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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曼殊作品集:將相遇托付給別離 作者:蘇曼殊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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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鴻零雁記

第一章

百越有金甌山者,濱海之南,巍然矗立。每值天朗無云,山麓蔥翠間,紅瓦鱗鱗,隱約可辨,蓋海云古剎在焉。相傳宋亡之際,陸秀夫既抱幼帝殉國崖山,有遺老遁跡于斯,祝發(fā)為僧,晝夜向天呼號,冀招大行皇帝之靈。故至今日,遙望山嶺,云氣蔥郁;或時聞潮水悲嘶,尤使人欷歔憑吊,不堪回首。今吾述剎中寶蓋金幢,俱為古物。池流清凈,松柏蔚然。住僧數(shù)十,威儀齊肅,器缽無聲。歲歲經(jīng)冬傳戒,顧入山求戒者寥寥,以是山羊腸峻險,登之殊艱故也。

一日凌晨,鐘聲徐發(fā),余倚剎角危樓,看天際沙鷗明滅。

是時已入冬令,海風逼人于千里之外。讀吾書者識之,此日為余三戒俱足之日。計余居此,忽忽三旬,今日可下山面吾師。后此掃葉焚香,送我流年,亦復何憾!如是思維,不覺墮淚,嘆曰:"人皆謂我無母,我豈真無母耶?否否。余自養(yǎng)父見背,雖煢煢一身,然常于風動樹梢,零雨連綿,百靜之中,隱約微聞慈母喚我之聲。顧聲從何來,余心且不自明,恒結(jié)凝想耳。"繼又嘆曰:"吾母生我,胡弗使我一見?亦知兒身世飄零,至于斯極耶?"

此時晴波曠邈,光景奇麗。余遂披袈裟,隨同戒者三十六人,雙手捧香魚貫而行。升大殿已,鵠立左右。四山長老云集?!断阗潯芳乳?,萬簌無聲。少選,有尊證阇黎以悲緊之音唱曰:"求戒行人,向天三拜,以報父母養(yǎng)育之恩。"

余斯時淚如綆縻,莫能仰視,同戒者亦哽咽不能止。既而禮畢,諸長老一一來相勸勉曰:"善哉大德,慧根深厚,愿力壯嚴。此去謹侍親師,異日靈山會上,拈花相笑。"

余聆其音,慈悲哀愍,遂頂禮受牒,收淚拜辭諸長老,徐徐下山。夾道枯柯,已無宿葉,悲涼境地,惟見樵夫出沒,然彼焉知方外之人,亦有難言之恫?此章為吾書發(fā)凡,均紀實也。

第二章

余既辭海云寺,即駐荒村靜室,經(jīng)行侍師而外,日以淚珠拭面耳。吾師視余年幼,固已憐之。顧吾師雖慈藹,不足以殺吾悲。讀者試思,余殆極人世之至戚者矣!

一日,余以師命下鄉(xiāng)化米,量之可十余斤,負之行,思覓投宿之所,忽有強者自遠而來,將余米囊奪去。余付之一嘆。爾時天已薄暮,彳亍獨行,至海邊,已不辨道路。徘徊久之,就沙灘小憩,而駭浪遽起,四顧昏黑。余躊躇間,遙見海面火光如豆,知有漁舟經(jīng)此,遂疾聲呼曰:"請漁翁來,余欲渡耳。"

已而火光漸大,知舟已迎面至,余心殊慰。未幾,舟果傍岸,漁人詢余何往。曰:"余為波羅村寺僧,今失道至此,幸翁助我。"

漁人搖手曰:"烏,是何言!余舟將以捕魚易利,安能載爾貧僧?"言畢,登舟駛?cè)ァ?/p>

余莫審所適,悵然涕下。忽耳畔微聞犬吠聲,余念是間殆有村落,遂循草徑行。漸前,有古廟,就之,中懸漁燈,余入,蜷臥石上。俄聞戶外足音,余整衣起,瞥見一童子匆匆入。余曰:"小子何之?"童子手持竹籠數(shù)事示余曰:"吾操業(yè)至勞,夜已深矣,吾猶匿頹垣敗壁,或幽巖密菁間,類偷兒行徑者,蓋為此唧唧者耳,不亦大可哀耶?"余曰:"少年英俊,胡為業(yè)此屑小事?"

