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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散文

中國散文論壇:散文名家之講演、評析及作品 作者:江力,瓊虎主編


季羨林散文

季羨林

季羨林,男,1911年8月6日出生于山東省濟寧縣(現(xiàn)并入臨清縣)。

1934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xué)外語系。

1935年入德國哥廷根大學(xué),主修印度學(xué)、副修英國語言學(xué)和斯拉夫語言學(xué)。

1937年起任哥廷根大學(xué)漢學(xué)系講師。

1941年獲哥廷根大學(xué)哲學(xué)博士學(xué)位。

1946年回國任北京大學(xué)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xué)系系主任。

1956年當(dāng)選為中國科學(xué)院學(xué)部委員。

著有《季羨林文集》24卷。

春歸燕園

凌晨,在熹微的晨光中,我走到大圖書館前草坪附近去散步。我看到許多男女大孩子,有的耳朵上戴著耳機,手里拿著收音機和一本什么書;有的只在手里拿著一本書,都是凝神潛慮,目不斜視,嘴里喃喃地朗誦什么外語。初升的太陽在長滿黃葉的銀杏樹頂上抹上了一縷淡紅。我們這些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面對著那一輪真正的太陽。我只感覺到滿眼金光,卻分不清這金光究竟是從哪里來的了。

黃昏時分,在夕陽的殘照中,我又走到大圖書館前草坪附近去散步。我看到的仍然是那一些男女大孩子。他們?nèi)匀淮髦鷻C,手里拿著收音機和書,嘴里喃喃地跟著念。夕陽的余暉從另外一個方向在銀杏樹頂上的黃葉上抹上了一縷淡紅。此時,我們這些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同西山落日比起來,反而顯得光芒萬丈。

眼前的情景對我是多么熟悉然而又是多么陌生啊!

十多年以前,我曾在這風(fēng)景如畫的燕園里看到過類似的情景。當(dāng)時我曾滿懷激情地歌頌過春滿燕園。雖然時序已經(jīng)是春末夏初時節(jié);但是在我的感覺中卻仍然是三春盛時,繁花似錦。我曾幻想把這春天永遠留在燕園內(nèi),“留得春光過四時”,讓它成為一個永恒的春天。

然而我的幻想?yún)s落了空。跟著來的不是永恒的春天,而是三九嚴(yán)冬的天氣。雖然大自然仍然巋然不動,星換斗移,每年一度,在冬天之后一定來一個春天,燕園仍然是一年一度百花爭妍,萬紫千紅。然而對我們住在燕園里的人來說,卻是“鎮(zhèn)日尋春不見春”,宛如處在一片荒漠之中。不但沒有什么永恒的春天,連剎那間春天的感覺也消逝得無影無蹤了。當(dāng)時我惟一的慰藉就是英國浪漫詩人雪萊的兩句詩:

既然冬天到了,

春天還會遠嗎?

我堅決相信,春天還會來臨的。

雪萊的話終于應(yīng)驗了,春天終于來臨了。美麗的燕園又煥發(fā)出青春的光輝。我在這里終于又聽到了瑯瑯的書聲。而且在這瑯瑯的書聲中我還聽到了十多年前沒有聽到的東西,聽到了一些嶄新的東西。在這平凡的書聲中我聽到的難道不就是千軍萬馬向四個現(xiàn)代化進軍的腳步聲嗎?我聽到的難道不就是向科學(xué)技術(shù)高峰艱苦而又樂觀的攀登聲嗎?我聽到的難道不就是那美好的理想的社會向前行進的開路聲嗎?我聽到的難道不就是我們的青年一代內(nèi)心深處的聲音嗎?不就是春天的聲音嗎?

眼前,就物候來說,不但已經(jīng)不是春天,而且也已經(jīng)不是夏天;眼前是西風(fēng)勁吹、落葉辭樹的深秋天氣。“悲哉秋之為氣也”,眼前是古代詩人高呼“悲哉”的時候。然而在這春之聲大合唱中,在我們燕園里大圖書館前的草坪上,在黃葉叢中,在紅樹枝下,我看到的卻是陽春艷景,姹紫嫣紅。這些男女大孩子一下子變成了巨大的花朵,一霎時開滿了校園。連黃葉樹頂上似乎也開出了碗口大的山茶花和木棉花。紅紅的一片,把碧空都映得通紅。至于那些“霜葉紅于二月花”的霜葉,真的變成了紅艷的鮮花。整個的燕園變成了一座花山。一片花海。

春天又回到燕園來了啊!

而且這個春天還不限于燕園,也不限于北京,不限于中國。它伸向四海,通向五洲,彌漫全球,輝映大千。我站在這個小小的燕園里,仿佛能與全世界呼吸相通。我仿佛能夠看到富士山的雪峰,聽到恒河里的濤聲,聞到牛津的花香,摸到紐約的摩天高樓。書聲動大地,春色滿寰中。 這一個無所不在的春天把我們聯(lián)到一起來了。它還將不是一個短暫的春天。它將存在于繁花綻開的枝頭,它將存在于映日接天的荷花上,它將存在于遼闊的萬里霜天,它將存在于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嚴(yán)冬。一年四季,季季皆春。它是比春天更加春天的春天。它的蹤跡將印在湖光塔影里,印在每一個人的心中。 它將是一個真正的永恒的春天。

1979年1月1日

幽徑悲劇

出家門,向右轉(zhuǎn),只有二三十步,就走進一條曲徑。有二三十年之久,我天天走過這一條路,到辦公室去。因為天天見面,也就成了司空見慣,對它有點漠然了。

然而,這一條幽徑卻是大大有名的。 記得在50年代,我在故宮的一個城樓上,參觀過一個有關(guān)《紅樓夢》的展覽。我看到由幾幅山水畫組成的組畫,畫的就是這一條路。足證這一條路是同這一部偉大的作品有某一些聯(lián)系的。至于是什么聯(lián)系,我已經(jīng)記憶不清。留在我記憶中的只是一點印象: 這一條平平常常的路是有來頭的,不能等閑視之。

這一條路在燕園中是極為幽靜的地方。學(xué)生們稱之為“后湖”,他們是很少到這里來的。我上面說它平平常常,這話有點語病,它其實是頗為不平常的。一面傍湖,一面靠山,蜿蜒曲折,實有曲徑通幽之趣。山上蒼松翠柏,雜樹成林。無論春夏秋冬,總有翠色在目。不知名的小花,從春天開起,過一陣換一個顏色,一直開到秋末。到了夏天,山上一團濃綠,人們仿佛是在一片綠霧中穿行。林中小鳥,枝頭鳴蟬,仿佛互相應(yīng)答。秋天,楓葉變紅,與蒼松翠柏相映成趣,凄清中又飽含濃烈。幾乎讓人不辨四時了。

小徑另一面是荷塘,引人注目主要是在夏天。此時綠葉接天,紅荷映日。仿佛從地下深處爆發(fā)出一股無比強烈的生命力,向上,向上,向上,欲與天公試比高,真能使懦者怯者強,給人以無窮的感染力。

不管是在山上,還是在湖中,一到冬天,當(dāng)然都有白雪覆蓋。在湖中,昔日的瀲滟的綠波為堅冰所取代。但是在山上,雖然落葉樹都把葉子落掉,可是松柏反而更加精神抖擻,綠色更加濃烈,意思是想把其他樹木之所失,自己一手彌補過來,非要顯示出綠色的威力不行。再加上還有翠竹助威,人們置身其間,決不會感到冬天的蕭索了。

這一條神奇的幽徑,情況大抵如此。

在所有的這些神奇的東西中,給我印象最深, 讓我最留戀難忘的是一株古藤蘿。藤蘿是一種受人喜愛的植物。清代筆記中有不少關(guān)于北京藤蘿的記述。在古廟中,在名園中,往往都有幾棵壽達數(shù)百年的藤蘿,許多神話故事也往往涉及藤蘿。北大現(xiàn)住的燕園,是清代名園,有幾棵古老的藤蘿,自是意中事。我們最初從城里搬來的時候,還能看到幾棵據(jù)說是明代傳下來的藤蘿。每到春天,紫色的花朵開得滿棚滿架,引得游人和蜜蜂猬集其間,成為春天一景。

但是,根據(jù)我個人的評價,在眾多的藤蘿中,最有特色的還是幽徑的這一棵。它既無棚,也無架,而是讓自己的枝條攀附鄰近的幾棵大樹的干和枝上,盤曲而上,大有直上青云之概。因此,從下面看,除了一段蒼黑古勁像蒼龍般的粗干外,根本看不出是一株藤蘿。每到春天,我走在樹下,眼前無藤蘿,心中也無藤蘿。然而一股幽香驀地闖入鼻官,嗡嗡的蜜蜂聲也襲入耳內(nèi),抬頭一看,在一團團的綠葉中——根本分不清哪是藤蘿葉,哪是其他樹的葉子——隱約看到一朵朵紫紅色的花,頗有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意味。直到此時,我才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顆古藤的存在,顧而樂之了。

經(jīng)過了史無前例的十年浩劫,不但人遭劫,花木也不能幸免。藤蘿們和其他一些古丁香樹,等等,被異化為“修正主義”,遭到了無情的誅伐。六院前的和紅二三樓之間的那兩棵著名的古藤,被堅決、徹底、干凈、全部地消滅掉。是否也被踏上一千只腳,沒有調(diào)查研究,不敢瞎說;永世不得翻身,則是鐵一般的事實了。

茫茫燕園中,只剩下了幽徑的這一棵藤蘿了。它成了燕園中藤蘿界的魯?shù)铎`光。每到春天,我在悲憤、惆悵之余,惟一的一個安慰就是幽徑中這一棵古藤。每次走在它下面,聞到淡淡的幽香,聽到嗡嗡的蜂聲,頓覺這個世界還是值得留戀的,人生還不全是荊棘叢。其中情味,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不足為外人道也。

然而,我快樂得太早了。人生畢竟還是一個荊棘叢,決不是到處都盛開著玫瑰花。今年春天,我走過長著這棵古藤的地方,我的眼前一閃,嚇了一大跳: 古藤那一段原來凌空的虬干,忽然成了吊死鬼,下面被人砍斷,只留上段懸在空中,在風(fēng)中搖曳。再抬頭向上看,藤蘿初綻出來的一些淡紫的成串的花朵,還在綠葉叢中微笑。它們還沒有來得及知道,自己賴以生存的樹干已經(jīng)被砍斷了,脫離了地面,再沒有水分供它們生存了。它們仿佛成了失掉了母親的孤兒,不久就會微笑不下去,連痛哭也沒有地方了。

我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我的感情太多,總是供過于求,經(jīng)常為一些小動物、小花草惹起萬斛閑愁。真正的偉人們是決不會這樣的。反過來說,如果他們像我這樣的話,也決不能成為偉人。我還有點自知之明,我注定是一個渺小的人,也甘于如此,我甘于為一些小貓小狗小花小草流淚嘆氣。這一棵古藤的滅亡在我心靈中引起的痛苦,別人是無法理解的。

從此以后,我最愛的這一條幽徑,我真有點怕走了。我不敢再看那一段懸在空中的古藤枯干,它真像吊死鬼一般, 讓我毛骨悚然。非走不行的時候,我就緊閉雙眼,疾趨而過。心里數(shù)著數(shù): 一,二,三,四,一直數(shù)到十,我估摸已經(jīng)走到了小橋的橋頭上,吊死鬼不會看到了,我才睜開眼走向前去。此時,我簡直是悲哀至極,哪里還有什么閑情逸致來欣賞幽徑的情趣呢?

但是,這也不行。 眼睛雖閉,但耳朵是關(guān)不住的。我隱隱約約聽到古藤的哭泣聲,細如蚊蠅,卻依稀可辨。它在控訴無端被人殺害。它在這里已經(jīng)呆了二三百年,同它所依附的大樹一向和睦相處。它雖閱盡人間滄桑,卻從無害人之意。每到春天,就以自己的花朵為人間增添美麗。焉如一旦毀于愚氓之手。它感到萬分委屈,又投訴無門。它的靈魂死守在這里。每到月白風(fēng)清之夜,它會走出來顯圣的。在大白天,只能偷偷地哭泣。山頭的群樹、池中的荷花是對它深表同情的,然而又受到自然的約束,寸步難行,只能無言相對。在茫茫人世中,人們爭名于朝,爭利于市,哪里有閑心來關(guān)懷一棵古藤的生死呢?于是,它只有哭泣,哭泣,哭泣……

世界上像我這樣沒有出息的人,大概是不多的。古藤的哭泣聲恐怕只有我一個能聽到。在浩茫無際的大千世界上,在林林總總的植物中,燕園的這一棵古藤,實在渺小得不能再渺小了。你倘若問一個燕園中人,決不會有任何人注意到這一棵古藤的存在的,決不會有任何人關(guān)心它的死亡的,決不會有任何人為之傷心的。偏偏出了我這樣一個人,偏偏讓我住到這個地方,偏偏讓我天天走這一條幽徑,偏偏又發(fā)生了這樣一個小小的悲劇;所有這一些偶然性都集中在一起,壓到了我的身上。我自己的性格制造成的這一個十字架,只有我自己來背了。奈何,奈何!

但是,我愿意把這個十字架背下去,永遠永遠地背下去。

1992年9月13日

二月蘭

一轉(zhuǎn)眼,不知怎樣一來,整個燕園竟成了二月蘭的天下。

二月蘭是一種常見的野花?;ǘ洳淮?,紫白相間?;ㄐ魏皖伾紱]有什么特異之處。如果只有一兩棵,在百花叢中,決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它卻以多勝,每到春天,和風(fēng)一吹拂,便綻開了小花;最初只有一朵,兩朵,幾朵。但是一轉(zhuǎn)眼,在一夜間,就能變成百朵,千朵,萬朵。大有凌駕百花之上的勢頭了。

我在燕園里已經(jīng)住了四十多年。最初我并沒有特別注意到這種小花。直到前年,也許正是二月蘭開花的大年,我驀地發(fā)現(xiàn),從我住的樓旁小土山開始,走遍了全園,眼光所到之處,無不有二月蘭在。宅旁,籬下,林中,山頭,土坡,湖邊,只要有空隙的地方,都是一團紫氣,間以白霧,小花開得淋漓盡致,氣勢非凡,紫氣直沖云霄,連宇宙都仿佛變成紫色的了。

我在迷離恍惚中,忽然發(fā)現(xiàn)二月蘭爬上了樹,有的已經(jīng)爬上了樹頂,有的正在努力攀登,連喘氣的聲音似乎都能聽到。我這一驚可真不?。?莫非二月蘭真成了精了嗎?再定睛一看,原來是二月蘭叢中的一些藤蘿,也正在開著花,花的顏色同二月蘭一模一樣,所差的就僅僅只缺少那一團白霧。我實在覺得我這個幻覺非常有趣。帶著清醒的意識,我仔細觀察起來: 除了花形之外, 顏色真是一般無二。反正我知道了這是兩種植物,心里有了底。然而再一轉(zhuǎn)眼,我仍然看到二月蘭往枝頭爬。這是真的呢?還是幻覺?一由它去吧。

自從意識到二月蘭存在以后,一些同二月蘭有聯(lián)系的回憶立即涌上心頭。原來很少想到的或根本沒有想到的事情,現(xiàn)在想到了;原來認為十分平常的瑣事,現(xiàn)在顯得十分不平常了。我一下子清晰地意識到,原來這種十分平凡的野花竟在我的生命中占有這樣重要的地位。我自己也有點吃驚了。

我回憶的絲縷是從樓旁的小土山開始的。這一座小土山,最初毫無驚人之處,只不過二三米高,上面長滿了野草。當(dāng)年歪風(fēng)狂吹時,每次“打掃衛(wèi)生”,全樓住的人都被召喚出來拔草,不是“綠化”,而是“黃化”。我每次都在心中暗恨這小山野草之多。后來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把山堆高了一兩米。這樣一來,山就頗有一點山勢了。東頭的蒼松,西頭的翠柏,都仿佛恢復(fù)了青春,一年四季,郁郁蔥蔥。中間一棵榆樹,從樹齡來看,只能算是松柏的曾孫,然而也枝干繁茂,高枝直刺入蔚藍的晴空。

我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我注意到小山上的二月蘭。這種野花開花大概也有大年小年之別的。碰到小年,只在小山前后稀疏地開上那么幾片。遇到大年,則山前山后開成大片。二月蘭仿佛發(fā)了狂。我們常講什么什么花“怒放”,這個“怒”字下得真是無比地奇妙。二月蘭一“怒”,仿佛從土地深處吸來一股原始力量,一定要把花開遍大千世界,紫氣直沖云霄,連宇宙都仿佛變成紫色的了。

