤芗?。為了應付他的“檢查”,我專門訂了一份《新民晚報》。
對于我的作品,他依然嚴格把關。我寫的消息《油氣開發(fā)給南疆少數(shù)民族送來“福氣”》,他評點:“還可以精煉一點,譬如,第二段為什么要舉那么多例子?”我的長篇通訊《阿布力孜家的“月亮泉”》,他來信:“文章似乎收得急了!”我的連續(xù)報道《討薪記》,他建議:“主題不要太分散,系列報道亦如是。直線追下去似乎更妥!”
“敬惜文字”,已融進了他的血液中,即使寫個便條、一個短札也不茍且。
新疆地域遼闊,路途漫漫。采訪路上,有時我會將自己寫的詩詞隨手發(fā)短信給他。他呢,都會一一予以指點。2005年“五一”,我在去喀什的路上寫了首詩《五一感懷》:“孤懸塞外伴狼煙,春深五月天猶寒。無邊風塵常入夢,伏案燈前抱書眠?!边^了幾天,便收到了他的一封信:“建議將‘狼煙’改為‘蒼煙’,‘常入夢’改為‘頻入夢’。”他認為詩的調(diào)子太低沉,特和詩一首,記得結(jié)句是:“浩浩天風鼓征篷,催馬瀚海疾奮蹄。”
我寫的另一首詞:“誰言大漠不荒涼,罡風起,塵沙揚。秋色未褪,已是雪茫茫。驅(qū)車百里無城郭,沙連沙,皆灰黃?!彼麖托牛骸啊浴茟某伞M’。下闋結(jié)句‘學紅柳,效胡楊?!臑椤Ш鷹睿趾畏??’似乎更好?!?/p>
他不但是一個出色的記者、編輯,更是一個有強烈責任感的新聞理論家。他提出的取舍新聞的“三貼近”原則和“人不求全,求全則天下無可用之材;文不求同,求同則天下無可讀之章”等名言,至今仍被新聞界視為圭臬。他說,當記者,尤其是大報記者,一定要有責任意識。不要只圖自己痛快,也不能只求微觀的真實。他說,有時候,就單個新聞事件看,可能是真實的,但放在宏觀背景下去考量,卻未必真實。因此,發(fā)一篇稿子,一定要看整體的效果,看他對社會帶來的是正效應還是負效應。
1996年夏,我收到了一封群眾來信,說陜西某縣在農(nóng)村耕地整治時,采取過激手段集村并屯,農(nóng)民意見很大。我和經(jīng)濟部農(nóng)村組另一位記者到那個縣進行了調(diào)研,回來寫了篇6000多字的通訊。稿子按流程到范老師那里時卡住了。一天他把我找了去,說:這篇稿子最好不發(fā)。你們反映的情況肯定是真實的,但你們想過沒有,那個縣的做法只是個別現(xiàn)象,不能代表全局。從國家大局出發(fā),保護耕地始終是國策。取舍新聞,一定要做到宏觀真實和微觀真實的統(tǒng)一。那個縣的不合適做法,可以通過內(nèi)參反映,但不要公開見報。
范老師成名,緣于那篇膾炙人口的《莫把開頭當過頭》。在當時背景下敢寫這樣的文章,需頂著莫大的壓力。人們佩服他的道德勇氣!