童子太息曰:"吾家固有花圃,吾日間挑花以售富人,富人倍吝,故所入滋微,不足以養(yǎng)吾慈母。慈母老矣,試思吾為人子,安可勿盡心以娛其晚景?此吾所以不避艱辛,而兼業(yè)此。雖然,吾母尚不之知,否則亦必尼吾如是。吾前日見廟側(cè)有蟋蟀跨蜈蚣者,候此已兩夜,尚未得也。天乎!使此微蟲早落吾手,待鄰村墟期,必得善價,當為慈母市羊裘一領,使老母雖于冬深之日,猶在春溫。小子之心,如是慰矣。吾豈荒傖市儈,盡日孳孳愛錢而不愛命者耶?"

余聆小子言,不禁有所感觸,泣然淚下。童子相余頂,從容曰:"敢問師奚為露宿于是?"

余視童貌甚莊肅,一一告以所遇。童子慨然曰:"師苦矣。寒舍尚有空闥,去此不遠,請從我歸,否則村人固兇恣,誣師為賊,且不堪也。"

余感此童誠實,諾之,遂行。俄入村,至一宅。童子辟扉,復自闔之,導余曲折度回廊。苑內(nèi)百花,暗香沁鼻。既忽微聞老人語曰:"潮兒今日歸何晚?"

余諦聽之,奇哉,奇哉,此人聲音也。乃至廳事,則赫然余乳媼在焉。

第三章

余禮乳媼既畢,悲喜交并。媼一一究吾行止,乃命余坐,諦視余面,即以手拊額,沉思久之,凄然曰:"傷哉,三郎也!設吾今日猶在彼家,即爾胡至淪入空界?計吾依夫人之側(cè),不過三年,為時雖短,然夫人以慈愛為懷,視我良厚。一別夫人,悠悠十數(shù)載,乃至于今,吾每飯猶能不忘夫人愛顧之心。先是夫人行后,彼家人雖遇我惡薄,吾但順受之,蓋吾感夫人恩德,良不忍離三郎而去。迨爾父執(zhí)去世之時,吾中心戚戚,方謂三郎孤寒無依,欲馳書白夫人,使爾東歸,離彼獦獠。詎料彼婦偵知,逢其蘊怒,即以藤鞭我。斯時吾亦不欲與之言人道矣!縱情撻已,即擯我歸。"

媼言至此,聲淚俱下。斯時余方寸悲慘已極,顧亦不知所以慰吾乳媼,惟淚涌如泉,相對無語。余忽心念乳媼以四十許人,觸此憤慟,寧人所堪?遂強顏慰之曰:"媼毋傷。媼育我今已成立。此恩此德,感戴何可言宣?余雖心冷空門,今茲幸逢吾媼,借通吾骨肉消息;否即碧落黃泉,無相見之日!以此思之,不亦彼蒼尚有靈耶?余在幼齡,恒知吾母尚存,第百思莫審居何許,且為誰氏。今吾媼所稱夫人者,得非余生身阿母?奚為任我孑孑一身,飄搖???,都弗之問?媼試語我,以吾身世究如何者。"

媼既收淚,面余言曰:"三郎居,吾語爾:吾為村人女,世居于斯,牧畜為業(yè)。既嫁,隨吾夫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其樂無極,寧識人間有是非憂患?村家夫婦,如水流年。吾三十,而吾夫子不幸短命死矣,僅遺稚子,即潮兒也。是后家計日困,平生親友,咸視吾母子為路人。斯時吾始悟世變,愴然于中,四顧茫茫,其誰訴耶?

"一日,拾穗村邊,忽有古裝夫人,珊珊來至吾前,謂曰:'子似重有憂者?'因詳叩吾況。吾一一答之,遂蒙夫人憐而招我,為三郎乳媼。古裝夫人者,誠三郎生母,蓋夫人為日本產(chǎn),衣制悉從吾國古代。此吾見夫人后,始習聞之。

"'三郎'即夫人命爾名也。嘗聞之夫人,爾呱呱墜地,無幾月,即生父見背。爾生父宗郎,舊為江戶名族,生平肝膽照人,為里黨所推。后此夫人綜覽季世,漸入澆漓,思攜爾托根上國;故掣爾身于父執(zhí)為義子,使爾離絕島民根性,冀爾長進為人中龍也。明知茲事有干國律,然慈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乃親自抱爾潛行來游吾國,僑居三年。忽一日,夫人詔我曰:'我東歸矣,爾其珍重!'復手指三郎,凄聲寒淚曰:'是兒生也不辰,媼其善視之,吾必不忘爾賜。'語已,手書地址付余,囑勿遺失。故吾今尚珍藏舊簏之中。

