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麗而深沉的歌
——讀李金發(fā)的《棄婦》
一首怪麗而深沉的歌又從灰塵中升起,這就是《棄婦》。
《棄婦》為李金發(fā)第一本詩集的首篇,大約寫于1922年。這時作者還不滿22歲。在《微雨》出版前,這首詩經(jīng)周作人推薦,于1925年2月16日出版的《語絲》雜志第14期上發(fā)表了,筆名用的是李淑良。這是李金發(fā)與中國讀者見面的處女作。
李金發(fā)在法國留學期間專攻雕塑,詩神的腳步卻叩醒了他沉睡的靈感。當時風靡法國詩壇的象征派詩歌吸引了他的目光。引起多少法國年輕人“新的戰(zhàn)栗”的波特萊爾的《惡之花》,幾乎成為他日夜嗜讀的枕邊詩集。象征派詩人馬拉美、魏爾侖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老師”。這樣,他靈感的爆發(fā)期所寫下的許多詩篇,都是在象征派詩潮大盛時代氛圍中的產(chǎn)品,因而染上了象征派的色彩。李金發(fā)的名字便與象征派連在一起,他成了把法國象征派詩的手法介紹到中國來的第一個人。他的《微雨》于1925年11月出版,也就成了中國象征派詩歌誕生的標志。而《棄婦》,就是先于《微雨》與讀者見面的第一個象征派詩的嬰兒。
李金發(fā)遵從象征派的美學原則,特別注意詩歌意象的象征性,認為“詩之需要image(形象,象征)猶人身之需要血液”。詩歌意象的象征性,也就成了他大部分詩作的特征。《棄婦》作為一首象征主義詩篇是非常典型的。
《棄婦》在表面的意義上是寫一個被遺棄的女子的悲哀。全詩分四節(jié),前兩節(jié)的主述者是棄婦自身,后兩節(jié)抒情主體發(fā)生轉(zhuǎn)換,由棄婦變成了詩人自己。作者用一連串富于個性特征和暗示性的意象,渲染和烘托了棄婦悲苦的情緒。
第一節(jié)寫棄婦心境的痛苦:因為孤寂苦痛,無心洗沐,長長的頭發(fā)披散在眼前,這樣就隔斷了周圍人們投來的一切羞辱與厭惡的目光,同時也隔斷了自己生的歡樂和死的痛苦?!磅r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即這個意思。這兩句是強化自己的感情,是由眾人的“疾視”而轉(zhuǎn)向內(nèi)心的絕望,看去似朦朧一些,細琢磨一下實際還是可以理解的。接下去寫夜色降臨了,隨之而來的成群的蚊蟲跨過倒塌的墻角,在自己“清白的耳后”嗡嗡狂叫著,如“荒野上狂風怒號”一般,使無數(shù)的放牧者都為之戰(zhàn)栗。在這里,蚊蟲與黑夜,都是暗示性的意象。社會的氛圍與眾人的輿論,對棄婦是多么沉重的心理壓力。蚊蟲與黑夜為伍的狂呼,與自身清白的棄婦對照,寫的是自然景色,暗示的卻是另一層內(nèi)涵:周圍那些為禮教信條而束縛的世俗人們的議論。“人言可畏”這一常用的概念化的語言在這里化成了象征性的形象。
詩的第二節(jié)寫棄婦不被理解的孤獨感。大意是:我的痛苦是無人理解的,連上帝都不能了解我心靈的痛苦,我的祈愿連上帝都不能聽見,只能靠一根草兒與上帝的神靈在空谷里往返,而“一根草兒”又是多么的脆弱!靠它是根本無法實現(xiàn)情感的交流的。我的悲哀與痛苦,世人與上帝均不理解,那么可能只有那游蜂的小小的腦袋可以留下一點印象,或者消失在奔湍的山泉之中,瀉下懸崖,然后隨流水中的一片片紅葉而寂寞地消逝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詩的第三節(jié)敘述的主體轉(zhuǎn)變了。棄婦獨自隱去,詩人直接出場。這是象征詩人常用的方法。沒有變的是,詩人仍以意象烘托棄婦的隱憂與煩悶。他告訴人們:棄婦內(nèi)心的隱憂與煩悶是無法排遣的。但情感的表述不是靜態(tài)的形式,而是轉(zhuǎn)換為動態(tài)的顯現(xiàn)了。由于這種深隱的憂愁使得她的行動艱難而遲緩,無法驅(qū)遣的煩悶連時間的流逝也不能得到解除,“煩悶”化成灰燼,染于游鴉之羽毛,棲息在礁石上,靜聽舟子之歌,是棄婦的美好而可憐的愿望,也是無法實現(xiàn)的愿望。
