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二)
愿每個對書店專注而長情的人,都心有所棲
1/
“在這里,最脆弱的夢想,都能找到最真誠的擁護者?!?/p>
寫這篇之前,我試圖拿一本書來比擬做出版、開書店這七年的心路歷程,認真想了想,還是選了這本《消失的地平線》。
不僅僅是因為少有一個行業(yè),能像書店這樣,看似命懸一線但總能匪夷所思地存在著,柔韌、豐盛、共鳴,維系著脆弱的夢想和真誠的擁躉。還因為《消失的地平線》筆下的山谷里,人們認為,行為有過度、不及和適度三種狀態(tài),過度和不及是罪惡的根源,只有適度才是完美的,所以,人與他人、人與自然,人與信仰,人與秩序之間,都遵守著一種“適度”的美德,這使得山谷里的居民都祥和而安寧,純真而動人。誤入其中的人,盡管后來發(fā)覺這是個圈套,但還是待在里面不愿意出來,于是,圈套就成了美麗的圈套。
這么一個不斷有人投奔的天堂,又不斷有人逃離的大坑——天堂和火坑的合體,書店就是其中一個。
閱讀是個避難所。
讀書是門檻最低的高貴。
恕我直言,在這么一個變局和焦慮的時代,書店并不能提供什么避難和棲息,雖然實質(zhì)上是一個同類聚集的空間,但它的社會屬性不能被商業(yè)功能所諒解。不要以為是書店,就可以有理由像體弱多病的孩子那樣獲得更多關(guān)照——市場是個脾氣詭異的怪老頭,他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發(fā)發(fā)脾氣,過濾和刪選所有的經(jīng)濟體,包括書店。
閱讀的方式早已轉(zhuǎn)移,讀者更難伺候和拴住,書店再以情懷之名分,以天堂之撩撥,以高貴之美化,都不能阻擋其日趨艱難。
開書店,被意義放大化了。其實就是一個愿賭服輸、后果自負的事兒,為什么弄得這么悲壯呢?開書店,是你喜歡和擅長的事兒,讓你去開個洗腳屋,一是你不會,干不了,二是你不喜歡,越干越煩。說白了,自我滋養(yǎng)和外力損耗之間,書店是平衡點。如果夏天握著一塊燙手山芋,你遲早會甩出去,根本熬不到冬天,待那時再把它變成一個暖手寶。
專注而長情的,才能把喜歡的事兒,當(dāng)成此生最好的犒賞。
2/
曾經(jīng)認真推薦過,長期專注于記錄書店的,臺灣有鐘芳玲和侯季然,大陸有本書作者好攝女。
鐘芳玲記錄國外的書店,侯季然記錄臺灣的書店,好攝女記錄大陸的書店,仿佛有一種默契,各自在迷霧叢林里某一處棧道點亮一盞燈,讓初入書店叢林里的人們,每走一段就看見一處光。
這世界,總得有人干點兒莫名其妙的事兒,否則總是眾望所歸的,多無趣啊。
有一年在臺北國際書展上偶遇導(dǎo)演侯季然,他拍攝臺灣獨立書店的系列短片《書店里的影像詩》,聊起臺灣的獨立書店和獨立出版,小而美,是這個行業(yè)的基因;高知名度和低轉(zhuǎn)化率,是這個行業(yè)的死穴。能夠活著,而且活得自得其樂的,方式其實大同小異:多元經(jīng)營、小成本,以及來自政府、基金、社區(qū)、店主兼職、會員或者粉絲的供養(yǎng)。
與好攝女相識幾年,每次見面聊天的話題,從來都沒離開過書店,兩個女人聚會,竟然從不談八卦,想想也是夠奇葩。對書店的關(guān)注,已經(jīng)是我們身上文身式的專情,仿佛霸蠻的巫師,自帶吸星大法,吸走了眼睛接收外物的主要觸角,區(qū)別不過是,我眼睛里的收納盒是做出版、開書店,而她眼睛里的收納盒是探訪書店,行攝書店。這些年,她深居北京,游走各地的書店,出版《好攝女泡書店》,拍攝紀(jì)錄片《有一種生命叫書店》,我窩在大理,埋頭深耕一件喜歡而且篤定的事兒,守著“雜字”土里刨食,遠遠相望,惺惺相惜,在人人都是一座孤島的人海中,在拉黑比拉屎還隨意的朋友圈,竟然一直都沒走散過。
書店,一開始就是一小撮人摟著不放的玩具,也注定會是一小撮人的寂靜和歡喜。
如果你想做個開天辟地的成功者,那你將越走越荒涼,一扭頭,發(fā)現(xiàn)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因為這是個地雷區(qū),陣亡率太高,能活著走出去的人太少。如果你想做個勤勉天真的傻子,那你越走越會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身邊聚攏了一票人,因為這是個高寒地帶,大伙都需要認領(lǐng)同類,抱團取暖。