東坡的詞說: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钡腔▊兒孟袷菦]有什么悲歡離合。應(yīng)該開時,它們就開;該消失時,它們就消失。它們是“縱浪大化中”,一切順其自然,自己無所謂什么悲與喜。我的二月蘭就是這個樣子。

然而,人這個萬物之靈卻偏偏有了感情,有了感情就有了悲歡。這真是多此一舉,然而沒有法子。人自己多情,又把情移到花,“淚眼問花花不語”,花當(dāng)然“不語”了。如果花真“語”起來,豈不嚇壞了人!這些道理我十分明白。然而我仍然把自己的悲歡掛到了二月蘭上。

當(dāng)年老祖還活著的時候,每到春天二月蘭開花的時候,她往往拿一把小鏟,帶一個黑書包,到成片的二月蘭旁青草叢里去搜挖薺菜。只要看到她的身影在二月蘭的紫霧里晃動,我就知道在午餐或晚餐的餐桌上必然彌漫著薺菜餛飩的清香。當(dāng)婉如還活著的時候,她每次回家,只要二月蘭正在開花,她離開時,她總穿過左手是二月蘭的紫霧,右手是湖畔垂柳的綠煙,匆匆忙忙走去,把我的目光一直帶到湖對岸的拐彎處。當(dāng)小保姆楊瑩還在我家時,她也同小山和二月蘭結(jié)上了緣。我曾套清詞寫過三句話: “午靜攜侶尋野菜,黃昏抱貓向夕陽,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蔽业男∝埢⒆雍瓦溥溥€在世的時候,我也往往在二月蘭叢里看到她們: 一黑一白,在紫色中格外顯眼。

所有這些瑣事都是尋常到不能再尋常了。然而,曾幾何時,到了今天,老祖和婉如已經(jīng)永遠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小瑩也回了山東老家。至于虎子和咪咪也各自遵循貓的規(guī)律,不知鉆到了燕園中哪一個幽暗的角落里,等待死亡的到來。老祖和婉如的走,把我的心都帶走了?;⒆雍瓦溥湮乙矐浤铍y忘。如今,天地雖寬,陽光雖照樣普照,我卻感到無邊的寂寥和凄涼。回憶這些往事,如云如煙,原來是近在眼前,如今卻如蓬萊靈山,可望而不可即了。

對于我這樣的心情和我的一切遭遇,我的二月蘭一點也無動于衷,照樣自己開花。今年又是二月蘭開花的大年。在校園里, 眼光所到之處,無不有二月蘭在。宅旁,籬下,林中,山頭,土坡,湖邊,只要有空隙的地方,都是一團紫氣,間以白霧,小花開得淋漓盡致,氣勢非凡,紫氣直沖霄漢,連宇宙都仿佛變成紫色的了。

這一切都告訴我,二月蘭是不會變的,世事滄桑,于她如浮云。然而我卻是在變的,月月變,年年變。 我想以不變應(yīng)萬變,然而辦不到。我想學(xué)習(xí)二月蘭,然而辦不到。不但如此,她還硬把我的記憶牽回到我一生最倒霉的時候,在十年浩劫中,我自己跳出來反對北大那一位“老佛爺”,被抄家,被打成了“反革命”。正是在二月蘭開花的時候,我被管制勞動改造。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到一個地方去撿破磚碎瓦,還隨時準(zhǔn)備著被紅衛(wèi)兵押解到什么地方去“批斗”,坐噴氣式,還要挨上一頓揍,打得鼻青臉腫??墒窃诖u瓦縫里二月蘭依然開放,怡然自得,笑對春風(fēng),好像是在嘲笑我。

我當(dāng)時日子實在非常難過。我知道正義是在自己手中,可是是非顛倒,人妖難分,我呼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答,一腔義憤,滿腹委屈,毫無人生之趣。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成了“不可接觸者”,幾年沒接到過一封信,很少有人敢同我打個招呼。我雖處人世,實為異類。

然而我一回到家里,老祖、德華她們,在每人每月只能得到恩賜十幾元錢生活費的情況下,殫思竭慮,弄一點好吃的東西,希望能給我增加點營養(yǎng);更重要的恐怕還是,希望能給我增添點生趣。婉如和延宗也盡可能地多回家來。我的小貓憨態(tài)可掬,偎依在我的身旁。她們不懂哲學(xué),分不清兩類不同性質(zhì)的矛盾,人視我為異類,她們視我為好友,從來沒有表態(tài),要同我劃清界限。所有這一些極其平常的瑣事,都給我?guī)砹藷o量的安慰。窗外盡管千里冰封,室內(nèi)卻是暖氣融融。我覺得,在世態(tài)炎涼中,還有不炎涼者在,這一點暖氣支撐著我,走過了人生最艱難的一段路,沒有墮入深澗,一直到今天。

我感覺到悲,又感覺到歡。

到了今天,天運轉(zhuǎn)動,否極泰來,不知怎么一來,我一下子成為“極可接觸者”。到處聽到的是美好的言詞,到處見到的是和悅的笑容。我從內(nèi)心里感激我這些新老朋友,他們絕對是真誠的。他們鼓勵了我,他們啟發(fā)了我。然而,一回到家里,雖然德華還在,延宗還在,可我的老祖到哪里去了呢?我的婉如到哪里去了呢?還有我的虎子和咪咪一世到哪里去了呢?世界雖照樣朗朗,陽光雖照樣明媚,我卻感覺異樣的寂寞與凄涼。

我感覺到歡,又感覺到悲。

我年屆耄耋,前面的路有限了。幾年前,我寫過一篇短文,叫《老貓》,意思很簡明,我一生有個特點: 不愿意麻煩人。了解我的人都承認的。難道到了人生最后一段路上我就要改變這個特點嗎?不,不,不想改變。我真想學(xué)一學(xué)老貓,到了大限來臨時,鉆到一個幽暗的角落里,一個人悄悄地離開人世。

這話又扯遠了。我并不認為眼前就有制定行動計劃的必要。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我的健康情況也允許我去做。有一位青年朋友說我忘記了自己的年齡。這話極有道理??晌也]有全忘。有一個問題我還想弄弄清楚哩。按說我早已到了“悲歡離合總無情”的年齡,應(yīng)該超脫一點了。然而在離開這個世界以前,我還有一件心事: 我想弄清楚,什么叫“悲”?什么又叫“歡”?是我成為“不可接觸者”時悲呢,還是成為“極可接觸者”時歡?如果沒有老祖和婉如的逝世,這問題本來是一清二白的?,F(xiàn)在卻是悲歡難以分辨了。我想得到答復(fù)。我走上了每天必登臨幾次的小山,我問蒼松,蒼松不語;我問翠柏,翠柏不答。我問三十多年來親眼目睹我這些悲歡離合的二月蘭,她也沉默不語,兀自萬朵怒放,笑對春風(fēng),紫氣直沖霄漢。

1993年6月11日寫完

懷念喬木

喬木同志離開我們已經(jīng)一年多了。我曾多次想提筆寫點懷念的文字,但都因循未果。難道是因為自己對這一位青年時代的朋友感情不深、懷念不切嗎?不,不,決不是的。正因為我懷念真感情深,我才遲遲不敢動筆,生怕褻瀆了這一份懷念之情。到了今天,悲思已經(jīng)逐步讓位于懷念,正是非動筆不行的時候了。

我認識喬木是在清華大學(xué)。當(dāng)時我不到二十歲,他小我一年,年紀(jì)更輕。我念外語系而他讀歷史系。我們究竟是怎樣認識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憶不起來??傊覀冋J識了。當(dāng)時他正在從事反國民黨的地下活動(后來他告訴我,他當(dāng)時還不是黨員)。他創(chuàng)辦了一個工友子弟夜校,約我去上課。我確實也去上了課,就在那一座門外嵌著“清華學(xué)堂”的高大的樓房內(nèi)。有一天夜里,他摸黑坐在我的床頭上,勸我參加革命活動。我雖然痛惡國民黨,但是我覺悟低,又怕?lián)L(fēng)險。所以,盡管他苦口婆心,反復(fù)勸說,我這一塊頑石愣是不點頭。我仿佛看到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光。最后,聽他嘆了一口氣,離開了我的房間。早晨,在盥洗室中我們的臉盆里,往往能發(fā)現(xiàn)革命的傳單,是手抄油印的。我們心里都明白,這是從哪里來的。但是沒有一個人向?qū)W校領(lǐng)導(dǎo)去報告。從此相安無事,一直到一兩年后,喬木為了躲避國民黨的迫害,逃往南方。

此后,我在清華畢業(yè)后教了一年書,同另一個喬木(喬冠華,后來號“南喬木”,胡喬木號“北喬木”)一起到了德國,一住就是十年。此時,喬木早已到了延安,開始他那眾所周知的生涯。我們完全走了兩條路,恍如云天相隔,“世事兩茫茫”了。

等到我于1946年回國的時候,解放戰(zhàn)爭正在激烈進行,到了1949年,解放軍終于開進了北京城。就在這一年的春夏之交,我忽然接到一封從中南海寄出來的信。信開頭就說: “你還記得當(dāng)年在清華時的一個叫胡鼎新的同學(xué)嗎?那就是我,今天的胡喬木。”我當(dāng)然記得的,一縷懷舊之情驀地縈上了我的心頭。他在信中告訴我說,現(xiàn)在形勢頓變,國家需要大量的研究東方問題、通東方語文的人材。他問我是否同意把南京東方語專、中央大學(xué)邊政系一部分和邊疆學(xué)院合并到北大來。我同意了。于是有一段時間,東語系是全北大最大的系。原來只有幾個人的系,現(xiàn)在頓時熙熙攘攘,車馬盈門,熱鬧非凡。

記得也就是在這之后不久,喬木到我住的翠花胡同來看我。一進門就說: “東語系馬堅教授寫的幾篇文章: 《穆罕默德的寶劍》、《回教徒為什么不吃豬肉?》等,毛先生很喜歡,請轉(zhuǎn)告馬教授。”他大概知道,我們不習(xí)慣于說“毛主席”,所以用了“毛先生”這一個詞兒。我當(dāng)時就覺得很新鮮,所以至今不忘。

到了 1951年,我國政府派出了建國后第一個大型的出國代表團: 赴印緬文化代表團。喬木問我愿不愿參加,我當(dāng)然非常愿意。我研究印度古代文化, 卻沒有到過印度,這無疑是一件憾事?,F(xiàn)在天上掉下來一個良機,可以彌補這個缺憾了。于是我暢游了印度和緬甸,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印象。這當(dāng)然要感謝喬木。

但是,我是一個上不得臺盤的人,我很怕見官。兩個喬木都是我的朋友,現(xiàn)在都當(dāng)了大官。我本來就不喜歡拜訪人,特別是官,不管是多熟的朋友,也不例外。解放初期,我曾請南喬木喬冠華給北大學(xué)生做過一次報告。記得送他出來的時候,路上遇到艾思奇。他們倆顯然很熟識。 艾說: “你也到北大來老王賣瓜了!”喬說: “只許你賣,就不許我賣嗎?”彼此哈哈大笑。從此我就再沒有同喬冠華打交道。同北喬木也過從甚少。

說句老實話,我這兩個朋友,南北二喬木都沒有官架子。我最討厭人擺官架子,然而偏偏有人愛擺。這是一種極端的低級趣味的表現(xiàn)。我的政策是: 先禮后兵。不管你是多么大的官,初見面時,我總是彬彬有禮。如果你對我稍擺官譜,從此我就不再理你。見了面也不打招呼。知識分子一向是又臭又硬的,反正我決不想往上爬,我完全無求于你,你對我絕對無可奈何。官架子是抬轎子的人抬出來的。如果沒有人抬轎子,架子何來?因此我憎惡抬轎子者勝于坐轎子者。如果有人說這是狂狷,我也只等秋風(fēng)過耳邊。

但是,喬木卻決不屬于這一類的官。他的官越作越大,地位越來越高,被譽為“黨內(nèi)的才子”、“大手筆”,儼然執(zhí)掌意識形態(tài)大權(quán),名滿天下。然而他并沒有忘掉故人。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以后,我們都有獨自的經(jīng)歷。我們雖然沒有當(dāng)面談過,但彼此心照不宣。他到我家來看過我。他的家我卻是一次也沒有去過。什么人送給他了上好的大米,他也要送給我一份。他到北戴河去休養(yǎng),帶回來了許多個兒極大的海螃蟹,也不忘記送我一筐。他并非百萬富翁,這些可能都是他自己出錢買的。按照中國老規(guī)矩: 來而不往,非禮也。投桃報李,我本來應(yīng)該回報點東西的,可我什么吃的東西也沒有送給喬木過。這是一種什么心理?我自己并不清楚。難道是中國舊知識分子,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那種傳統(tǒng)心理在作怪嗎?

1986年冬天,北大的學(xué)生有一些愛國活動,有一點“不穩(wěn)”。喬木大概有點著急。有一天他讓我的兒子告訴我,他想找我談一談,了解一下真實的情況。但他不敢到北大來,怕學(xué)生們對他有什么行動,甚至包圍他的汽車,問我愿不愿意到他那里去。我答應(yīng)了。于是他把自己的車派來,接我和兒子、孫女到中南海他住的地方去。外面剛下過雪,天寒地凍。他住的房子極高極大,里面溫暖如春。他全家人都出來作陪。他請他們和我的兒子、孫女到另外的屋子里去玩。只留我們兩人,促膝而坐。開宗明義,他先聲明: “今天我們是老友會面。你眼前不是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而是六十年來的老朋友?!蔽耶?dāng)然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把我對青年學(xué)生的看法,竹筒倒豆子,和盤倒出,毫不隱諱。我們談了一個上午,只是我一個人說話。我說的要旨其實非常簡明: 青年學(xué)生是愛國的。在上者和年長者惟一正確的態(tài)度是理解與愛護,誘導(dǎo)與教育。個別人過激的言行可以置之不理。最后,喬木說話了: 他完全同意我的看法,說是要把我的意見帶到政治局去。能得到喬木的同意,我心里非常痛快。他請我吃午飯。他們?nèi)乙苑蛉斯扔鹜緸槭缀臀覀冏鎸O三代圍坐在一張非常大的圓桌旁。讓我吃驚的是,他們吃得竟是這樣菲薄,與一般人想像的什么山珍海味、燕窩、魚翅,毫不沾邊兒。喬木是一個什么樣的官兒,也就一清二楚了。

有一次,喬木想約我同他一起到甘肅敦煌去參觀。我委婉地回絕了。 并不是我不高興同他一起出去,我是很高興的。但是,一想到下面對中央大員那種逢迎招待、曲盡恭謹之能事的情景,一想到那種高樓大廈、扈從如云的盛況,我那種上不得臺盤的老毛病又發(fā)作了,我感到厭惡,感到膩味,感到不能忍受。眼不見為凈,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家里為好。

最近幾年以來,喬木的懷舊之情好像愈加濃烈。他曾幾次對我說: “老朋友見一面少一面了!”我真是有點驚訝。我比他長一歲,還沒有這樣的想法哩。但是,我似乎能了解他的心情。有一天,他來北大參加一個什么展覽會。散會后,我特意陪他到燕南園去看清華老同學(xué)林庚。從那里打電話給吳組緗,電話總是沒有人接。喬木告訴我,在清華時,他倆曾共同參加了一個地下革命組織,很想見組緗一面,竟不能如愿,言下極為怏怏。我心里想: 這次不行,下次再見嘛。焉知下次竟沒有出現(xiàn)。喬木同組緗終于沒能見上一面,就離開了人間。這也可以說是抱恨終天吧。難道當(dāng)時喬木已經(jīng)有了什么預(yù)感嗎?

他最后一次到我家來,是老伴谷羽同志陪他來的。我的兒子也來了。后來谷羽和我的兒子到樓外同秘書和司機去閑聊。屋里只剩下了我同喬木兩人。我一下回憶起幾年前在中南海的會面。同一會面,環(huán)境迥異。那一次是在極為高大寬敞、富麗堂皇的大廳里。這一次卻是在低矮窄小、又臟又亂的書堆中。喬木仍然用他那緩慢低沉的聲調(diào)說著話。我感謝他簽名送給我的詩集和文集。他贊揚我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中取得的成就,用了幾個比較夸張的詞兒。我頓時感到惶恐,觳觫不安。我說: “你取得的成就比我大得多而又多呀!”對此,他沒有多說什么話,只是輕微地嘆了一口氣,慢聲細語地說: “那是另外一碼事兒?!蔽也缓迷僬f什么了。談話時間不短了,話好像是還沒有說完。他終于起身告辭。我目送他的車轉(zhuǎn)過小湖,才慢慢回家。我哪里會想到,這竟是喬木最后一次到我家里來呢?