"當是時,吾感泣不置。夫人且賜我百金,顧今日此金雖盡,而吾感激之私,無能盡也。尤憶夫人束裝之先一夕,一一為貯小影于爾果罐之中,衣篋之內(nèi),冀爾稍長,不忘見阿母容儀,用意至為凄惻。誰知夫人行后,彼家人悉檢毀之。嗣后,夫人嘗三致書于余,并寄我以金,均由彼婦收沒。又以吾詳知夫人身世,且深愛三郎,怒我固作是態(tài),以形其寡德。怨毒之因,由斯而發(fā)。甚矣哉,人與猛獸,直一線之分耳!吾既見擯之后,彼即詭言夫人已葬魚腹,故親友鄰舍,咸目爾為無母之兒,弗之聞問。跡彼肺肝,蓋防爾長大,思歸依阿娘耳。嗟乎!既取人子,復暴遇之,吾百思不解彼婦前生,是何毒物?蒼天蒼天!吾豈怨毒他人者哉?今為是言者,所以懲悍婦耳。爾父執(zhí)為人誠實,恒念爾生父于彼有恩,視爾猶如己出。誰料爾父執(zhí)辭世不旋踵,而彼婦初心頓變耶?至爾無知小子,受待之苛,莫可倫比。顧爾今亭亭玉立,別來無恙;吾亦老矣,不應對爾絮絮出之,以存忠厚。雖然,今丁未造,我在在行吾忠厚,人則在在居心陷我。此理互相消長。世態(tài)如斯,可勝浩嘆!"吾媼言已,垂頭太息。

少須,媼尚欲有言。斯時余滿胸愁緒,波譎云詭。顧既審吾生母消息,不愿多詢往事,更無暇自悲身世,遂從容啟媼曰:"今夜深矣,媼且安寢。余行將孑身以尋阿母,望吾媼千萬勿過傷悲。天下事正復誰料?媼視我與潮兒,豈沒世而名不稱者耶?"

既而媼忽仰首,且撫余肩曰:"傷哉,不圖三郎羸瘠至于斯極!爾今須就寢,后此且住吾家,徐圖東歸,尋覓爾母。吾時時猶夢古裝夫人,彷徨于東海之濱,盼三郎歸也。三郎,爾尚有阿姊義妹,嬌隨娘側(cè),爾亦將聞阿娘喚爾之聲。老身已矣,行將就木,弗克再會夫人,但愿蒼蒼者,必有以加庇夫人耳。"

翌晨,陽光燦爛,余思往事,歷歷猶在心頭。讀者試思,余昨宵烏能成寐?斯時郁伊無極,即起披衣出廬四矚,柳瘦于骨,山容蕭然矣。繼今以后,余居乳媼家,日與潮兒弄艇投竿于荒江煙雨之中,或騎牛村外。幽恨萬千,不自知其消散于晚風長笛間也。

第四章

一日薄暮,荒村風雪,蕭蕭徹骨。余與潮兒方自后山負薪以歸。甫入門,見吾乳媼背爐兀坐,手縫舊衲,聞吾等聲氣,即仰首視余曰:"勞哉小子!吾見爾滋慰。爾兩人且歇,待我燃燭出鮮魚熱飯,偕爾晚膳。吾家去湖不遠,魚甚鮮美,價亦不昂,村居勝城市多矣。"

余與潮兒即將蓑笠除下,與媼共飯,為況樂甚。少選,飯罷,媼面余言曰:"吾今日見三郎荷薪,心殊未忍。以爾孱軀,今后勿復如是。此粗重工夫,潮兒可為吾助。今吾為爾計,爾須靜聽吾言。吾家花圃,在三春佳日,群芳甚盛。今已冬深,明歲春歸時,爾朝攜花出售,日中即為我稍理亭苑可耳?;ㄙY雖薄,然吾能為爾積聚。迄二三年后,定能敷爾東歸之費,舍此計無所出。三郎,爾意云何?"