最后一節(jié),寫棄婦在極度的孤獨與哀戚中,只身到墓地上徘徊,想向那永訣的人一訴自己的痛苦心境。這種悲苦是那么久了,人蒼老了,淚哭干了。詩的尾聲是十分沉重而絕望的:“永無熱淚,/點滴在草地/為世界之裝飾?!北绕鹎懊娴脑娦衼?,這短促的句式更增強了痛苦感情的表達。
整首詩看來,詩人對棄婦內(nèi)心的悲哀、孤獨和絕望,寫得相當深刻入微,形象蘊藉,充滿了心境逐漸推移和深化的流動感。詩人的同情與棄婦的命運溶而為一,沒有概念的鋪敘或情感的直白的弊病。
象征派詩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它的意象內(nèi)涵的多義性,即馬拉美講的:“詩在于創(chuàng)造,必須從人類心靈中擷取種種狀態(tài)、種種具有純潔性的心靈的閃光,很好地加以歌唱,使之放出光輝來?!?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3/12/01/20355649956052.png" />理解了這種美學特征,也就可以更進一步理解《棄婦》的價值和意義。在李金發(fā)的這些出自20歲人年輕手筆的詩作中,幾乎找不到以人道主義思想來抒寫現(xiàn)實中勞動人民悲苦的詩篇。他的詩大都是寫自己內(nèi)心情緒。人生命運的感慨,死亡與夢幻的構(gòu)想,愛情歡樂與痛苦的吟詠,贊頌自然美的感情的傾訴,成為他詩作的主要內(nèi)容。這首《棄婦》,也同樣包含著深層的象征意義。詩人是借“棄婦”這個總體意象隱寓著自身飄泊無定孤獨寂寞的命運。西方現(xiàn)代主義人生痛苦感的主題較早地在這里得到回應(yīng)。這首詩因此也就成了李金發(fā)自身命運感慨的象征。在中外傳統(tǒng)詩歌中,用“棄婦”的形象暗寓個人命運的不乏其例。李金發(fā)的不同之處在于,棄婦這一形象已經(jīng)不是客觀實體的描寫,而是為了展示“心靈狀態(tài)”選定的一種“對象”,即T.S.艾略特講的“客觀對應(yīng)物”??梢哉f,棄婦的形象在這首詩里已經(jīng)成了一個象征的符號,它的背后有幽深的象征內(nèi)涵?!段男牡颀垺分v詩的含蓄,說“隱以復(fù)義為工”,又講“詩有恒裁,思無定位”。明代《四溟詩話》的作者謝榛也講:“作詩不必執(zhí)于一個意思,或此或彼,無適不可。”黑格爾也說象征的形象具有“本意”和“暗寓意”,“象征在本質(zhì)上是雙關(guān)的或模棱兩可的”,因此就給這一類詩的意象帶來了“模糊性”和“曖昧性”。象征派詩形象的這種朦朧性,內(nèi)涵的多義性和不確定性,給詩的傳達帶來了理解的困難,同時也帶來了更柔韌的審美的彈性。李金發(fā)的《棄婦》和他的《微雨》,大都具有這種美而晦澀的品格。它之所以被周作人稱為新詩發(fā)展中的“別開生面之作”,原因首先就在這里。
意象的新穎與繁復(fù)之缺乏是新詩誕生初期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聞一多就把弱于或完全缺乏想象力因而很少“濃麗繁密而且具體的意象”視為初期新詩“一種極沉痼的通病”。李金發(fā)得益于法國象征詩啟示而寫的《棄婦》,多少彌補了新詩的這種缺陷。年輕的詩人有豐富的想象力,他力避抽象的表述而捕捉具體的意象。其詩中意象創(chuàng)造的新穎和想象力的奇特,在初期的新詩作品中可以說是罕見的。我們在20年代初期的作品中幾乎很難找到這樣美麗的奇想:
靠一根草兒,與上帝之靈往返在空谷里。
我的哀戚唯游蜂之腦能深印著;
或與山泉長瀉在懸崖,
然后隨紅葉而俱去。