大概是在前年,我忽然聽說: 喬木患了不治之癥。我大吃一驚,仿佛當(dāng)頭挨了一棍?!八谷艘玻兴辜惨?。”難道天道真就是這個樣子嗎?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寄希望于萬一。這一次,我真想破例,主動到他家去看望他。但是,兒子告訴我,喬木無論如何也不讓我去看他。我只好服從他的安排。要說心里不惦念他,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六十多年的老友,世上沒有幾個了。

時間也就這樣過去。去年八九月間,他委托他的老伴告訴我的兒子,要我到醫(yī)院里去看他。我十分了解他的心情: 這是要同我最后訣別了。我懷著沉重的心情,同兒子到了他住的醫(yī)院里。病房同中南海他的住房同樣寬敞高大,但我的心情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同那一次進中南海相比,我這一次是來同老友訣別的。喬木仰面躺在病床上,嘴里吸著氧氣。床旁還有一些點滴用的器械。他看到我來了,顯得有點激動,抓住我的手,久久不松開??磥硭?,這是最后一次握老友的手了。但是,他神態(tài)是安詳?shù)?,神志是清明的,一點沒有痛苦的表情。他仍然同平常一樣慢聲慢氣地說著話。他曾在《人物》雜志上讀過我那《留德十年》的一些篇章。不知道為什么他現(xiàn)在又忽然想了起來,連聲說: “寫得好!寫得好!”我此時此刻百感交集,我答應(yīng)他全書出版后,一定送他一本。我明知道這只不過是空洞的謊言。這種空洞縈繞在我耳旁,使我自己都毛骨悚然。然而我不說這個又能說些什么呢?

這是我同喬木最后一次見面。過了不久,他就離開了人間。按照中國古代一些知識分子的做法,《留德十年》出版以后,我應(yīng)當(dāng)?shù)剿膲炆戏贌槐?,算是送給他那在天之靈。然而,遵照喬木的遺囑,他的骨灰都已撒到他革命的地方了,連一個骨灰盒都沒有留下。他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然而,對我這后死者來說,卻是極難排遣的。我面對這一本小書,淚眼模糊,魂斷神銷。

平心而論,喬木雖然表面上很嚴(yán)肅,不茍言笑,他實則是一個正直的人,一個正派的人,一個感情異常豐富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六十年的宦海風(fēng)波,他不能無所感受,但是他對我半點也沒有流露過。他大概知道,我根本不是此道中人,說了也是白說。在他生前,大陸和香港都有一些人把他封為“左王”,另外一位同志同他并列,稱為“左后”。我覺得,喬木是冤枉的。他哪里是那種有意害人的人呢?

我同喬木相交六十年。在他生前,對他我有意回避,絕少主動同他接近。這是我的生性使然,無法改變。他逝世后這一年多以來,不知道是為什么,我倒常常想到他。我像老牛反芻一樣,回味我們六十年交往的過程,頓生知己之感。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感到過的?,F(xiàn)在我越來越覺得,喬木是了解我的。有知己之感是件好事。然而它卻加濃了我的懷念和悲哀。這就難說是好是壞了。

隨著自己的年齡的增長,我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在人世間,后死者的處境是并不美妙的。年歲越大,先他而走的親友越多,懷念與悲思在他心中的積淀也就越來越厚,厚到令人難以承擔(dān)的程度。何況我又是一個感情常常超過需要的人,我心里這一份負擔(dān)就顯得更重。喬木的死,無疑又在我的心靈中增加了一份極為沉重的負擔(dān)。我有沒有辦法擺脫這一份負擔(dān)呢?我自己說不出。我悵望窗外皚皚的白雪,我想得很遠,很遠。

1993年11月28日凌晨

賦得永久的悔

題目是韓小蕙小姐出的,所以名之曰“賦得”。但文章是我心甘情愿作的,所以不是八股。

我為什么心甘情愿作這樣一篇文章呢?一言以蔽之,題目出得好,不但實獲我心,而且先獲我心: 我早就想寫這樣一篇東西了。

我已經(jīng)到了望九之年。在過去的七八十年中,從鄉(xiāng)下到城里;從國內(nèi)到國外;從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到洋研究院;從“志于學(xué)”到超過“從心所欲不逾距”,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既走過陽關(guān)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既經(jīng)過“山重水復(fù)疑無路”,又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喜悅與憂傷并駕,失望與希望齊飛,我的經(jīng)歷可謂多矣。要講后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要選其中最深切、最真實、最難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為它片刻也沒有離開過我的心。

我這永久的悔就是: 不該離開故鄉(xiāng),離開母親。

我出生在魯西北一個極端貧困的村莊里。我們家是貧中之貧,真可以說是貧無立錐之地。十年浩劫中,我自己跳出來反對北大那一位倒行逆施但又炙手可熱的“老佛爺”,被她視為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后快。她手下的小嘍們曾兩次竄到我的故鄉(xiāng),處心積慮把我“打”成地主,他們那種狗仗人勢窮兇極惡的教師爺架子,并沒有能嚇倒我的鄉(xiāng)親。我小時候的一位伙伴指著他們的鼻子,大聲說: “如果讓整個官莊來訴苦的話,季羨林家是第一家!”

這一句話并沒有夸大,它說的是實情。我祖父母早亡,留下了我父親等三個兄弟,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最小的一叔送了人。我父親和九叔餓得沒有辦法,只好到別人家的棗林里去撿落到地上的干棗充饑。這當(dāng)然不是長久之計。最后兄弟倆被逼背鄉(xiāng)離井,盲流到濟南去謀生。此時他倆也不過十幾二十歲。在舉目無親的大城市里,必然是經(jīng)過千辛萬苦,九叔在濟南落住了腳。于是我父親就回到了故鄉(xiāng),說是農(nóng)民,但又無田可耕。又必然是經(jīng)過千辛萬苦。九叔從濟南有時寄點錢回家,父親賴以生活。不知怎么一來,竟然尋(讀若xin)上了媳婦,她就是我的母親。母親的娘家姓趙,門當(dāng)戶對,她家窮得同我們家差不多,否則也決不會結(jié)親。她家里飯都吃不上,哪里有錢、有閑上學(xué)。所以我母親一個字也不識,活了一輩子,連個名字都沒有。她家是在另一個莊上,離我們莊五里路。這個五里路就是我母親畢生所走的最長的距離。

北京大學(xué)那一位“老佛爺”要“打”成“地主”的人,也就是我,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里,就有這樣一位母親。

后來我聽說,我們家確實也“闊”過一陣。大概在清末民初,九叔在東三省用口袋里剩下的最后五角錢,買了十分之一的湖北水災(zāi)獎券,中了獎。兄弟倆商量,要“富貴而歸故鄉(xiāng)”,回家揚一下眉,吐一下氣。于是把錢運回家,九叔仍然留在城里,鄉(xiāng)里的事由父親一手張羅。他用荒唐離奇的價錢,買了磚瓦,蓋了房子。又用荒唐離奇的價錢,置了一塊帶一口水井的田地。一時興會淋漓,真正揚眉吐氣了??上Ш镁安婚L,我父親又用荒唐離奇的方式,仿佛宋江一樣,豁達大度,招待四方朋友。一轉(zhuǎn)瞬間,蓋成的瓦房又拆了賣磚,賣瓦。有水井的田地也改變了主人。全家又回歸到原來的情況。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在這樣的情況下降生到人間來的。

母親當(dāng)然親身經(jīng)歷了這個巨大的變化??上В?dāng)我同母親住在一起的時候,我只有幾歲,告訴我,我也不懂。所以,我們家這一次陡然上升,又陡然下降,只像是曇花一現(xiàn),我到現(xiàn)在也不完全明白。這個謎恐怕要成為永恒的謎了。

不管怎樣,我們家又恢復(fù)到從前那種窮困的情況。后來聽人說,我們家那時只有半畝多地。這半畝多地是怎么來的,我也不清楚。一家三口人就靠這半畝多地生活。城里的九叔當(dāng)然還會給點接濟,然而像中湖北水災(zāi)獎那樣的事兒,一輩子有一次也不算少了,九叔沒有多少錢接濟他的哥哥了。

家里日子是怎樣過的,我年齡太小,說不清楚。反正吃得極壞,這個我是懂得的。按照當(dāng)時的標(biāo)準(zhǔn),吃“白的”(指麥子面)最高,其次是吃小米面或棒子面餅子,最次是吃紅高粱餅子,顏色是紅的,像豬肝一樣?!鞍椎摹迸c我們家無緣?!包S的”(小米面或棒子面餅子顏色都是黃的)與我們緣分也不大。終日為伍者只有“紅的”。這“紅的”又苦又澀,真是難以下咽。但不吃又害餓,我真有點談“紅”色變了。

但是,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辦法。我祖父的堂兄是一個舉人,他的夫人我喊她奶奶。他們這一支是有錢有地的。雖然舉人死了,但家境依然很好。我這一位大奶奶仍然健在。她的親孫子早亡,所以把全部的鐘愛都傾注到我身上來。她是整個官莊能夠吃“白的”的僅有的幾個人中之一。她不但自己吃,而且每天都給我留出半個或者四分之一個白面饃饃來。我每天早晨一睜眼,立即跳下炕來向村里跑,我們家住在村外。我跑到大奶奶跟前,清脆甜美地喊上一聲:“奶奶!”她立即笑得合不上嘴,把手縮回到肥大的袖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小塊饃饃,遞給我,這是我一天最幸福的時刻。

此外,我也偶爾能夠吃一點“白的”,這是我自己用勞動換來的。一到夏天麥?zhǔn)占竟?jié),我們家根本沒有什么麥子可收。對門住的寧家大嬸子和大姑——她們家也窮得夠嗆——就帶我到本村或外村富人的地里去“拾麥子”。所謂“拾麥子”就是別家的長工割過麥子,總還會剩下那么一點點麥穗,這些都是不值得一撿的,我們這些窮人就來“拾”。因為剩下的決不會多,我們拾上半天,也不過拾半籃子;然而對我們來說,這已經(jīng)是如獲至寶了。一定是大嬸和大姑對我特別照顧,以一個四五歲、五六歲的孩子,拾上一個夏天,也能拾上十斤八斤麥粒。這些都是母親親手搓出來的。為了對我加以獎勵,麥季過后,母親便把麥子磨成面,蒸成饃饃,或貼成白面餅子,讓我解饞。我于是就大快朵頤了。

記得有一年,我拾麥子的成績也許是有點“超常”。到了中秋節(jié)——農(nóng)民嘴里叫“八月十五”——母親不知從哪里弄了點月餅,給我掰了一塊,我就蹲在一塊石頭旁邊,大吃起來。在當(dāng)時,對我來說,月餅可真是神奇的好東西,龍肝鳳髓也難以比得上的,我難得吃上一次。我當(dāng)時并沒有注意,母親是否也在吃。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根本一口也沒有吃。不但是月餅,連其他“白的”,母親從來都沒有嘗過,都留給我吃了。她大概是畢生就與紅色的高粱餅子為伍。到了儉年,連這個也吃不上,那就只有吃野菜了。

至于肉類,吃的回憶似乎是一片空白。我老娘家隔壁是一家賣煮牛肉的作坊。給農(nóng)民勞苦耕耘了一輩子的老黃牛,到了老年,耕不動了,幾個農(nóng)民便以極其低的價錢買來,用極其野蠻的辦法殺死,把肉煮爛,然后賣掉。老牛肉難煮,實在沒有辦法,農(nóng)民就在肉鍋里小便一通,這樣肉就好爛了。農(nóng)民心腸好,有了這種情況,就昭告四鄰: “今天的肉你們別買!”老娘家窮,雖然極其疼愛我這個外孫,也只能用土罐子,花幾個制錢,裝一罐子牛肉湯,聊勝于無。記得有一次,罐子里多了一塊牛肚子。這就成了我的專利。我舍不得一口氣吃掉,就用生了銹的小鐵刀,一塊一塊地割著吃,慢慢地吃。這一塊牛肚真可以同月餅媲美了。

“白的”、月餅和牛肚難得,“黃的”怎樣呢?“黃的”也同樣難得。但是,盡管我只有幾歲,我卻也想出了辦法。到了春、夏、秋三個季節(jié),莊外的草和莊稼都長起來了。我就到莊外去割草,或者到人家高粱地里去劈高粱葉。劈高粱葉,田主不但不禁止,而且還歡迎;因為葉子一劈,通風(fēng)情況就能改進,高粱長得就能更好,糧食打得就能更多。草和高粱葉都是喂牛用的。我們家窮,從來沒有養(yǎng)過牛。我二大爺家是有地的,經(jīng)常養(yǎng)著兩頭大牛。我這草和高粱葉就是給它們準(zhǔn)備的。每當(dāng)我這個不到三塊豆腐干高的孩子背著一大捆草或高粱葉走進二大爺?shù)拇箝T,我心里有所恃而不恐,把草放在牛圈里,賴著不走,總能蹭上一頓“黃的”吃,不會被二大娘“卷”(我們那里的土話,意思是“罵”)出來。到了過年的時候,自己心里覺得,在過去的一年里,自己喂牛立了功,又有了勇氣到二大爺家里賴著吃黃面糕。黃面糕是用黃米面加上棗蒸成的。顏色雖黃,卻位列“白的”之上,因為一年只在過年時吃一次,物以稀為貴,于是黃面糕就貴了起來。

我上面講的全是吃的東西。為什么一講到母親就講起吃的東西來了呢?原因并不復(fù)雜。第一,我作為一個孩子容易關(guān)心吃的東西。第二,所有我在上面提到的好吃的東西,幾乎都與母親無緣。除了“紅的”以外,其余她都不沾邊兒。我在她身邊只呆到六歲,以后兩次奔喪回家,呆的時間也很短。現(xiàn)在我回憶起來,連母親的面影都是迷離模糊的,沒有一個清晰的輪廓。特別有一點,讓我難解而又易解: 我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母親的笑容來,她好像是一輩子都沒有笑過。家境貧困,兒子遠離,她受盡了苦難,笑容從何而來呢?有一次我回家聽對面的寧大嬸子告訴我說:“你娘經(jīng)常說: ‘早知道送出去回不來,我無論也不會放他走的!’”簡短的一句話里面含著多少辛酸、多少悲傷啊!母親不知有多少日日夜夜,眼望遠方,盼望自己的兒子回來啊!然而這個兒子卻始終沒有歸去,一直到母親離開這個世界。

對于這個情況,我最初懵懵懂懂,理解得并不深刻。到了上高中的時候,自己大了幾歲,逐漸理解了。但是自己寄人籬下,經(jīng)濟不能獨立,空有雄心壯志,怎奈無法實現(xiàn),我暗暗地下定了決心,立下了誓愿: 一旦大學(xué)畢業(yè),自己找到工作,立即迎養(yǎng)母親,然而沒有等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母親就離開我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古人說: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話正應(yīng)到我身上。我不忍想像母親臨終時思念愛子的情況;一想到,我就會心肝俱裂,眼淚盈眶。當(dāng)我從北平趕回濟南,又從濟南趕回清平奔喪的時候,看到了母親的棺材,看到那簡陋的屋子,我真想一頭撞死在棺材上,隨母親于地下。我后悔,我真后悔,我千不該萬不該離開了母親。世界上無論什么名譽,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榮,都比不上呆在母親身邊,即使她一個字也不識,即使整天吃“紅的”。

這就是我的“永久的悔”。

1994年3月5日

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

按我出生的環(huán)境,我本應(yīng)該終生成為一個貧農(nóng)。但是造化小兒卻偏偏要播弄我,把我播弄成了一個知識分子。從小知識分子把我播弄成一個中年知識分子;又從中年知識分子把我播弄成一個老知識分子?,F(xiàn)在我已經(jīng)到了望九之年,耳雖不太聰,目雖不太明,但畢竟還是“難得糊涂”,仍然能寫能讀,焚膏繼晷,兀兀窮年,仿佛有什么力量在背后鞭策著自己,欲罷不能。眼前有時閃出一個長隊的影子,是北大教授按年齡順序排成了的。我還沒有站在最前面,前面還有將近二十來個人。這個長隊緩慢地向前邁進,目的地是八寶山。 時不時地有人“捷足先登”,登的不是泰山,而就是這八寶山。我暗暗下定決心: 決不搶先加塞,我要魚貫而進。什么時候魚貫到我面前,我就要含笑揮手,向人間說一聲“拜拜”了。