余曰:"善,均如媼言。"

媼續(xù)曰:"三郎,爾先在江戶固為公子,出必肥馬輕裘,今茲暫作花傭,亦殊異事。雖然,爾異日東歸,仍為千金之子,誰復呼爾為鬻花郎耶?"

余聽至此,注視吾媼慈顏,一笑如春溫焉。

歲月不居,春序忽至。余自是遵吾乳媼之命,每日凌晨作牧奴裝,攜花出售,每晨只經(jīng)三四村落。余左手攜花筐,右手持竹竿,頂戴漁父之笠,蓋防人知我為比丘也。躑躅道中,狀殊羞澀,見買花者,女子為最多,次則村嫗耳。計余每日得錢可二三百,如是者彌月矣。

一日,余方獨行前村,天忽陰晦,小雨溟濛,沾余衣袂。

此日為清明前二日,家家部署掃墓之事,故沿道無人,但有雨聲清瀝愁人而已。余紆道徐行,至一屋角細柳之下枯立小憩,忽睹前垣碧紗窗內(nèi),有女郎新裝臨眺,容華絕代,而玉顏帶肅,涌現(xiàn)殷憂之兆。迨余旁睇,瞬然已杳。俄而雨止,天朗氣清,新綠照眼。余方欲行,前屋側(cè)扉已啟,又見一女子匆遽出而禮余,囁嚅言曰:"恕奴失禮。請問若從何方至此,為誰氏子?以若年華,奚至業(yè)是?若豈不識韶光一逝,悔無及耶?請詳答我。"

余聆其言,心念彼女慧甚,無村豎態(tài),但奚為盤問,一若算命先生也者?殆故探吾行止,抑有他因耶?余惟僵立,心殊弗釋,亦莫審所以為對。

良久,彼女復曰:"吾之所以唐突者,乃受吾家女公子命,囑必如是探問。吾女公子情性幽靜無倫,未嘗共生人言語,顧今如此者,蓋聽若賣花聲里,寒酸哽余音。今晨女公子且見若于窗外,即審若身世,固非荒涼。若得毋怪我語無倫次?若非'河合'其姓,'三郎'其名者耶?"

余驟聞是言,愕極欲奔,繼思彼輩殆非為害于余,即漫聲應之曰:"誠然。余亟于東歸尋母,不得不業(yè)此耳。尚望子勿泄于人,則余受恩不淺矣。"

女重禮余,言曰:"謹受教。先生且自珍重。明晨請再蒞此,待我復命女公子也。"

余自是心緒潮涌,遂怏怏以歸。

第五章

明日,天氣陰沉,較諸昨日為甚。迄余晨起,覺方寸中倉皇無主,以須臾即赴名姝之約耳。讀吾書者,至此必將議我陷身情網(wǎng),為清凈法流障礙。然余是日正心思念:我為沙門,處于濁世,當如蓮華不為泥污,復有何患?寧省后此吾躬有如許慘戚,以告吾讀者。

余出門去矣,此時正為余慘戚之發(fā)軔也。江村寒食,風雨飄忽,余舉目四顧,心怦然動。竊揣如斯景物,殆非佳朕。然念彼姝見約,定有遠因,否則奚由稔余名姓?且余昨日乍睹芳容,靜柔簡淡,不同凡艷,又烏可與佻撻下流,同日而語!余且行且思,不覺已重至碧紗窗下,呆立良久,都無動定。余方沉吟,謂彼小娃,殆戲我耶?繼又跡彼昨日之言,一一出之至情,然則又胡容疑者?

亡何,風雨稍止,僮娃果啟扉出,不言亦不笑,行至吾前,第以雙手出一紙函見授。余趣接之,覺物壓余手頗重。余方欲發(fā)問,而僮娃旋踵已去。余亟擘函視之,累累者,金也。

余心滋惑,于是細察函中,更有銀管烏絲,蓋貽余書也。嗟夫!讀者,余觀書訖,慘然魂搖,心房碎矣!書曰:

妾雪梅將淚和墨,襝衽致書于三郎足下:

先是人咸謂君已披剃空山,妾以君秉堅孤之性,故深信之,悲號幾絕者屢矣!靜夜思君,夢中又不識路,命也如此,夫復奚言!邇者連朝于賣花聲里,驚辨此音,酷肖三郎心聲。蓋妾嬰年,嘗之君許,一挹清光,景狀至今猶藏心坎也。迨侵晨隔窗一晤,知真為吾三郎矣。當此之時,妾覺魂已離舍,流蕩空際,心亦騰涌弗止,不可自持。欲親自陳情于君子之前,又以干于名義,故使侍兒冒昧進詰,以瀆清神,還望三郎憐而恕妾。妾自生母棄養(yǎng),以至今日,伶仃愁苦,已無復生人之趣。繼母孤恩,見利忘義,慫老父以前約可欺,行思以妾改嬪他姓。嗟夫!三郎,妾心終始之盟,固不忒也!若一旦妾身見抑于父母,妾只有自裁以見志。妾雖骨化形銷至千萬劫,猶為三郎同心耳。上蒼曲全與否,弗之問矣!不圖今日復睹尊顏,知吾三郎無恙,深感天心慈愛,又自喜矣。嗚呼!茫茫宇宙,妾舍君其誰屬耶?滄海流枯,頑石塵化,微命如縷,妾愛不移。今以戔戔百金奉呈,望君即日買棹遄歸,與太夫人圖之。萬轉(zhuǎn)千回,惟君垂憫。

苫次不能細縷,伏維長途珍重。

雪梅者,余未婚妻也。然則余胡可忍心舍之,獨向空山而去?讀者殆以余不近情矣,實則余之所以出此者,正欲存吾雪梅耳。須知吾雪梅者,古德幽光,奇女子也。今請語吾讀者:雪梅之父,亦為余父執(zhí),在余義父未逝之先,已將雪梅許我。后此見余義父家運式微,余生母復無消息,乃生悔心,欲爽前諾。雪梅固高抗無倫者,奚肯甘心負約?顧其生父繼母,都不見恤,以為女子者,實貨物耳,吾固可擇其禮金高者而鬻之,況此權(quán)特操父母,又烏容彼纖小致一辭者?

雪梅是后,茹苦含辛,莫可告訴。所謂庶女之怨,惟欲依母氏于冥府,較在惡世為安。此非躬歷其境者,不自知也。余年漸長,久不與雪梅相見,無由一證心量,然睹此情況,悲慨不可自聊。默默思量,只好出家皈命佛陀、達摩、僧伽,用息彼美見愛之心,使彼美享有家庭之樂。否則絕世名姝,必郁郁為余而死,是何可者?不觀其父母利令智昏,寧將骨肉之親,付之蒿里,亦不以嬪單寒無告之兒如余者。當時余固年少氣盛,遂掉頭不顧,飄然之廣州常秀寺,哀禱贊初長老,攝受為"驅(qū)烏沙彌",冀梵天帝釋愍此薄命女郎而已。前書敘余在古剎中憶余生母者,蓋后此數(shù)月間事也。

第六章

余自得雪梅一紙書后,知彼姝所以許我者良厚。是時心頭轆轆,不能為定行止,竟不審上窮碧落,下極黃泉,舍吾雪梅而外,尚有何物。即余乳媼,以半百之年,一見彼姝之書,亦慘同身受,淚潸潸下。余此際神經(jīng),當作何狀,讀者自能得之。須知天下事,由愛而生者,無不以為難,無論濕、化、卵、胎四生,綜以此故而入生死,可哀也已!

清明后四日,侵晨,晨曦在樹,花香沁腦,是時余與潮兒母子別矣。以媼亦速余遄歸將母,且謂雪梅之事,必力為余助。余不知所云,以報吾媼之德,但有淚落如瀋,乃將雪梅所贈款,分二十金與潮兒,為媼購羊裘之用。又思潮兒雖稚,侍親至孝,不覺感動于懷,良不忍與之遽作分飛勞燕。忽回顧苑中花草,均帶可憐顏色,悲從中來,徘徊飲泣。媼忽趣余曰:"三郎,行矣,遲則渡船解纜。"余此時遂抑抑別乳媼、潮兒而去。

二日已至廣州,余登岸步行,思詣吾師面別。不意常秀寺已被新學暴徒毀為墟市,法器無存。想吾師此時,已歸靜室,乃即日午后易舟赴香江。翌晨,余理裝登岸,即向羅弼牧師之家而去。牧師隸西班牙國,先是數(shù)年,攜伉儷及女公子至此,構(gòu)廬于太平山。家居不恒外出,第以收羅粵中古器及奇花異草為事。余特慕其人清幽絕俗,實景教中錚錚之士,非包藏禍心、思墟人國者,遂從之治歐文二載,故與余雅有情懷也。余既至牧師許,其女公子盈盈迎于堂上,牧師夫婦亦喜慰萬狀。迨余述生母消息及雪梅事竟,俱淚盈于睫。余萬感填胸,即踞胡床而大哭矣。