有些人會認為,后期的他,隨著官越做越大,是不是銳氣消退了?實則不然!知識分子的良知始終在他身上激蕩?!盀樘斓亓⑿?,為生民立命”始終是他行為的主軸。一次人民日報發(fā)表的一篇稿子引起了一位領導的不快,在一次會議上點名批評了人民日報。會后,范老師專門找到那位領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那位領導虛懷若谷,不以為忤,專門邀請人民日報幾位負責經(jīng)濟報道的編輯、記者到自己辦公室就有關問題進行探討。
我在新疆駐站期間,對南疆日漸濃烈的宗教氛圍及反恐面臨的新問題特別擔心。一次回京開會和他嘮起了此事。他騰地站了起來,很嚴肅地問我:“這么重大的問題你為什么不寫內(nèi)參?你的良知哪里去了?”語氣之嚴厲嚇了我一跳。我怔怔地看著他。他面色更冷峻:“你的職責是什么?有什么比國家利益更重?不寫,你就是瀆職?!?/p>
我很受震動。回去立馬把發(fā)現(xiàn)的問題,寫成了系列內(nèi)參。
三
范老師,是個傳統(tǒng)文化浸潤很深的人。言談舉止中,無不帶著那代知識分子特有的儒雅與謙和。
我倆年齡相差近40歲,又是師生關系。翻翻他給我的信札,每一封信的開頭都是慧敏仁弟。收尾總是常用“此頌曼?!薄ⅰ凹错炛鳌?、“即請撰安”等句?!坝胁哦跃彿綄俅蟛?,有智而氣和斯為大智”是他的真實寫照。
和他接觸過的人都知道,對誰,他都彬彬有禮。在樓道里碰見了門衛(wèi)、清潔工,他都會停下來親切打招呼。他喜歡親自到食堂打飯,隨意坐在任何一個員工對面和人家談天說地。
和許多機關一樣,報社吃中飯的人多,吃晚飯的人少。一天,范老師留在報社吃晚飯。那天,北區(qū)食堂只開了二樓。在一樓賣飯的窗口掛了個小小的牌子:“吃飯請上二樓?!狈独蠋煕]看見那個牌子,問幾個聚在一樓聊天的食堂職工:“請問在哪里打飯?”連問幾聲沒人搭理。他稍稍提高了聲音。誰知一個小年輕大吼一聲:“看牌子!沒長眼?”
范老師并沒有生氣。來到二樓,見我也在,便打了飯坐在我對面,悄悄對我說:“食堂的師傅真兇喲!”聽了原委,我很氣憤:“要不要打電話告訴他們領導?”他擺擺手一笑,便埋頭津津有味吃起來。
還有一次,他參加完一個會議,散步走回報社時已是晚上10點多鐘。恰巧沒裝證件,門衛(wèi)便擋了駕。按照報社規(guī)定,沒帶證件必須內(nèi)部人員接應方能進大院。他便站在門旁靜靜等候。當時正值隆冬。后來有人經(jīng)過,告知門衛(wèi)“這是總編輯老范”,門衛(wèi)一臉歉意。范老師非但沒有生氣,還連聲稱贊門衛(wèi)做得對。
不過,范老師對身邊的人,要求卻非常嚴格。記得剛到報社不久,我在夜班值班。一天為了改稿問題,另一位編輯和排版工人爭吵起來。這件事本與我無關,可無端受了委屈:那位吵架的編輯也姓王。事過不久,在討論我的入黨轉(zhuǎn)正時,有人提意見說我不尊重工人——他把兩個“王”弄混了。吵架這件事不知怎么傳到了范老師耳朵里。他嚴厲地告訴黨委有關領導:“堅決延后王慧敏的轉(zhuǎn)正。不改正錯誤,就不能讓他入黨?!?/p>
1997年,按規(guī)定我可以申報副高職稱,根據(jù)當時的業(yè)績,還是具備一定競爭力的。誰知評選的時候,我被拿了下來。一位負責的同志告訴我:“范總說了,今年申報的人很多,讓把你往后壓壓?!?/p>
說實在的,這兩件事,當時確實讓我別扭了很久。
吵架那件事,最終還是弄清楚了。一次,我到他辦公室送大樣。他把眼鏡拉到鼻梁下端,仔細打量了我一番:“入黨轉(zhuǎn)正這件事,你們主任班明麗同志后來告訴我了,是黨委搞錯了。”他順手拿過便簽寫了一句話遞給我:“茍逢辱而不驚,遇屈而不亂,幾可任事矣!”這算是對我的平反吧。多年來,我一直把這便簽當書簽來用。
2002年秋,報社派我到新疆記者站駐站。臨出發(fā)前,他打來電話,讓我多拿幾本采訪本過去。我以為是他手頭沒有筆記本用了,便買了十幾本帶過去。