干知識分子這個行當(dāng)是并不輕松的。在過去七八十年中,我嘗夠酸甜苦辣,經(jīng)歷夠了喜怒哀樂。走過了陽關(guān)大道,也走過了獨木小橋。有時候,光風(fēng)霽月,有時候,陰霾蔽天。有時候,峰回路轉(zhuǎn),有時候,柳暗花明。金榜上也曾題過名,春風(fēng)也曾得過意,說不高興是假話。但是,一轉(zhuǎn)瞬間,就交了華蓋運,四處碰壁,五內(nèi)如焚。原因何在呢?古人說: “人生識字憂患始?!边@實在是見道之言?!白R字”,當(dāng)然就是知識分子了。一戴上這頂帽子,“憂患”就開始向你奔來。是不是杜甫的詩: “儒冠多誤身”?“儒”,當(dāng)然就是知識分子了,一戴上儒冠就倒霉。我只舉這兩個小例子,就可以知道,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們早就對自己這一行膩味了。“詩必窮而后工”,連做詩都必須先“窮”?!案F”并不是一定指的是沒有錢,主要指的也是倒霉。不倒霉就做不出好詩,沒有切身經(jīng)歷和宏觀觀察,能說得出這樣的話嗎?司馬遷《太史公自序》說: “昔西伯拘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公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彼抉R遷算了一筆清楚的賬。

世界各國應(yīng)該都有知識分子。但是,根據(jù)我七八十年的觀察與思考,我覺得,既然同為知識分子,必有其共同之處,有知識,承擔(dān)延續(xù)各自國家的文化的重任,至少這兩點必然是共同的。但是不同之處卻是多而突出。別的國家先不談,我先談一談中國歷代的知識分子,中國有五六千年或者更長的文化史,也就有五六千年的知識分子。我的總印象是: 中國知識分子是一種很奇怪的群體,是造化小兒加心加意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稀有動物”。雖然十年浩劫中,他們被批為“一心只讀圣賢書”的“修正主義”分子。這實際上是冤枉的。這樣的人不能說沒有,但是,主流卻正相反。幾千年的歷史可以證明,中國知識分子最關(guān)心時事,最關(guān)心政治,最愛國。這最后一點,是由中國歷史環(huán)境所造成的。在中國歷史上,沒有哪一天沒有虎視眈眈伺機入侵的外敵。歷史上許多赫然有名的皇帝,都曾受到外敵的欺侮。老百姓更不必說了。 存在決定意識,反映到知識分子頭腦中,就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愛國心?!疤煜屡d亡,匹夫有責(zé)”,不管這句話的原型是什么樣子,反正它痛快淋漓地表達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心聲。在別的國家是沒有這種情況的。

然而,中國知識分子也是極難對付的家伙。他們的感情特別細膩、銳敏、脆弱、隱晦。他們學(xué)富五車,胸羅五象。有的或有時自高自大,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有的或有時卻又患了弗洛伊德(?)講的那一種“自卑情結(jié)”(inferiority complex)。他們一方面吹噓想“通古今之變,究天人之際”,氣魄貫長虹,浩氣盈宇宙。有時卻又為芝麻綠豆大的一點小事而長吁短嘆,甚至輕生,“自絕于人民”。關(guān)鍵問題,依我看,就是中國特有的“國粹”——面子問題。“面子”這個詞兒,外國文沒法翻譯,可見是中國獨有的。俗話里許多話都與此有關(guān),比如“丟臉”、“真不要臉”、“賞臉”,如此等等?!澳槨闭撸孀右?。中國知識分子是中國國粹“面子”的主要衛(wèi)道士。

盡管極難對付,然而中國歷代統(tǒng)治者哪一個也不得不來對付。古代一個皇帝說: “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之!”真是一針見血。創(chuàng)業(yè)的皇帝決不會是知識分子,只有像劉邦、朱元璋等這樣一字不識的,不顧身家性命,“厚”而且“黑”的,膽子最大的地痞流氓才能成為開國的“英主”。否則,都是磕頭的把兄弟,為什么單單推他當(dāng)頭兒?可是,一旦創(chuàng)業(yè)成功,坐上金鑾寶殿,這時候就用得著知識分子來幫他們治理國家。不用說國家大事,連定朝儀這樣的小事,劉邦還不得不求助于知識分子叔孫通。朝儀一定,朝廷井然有序,共同起義的那一群鐵哥兒們,個個服服帖帖,跪拜如儀,讓劉邦“龍心大悅”,真正嘗到了當(dāng)皇帝的滋味。

同面子表面上無關(guān)實則有關(guān)的另一個問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處世問題,也就是隱居或出仕的問題。中國知識分子很多都標(biāo)榜自己無意為官,而實則正相反。一個最有典型意義又眾所周知的例子就是“大名垂宇宙”的諸葛亮。他高臥隆中,看來是在隱居,實則他最關(guān)心天下大事,他的“信息源”看來是非常多的。否則,在當(dāng)時既無電話電報,甚至連寫信都十分困難的情況下,他怎么能對天下大勢了如指掌,因而寫出了有名的《隆中對》呢?他經(jīng)世之心昭然在人耳目,然而卻偏偏讓劉先主三顧茅廬然后才出山“鞠躬盡瘁”。這不是面子又是什么呢?

我還想進一步談一談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非常古怪、很難以理解又似乎很容易理解的特點。中國古代知識分子貧窮落魄的多。有詩為證: “文章憎命達?!蔽恼聦懙煤?,命運就不亨通;命運亨通的人,文章就寫不好。那些靠文章中狀元、當(dāng)宰相的人,畢竟是極少數(shù)。而且中國文學(xué)史上根本就沒有哪一個偉大文學(xué)家中過狀元。《儒林外史》是專寫知識分子的小說。吳敬梓真把窮苦潦倒的知識分子寫活了。沒有中舉前的周進和范進等的形象,真是入木三分,至今還栩栩如生。中國歷史上一批窮困的知識分子,貧無立錐之地,決不會有面團團的富家翁相。中國詩文和老百姓嘴中有很多形容貧而瘦的窮人的話,什么“瘦骨嶙峋”,什么“骨瘦如柴”, 又是什么“瘦得皮包骨頭”,等等,都與骨頭有關(guān)。這一批人一無所有,最值錢的僅存的“財產(chǎn)”就是他們這一身瘦骨頭。這是他們?nèi)松凶詈蟮囊稽c“賭注”,輕易不能押上的,押上一輸,他們也就“涅NB231?!绷?。然而他們卻偏偏喜歡拼命,喜歡拼這一身瘦老骨頭。他們稱這個為“骨氣”。同“面子”一樣,“骨氣”這個詞兒也是無法譯成外文的,是中國的國粹。要舉實際例子的話,那就可以舉出很多來?!度龂萘x》中的禰衡,就是這樣一個人,結(jié)果被曹操假手黃祖給砍掉了腦袋瓜。近代有一個章太炎,胸佩大勛章,赤足站在新華門外大罵袁世凱,袁世凱不敢動他一根毫毛,只好欽贈美名“章瘋子”,聊以挽回自己的一點面子。

中國這些知識分子,脾氣往往極大。他們又仗著“骨氣”這個法寶,敢于直言不諱。一見不順眼的事,就發(fā)為文章,呼天叫地,痛哭流涕,大呼什么“人心不古,世道日非”,又是什么“黃鐘毀棄,瓦釜雷鳴”。這種例子,俯拾即是。他們根本不給當(dāng)政的最高統(tǒng)治者留一點面子,有時候甚至讓他們下不了臺。須知面子是古代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們的命根子,是他們的統(tǒng)治和尊嚴(yán)的最高保障。因此,我就產(chǎn)生了一個大膽的“理論”: 一部中國古代政治史至少其中一部分就是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和大小知識分子互相利用又互相斗爭,互相對付和應(yīng)付,又有大棒,又有胡蘿卜,間或甚至有剝皮凌遲的歷史。

在外國知識分子中,只有印度的同中國的有可比性。印度共有四大種姓,為首的是婆羅門。在印度古代,文化知識就掌握在他們手里,這個最高種姓實際上也是他們自封的。他們是地地道道的知識分子,在社會上受到普遍的尊敬。然而卻有一件天大的怪事,實在出人意料。在社會上,特別是在印度古典戲劇中,少數(shù)婆羅門卻受到極端的嘲弄和污蔑,被安排成劇中的丑角。在印度古典劇中,語言是有階級性的。梵文只允許國王、帝師(當(dāng)然都是婆羅門)和其他高級男士們說,婦女等低級人物只能說俗語??墒牵總€劇中都必不可缺少的丑角也竟是婆羅門,他們插科打諢,出盡洋相,他們只準(zhǔn)說俗語,不許說梵文。在其他方面也有很多嘲笑婆羅門的地方。這有點像中國古代嘲笑“腐儒”的做法?!度辶滞馐贰分芯筒蝗鄙俪靶Α案濉薄簿褪锹淦堑闹R分子——的地方。魯迅筆下的孔乙己也是這種人物。為什么中印同出現(xiàn)這個現(xiàn)象呢?這實在是一個有趣的研究課題。

我在上面寫了我對中國歷史上知識分子的看法。本文的主要目的就是寫歷史,連鑒往知今一類的想法我都沒有。倘若有人要問: “現(xiàn)在怎樣呢?”因為現(xiàn)在還沒有變成歷史,不在我寫作范圍之內(nèi),所以我不答復(fù),如果有人愿意去推論,那是他們的事,與我無干。

最后我還想再鄭重強調(diào)一下: 中國知識分子有源遠流長的愛國主義傳統(tǒng),是世界上哪一個國家也不能望其項背的。盡管眼下似乎有一點背離這個傳統(tǒng)的傾向,例證就是苦心孤詣千方百計地想出國,有的甚至歸化為“老外”,永留不歸。我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是: 這只能是暫時的現(xiàn)象,久則必變。就連留在外國的人,甚至歸化了的人,他們依然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依然要尋根,依然愛自己的祖國。何況出去又回來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呢?我們對這種人千萬不要“另眼相看”,當(dāng)然也大可不必“刮目相看”。只要我們國家的事情辦好了,情況會大大地改變的。至于沒有出國也不想出國的知識分子占絕對的多數(shù)。如果說他們對眼前的一切都很滿意,那不是真話。但是愛國主義在他們心靈深處已經(jīng)生了根,什么力量也拔不掉的。甚至泰山崩于前,遲雷震于頂,他們會依然熱愛我們這偉大的祖國。這一點我完全可以保證。只舉一個眾所周知的例子,就足夠了。如果不愛自己的祖國,巴老為什么以老邁龍鐘之身,嘔心瀝血來寫《隨想錄》呢?對廣大的中國老、中、青知識分子來說,我想借用一句曾一度流行的,我似非懂又似懂得的話: 愛國沒商量。

我生平優(yōu)點不多,但自謂愛國不敢后人,即使把我燒成了灰,每一粒灰也還是愛國的。可是我對于當(dāng)知識分子這個行當(dāng)卻真有點談虎色變。我從來不相信什么輪回轉(zhuǎn)生。現(xiàn)在,如果讓我信一回的話,我就恭肅虔誠禱祝造化小兒,下一輩子無論如何也別再播弄我,千萬別再把我弄成知識分子。

1995年7月18日

清塘荷韻

樓前有清塘數(shù)畝。記得三十多年前初搬來時,池塘里好像是有荷花的,我的記憶里還殘留著一些綠葉紅花的碎影。后來時移事遷,歲月流逝,池塘里卻變得“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再也不見什么荷花了。

我腦袋里保留的舊的思想意識頗多,每一次望到空蕩蕩的池塘,總覺得好像缺點什么。這不符合我的審美觀念。有池塘就應(yīng)當(dāng)有點綠的東西,哪怕是蘆葦呢,也比什么都沒有強。最好的最理想的當(dāng)然是荷花。中國舊的詩文中,描寫荷花的簡直是太多太多了。周敦頤的《愛蓮說》讀書人不知道的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他那一句有名的“香遠益清”是膾炙人口的。幾乎可以說,中國沒有人不愛荷花的??晌覀儤乔俺靥林歇毆毴鄙俸苫āC看慰吹交蛳氲?,總覺得是一塊心病。

有人從湖北來,帶來了洪湖的幾顆蓮子,外殼呈黑色,極硬。據(jù)說,如果埋在淤泥中,能夠千年不爛。因此,我用鐵錘在蓮子上砸開了一條縫,讓蓮芽能夠破殼而出,不至永遠埋在泥中。這都是一些主觀的愿望,蓮芽能不能夠出,都是極大的未知數(shù)。反正我總算是盡了人事,把五六顆敲破的蓮子投入池塘中,下面就是聽天命了。

這樣一來,我每天就多了一件工作: 到池塘邊上去看幾次。心里總是希望,忽然有一天,“小荷才露尖尖角”,有翠綠的蓮葉長出水面。可是,事與愿違,投下去的第一年,一直到秋涼落葉,水面上也沒有出現(xiàn)什么東西。經(jīng)過了寂寞的冬天,到了第二年,春水盈塘,綠柳垂絲,一片旖旎的風(fēng)光??墒牵衣N盼的水面上卻仍然沒有露出什么荷葉。此時我已經(jīng)完全灰了心,以為那幾顆湖北帶來的硬殼蓮子,由于人力無法解釋的原因,大概不會再有長出荷花的希望了。我的目光無法把荷葉從淤泥中吸出。

但是,到了第三年,卻忽然出了奇跡。有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在我投蓮子的地方長出了幾個圓圓的綠葉,雖然顏色極惹人喜愛,但是卻細弱單薄,可憐兮兮地平臥在水面上,像水浮蓮的葉子一樣。而且最初只長出了五六個葉片。我總嫌這有點太少??傁M嚅L出幾片來。于是,我盼星星,盼月亮,天天到池塘邊上去觀望。有校外的農(nóng)民來撈水草,我總請求他們手下留情,不要碰斷葉片。但是經(jīng)過了漫漫的長夏,凄清的秋天又降臨人間,池塘里浮動的仍然只是孤零零的那五六個葉片。對我來說,這又是一個雖微有希望但究竟仍是令人灰心的一年。

真正的奇跡出現(xiàn)在第四年上。嚴(yán)冬一過,池塘里又溢滿了春水。到了一般荷花長葉的時候,在去年飄浮著五六個葉片的地方,一夜之間,突然長出了一大片綠葉,而且看來荷花在嚴(yán)冬的冰下并沒有停止行動,因為在離開原來五六個葉片的那塊基地比較遠的池塘中心,也長出了葉片。葉片擴張的速度,擴張范圍的擴大,都是驚人地快。幾天之內(nèi),池塘內(nèi)不小一部分,已經(jīng)全為綠葉所覆蓋。而且原來平臥在水面上的像是水浮蓮一樣的葉子,不知道是從哪里聚集來了力量,有一些竟然躍出了水面,長成了亭亭的荷葉。原來我心中還遲遲疑疑,怕池中長的是水浮蓮,而不是真正的荷花。這樣一來,我心中的疑云一掃而光: 池塘中生長的真正是洪湖蓮花的子孫了。我心中狂喜,這幾年總算是沒有白等。

天地萌生萬物,對包括人在內(nèi)的動植物等有生命的東西,總是賦予一種極其驚人的求生存的力量和極其驚人的擴展蔓延的力量,這種力量大到無法抗御。只要你肯費力來觀摩一下,就必然會承認這一點?,F(xiàn)在擺在我面前的就是我樓前池塘里的荷花。自從幾個勇敢的葉片躍出水面以后,許多葉片接踵而至。一夜之間,就出來了幾十枝,而且迅速地擴散、蔓延。不到十幾天的工夫,荷葉已經(jīng)蔓延得遮蔽了半個池塘。從我撒種的地方出發(fā),向東西南北四面擴展。我無法知道,荷花是怎樣在深水中淤泥里走動。反正從露出水面荷葉來看,每天至少要走半尺的距離,才能形成眼前這個局面。

光長荷葉,當(dāng)然是不能滿足的。荷花接踵而至,而且據(jù)了解荷花的行家說,我門前池塘里的荷花,同燕園其他池塘里的,都不一樣。其他地方的荷花,顏色淺紅;而我這里的荷花, 不但紅色濃,而且花瓣多,每一朵花能開出十六個復(fù)瓣,看上去當(dāng)然就與眾不同了。這些紅艷耀目的荷花,高高地凌駕于蓮葉之上,迎風(fēng)弄姿,似乎在睥睨一切。幼時讀舊詩:“畢竟西湖六月中,風(fēng)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睈燮湓娋渲?,深恨沒有能親自到杭州西湖去欣賞一番?,F(xiàn)在我門前池塘中呈現(xiàn)的就是那一派西湖景象。是我把西湖從杭州搬到燕園里來了,豈不大快人意也哉!前幾年才搬到朗潤園來的周一良先生賜名為“季荷”。我覺得很有趣,又非常感激。難道我這個人將以荷而傳嗎?