“棄婦之隱憂堆積在動作上,/夕陽之火不能把時間之煩悶/化成灰燼,從煙突里飛去,/長染在游鴉之羽,/將同棲止于海嘯之石上,/靜聽舟子之歌。/”詩人渲染棄婦的哀戚無人理解,隱憂不可排遣,選擇了一系列人們意料之外的形象,一株弱不禁風的小草在空谷中與上帝之靈的無法實現(xiàn)的交談,極微小的游蜂的腦袋與棄婦無人理解的哀戚,痛苦之情可以溶入懸崖的泉水,一瀉而下,隨那漂浮的紅葉而消逝得無影無蹤。人的悠長的煩悶無法排遣而又極想解脫的心境,詩人用了“夕陽之火”也不能把它“化成灰燼”這樣感情色彩極強烈的比喻,接著又是一連串的動態(tài)的意象:游鴉之羽,海嘯的礁石,舟子之歌,以舒緩的長句造成帶有情節(jié)性的意象組合,把情緒渲染得非常充分。李金發(fā)以自己豐富想象創(chuàng)造的紛繁的意象,豐富了中國新詩的表現(xiàn)方法。李健吾先生說,李金發(fā)對新詩最大的貢獻是意象的創(chuàng)造。這是非常恰如其分的評價。
李金發(fā)追求象征詩的神秘性。神秘也是美的一種范疇。為了達到這種效果,他特別注意意象與意象、詞語與詞語之間的跳躍性。一些意象或詩句表面看沒有什么連貫性,甚至打破了語法邏輯的規(guī)范?!芭c鮮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字面的意義與它的內(nèi)涵有很大的距離,讓讀者去猜想?!叭缁囊翱耧L怒號:/戰(zhàn)栗了無數(shù)游牧”,倒裝的句式增加了讀者理解的障礙,但也由于新奇使得征服障礙本身就有一種美的獲取的快樂。有些詞的搭配看去是不合理的,“棄婦之隱憂堆積在動作上”,憂愁不能“堆積”,但詩人寫了之后,你去咀嚼品味,就會更強烈地感受到棄婦憂愁重壓下動作遲緩、心神恍惚的狀態(tài)?!八ダ系娜柜瞻l(fā)出哀吟”,裙子怎么會衰老?又怎么會發(fā)出哀吟呢?可是讀后稍加思索,你就會在這不合情理的搭配中體味到一種更深的情理:棄婦心如苦井一般悲哀絕望的心境。朱自清先生講到李金發(fā)詩歌意象和語言跳躍性造成的神秘美的藝術(shù)效果:他的一些詩“仿佛大大小小紅紅綠綠一串珠子,他卻藏起那串兒,你得自己穿著瞧”。法國象征詩人馬拉美甚至認為詩本身就是依靠暗示而造的謎,要極力隱去對象,靠獨特的“處理題材”的方法暗示情緒。如果指出對象,無異于“把詩的樂趣四去其三”。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也可以說《棄婦》給讀者的創(chuàng)造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的空白。讀者參與創(chuàng)造,會比那些直接陳述或宣泄胸臆的詩得到更多的鑒賞“樂趣”。
(孫玉石)
棄婦
李金發(fā)
長發(fā)披遍我兩眼之前,
遂隔斷了一切羞惡之疾視,
與鮮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
黑夜與蚊蟲聯(lián)步徐來,
越此短墻之角,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
如荒野狂風怒號:
戰(zhàn)栗了無數(shù)游牧。
靠一根草兒,與上帝之靈往返在空谷里。
我的哀戚唯游蜂之腦能深印著;
或與山泉長瀉在懸崖,
然后隨紅葉而俱去。
棄婦之隱憂堆積在動作上,
夕陽之火不能把時間之煩悶
化成灰燼,從煙突里飛去,
長染在游鴉之羽,
將同棲止于海嘯之石上,
靜聽舟子之歌。
衰老的裙裾發(fā)出哀吟,
徜徉在丘墓之側(cè),
永無熱淚,
點滴在草地
為世界之裝飾。
(選自《微雨》,北京北新書局,1925年)
- 李金發(fā):《序林英強的〈凄涼的街〉》,載1933年8月《橄欖月刊》第35期。
- 馬拉美:《關(guān)于文學的發(fā)展》,伍蠡甫主編《西方文論選》下卷第264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
- 黑格爾:《美學》(朱光潛譯)第2卷第12頁,商務(wù)印書館,1981年。
- 聞一多:《冬夜評論》,《聞一多全集》第3卷第315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5年。
- 《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dǎo)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