到他家后,他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兩本采訪本遞給我:“我手里只有這兩本。你看看第一頁?!狈_一看,兩本上都寫著這樣幾個大字:“見官低半級。”
他解釋:“這句話,是我剛參加工作時一位前輩送給我的。我當時很不以為然。心想,記者是無冕之王,見誰都不應該低半級。經(jīng)歷了這么多年的人生風浪,我終于悟透了這句話?!姽俚桶爰墶皇钦f要你在當官的人面前喪失人格、卑躬屈膝,而是說,無論采訪誰,都要把人家放在比你高半級的位置去對待、去尊重人家。這樣,你才能同采訪對象打成一片,才能抓到活魚。你現(xiàn)在到新疆當站長,是代表人民日報在當?shù)匦惺孤殭?,只有尊重當?shù)馗刹浚鹬啬抢锏拿恳粋€人,才能打開工作局面?!?/p>
他把我?guī)サ拿恳槐静稍L本的第一頁上,都端端正正寫了“見官低半級”這句話。說:“寫在采訪本上,對你時時都是個提醒?!?/p>
2004年之后,我先后獲得了全國先進工作者、全國民族團結(jié)模范個人、黨的十七大代表等榮譽稱號。2005年底我回京開會,他把我叫到家里,送給我一條幅,上書“求闕”,并附囑言:“闕者,缺也。世間事,皆禍福相倚、順逆相隨、圓缺相生。唯時察己‘缺’,方能‘圓’矣!”他向我解釋:“人生追求,寧求缺,不求全;寧取不足,不取有余?!彼騻€比方:“有人有了單元房,就想要復式樓;有了復式樓,又想要小別墅……求之不得,就會想各種非法手段去巧取豪奪,最后陷入不能自拔的深淵……”他進一步提點,今后報社再給你榮譽,要學會主動退讓。無論做人還是做事,不要追求一時的萬紫千紅,慧不如癡,速不如鈍,只有一步一個腳印辛勤耕耘下去,才能成就格局……
前些時,整理舊物,共找到了范老師寫給我的數(shù)十幅字。大多都是對我的提點。每一條都點中了我的“命門”。我感慨萬端:這些年,他好像一直隱身在我的身后,跟著我,盯著我,隨時矯正著我的人生航跡。
四
憶起和范老師的師生緣分,每每有“摧肝”之痛。
2007年秋我回京參加黨的十七大。報到的當天,報社老干部局局長劉寶元打電話給我:“參加完會議你不要著急回新疆。老范不久前患腦中風,顱腔大面積出血。醫(yī)院已報了病危。”我的心一下子抽緊了。
會議期間,我每天都祈禱著能有奇跡出現(xiàn)。
就在會議結(jié)束前的那天晚上11點多鐘,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因為次日要參加閉幕會,我已早早休息,黑暗中看也沒看就接了電話:“我是老范!”我大吃一驚?!澳懵犝f了吧,前些天,我腦中風。差一點,我倆就陰陽兩隔?,F(xiàn)在危險期已過去了,你方便時來看我,我住北京醫(yī)院?!?/p>
我真是又驚又喜!
會議結(jié)束的當天,我便趕往北京醫(yī)院。老人穿著病號服已候在病房門口了:人消瘦了很多,但面容依舊是那樣慈祥。他告訴我,醫(yī)生說像他這樣的大面積顱腔出血,搶救過來的幾率很低很低。
“你猜我是怎么知道你到北京開會的?我在醫(yī)院一直處于昏迷之中。那天,陪護的人在看新聞聯(lián)播,我隱隱約約聽到王慧敏幾個字,我使勁從云里霧里搜尋這個詞。慢慢就醒來了……”當時宣傳十七大,中央媒體集中報道一批來自一線的代表,我忝列其中。
因為是師生關系,我對他始終懷著敬畏之心。不過,偶爾也會和他開個玩笑。他的桌子上放著一張他仰天大笑的照片。一次,他饒有興致地給我講述這幅照片的來歷,夸贊照片作者王文瀾如何善于抓拍。
我說:“美中不足的是缺齒露出來了。而且是暴露無遺?!?/p>
他哈哈大笑。說:“狗竇洞開???”接著吟誦起辛棄疾的《卜算子·齒落》:“已闕兩邊廂,又豁中間個。說與兒曹莫笑翁,狗竇從君過。”
還有一次,聊起古人如何吟誦,他搖頭晃腦給我做起示范,背的是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念完猶自閉著眼睛洋洋自得地問:“這是桐城古韻。好聽嗎?”