前年和去年,每當(dāng)夏月塘荷盛開時,我每天至少有幾次徘徊在塘邊,坐在石頭上,靜靜地吸吮荷花和荷葉的清香。“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蔽掖_實覺得四周靜得很。我在一片寂靜中,默默地坐在那里,水面上看到的是荷花綠肥、紅肥。倒影映入水中,風(fēng)乍起,一片蓮瓣墮入水中,它從上面向下落,水中的倒影卻是從下邊向上落,最后一接觸到水面,二者合為一,像小船似地漂在那里。我曾在某一本詩話上讀到兩句詩: “池花對影落,沙鳥帶聲飛?!弊髡呱钕н@二句對仗不工。這也難怪,像“池花對影落”這樣的境界究竟有幾個人能參悟透呢?

晚上,我們一家人也常常坐在塘邊石頭上納涼。有一夜,天空中的月亮又明又亮,把一片銀光灑在荷花上。我忽聽撲通一聲,是我的小白波斯貓毛毛撲入水中,它大概是認為水中有白玉盤,想撲上去抓住。它一入水,大概就覺得不對頭,連忙矯捷地回到岸上,把月亮的倒影打得支離破碎,好久才恢復(fù)了原形。

今年夏天,天氣異常悶熱,而荷花則開得特歡。綠蓋擎天,紅花映日,把一個不算小的池塘塞得滿而又滿,幾乎連水面都看不到了。一個喜愛荷花的鄰居,天天興致勃勃地數(shù)荷花的朵數(shù)。今天告訴我,有四五百朵;明天又告訴我,有六七百朵。但是,我雖然知道他為人細致,卻不相信他真能數(shù)出確實的朵數(shù)。在荷花底下,石頭縫里,旮旮旯旯,不知還隱藏著多少兒,都是在岸邊難以看到的。粗略估計,今年大概開了將近一千朵。真可以算是洋洋大觀了。

連日來,天氣突然變寒,好像是一下子從夏天轉(zhuǎn)入秋天。池塘里的荷葉雖然仍然是綠油一片,但是看來變成殘荷之日也不會太遠了。再過一兩個月,池水一結(jié)冰,連殘荷也將消逝得無影無蹤。那時荷花大概會在冰下冬眠,做著春天的夢。它們的夢一定能夠圓的。“既然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我為我的“季荷”祝福。

1997年9月16日中秋節(jié)

《牛棚雜憶》自序、后記等

自 序

《牛棚雜憶》寫于一九九二年,為什么時隔六年,到了現(xiàn)在一九九八年才拿出來出版?這有點違反了寫書的常規(guī)。讀者會懷疑,其中必有個說法。

讀者的懷疑是對的,其中確有一個說法,而這個說法并不神秘,它僅僅出于個人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一點私心而已。 我本來已經(jīng)被“革命”小將——其實并不一定都小——在身上踏上了一千只腳,永世不得翻身了??煞駱O泰來,人間正道,浩劫一過,我不但翻身起來,而且飛黃騰達,“官”運亨通,頗讓一些痛打過我,折磨過我的小將們膽戰(zhàn)心驚。如果我真想報復(fù)的話,我會有一千種手段,得心應(yīng)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夠進行報復(fù)的。

可是我并沒有這樣做,我對任何人都沒有打擊,報復(fù),穿小鞋,耍大棒。難道我是一個了不起的寬容大度的正人君子嗎?否,否,絕不是的。我有愛,有恨,會妒忌,想報復(fù),我的寬容心腸不比任何人高。可是,一動報復(fù)之念,我立即想到,在當(dāng)時那種情況下,那種氣氛中,每個人,不管他是哪一個山頭,哪一個派別,都像喝了迷魂湯一樣,異化為非人?,F(xiàn)在人們有時候罵人為“畜生”,我覺得這是對畜生的污蔑。畜生吃人,因為它餓。它不會說謊,不會耍刁,絕不會先講上一大篇必須吃人的道理,旁征博引,洋洋灑灑,然后才張嘴吃人。而人則不然。我這里所謂“非人”絕不是指畜生,只稱他為“非人”而已。我自己在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時候還虔信“文化大革命”的正確性,我焉敢苛求于別人呢?打人者和被打者,同是被害者,只是所處的地位不同而已。就由于這些想法,我才沒有進行報復(fù)。

但是,這只是冠冕堂皇的一面,這還不是一切,還有我私心的一面。

了解“十年浩劫”的人們都知道,當(dāng)年打派仗的時候,所有的學(xué)校、機關(guān)、工廠、企業(yè),甚至某一些部隊,都分成了對立的兩派,每一派都是“唯我獨左”、“唯我獨尊”?,F(xiàn)在看起來兩派都搞打、砸、搶,甚至殺人,放火,都是一丘之貉,誰也不比誰強?,F(xiàn)在再來討論或者辯論誰是誰非,實在毫無意義??墒窃诋?dāng)時,有一種叫做“派性”的東西,摸不著,看不見,既無根據(jù),又無理由,卻是陰狠、毒辣,一點理性也沒有。誰要是中了它,就像是中了邪一樣,一個原來是親愛和睦好端端的家庭,如果不幸而分屬兩派,則夫婦離婚者有之,父子反目者有之,至少也是“兄弟鬩于墻”,天天在家里吵架。我讀書七八十年,在古今中外的書中還從未發(fā)現(xiàn)過這種心理狀況,實在很值得社會學(xué)家和心理學(xué)家認真探究。

我自己也并非例外。我的派性也并非不嚴(yán)重。但是,我自己認為,我的派性來之不易,是拼著性命換來的。運動一開始,作為一系之主,我是沒有資格同“革命群眾”一起參加鬧革命的?!案锩鼰o罪,造反有理”,這呼聲響徹神州大地,與我卻無任何正面的關(guān)系,最初我是處在“革命”和“造反”的對象的地位上的。但是,解放前,我最厭惡政治,同國民黨沒有任何沾連。大罪名加不到我頭上來。被打成“走資派”和“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是應(yīng)有之義,不可避免的。這兩陣狂風(fēng)一過,我又恢復(fù)了原形,成了自由民,可以混跡于革命群眾之中了。

如果我安分守己,老老實實的話,我本可以成為一個逍遙自在的逍遙派,痛痛快快地混上幾年的。然而,幸乎?不幸乎?天老爺賦予了我一個犟勁,我敢于仗義執(zhí)言。如果我身上還有點什么值得稱揚的東西的話,那就是這一點犟勁。不管我身上有多少毛病,有這點犟勁,就頗值得自慰了,我這一生也就算是沒有白生了。我在逍遙中,冷眼旁觀,越看越覺得北大那一位炙手可熱的“老佛爺”倒行逆施,執(zhí)掌全校財政大權(quán),對力量微弱的對立派瘋狂鎮(zhèn)壓,甚至斷水?dāng)嚯?,縱容手下嘍用長矛刺殺校外來的中學(xué)生。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并不真懂什么這路線,那路線,然而牛勁一發(fā),拍案而起,毅然決然參加了“老佛爺”對立面的那一派“革命組織”?!袄戏馉敗钡男暮菔侄臼怯忻?。我?guī)缀醢炎约阂粭l老命賠上。詳情書中都有敘述,我在這里就不再嗦了。

不加入一派則已,一旦加入,則派性就如大毒蛇,把我纏得緊緊的,說話行事都失去了理性。“十年浩劫”一過,天日重明;但是,人們心中的派性仍然留下了或濃或淡的痕跡,稍不留意,就會顯露出來。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一多半是十年浩劫中的對立面,批斗過我,誣蔑過我,審訊過我,踢打過我。他們中的許多人好像有點愧悔之意。我認為,這些人都是好同志 ,同我一樣,一時胡涂油蒙了心,干出了一 些不太合乎理性的勾當(dāng)。世界上沒有不犯錯誤的人,這是大家都承認的一個真理。如果讓這些本來是好人的人知道了,我抽屜里面藏著一部《牛棚雜憶》,他們一定會認為我是秋后算賬派,私立黑賬,準(zhǔn)備日后打擊報復(fù)。我的書中雖然沒有寫出名字——我是有意這樣做的——但是,當(dāng)事人一看就知道是誰,對號入座,易如反掌。懷著這樣惴惴不安的心理,我們怎么能同桌共事呢?為了避免這種尷尬局面,所以我才雖把書寫出卻秘而不宣。

那么,你為什么不干脆不寫這樣一部書呢?這話問得對,問得正中要害。

實際上,我最初確實沒有寫這樣一部書的打算。否則,“十年浩劫”正式結(jié)束于一九七六年,我的書十六年以后到了一九九二年才寫,中間隔了這樣許多年,所為何來?這十六年是我反思、觀察、困惑、期待的期間。我痛恨自己在政治上形同一條蠢驢,對所謂“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這一場殘暴、混亂、使我們偉大的中華民族蒙羞忍恥、把我們國家的經(jīng)濟推向絕境、空前、絕后——絕后,這是我的希望——至今還沒人能給一個全面合理的解釋的悲劇,有不少人早就認識了它的實質(zhì),我卻是在“四人幫”垮臺以后腦筋才開了竅。我實在感到羞恥。

我的腦筋一旦開了竅,我就感到當(dāng)事人處理這一場災(zāi)難的方式有問題。粗一點比細一點好,此話未必毫無道理。但是,我認為,我們粗過了頭。我在上面已經(jīng)說到,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是受蒙蔽的。就算是受蒙蔽吧,也應(yīng)該在這個千載難遇的機會中受到足夠的教訓(xùn),提高自己的水平,免得以后再重蹈覆轍。這樣的機會恐怕以后再難碰到了。何況在那些打砸搶分子中,確有一些禽獸不如的壞人。這些壞人比好人有本領(lǐng),“文化大革命”中有一個常用的詞兒: 變色龍,這一批壞人就正是變色龍。他們一看風(fēng)頭不對,立即改變顏色。有的偽裝成正人君子,有的變?yōu)槟硨④?、某領(lǐng)導(dǎo)的東床快婿,在這一張大傘下躲避了起來。有的鼓其如簧之舌,施展出縱橫捭闔的伎倆,暫時韜晦,窺探時機,有朝一日風(fēng)雷動,他們又成了人上人。此等人野心大,點子多,深通厚黑之學(xué),擅長拍馬之術(shù)。他們實際上是我們社會主義社會潛在的癌細胞,遲早必將擴張的。我們當(dāng)時放過了這些人,實在是埋藏了后患。我甚至懷疑,今天我們的國家和社會,總起來看,是安定團結(jié)的,大有希望的。但是社會上道德水平有問題,許多地方的政府中風(fēng)氣不正,有不少人素質(zhì)不高,若仔細追蹤其根源,恐怕同“十年浩劫”的余毒有關(guān),同上面提到的這些人有關(guān)。

上面是我反思和觀察的結(jié)果,是我困惑不解的原因??晌矣制诖裁茨?

我期待著有人會把自己親身受的災(zāi)難寫了出來。一些元帥、許多老將軍,出生入死,戎馬半生,可以說是為人民立了功。一些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也是一生革命,是人民的“功臣”。絕大部分的高級知識分子,著名作家和演員,大都是勤奮工作,赤誠護黨。所有這一些好人,都被莫名其妙地潑了一身污水,羅織罪名,無限上綱,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真不知是何居心。中國古來有“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說法。但干這種事情的是封建帝王,我們卻是堂堂正正的社會主義國家。所作所為之殘暴無情,連封建帝王也會為之自慚形穢的。而且涉及面之廣,前無古人。受害者心里難道會沒有憤懣嗎?為什么不抒一抒呢?我日日盼,月月盼,年年盼,然而到頭來卻是失望,沒有人肯動筆寫一寫,或者口述讓別人寫。我心里十分不解,萬分擔(dān)憂。這場空前的災(zāi)難,若不留下點記述,則我們的子孫將不會從中吸取應(yīng)有的教訓(xùn),將來氣候一旦適合,還會有人發(fā)瘋,干出同樣殘暴的蠢事。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今天的青年人,你若同他們談十年浩劫的災(zāi)難,他們往往吃驚地又疑惑地瞪大了眼睛,樣子是不相信,天底下竟能有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們大概認為我在說謊,我在談海上蓬萊三山,“山在虛無縹緲間”。雖然有一段時間流行過一陣所謂“傷痕”文學(xué)。然而,根據(jù)我的看法,那不過是碰傷了一塊皮膚,只要用紅藥水一擦,就萬事大吉了。 真正的傷痕還深深埋在許多人的心中,沒有表露出來。我期待著當(dāng)事人有朝一日會表露出來。

此外,我還有一個十分不切實際的期待。上面的期待是對在浩劫中遭受痛苦折磨的人們而說的。折磨人甚至把人折磨至死的當(dāng)時的“造反派”實際上是打砸搶分子的人,為什么不能夠把自己折磨人的心理狀態(tài)和折磨過程也站出來表露一下寫成一篇文章或一本書呢?這一類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五十歲了,有的官居要津。即使別人不找他們算賬,他們自己如果還有點良心,有點理智的話,在燈紅酒綠之余,清夜捫心自問,你能夠睡得安穩(wěn)嗎?如果這一類人——據(jù)估算,人數(shù)是不老少的——也寫點什么東西的話,拿來與被折磨者和被迫害者寫的東西對照一讀,對我們?nèi)嗣竦慕逃饬x,特別是我們后世子孫的教育意義,會是極大極大的。我并不要求他們檢討和懺悔,這些都不是本質(zhì)的東西,我只期待他們秉筆直書。這樣做,他們可以說是為我們民族立了大功,只會得到褒揚,不會受到譴責(zé),這一點我是敢肯定的。

就這樣,我懷著對兩方面的期待,盼星星,盼月亮,一盼盼了十二年。東方太陽出來了,然而我的期待卻落了空。

可是,時間已經(jīng)到了一九九二年。許多當(dāng)年被迫害的人已經(jīng)如深秋的樹葉,漸趨凋零;因為這一批人年紀(jì)老的多,宇宙間生生死死的規(guī)律是無法抗御的。而我自己也已垂垂老矣。古人說: “俟河之清”。在我的人壽幾何兩個期待中,其中一個我無能為力,而對另一個,也就是對被迫害者的那一個,我卻是大有可為的。我自己就是一個被害者嘛。我為什么竟傻到守株待兔專期待別人行動而自己卻不肯動手呢?期待別人不如期待自己,還是讓我自己來吧。這就是《牛棚雜憶》的產(chǎn)生經(jīng)過。我寫文章從來不說謊話,我現(xiàn)在把事情的原委和盤托出,希望對讀者會有點幫助。但是,我雖然自己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一個期待,對別人的那兩個期待,我還并沒有放棄。在期待的心情下,我寫了這一篇序,期望我的期待能夠?qū)崿F(xiàn)。

1998年3月9日

緣 起

“牛棚”這個詞兒,大家一聽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它是否就是法定名稱,卻誰也說不清楚。我們現(xiàn)在一切講“法治”。講“法治”,必先正名。但是“牛棚”的名怎么正呢?牛棚的創(chuàng)建本身就是同法“對著干的”?,F(xiàn)在想用法來正名,豈不是南轅而北轍嗎?

在北大,牛棚這個詞兒并不流行。我們這里的“官方”叫做“勞改大院”,有時通俗化稱之為“黑幫大院”,含義完全是一樣的。但是后者更生動,更具體,因而在老百姓嘴里就流行了起來。顧名思義,“黑幫”不是“白幫”。他們是專在暗中干“壞事”的,是同“革命司令部”唱反調(diào)的。這一幫家伙被關(guān)押的地方就叫做“黑幫大院”。

“童子何知,躬逢勝餞!”我三生有幸,也住進了大院,——從語言學(xué)上來講,這里的“住”字應(yīng)該作被動式——而且一住就是八九個月。要說里面很舒服,那不是事實。但是,像十年浩劫這樣的現(xiàn)象,在人類歷史上絕對是空前的——我但愿它也絕后——,“人生不滿百”,我居然躬與其盛,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不得不感謝蒼天,特別對我垂青、加,以至于感激涕零了。不然的話,想找這樣的機會,真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難。我不但趕上這個時機,而且能住進大院。試想,現(xiàn)在還會有人為我建院,派人日夜守護,使我得到絕對的安全嗎?