3/
紙質(zhì)書,獨立書店,正在失去存在的意義,這個危機四伏的行業(yè),身陷十面埋伏,就像《死神來了》里的劇情,只要被盯上,就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危險和危機無處不在,卻又不知何時到來,索性以一種嚴(yán)重心臟病患者的心態(tài)活著——隨時可能猝死,但眼下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那些關(guān)于紙質(zhì)書和獨立書店消亡的悲情主義和各種煽情,說的乃是時代命運+市場結(jié)局。不必怕死,但也絕不茍活。
豆瓣上流行著“標(biāo)題黨+勵志故事”,把摟著情懷不放的書店店主,描寫成“美好有溫度,堅強有理想……的……的……的”勵志神,做書店,本是一份工作,卻弄成了一場自我沉醉的表演。
每個人的人生,都無須被意義所灌溉,可以心懷理想,也可以安享庸常,可以此時迷戀書店,彼時厭倦。
書店和出版的未來,是做起來,熬出頭的,絕不是哭出來的。會哭的孩子有奶吃,這種撒潑賣萌求包養(yǎng)的方式,如果被任何一個經(jīng)濟體——包括獨立書店,當(dāng)成了屢試不爽的求生方式,那么這不僅是哭和哄的雙方腦子進了水,也是這個社會的秩序進了水。
書店的存活,不要淪為卸了妝的戲子。要么摟著情懷放餿,要么讓它活得有尊嚴(yán)。
書店的死因有無數(shù)種,其中一種是:固步自封。書店的活法有無數(shù)種,其中一種是:不務(wù)正業(yè)。
做“雜字”這七年,在漩渦和溝坎里爬了幾年,才得以從“黑暗中摸懸崖”到了“在陽光下走路”,心里不慌,腳下有路,最大的收獲就是,雙腳插在土地上,學(xué)會在土里刨食。人迄今還在,是因為還愛著。店迄今還活著,是因為小,而且不貪。
去愛,去做,在各種不確定中等待時間揭開它的紅蓋頭。
希望有志于書店的我們,能夠合力揭開的紅蓋頭是這樣的:在這個行業(yè)里,有意義可實現(xiàn),也有模式能掙錢。讓一些年輕人確認,此處值得投入和投奔,值得拿出時間和勇氣來兌現(xiàn),而不是一提起這個,就是苦哈哈地熬著燈油,端著情懷去要飯。
4/
“對一個心愿的擔(dān)當(dāng)”。
記得跟好攝女聊過這個話題,這些年,我們共同認識的圈內(nèi)人,散的散,瘋的瘋,走的走,僅剩的幾個還在做著書店的,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就是具備適度抗壓的彈跳力和柔韌性。對一個心愿的擔(dān)當(dāng),不僅僅是對得起那些陌生讀者的溫暖,還包括讓書店靠自己活下去,有尊嚴(yán),有志趣。
壯烈犧牲誰都會,迎頭撞上去就行了嘛。書店如何在這個亂世里得以自然生長?與需要被社會溫柔相待相比,更需要的,是不被時代打擾。讓它活著,力所能及地做點兒小事,有意義也罷,沒意義也罷,去做就是了。
開書店,不再是為了證明什么價值,實現(xiàn)什么理想,達到什么目標(biāo),而僅僅只是一種自我拉扯——做事能把人從生活的爛坑里拉扯出來,養(yǎng)一養(yǎng),歇一歇,照樣是什么類型的命運殺蟲劑也滅不盡的小強。
命運所在的地方,從來都是十面埋伏。
與其去詛咒黑暗,不如先讓自己發(fā)光。
“互聯(lián)網(wǎng)+”和“全民創(chuàng)業(yè)”,正在把中國變成一個巨大的海天盛筵,欲望在沙灘上橫沖直撞,時代變化比妹子翻臉還要快,社會越來越宏大,個體卻越來越不安,嚴(yán)重鬧饑荒的領(lǐng)域,是安全感——過小日子的安心,做小事情的從容。
電影《埃倫娜》里說:“我們該如何修補這個世界,讓它變得更好一點兒?”
答案是:“只有愛,只有時間?!?/p>
書店,是仰仗愛和時間的行業(yè)之一。
愿每個對書店專注而長情的人,都心有所棲。
女賊
2017年于大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