我一句也沒聽懂。便照實說:“不太好聽。”老人愣了,半天不吭聲了,客廳長時間陷入沉寂。
現(xiàn)在想來真是后悔,當時怎么就不能善意地撒個謊呢?!
我年輕的時候喜歡鍛煉,進入中年后人懶了,漸漸胖起來。尤其是到新疆工作后,飲食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變化,體重迅速飆升,臉吹氣球般圓了起來。那年報社開年會,我去看他,他吃驚地看著我:“怎么搞的?臉怎么都成這樣了?”他兩手放在腮邊比劃了一下?!叭思摇痢痢烈彩沁@種臉型,但人家是大塊頭呀?!彼睦习閰菐熌刚迷谂赃?,忙給我解圍:“你別這樣說慧敏。胖又不是缺陷?!狈独蠋熣溃骸瓣P鍵是太胖會影響血壓、心臟?!?/p>
此后,每次去見他,他都會著急地說:“抓緊減肥!抓緊減肥!”
2008年夏,我的腳踝骨折。他一遍遍打電話給我,交待康復中應注意的事項。他安慰我,不要有心理負擔,說他的腿早年在學大寨工地被撞斷,腿里一直保留著一枚10幾公分長的鋼釘,并沒有影響以后的生活。
腿好后,我回京時去看他。他讓我一遍一遍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前面瞧瞧,又從后面瞧瞧,問吳師母:“能看出來嗎?能看出來嗎?”
人上了年紀,可能都會有點“老小孩”的樣兒。每次回北京開年會,他都會計算著會議哪天結(jié)束,我應該哪天去看他。一般情況下,會議結(jié)束第二天,我都會即刻去看他。有時,手頭有事耽擱了,他就會打來電話:“前天你們會議不是就結(jié)束了嗎?”
一次,我去看他,趁他上廁所,吳師母悄悄告訴我,今后你再來,等快到門口再告訴他。否則,他會到陽臺上,站在小凳子上一遍一遍往外看,嘴里咕噥著:“怎么還不來,怎么還不來?!蹦敲创竽昙o了,摔下去怎么辦?
我倆都不是很健談的那種人。所以單獨在一起時,其實,交談的并不是很多。大部分時間,兩個人埋進沙發(fā)里靜靜地品茶。偶爾說上幾句,也是你問一句我答一句,或者我問一句你答一句。沒有個中心也沒有個主題。不過,倆人都想多坐一會兒,多坐一會兒……
他中風之后,思維、語速都比以前慢了。有次送我到門口,他悄悄問我:“我是不是反應很慢?。俊蔽业难劬λ釢?。
這幾年,隨著年齡增長,一熬夜,我的血壓就會升高。他聞知后,總是提醒我要按時吃降壓藥。說自己中風就是因為沒有聽從醫(yī)囑。
在他生命的最后兩年,新聞聯(lián)播完了之后只要電話鈴聲驟響,我知道準保是他打來的。拿起聽筒,總是聽到這么幾句簡單的話:“我是老范。沒有打攪你吧,要多注意血壓,早點休息……”聲音總是惴惴的,生怕打攪了別人似的。
五
晚年的他,屢遭不幸:先是中風,后來眼睛出現(xiàn)白內(nèi)障。動手術時,又出了事故,視網(wǎng)膜穿了個洞。一只眼睛幾近失明。
我聞訊后,責怪醫(yī)院不負責任。他依然是那樣的寬厚:“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再說,已經(jīng)成這樣了,追究有什么用。”
早年腿傷后,他行走本來就不靈便。中風之后,行走就更加困難。他住在4樓,樓里沒有電梯。一次他告訴我,很想下樓走走,可是有一次下去后,上到二樓怎么也走不動了,只好坐在臺階上休息。幸好一個鄰居下班回來看到了,把他扶進了家。