我也算是一個研究佛教的人。我既研究佛教的歷史,也搞點佛教的義理。但是最使我感興趣的卻不是這些堂而皇之的佛教理論,而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些迷信玩意兒,特別是對地獄的描繪。這在正經(jīng)的佛典中可以找到,在老百姓的口頭傳說中更是說得活靈活現(xiàn)。這是中印兩國老百姓集中了他們從官兒們那里受到的折磨與酷刑,經(jīng)過提煉,“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然后形成的,是人類幻想不可多得的杰作。誰聽了地獄的故事不感到毛骨悚然、毛發(fā)直豎呢?

我曾有志于研究比較地獄學(xué)久矣。積幾十載寒暑探討的經(jīng)驗,深知西方地獄實在有點太簡單、太幼稚、太單調(diào)、太沒有水平。不信你去讀一讀但丁的《神曲》。那里有對地獄的描繪。但丁的詩句如黃鐘大呂,但是詩句所描繪的地獄,卻實在不敢恭維,一點想像力都沒有,過于簡單,過于表面。讀了只能讓人覺得好笑?;赜^印度的地獄則真正是博大精深。再加上中國人的擴大與渲染,地獄簡直如七寶樓臺,令人目眩神馳。讀過中國《玉歷至寶鈔》一類描寫地獄的書籍的人,看到里面的刀山火海,油鍋大鋸,再配上一個牛頭,一個馬面,角色齊全,道具無缺,誰能不五體投地地欽佩呢?東方文明超過西方文明;東方人民的智慧超過西方人民的智慧,于斯可見。

我非常佩服老百姓的幻想力,非常欣賞他們對地獄的描繪。我原以為這些幻想力和這些描繪已經(jīng)是至矣盡矣,蔑以復(fù)加矣。然而,我在牛棚里呆過以后,才恍然大悟,“革命小將”在東勝神州大地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建造起來的牛棚,以及對牛棚的管理措施,還有在牛棚里制造的恐怖氣氛,同佛教的地獄比較起來,遠遠超過印度的原版。西方的地獄更是瞠手后矣,有如小巫見大巫了。

我懷疑,造牛棚的小將中有跟我學(xué)習(xí)佛教的學(xué)生。我懷疑,他們不但學(xué)習(xí)了佛教史和佛教教義,也學(xué)習(xí)了地獄學(xué)。而且理論聯(lián)系實際,他們在建造北大的黑幫大院時,由遠及近,由里及表,加以應(yīng)用,一時成為全國各大學(xué)學(xué)習(xí)的樣板。他們真正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僅此一點,就足以證明,我在北大四十年的教學(xué)活動,沒有白費力量。我雖然自己被請入甕中,但衷心欣慰,不能自已了。

猶有進者,這一群革命小將還充分發(fā)揮了創(chuàng)新能力。在這個牛棚里確實沒有刀山、油鍋、牛頭、馬面等等。可是,在沒有這樣的必需的道具下而能制造出遠遠超過佛教地獄的恐怖氣氛,誰還能吝惜自己的贊賞呢?在舊地獄里,牛頭馬面不過根據(jù)閻羅王的命令把罪犯用鋼叉叉入油鍋,叉上刀山而已。這最多只能折磨犯人的肉體,沒有“觸及靈魂”的措施,絕沒有“斗私批修”、“狠斗活思想”等等的辦法。我們北大的革命(?)小將,卻在他們的“老佛爺”的領(lǐng)導(dǎo)下在大院中開展了背語錄的活動。這是嶄新的創(chuàng)造,從來也沒有聽說牛頭馬面會讓犯人背誦什么佛典,什么“揭諦,揭諦,波羅揭諦”,背錯一個字,立即一記耳光。在每天晚上的訓(xùn)話,也是舊地獄中決不會有的。每當(dāng)夜幕降臨,犯人們列隊候訓(xùn)。惡狠狠的訓(xùn)斥聲,清脆的耳光聲,互相應(yīng)答,融入夜空。院外小土山上,在薄暗中,人影晃動。我低頭斜眼一瞥,知道是“自由人”在欣賞院內(nèi)這難得的景觀,宛如英國白金漢宮前面廣場上欣賞御林軍換崗的盛況。此時我的心情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

簡短截說,牛棚中有很多新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里面的生活既豐富多彩,又陰森刺骨。我們住在里面的人,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讓神經(jīng)緊張到最高限度,讓五官的本能發(fā)揮到最高限度,處處有荊棘坑坎,時時有橫禍飛來。這種生活,對我來說,是絕對空前的。對門外人來說,是無法想像的。當(dāng)時在全國進入牛棚的人雖然沒有確切統(tǒng)計,但一定是成千累萬。可是同全國人口一比,仍然相形見絀,只不過是小數(shù)一端而已。換句話說,能進入牛棚并不容易,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人們不是常常號召作家在創(chuàng)作之前要深入生活嗎?但是有哪一個作家心甘情愿地到黑幫大院里來呢?成為黑幫一員,也并不容易,需要具備的條件還是非??量痰?。

我是有幸進入牛棚的少數(shù)人之一,幾乎把老命搭上才取得了一些難得的經(jīng)驗。我認為,這些經(jīng)驗實在應(yīng)該寫出來的。我自己雖非作家,卻也有一些舞筆弄墨的經(jīng)驗。自己要寫,非不可能。但是,我實在不愿意再回憶那一段生活,一回憶一直到今天我還是不寒而栗,不去回憶也罷。我有一個渺渺茫茫的希望,希望有哪一位蹲過牛棚的作家,提起如椽大筆,把自己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淋漓盡致地寫了出來,一定會開闊全國全世界讀者的眼界,為人民立一大功。

可是我盼星星,盼月亮,盼著冬天出太陽,一直盼到今天,雖然讀到了個別人寫的文章或書,總還覺得很不過癮,我想要看到的東西始終沒有出現(xiàn)。蹲過牛棚,有這種經(jīng)驗而又能提筆寫的人無慮百千。為什么竟都沉默不語呢?這樣下去,等這一批人一個個遵照自然規(guī)律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那些極可寶貴的,轉(zhuǎn)瞬即逝的經(jīng)驗,也將會隨之而消泯得無影無蹤。對人類全體來說,這是一個莫大的損失。對有這種經(jīng)驗而沒有寫出來的人來說,這是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最可怕的是,我逐漸發(fā)現(xiàn),十年浩劫過去還不到二十年,人們已經(jīng)快要把它完全遺忘了。我同今天的青年,甚至某一些中年人談起這一場災(zāi)難來,他們往往瞪大了眼睛,滿臉疑云,表示出不理解的樣子。從他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來,他們的腦袋里裝滿了疑問號。他們懷疑,我是在講“天方夜譚”,我是故意夸大其辭。他們懷疑,我別有用心。他們不好意思當(dāng)面駁斥我;但是他們的眼神卻流露出: “天下哪里可能有這樣的事情呢?”我感到非常悲哀、孤獨與恐懼。

我感到悲哀,是因為我九死一生經(jīng)歷了這一場巨變,到頭來竟然得不到一點了解,得不到一點同情。我并不要別人會全面理解,整體同情。事實上我對他們講的只不過是零零碎碎、片片段段。有一絲細節(jié)我甚至對家人好友都沒有講過,至今還悶在我的心中。然而,我主觀認為,就是那些片段就足以喚起別人的同情了。結(jié)果卻是適得其反,于是我悲哀。

我孤獨,是因為我感到,自己已屆耄耋之年,在茫茫大地上,我一個人踽踽獨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年老的像三秋的樹葉,逐漸飄零。年輕的對我來說像日本人所說的“新人類”那樣互不理解。難道我就懷著這些秘密離開這個世界嗎?于是我孤獨。

我恐懼,是因為我怕這些千載難得的經(jīng)驗一旦泯滅,以千萬人遭受難言的苦難為代價而換來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就難以發(fā)揮它的“社會效益”了。想再獲得這樣的教訓(xùn)恐怕是難之又難了。于是我恐懼。

在悲哀、孤獨、恐懼之余,我還有一個牢固的信念。如果把這一場災(zāi)難的經(jīng)過如實地寫了出來, 它將成為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一面鏡子。常在這一面鏡子里照一照,會有無限的好處的。它會告訴我們,什么事情應(yīng)當(dāng)干,什么事情又不應(yīng)當(dāng)干,絕沒有任何壞處。

就這樣,在反反復(fù)復(fù)考慮之后,我下定決心,自己來寫。我在這里先鄭重聲明: 我決不說半句謊言,決不添油加醋。我的經(jīng)歷是什么樣子,我就寫成什么樣子。增之一分則太多,減之一分則太少。不管別人說什么,我都坦然處之,“只等秋風(fēng)過耳邊”。謊言取寵是一個品質(zhì)問題,非我所能為,亦非我所愿為。我對自己的記憶力還是有信心的。經(jīng)過了所謂“文化大革命”煉獄的洗禮,“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怕。如果有人讀了我寫的東西感到不舒服,感到好像是揭了自己的瘡疤;如果有人想對號入座,那我在這里先說一聲: 悉聽尊便。盡管我不一定能寫出什么好文章,但是這文章是用血和淚換來的,我寫的不是小說。這一點想能得到讀者的諒解與同情。

以上算是緣起。

余思或反思

但是,我必須還要嗦上一陣子。

我不能就到此住筆。

“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十六七年以來,我一直在思考有關(guān)這一次所謂“革命”的一些問題。特別在我撰寫《牛棚雜憶》的過程中,我考慮得更為集中,更為認真。這可以算是我自己的“余思”或者“反思”吧。

我思考了一些什么問題呢?

首先是: 吸取了教訓(xùn)沒有?

世人都認為,所謂“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既無“文化”,也無“革命”,是一場不折不扣的貨真價實的“十年浩劫”。這是全中國人民的共識,絕沒有再爭論的必要。在這一場空前絕后(我但愿如此)的浩劫中,我們?nèi)嗣裨诰窈臀镔|(zhì)兩個方面所受的損失可謂大矣。這一筆賬實在沒有法子算了。不算也罷。我們不是常說,尋求知識,得到經(jīng)驗或教訓(xùn),都要付出學(xué)費嗎?我完全同意這個看法??墒?,我們付出的學(xué)費已經(jīng)大到不能再大的程度,我們求得的知識,得到的經(jīng)驗或教訓(xùn)在哪里呢?

我的回答是: 吸取了一點,但是還不夠。

我個人一向認為,“十年浩劫”是總結(jié)教訓(xùn)的千載一時的好機會,是億金難買的“反面教員”。從這一個“教員”那里,我們能夠獲得非常非常多的反面的教訓(xùn);把教訓(xùn)一轉(zhuǎn)化,就能成為正面的經(jīng)驗。無論是教訓(xùn)還是經(jīng)驗,對我們進一步建設(shè)我們偉大的祖國,都是非常有用的。

可是,我們沒有這樣干,空空錯過了這一個恐怕難以再來的絕好機會。有什么人說: “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過去了,可以不必再管它了。

因此,我思考的其次一個問題是: “文化大革命”過去了沒有?

我們是唯物主義者,唯物主義的真髓是實事求是。如果真想實事求是的話,那就必須承認,“文化大革命”似乎還沒有完全過去。雖然從表面上來看,似乎已經(jīng)過去了;但是,如果細致地觀察一下,情況恰恰相反。你問一問參加過“文化大革命”,特別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受過迫害的中老年知識分子,如要他們肯而且敢講實話的話,你就會知道,他們還有一肚子氣沒有發(fā)泄出來。今天的青年人情況可能不同。他們對“文化大革命”不了解,聽講“文化大革命”,如聽海外奇談。我覺得值得憂慮的正是這一點。他們昧于前車之鑒,誰能保證,他們將來不會干出類似的事情來呢?至于中老年受過迫害的知識分子,一提“文化大革命”,無不余怒未息,牢騷滿腹。我不可能會見百分之百的這樣的知識分子,但我敢保證,至少絕大部分人是這樣子。

至于為創(chuàng)建新中國立過功而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迫害的老干部,他們覺悟高,又能寬宏大度,可能同知識分子不同。我接觸的老干部不多,不敢亂說。但是,我想起了一件小而含義深遠的事兒,不妨說上一說。記得是在一九七八年,全國政協(xié)恢復(fù)活動后,我在友誼賓館碰到一位參加革命很久的,在文藝界極負盛名的老干部,“文化大革命”前,我們同是全國政協(xié)社會科學(xué)組的成員,十多年不見,他見了我劈頭第一句話就是: “古人說: ‘士可殺,不可辱?!幕蟾锩C明了‘士可殺亦可辱’?!闭f罷,哈哈大笑。他是笑呢,還是哭?我卻一點也笑不起來。在這位老干部心中,有多少郁積的痛苦,不是一清二楚了嗎?

有這種想法的,決不止這個老干部一人。我個人就有這樣的想法。而且,我相信,中國的知識分子,也就是古代的所謂“士”,絕大部分人都會有這種想法?!笆靠蓺ⅲ豢扇琛?,這一句話表明了中國自古以來就有這種傳統(tǒng)。我們比起外國知識分子來,在這方面更為敏感。

我不禁想起了中國知識分子這一類人,既不是階級,也不是階層,想起了他們的歷史和現(xiàn)狀。在封建社會里,士列在士農(nóng)工商之首。一向是進可以攻,退可以守,在社會上有崇高的地位。子生也晚,《儒林外史》中那樣的知識分子,我沒有見到過。軍閥混戰(zhàn)時期和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的知識分子,我是見到過的。不說別的,專就當(dāng)時的大學(xué)教授而言,薪俸優(yōu)厚,社會地位高。他們無形中養(yǎng)成了一種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存在決定意識,這是必然的。他們一般都頗為神氣,所謂“教授架子”者便是。到了我當(dāng)教授的時候,情況大大改變。國民黨統(tǒng)治已到末日,通貨膨脹達到了驚人的程度。教授實際的收入少得可憐。但是,身上那一件孔乙己的大褂還是披著的,社會地位還是有的。

剛一解放,我同大部分教授一樣,興奮異常,覺得自己真是站起來了,自己獲得了新生了。我們高興得像小孩,幼稚得也像小孩。我們覺得“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我們看什么東西都紅艷似玫瑰,光輝如太陽。

但是,好景不長。在第一個大型的政治運動三反五反、思想改造運動中,我在“中盆”里洗了一個澡,真好像是洗下來了不少污濁的東西,覺得身輕體健,嘗到了思想改造的甜頭??墒呛竺娓鴣淼恼芜\動,一個緊接一個,好像是有點喘不過氣來。批判武訓(xùn),批判《早春二月》,批判胡風(fēng),批判胡適,再加上肅反等等,馬不停蹄,應(yīng)接不暇。到了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斗爭,達到了一個空前的高潮。我雖然沒有被裹進去,沒有戴什么帽子;但是時時處處,自己的精神都處在極度緊張的狀態(tài)中,日子過得并不愉快。從我的思想深處來看,我當(dāng)時是贊成這些運動的,絲毫也沒有否定的意思。在反右期間,我天天忙于參加批判會——我順便說一句,當(dāng)時還沒有發(fā)明“噴氣式”,批判會不像“文化大革命”中那么“好看”——,忙于閱讀批判的材料。但是,在我心里卻逐漸升起了一片疑云: 為什么人們的所作所為同那前后發(fā)表的幾篇“最高指示”,有些地方顯得極不合拍呢?即使是這樣,我對那一句最有名的話: 是陽謀,不是陰謀,并沒有產(chǎn)生懷疑。

反右以后,仍然是馬不停蹄,一個勁地搞運動,什么“拔白旗”等等。廬山會議以后,極“左”思想已經(jīng)達到了頂點,卻偏偏要來一個反右傾。三年困難時期,我自己同其他老知識分子一樣,盡管天天饑腸轆轆,連半點不滿意的想法都沒有,更不用說說怪話了。連全國人民的精神面貌都是非常正常的,向上的。誰能說這樣的人民,這樣的知識分子不是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呢?

一九六六年開始的所謂“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 是形勢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事后連原新北大公社的東語系一個教員都告訴我說,我本來能夠躲過這一場災(zāi)難的。但是,我偏偏發(fā)了牛勁,自己跳了出來,終于得到了報應(yīng): 被抄家,被打,被罵,被批斗,被關(guān)進了牛棚,差一點連命都賠上。我當(dāng)時確曾自怨自艾過。但是現(xiàn)在我卻有了另一個想法?!拔幕蟾锩笔且粋€千載難逢的“盛事”。如果我自己不跳出來,就絕不可能親自嘗一嘗這一場“革命”的滋味,絕不可能了解這一場災(zāi)難究竟是什么樣子。那將是絕對無法挽回的極大的憾事。

關(guān)在牛棚里的時候,我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我逐漸感到其中有問題: 為什么一定要這樣折磨知識分子?知識分子身上毛病不少,缺點很多,但是十全十美的人又在哪里呢?我當(dāng)時認識不高,思考問題膚淺片面。我沒有責(zé)怪任何人,連對發(fā)動這一場“革命”的人也毫無責(zé)怪之意。我只是一個勁地深挖自己的靈魂。用現(xiàn)在間或用的一個詞兒來說, 就是“原罪感”。這是用在基督教徒身上的一個詞兒,這里不過借用一下而已。

別的老知識分子有沒有這個感覺,我不知道。它表現(xiàn)在我身上卻是很具體的。解放前,我認為一切政治都是骯臟的,決心不介入。我并不了解共產(chǎn)黨,只是覺得國民黨有點糟糕,非垮臺不行。解放以后,我上面說到我在思想改造運動中的收獲,其中心就是知道了并不是所有的政治都是骯臟的,共產(chǎn)黨就不是。同時又覺得自己非常自私自利: 中國人民浴血抗戰(zhàn),我自己卻躲在萬里之外,搞自己的名山事業(yè)。我認為自己那一點“學(xué)問”,那一點知識,是非??蓯u的,如果還算得上“學(xué)問”和知識的話。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稱自己為“摘桃派”,坐享勝利的果實。

那么,怎么辦呢?

我有很多奇思怪想。我甚至希望能再發(fā)生一次抗日戰(zhàn)爭,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來表現(xiàn)一下。我一定能奮力參戰(zhàn),連犧牲自己的性命,我都能夠做得到。我讀了很多描繪抗日戰(zhàn)爭或革命戰(zhàn)爭的小說,對其中那一些共產(chǎn)黨員和革命戰(zhàn)士不怕犧牲的精神,我崇拜得五體投地。我自己發(fā)誓向他們學(xué)習(xí)。這些當(dāng)然都是幻想,即使難免有點幼稚可笑,然而卻是真誠的。這能夠表現(xiàn)出我當(dāng)時的精神狀態(tài)。

談到對領(lǐng)袖的崇拜,我從前是堅決反對的。我在國內(nèi)時,看到國民黨人對他們的“領(lǐng)袖”的崇拜,我總是嗤之以鼻。這位“領(lǐng)袖”,九·一八事件后我作為清華大學(xué)的學(xué)生到南京請愿時見過,他滿口謊言,欺騙了我們。后來越想越不是味兒。我的老師陳寅恪先生對此公也不感興趣。他的詩句: “看花難近最高樓”,可以為證。后來到了德國,正是法西斯猖獗之日。我看到德國人,至少是一部分人,見面時竟對喊: “希特勒萬歲!”覺得異??尚?,難以理解。我認識的一位不到二十歲的德國姑娘,美貌非凡。有一次她竟對我說: “如果我能同希特勒生一個孩子,那將是我畢生最大的光榮!”我聽了真是大吃一驚,覺得實在是匪夷所思。我有一個潛臺詞: 我們中國人聰明,決不會干這樣的蠢事。

回國以后,僅僅隔了三年,中國就解放了。解放初期,我同其他一些老知識分子心情相同,我們那種興奮、愉快,上面已經(jīng)講了一點。當(dāng)時每年要舉行兩次游行慶祝,五一和十一,地點都在天安門。每次都是凌晨即起,從沙灘整隊步行到東單一帶的小胡同里等候,往往要等上幾個小時。十點整,大會開始。我們的隊伍也要走過天安門前,接受領(lǐng)袖的檢閱。當(dāng)時三座門還沒有拆掉。在三座門東邊時,根本看不到天安門城樓上的領(lǐng)導(dǎo)人。一轉(zhuǎn)過三座門,看到領(lǐng)袖了,于是在數(shù)千人的隊伍中立即爆發(fā)出震天動地的“萬歲”聲。最初,不管我多么興奮,但是“萬歲”卻是喊不慣,喊不出來的。但是,大概因為我在這方面智商特高,過了沒有多久,我就喊得高昂,熱情,仿佛是發(fā)自靈魂深處的最強音。我完完全全拜倒在領(lǐng)袖的腳下了。

我在上面簡短地但是真誠地講了我自己思想轉(zhuǎn)變的過程。一滴水中可以見大海,一粒沙中可以見宇宙。別的老知識分子可能同我差不多,至少是大同而小異。這充分證明了,中國老知識分子,年輕的更不必說了,是熱愛我們偉大的祖國的。愛國主義是幾千年來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同其他國家的知識分子比較起來,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突出的特點。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我在夢覺方面智商是相當(dāng)?shù)偷摹R恢钡搅耸旰平?,我身陷囹圄,仍然是擁護這一場浩劫的。西諺說: “一切閃光的東西不都是金子?!痹谶@期間,我接觸到派到學(xué)校來“支左”的解放軍和工人。原來這都是我膜拜的對象?!叭珖嗣駥W(xué)習(xí)解放軍”,“工人階級必須領(lǐng)導(dǎo)一切”,我深信不疑,奉行唯謹。可是現(xiàn)在一經(jīng)接觸,逐漸發(fā)現(xiàn)他們中有的人政策觀念奇低,而且作風(fēng)霸道,個別的人甚至違法亂紀(jì)。我頭上仿佛潑上了一盆涼水,頓時清醒過來?!敖馃o足赤,人無完人”的道理,我是明白的??墒沁@樣的作風(fēng)竟然發(fā)生在我素所崇拜的人身上,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我們唯物主義者應(yīng)該實事求是,光明磊落;花言巧語,文過飾非,是絕對不可取的。盡管我們知識分子身上毛病極多,同別人對比一下,難道我真就算是“臭老九”嗎?

我在上面哩嗦講了一大篇,無非想說,“文化大革命”整知識分子,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是怎樣花言巧語也掩蓋不了的。對廣大的受過迫害的知識分子來說,“文化大革命”并沒有過去。再拿我自己來做個例子。我一方面“慶幸”我參加了“文化大革命”,被關(guān)進了牛棚,得以得到了極為難得的經(jīng)驗。但在另一方面,在我現(xiàn)在“飛黃騰達”到處聽到的都是贊譽溢美之詞之余,我心里還偶爾閃過一個念頭: 我當(dāng)時應(yīng)該自殺,沒有自殺,說明我的人格不過硬,我現(xiàn)在是忍辱負重,茍且偷生。這種想法是非常不妙的。既然我有,我就直白地說了出來??墒俏乙獑枺?有這種想法的難道就只有我季羨林一人嗎?

這就聯(lián)系到我思考的第三個問題: 受害者抒憤懣了沒有?

這個問題十分容易回答。根據(jù)我上面的敘述,回答只有兩個字: 沒有!

要談清楚這個問題,還要從回顧過去談起。解放初期我和其他老知識分子的情況,我在上面已經(jīng)寫了一點,現(xiàn)在再補充一下,補充的主要是從海外歸來的游子。遠居海外的華僑,親身感受到解放前后自己處境的劇烈變化。他們深知這一切都與祖國的解放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一向愛國的華僑,現(xiàn)在愛國熱情蓬勃激蕩,為前所未有。華僑中青年人紛紛冒萬難回到了祖國。他們同國內(nèi)的知識分子一樣,看一切都是紅艷如玫瑰,光輝似太陽。愿意為祖國的建設(shè)事業(yè)貢獻自己的一切。此外,一些在國外工作和講學(xué)的中國學(xué)人,也紛紛放棄了海外一切優(yōu)厚的生活和研究條件,萬里歸來,其中就有后來在“文化大革命”中自沉的老舍先生。他們各個意氣風(fēng)發(fā),斗志昂揚,認為祖國前程似錦,自己的前途也布滿了玫瑰花朵。

然而,曾幾何時,情況變了,極左思潮籠罩一切,而“海外關(guān)系”竟成誣陷羅織的主要借口。海外歸來的人,哪里能沒有“海外關(guān)系”呢?這是三歲小兒都明白的常識。然而我們的一群“左”老爺,卻抓住這一點不放,什么特務(wù),什么間諜,這種極為可怕的帽子滿天飛舞。弄得人人自危,個個心驚。到了“文化大革命”,更是惡性發(fā)展。多少愛國善良的人遭受了不白之冤!被迫害而死的不必說了?;钪囊矤幭瓤趾蟮爻鲎摺G耙粋€爭先恐后地回國,后一個爭先恐后地離開,對比何等地鮮明!我親眼目睹的這種情況可謂多矣。這對我們祖國有多么大的危害,腦筋稍微清醒一點的人都會知道的。被迫出國的人,哪一個不是滿腔悲憤,再加上滿腔離愁,哪一個兒女愿意離開自己的父母!然而他們離開了。

留在國內(nèi)的知識分子和被迫離開的知識分子,哪一個人抒過憤懣呀?

若干年前,出現(xiàn)了一些所謂“傷痕文學(xué)”。然而據(jù)我看,寫作者多半是年輕人。他們并沒有多少“傷痕”。真正有“傷痕”的人,由于種種原因,由于每個人都不同的原因,并沒有把自己的憤懣抒發(fā)出來。我認為,這不是一個正常的現(xiàn)象,而是其中蘊含著一些危險的東西,不利于我們祖國的勝利前進。

我們不是十分強調(diào)安定團結(jié)嗎?我十分擁護這個提法。沒有安定團結(jié),我們的經(jīng)濟很難搞上去,我們的政治也很難發(fā)揮應(yīng)有的作用。然而我們需要的是真正的安定團結(jié)。在許多知識分子,特別是老知識分子還有一肚子氣的情況下,真正的安定團結(jié)恐怕還難以圓滿。

根據(jù)我個人的觀察,盡管許多知識分子的憤懣未抒,物質(zhì)待遇還只能說是非常菲薄,有時難免說些怪話;但是他們的愛國之心未減,“不用揚鞭自奮蹄”。說這樣的人是“物美價廉,經(jīng)久耐用”,完全是符合實際情況的。然而卻聽說有人聽了很不舒服。我最近還聽說,有一位頗為著名的人物,根據(jù)蘇聯(lián)解體的教訓(xùn),說什么: 中國知識分子至今還是帝國主義皮上的毛。這話只是從道聽途說中得來的。但是,可能性并非沒有。說這種話的人,還有一點是非之心嗎?還有一點“良知”嗎?我深深感到憂慮。

如果這樣的人再當(dāng)政,知識分子無噍類矣。

我思考的最后一個問題是: “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為什么能發(fā)生?

茲事體大,我沒有能力回答。有沒有能回答的人呢?我認為,有的??伤麄冇制换卮?,好像也不喜歡別人回答。竊以為,這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應(yīng)抱的態(tài)度。如果把這個至關(guān)緊要的問題坦誠地,實事求是地回答出來,全國人民,其中當(dāng)然包括知識分子,會衷心地感謝,他們會放下心中的包袱,輕裝前進,表現(xiàn)出真正的安定團結(jié),同心一志,共同戮力建設(shè)我們的社會主義社會,豈不猗歟休哉!

我們既不研究,“禮失而求諸野”,外國人就來研究。其中有善意的,抱著科學(xué)的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說一些真話。不管是否說到點子上,反正真話總比謊話強。其中有惡意的,懷著其他的目的,歪曲事實,造謠誣蔑,把一池清水?dāng)嚋?。雖然說“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但是畢竟不是好事。

何去何從?我認為是非常清楚的。

我的思考到此為止。

我要嗦的也嗦完了。

后 記

我從一九八八年三月四日起至一九八九年四月五日止,斷斷續(xù)續(xù),寫寫停停,用了一年多的時間,為本書寫了一本草稿。到了今年春天,我忽然心血來潮,決意把它抄出來。到今年六月三日,用了大約三個月的時間抄成定稿。草稿與定稿之間差別極大,幾乎等于重寫。

我原來為自己定下了一條守則: 寫的時候不要帶刺兒,也不要帶氣兒,只是實事求是地完全客觀地加以敘述。但是,我是一個有感情的活人,寫著寫著,不禁怒從心上起,淚自眼中流,刺兒也來了,氣兒也來了。我沒有辦法,就這樣吧。否則,我只能說謊了。定稿與草稿之間最大的差別就在于,定稿中的刺兒少了一點,氣兒也減了一些。我實際上是不愿意這樣干的,為了息事寧人,不得不爾。

我在書中提到的人物很不少的。細心的讀者可以看出有三種情況: 不提姓名,只提姓不提名,姓名皆提。前兩種目的是為當(dāng)事人諱,后一種只有一兩個人,我認為這種人對社會主義社會危害極大,全名提出,讓他永垂不朽,以警來者。

無論對哪一種人我都沒有進行報復(fù),事實俱在,此心可質(zhì)天日!“文化大革命”后,我恢復(fù)了系主任,后來又“升了官”,在國家權(quán)力機構(gòu)中也“飛黃騰達”過。我并不缺少報復(fù)的能力。

我只希望被我有形無形提到的人對我加以諒解。我寫的是歷史事實。我們“文化大革命”前的友誼,以及“文化大革命”后的友誼,我們都要加以愛護。

現(xiàn)在統(tǒng)計了一下,我平生著譯的約有八百萬字,其中百分之七八十是“文化大革命”以后的產(chǎn)品。如果“文化大革命”中我真遂了“自絕于人民”的愿,這些東西當(dāng)然產(chǎn)生不出來。

這對我是一件大幸呢?還是不幸?我現(xiàn)在真還回答不上來?!伤グ?。

1992年6月3日寫完

九十抒懷

杜甫詩: “人生七十古來稀?!睂εf社會來說,這是完全正確的,因為它符合實際情況,但是,到了今天,老百姓卻創(chuàng)造了三句順口溜: “七十小弟弟,八十多來兮,九十不稀奇?!边@也是完全正確的,因為它符合實際情況。

但是,對我來說,卻另有一番糾葛。我行年九十矣,是不是感到不稀奇呢?答案是: 不是又是。不是者,我沒有感到不稀奇,而是感到稀奇,非常的稀奇。我曾在很多地方都說過,我在任何方面都是一個沒有雄心壯志的人,我不會說大話,不敢說大話,在年齡方面也一樣。我的第一本賬只計劃活40歲到50歲。因為我的父母都只活了40多歲,遵照遺傳的規(guī)律,遵照傳統(tǒng)倫理道德,我不能也不應(yīng)活得超過了父母。我又哪里知道,仿佛一轉(zhuǎn)瞬間,我竟活過了從心所欲不逾矩之年,又進入了耄耋的境界,要向期頤進軍了。這樣一來,我能不感到稀奇嗎?

但是,為什么又感到不稀奇呢?從目前的身體情況來看,除了眼睛和耳朵有點不算太大的問題和腿腳不太靈便外,自我感覺還是良好的,寫一篇一兩千字的文章,倚椅可待。待人接物,應(yīng)對進退,還是“難得糊涂”的。這一切都同十年前,或者更長的時間以前,沒有什么兩樣。李太白詩: “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我不但發(fā)已全白(有人告訴我,又有黑發(fā)長出),而且禿了頂。這一切也都是事實,可惜我不是電影明星,一年照不了兩次鏡子,那一切我都不視不見。在潛意識中,自己還以為是“朝如青絲”哩。對我這樣無知無識麻木不仁的人,連上帝也沒有辦法。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怎么能不感到不稀奇呢?