在他去世前的兩年,又查出患膽結(jié)石。他告訴我:“疼起來簡直要命!在床上打滾,滿頭黃豆大的汗珠,把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彼屛医o他寄點西湖藕粉,說其它東西吃不下去。北京賣的藕粉,就像是面粉,哪有一丁點藕的味道!這是他唯一一次托我辦事。
生前,他一定留有許許多多遺憾。還在上研究生時,他就囑咐我有空多幫他收集資料。他說,別人都說新聞無學,其實新聞里面大有學問。他要結(jié)合畢生的新聞實踐,進行系統(tǒng)的總結(jié),從理論到實踐計劃出十幾本。
后來,他一直沉浸在辦報中,遲遲沒能動筆。離他退休還有兩年的時候,我又一次催促他,并把收集到的他的各個時期的作品交給了他。他歉意地看著我:“你看,一桌子的大樣,哪有時間啊,等退休后再寫吧?!蓖诵葜螅搅巳珖舜?。我再催促他,他說領導讓整理的調(diào)研報告一大摞一大摞,等從人大退了再說吧。從人大退下來后,他又受邀到清華大學創(chuàng)辦新聞系。說起清華辦學,他壓抑不住地興奮:“教書育人意義太重大了。新聞系太需要懂國情、又有新聞實踐的老師了?,F(xiàn)在新媒體興起,許多大學生對主流黨報存有偏見,經(jīng)過我的引導后,很多人紛紛要求到黨報工作……”
醉心于育人,他畢生的積淀,始終未能變成藏之名山、傳之后人的大作。這不能不說是中國新聞界的一大損失!
2009年夏天,報社在北戴河培訓基地開年會,正好他也到那里休養(yǎng)。我去看他,他提議到陽臺上散散步。那天有風,眼前的北戴河白浪滔天。他伏在欄桿上深深吸了一口煙說:“人這一輩子怎么這么快呀!就像睡了一覺,夢還沒做完,天就亮了。唉,很多事沒有來得及做就沒有時間了……”他偏過頭問我:“你今年四十幾了吧?抓緊做點自己喜歡的事吧。對了,你的下鄉(xiāng)手記一定要結(jié)集出版。我在給學生講言論時,經(jīng)常拿它做例子??上乙褯]能力給你作序了,現(xiàn)在是提筆忘字啊……”
那次,他跟我約定,等他身體好點了,想讓我陪他游一趟富春江,他想去看看嚴子陵釣臺。他說他的先祖范仲淹主政睦州(今桐廬)時曾主持修建了嚴子陵祠,并寫了《嚴先生祠堂記》。其中“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兩句,流傳千古。
這個機會一直沒能等到。11月的一天,報社的陳大夫給我打電話:“老范估計很難撐過去了,抓緊回來看看他吧。”
我立即給他打了電話,說明天就回去看他。他急了:“千萬別來,千萬別來。我知道,現(xiàn)在是報紙發(fā)行最吃緊的關頭。撂下工作回來,我可不高興!發(fā)行完了再回來?!?/p>
不承想沒過幾天,他駕鶴西去……
我的老師去了,那個愛嘮叨我的人去了!歷歷往事憶多少?紙罄難了,墨盡難了!教誨將伴筆耕老。
很想在新聞聯(lián)播后,驟然聽到電話鈴聲;很想聽到“你要注意血壓”、“別再胖了”這樣的嘮叨……可這一切,隨著他的離去,再也聽不到了。
他走了,帶走了他的儒雅和謙和,帶走了他的新聞追求和遺憾,帶著那個時代學人特有的范兒,去了,永遠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