但是,我自己又覺得我這種精神狀態(tài)之所以能夠產(chǎn)生,不是沒有根據(jù)的。我國現(xiàn)行的退休制度,教授年齡是60歲到70歲??墒?,就我個人而論,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上,我的沖刺起點是在80歲以后。開了幾十年的會,經(jīng)過了不知道多少次政治運動,做過不知道多少次自我檢查,也不知道多少次對別人進行批判,最后又經(jīng)歷了十年浩劫,“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我自己的一生就是這樣白白地消磨過去了。如果不是造化小兒對我垂青,制止了我實行自己年齡計劃的話,在我80歲以前(這也算是高壽了)就“遽歸道山”,我留給子孫后代的東西恐怕是不會多的。不多也不一定就是壞事。留下一些不痛不癢、災(zāi)梨禍棗的所謂著述,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但是,對我自己來說,恐怕就要“另案處理”了。

在80歲到90歲這個十年內(nèi),在我沖刺開始以后,頗有一些值得紀(jì)念的甜蜜的回憶。在撰寫我一生最長的一部長達80萬字的著作《糖史》的過程中,頗有一些情節(jié)值得回憶,值得玩味。在長達兩年的時間內(nèi),我每天跑一趟大圖書館,風(fēng)雨無阻,寒暑無礙。燕園風(fēng)光旖旎,四時景物不同。春天姹紫嫣紅,夏天荷香盈塘,秋天紅染霜葉,冬天六出蔽空。稱之為人間仙境,也不為過。在這兩年中,我?guī)缀跆焯於荚谶@樣瑰麗的風(fēng)光中行走,可是我都視而不見,甚至不視不見。未名湖的漣漪,博雅塔的倒影,被外人稱為奇觀的勝景,也未能逃過我的漠然、懵然、無動于衷。我心中想到的只是大圖書館中的盈室滿架的圖書,鼻子里聞到的只有那里的書香。

《糖史》的寫作完成以后,我又把陣地從大圖書館移到家中來。運籌于斗室之中,決戰(zhàn)于幾張桌子之上。我研究的對象變成了吐火羅文為方言的《彌勒會見記劇本》。這也不是一顆容易咬的核桃,非用上全力不行。最大的困難在于缺乏資料,而且多是國外的資料。沒有辦法,只有時不時地向海外求援?,F(xiàn)在雖然號稱為信息時代,可是我要的消息多是刁鉆古怪的東西,一時難以搜尋,我只有耐著性子恭候。舞文弄墨的朋友,大概都能體會到,當(dāng)一篇文章正在進行寫作時,忽然斷了電,你心中真如火燒油澆,然而卻毫無辦法。只盼喜從天降了,只能聽天由命了。此時燕園旖旎的風(fēng)光,對于我似有似無,心里想到的、切盼的只有海外的來信。如此又熬了一年多!《彌勒會見記劇本》英譯本終于在德國出版了。

兩部著作完成以后,我平生大愿算是告一段落。痛定思痛,驀地想到了,自己已是望九之年了。這樣的歲數(shù),古今中外的讀書人能達到的只有極少數(shù)。我自己竟能置身其中,豈不大可喜哉!

我想停下來休息片刻,以利再戰(zhàn)。這時就想到,我還有一個家。在一般人心目中,家是停泊休息的最好的港灣。我的家怎樣呢?直白地說,我的家就我一個孤家寡人,我就是家,我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害餓。這樣一來,我應(yīng)該感覺很孤獨了吧。然而并不。我的家庭“成員”實際上并不止我一個“人”。我還有四只極為活潑可愛的,一轉(zhuǎn)眼就偷吃東西的,從我家鄉(xiāng)山東臨清帶來的白色波斯貓,眼睛一黃一藍。它們一點禮節(jié)都沒有,一點規(guī)矩都不懂,時不時地爬上我的脖子,為所欲為,大膽放肆。有一只還專在我的褲腿上撒尿。這一切我不但不介意,而且顧而樂之,讓貓們的自由主義惡性發(fā)展。

我的家庭“成員”還不止這樣多,我還養(yǎng)了兩只山大小校友張衡送給我的烏龜。烏龜這玩意兒,現(xiàn)在名聲不算太好,但在古代卻是長壽的象征。有些人的名字中也使用“龜”字,唐代就有李龜年、陸龜蒙等等。龜們的智商大概低于貓們,它們決不會從水中爬出來爬上我的肩頭。但是,龜們也自有龜之樂,當(dāng)我向它喂食時,它們伸出了脖子,一口吞下一粒,它們顯然是愉快的??上矣霾坏交菔?,沒有人同我爭辯我何以知道龜之樂。

我的家庭“成員”還沒有到此為止,我還飼養(yǎng)了五只大甲魚。甲魚,在一般老百姓嘴里叫“王八”,是一個十分不光彩的名稱,人們諱言之。然而我卻堂而皇之地養(yǎng)在大瓷缸內(nèi),一視同仁,毫無歧視之心。是不是我神經(jīng)出了毛病?用不著請醫(yī)生去檢查,我神經(jīng)十分正常。我認為,甲魚同其他動物一樣有生存的權(quán)利。稱之為王八,是人類對它的誣蔑,是向它頭上潑臟水??上Ъ佐~無知,不會到世界最高法庭上去狀告人類。還要要求賠償名譽費若干美元,而且要登報聲明。我個人覺得,人類在新世紀(jì),新千年中最重要的任務(wù)是處理好與大自然的關(guān)系。 恩格斯已經(jīng)警告過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人類對自然界的勝利,對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fù)了我們。一百多年來的歷史事實,日益證明了恩格斯警告之正確與準(zhǔn)確。在新世紀(jì)中,人類首先必須改惡向善,改掉亂吃其他動物的惡習(xí)。人類必須遵守宋代大儒張載的話: “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卑鸭佐~也看成是自己的伙伴,把大自然看成是自己的朋友,而不是征服的對象。這樣一來,人類庶幾能有美妙光輝的前途。至于對我自己,也許有人認為我是《世說新語》中的人物,荒誕不經(jīng)。如果真正的話。那就,那就——由它去吧。

再繼續(xù)談我的家和我自己。

我在十年浩劫中,自己跳出來反對那位倒行逆施的“老佛爺”,被打倒在地,被戴上了無數(shù)頂莫須有的帽子,天天被打,被罵。最初也只覺得滑稽可笑,但“謊言說上一千遍,就變成了真理”,最后連我自己懷疑起來了: “此身合是壞人未?淚眼迷離問蒼天?!逼鋵嵨也]有那么壞;但在許多人眼中,我已經(jīng)成了一個“不可接觸者”。

然而,世事多變,人間正道。不知道是怎么一來,我竟轉(zhuǎn)身一變成了一個“極可接觸者”。我常以知了自比。知了的幼蟲最初藏在地下,黃昏時爬上樹干,天一明就脫掉了舊殼,長出了翅膀,長鳴高枝,成了極富詩意的蟲類,引得詩人“倚杖柴門外、臨風(fēng)聽暮蟬”了。我現(xiàn)在就是一只長鳴高枝的蟬,名聲四起,頭上的桂冠比“文革”中頭上戴的高帽子還要高出多多,有時候,我自己都覺得臉紅。其實我自己深知,我并沒有那么好。然而,我這樣發(fā)自肺腑的話,別人是不會相信的。這樣一來,我雖孤家寡人,其實家里每天都是熱鬧非凡。有一位多年的老同事,天天到我家里來“打工”,處理我的雜務(wù),照顧我的生活,最重要的事情是給我讀報、讀信,因為我眼睛不好。還有就是同不斷打電話來或者親自登門來的自稱是我的“崇拜者”的人們打交道。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因為覺得我年紀(jì)已大,不能再招待那么多的來訪者,在我門上貼出了通告,想制約一下來訪者的襲來,但用處不大,許多客人都視而不見,照樣敲門不誤。有少數(shù)人竟在門外荷塘邊上等上幾個鐘頭。除了來訪者、打電話者外,還有扛著沉重的錄像機而來的電視臺的導(dǎo)演和記者,以及每天都收到的數(shù)量頗大的信件和刊物。有一些年輕的大中學(xué)生,把我看成了有求必應(yīng)的土地爺,或者能預(yù)言先知的季鐵嘴,向我請求這請求那,向我傾訴對自己父母都不肯透露的心中的苦悶。這些都要我那位“打工”的老同事來處理。我那位打工者此時就成了擋駕大使,想盡花樣,費盡唇舌。說服那些想來采訪、想來拍電視的好心和熱心又誠心的朋友們,請他們少安毋躁。這是極為繁重而困難的工作,我能深切體會,其忙碌困難的情況我是能理解的。

最讓我高興的是,我結(jié)交了不少新朋友。他們都是著名的書法家、畫家、詩人、作家、教授。我們彼此之間,除了真摯的感情和友誼之外,決無所求于對方。我是相信緣分的,“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緣分是說不明道不白的東西,但又確實存在。我相信,我同朋友之間就是有緣分的。我們一見如故,無話不談。沒見面時,總惦記著見面的時間;既見面則如魚得水,心曠神怡;分手后又是朝思暮想,憶念難忘。對我來說,他們不是親屬,勝似親屬。有人說: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蔽业玫降膮s不只是一個知己,而是一群知己。有人說我活得非常滋潤。此情此景,豈是“滋潤”二字可以概括!

我是一個呆板保守的人,稟性固執(zhí)。幾十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我決不改變。一身咔嘰布的中山裝,國內(nèi)外不變,春夏秋冬不變,別人認為是老頑固,我則自稱是“博物館的人物”,以示“抵抗”,后發(fā)制人。生活習(xí)慣也決不改變。四五十年來養(yǎng)成了早起的習(xí)慣,每天早晨四點半起床,前后差不了五分鐘。古人說“黎明即起”,對我來說,這話夏天是適合的;冬天則是在黎明之前幾個小時,我就起來了。我五點吃早點,可以說是先天下之早點而早點。吃完立即工作。我的工作主要是爬格子。幾十年來,我已經(jīng)爬出了上千萬的字。我些東西都值得爬嗎?我認為是值得的。我爬出的東西不見得都是精金粹玉,都是甘露醍醐,吃了能讓人升天成仙。但是其中決沒有毒藥,決沒有假冒偽劣,讀了以后至少能讓人獲得點享受,能讓人愛國,愛鄉(xiāng),愛人類,愛自然,愛兒童,愛一切美好的東西。總之一句話,能讓人在精神境界中有所收益。我常常自己警告說: 人吃飯是為了活著,但活著決不是為了吃飯。人的一生是短暫的,決不能白白把生命浪費掉。如果我有一天工作沒有什么收獲,晚上躺在床上就愧疚難安,認為是慢性自殺。爬格子有沒有名利思想呢?坦白地說,過去是有的??墒堑搅私裉烀麑ξ叶紱]有什么用處了,我之所以仍然爬,是出于慣性,其他冠冕堂皇的話,我說不出?!芭栏癫恢弦阎?,名利于我如浮云”,或許能道出我現(xiàn)在的心情。

你想到過死沒有呢?我仿佛聽到有人在問。好,這話正問到節(jié)骨眼上。是的,我想到過死,過去也曾想到死,現(xiàn)在想得更多。在十年浩劫中,一九六七年,一個千鈞一發(fā)般的小插曲使我避免了走上“自絕于人民”的道路。從那以后,我認為,我已經(jīng)死過一次,多活一天,都是賺的,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30多年了,我真賺了個滿堂滿貫,真成為一個特殊的大富翁了。但人總是要死的,在這方面,誰也沒有特權(quán),沒有豁免權(quán)。雖然常言道“黃泉路上無老少”,但是老年人畢竟有優(yōu)先權(quán)。燕園是一個出老壽星的寶地。我雖年屆九旬,但按照年齡順序排隊,我仍落在十幾名之后。我曾私自發(fā)下宏愿大誓: 在向八寶山的攀登中,我一定按照年齡順序魚貫而登,決不搶班奪權(quán),硬去加塞。至于事實究竟如何,那就且聽下回分解了。

既然已經(jīng)死過一次,多少年來,我總以為自己已經(jīng)參悟了人生。我常拿陶淵明的四句詩當(dāng)做座右銘: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現(xiàn)在才逐漸發(fā)現(xiàn),我自己并沒能完全做到。常常想到死,就是一個證明,我有時幻想,自己為什么不能像朋友送給我擺在桌上的奇石那樣,自己沒有生命,但也決不會有死呢?我有時候也幻想: 能不能讓造物主勒住時間前進的步伐,讓太陽和月亮永遠明亮,地球上一切生物都停住不動、不老呢?哪怕是停止十年八年呢?大家千萬不要誤會,認為我怕死怕得要命。決不是那樣。我早就認識到,永遠變動,永不停息,是宇宙的根本規(guī)律,要求不變是荒唐的。萬物方生方死,是至理名言。江文通《恨賦》中說: “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蹦鞘侨狈σ娮R的庸人之舉,我雖庸陋,水平還不會那樣低。即使我做不到熱烈歡迎大限之來臨,我也決不會飲恨吞聲。

但是,人類是心中充滿了矛盾的動物,其他動物沒有思想,也就不會有這樣多的矛盾。我忝列人類的一分子,心里面的矛盾總是免不了的。我現(xiàn)在是一方面眷戀人生,一方面卻又覺得,自己活得實在太辛苦了,我想休息一下了。我贊同莊子的話: “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大家千萬不要誤會,以為我就要自殺。自殺那玩意兒我決不會再干了。在別人眼中,我現(xiàn)在活得真是非常非常愜意了。不虞之譽,紛至沓來;求全之毀,幾乎絕跡。我所到之處,見到的只有笑臉,感到的只有溫暖。時時如坐春風(fēng),處處如沐春雨,人生至此,實在是真應(yīng)該滿足了。然而,實際情況卻并不完全是這樣愜意。古人說: “不如意事常八九。”這話對我現(xiàn)在來說也是適用的。我時不時地總會碰到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讓自己的心情半天難以平靜。即使在春風(fēng)得意中,我也有自己的苦惱。我明明是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牛,卻有時被認成是日產(chǎn)鮮奶千磅的碩大的肥牛。已經(jīng)擠出了奶水五百磅,還求索不止,認為我打了埋伏。其中情味,實難以為外人道也。這逼得我不能不想到休息。

我現(xiàn)在不時想到,自己活得太長了,快到一個世紀(jì)了。90年前,山東清平縣一個既窮又小的官莊出生了一個野小子,竟走出了官莊,走出了清平,走到了濟南,走到了德國;后來又走遍了幾個大洲,幾十個國家。如果把我的足跡畫成一條長線的話,這條長線能繞地球幾周。我看過埃及的金字塔,看過兩河流域的古文化遺址,看過印度的泰姬陵,看過非洲的撒哈拉大沙漠,以及國內(nèi)外的許多名山大川。我曾住過總統(tǒng)府之類的豪華賓館,會見過許多總統(tǒng)、總理一級的人物,依流俗之見,真可謂極風(fēng)光之能事了。然而,我走過的漫長的道路并不總是鋪著玫瑰花的,有時也荊棘叢生。我經(jīng)過山重水復(fù),也經(jīng)過柳暗花明;走過陽關(guān)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我曾到閻王爺那里去報到,沒有被接納。終于曲曲折折,顛顛簸簸,坎坎坷坷,磕磕碰碰,走到了今天。現(xiàn)在就坐在燕園朗潤園中一個玻璃窗下,寫著《九十抒懷》。窗外已是寒冬。荷塘里在夏天接天映日的荷花,只剩下干枯的殘葉在寒風(fēng)中搖曳。玉蘭花也只留下光禿禿的枝干在那里苦撐。但是,我仿佛看到荷花蜷曲在冰下淤泥里做著春天的夢;玉蘭花則在枝頭夢著“春意鬧”。它們都在活著,只是暫時地休息, 養(yǎng)精蓄銳,好在明年新世紀(jì),新千年中開出更多更艷麗的花朵。

我自己當(dāng)然也在活著??墒俏一畹锰昧耍畹锰哿?。歌德暮年在一首著名的小詩中談到休息,我也真想休息一下了。但是,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就像魯迅筆下的那一位“過客”那樣,我的任務(wù)就是向前走,向前走。前方是什么地方呢?老翁看到的是墳?zāi)?,小女孩看到的是野百合花。我寫《八十抒懷》時,看到的是野百合花多于墳?zāi)梗裉靹t倒了一個個兒,墳?zāi)苟喽鞍俸匣ㄉ倭恕2还茉鯓樱凑沂欠亲呱锨叭ゲ恍械?,不管是墳?zāi)梗€是野百合花,都不能阻擋我的步伐。馮友蘭先生的“何止于米”,我已經(jīng)越過了米的階段。下一步就是“相期以茶”了。我覺得,我目前的選擇只有眼前這一條路,這一條路并不遙遠。等到我十年后再寫《百歲抒懷》的時候,那就離茶不遠了。

2000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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