第七章

后此四日,牧師夫婦為余置西服。及部署各事既竟,乃就余握別曰:"舟于正午啟舷,孺子珍重,上帝必寵錫爾?;奂嫘?。爾此去可時以箋寄我。"語畢,其女公子曳蔚藍文裾以出,頗有愁容。至余前殷殷握余手,親持紫羅蘭花及寒羞草一束、英文書籍數(shù)種見貽。余拜謝受之。俄而海天在眼,余東行矣。

船行可五晝夜,經(jīng)太平洋。斯時風日晴美,余徘徊于舵樓之上,茫茫天海,渺渺余懷。即檢羅弼大家所貽書籍,中有莎士比爾,拜倫及室梨全集。余嘗謂拜倫猶中土李白,天才也;莎士比爾猶中土杜甫,仙才也;室梨猶中土李賀,鬼才也。乃先展拜倫詩,誦《哈咯爾游草》,至末篇,有《大?!妨?,遂嘆曰:"雄渾奇?zhèn)ィ窆旁娙?,無其匹矣。"濡筆譯為漢文如左:

皇濤瀾汗,靈海黝冥。萬艘鼓楫,泛若輕萍。

芒芒九圍,每有遺虛。曠哉天沼,匪人攸居。

大器自運,振蕩粵夆。豈伊人力,赫彼神工。

罔象乍見,決舟沒人。狂□未幾,遂為波臣。

掩體無棺,歸骨無墳。喪鐘聲嘶,逖矣誰聞。

誰能乘蹺,履涉狂波。藐諸蒼生,其奈公何。

泱泱大風,立懦起罷。茲維公功,人力何衰。

亦有雄豪,中原陵厲。自公匈中,擿彼空際。

驚浪霆奔,懾魂□神。轉(zhuǎn)側(cè)張皇,冀為公憐。

騰瀾赴崖,載彼微體。溺寒弘,公何豈弟。

搖山憾城,聲若雷霆。王公黔首,莫不震驚。

赫赫軍艘,亦有浮名。雄視海上,大莫與京。

自公視之,藐矣其形。紛紛溶溶,旋入滄溟。

彼阿摩陀,失其威靈。多羅縛迦,壯氣亦傾。

傍公而居,雄國幾許。西利佉維,希臘羅馬。

偉哉自由,公所錫予。君德既衰,耗哉斯土。

遂成遺虛,公目所睹。以敖以娭,回濤舞。

蒼顏不皸,長壽自古。渺彌澶漫,滔滔不舍。

赫如陽燧,神靈是鑒。別風淮雨,上臨下監(jiān)。

扶搖羊角,溶溶淡淡。北極凝冰,赤道瀅滟。

浩此地鏡,無裔無。圓形在前,神光耷閃。

津變怪,出爾泥淰?;亓髟妻D(zhuǎn),氣易舒慘。

公之淫威,忽不可驗。蒼海蒼海,余念舊恩。

兒時水嬉,在公膺前。沸波激岸,隨公轉(zhuǎn)旋。

淋淋翔潮,媵余往還。滌我胸臆,懾我精魂。

惟余與女,父子之親?;蚪蜻h,托我元身。

今我來斯,握公之鬈。

余既譯拜倫詩竟,循還朗誦。時新月在天,漁燈三五,清風徐來,曠哉觀也。翌晨,舟抵橫濱,余遂舍舟投逆旅,今后當敘余在東之事。

第八章

余行裝甫卸,即出吾乳媼所授地址,以詢逆旅主人。逆旅主人曰:"是地甚邇,境絕嚴靜,汽車去此可五站??颓倚痪溏姡岙敒榭唾徿嚻?。吾閱人多矣,無如客之超逸者,誠宜至彼一游。今客如是急逼,殆有要事耶?"

余曰:"省親耳。"

午餐后,逆旅主人伴余赴車場,余甚感其殷渥。車既駛行,經(jīng)二站,至一驛,名大船。掌車者向余言曰:"由此換車,第一站為兼?zhèn)},第二站是已。"

余既換車,危坐車中,此時心緒,深形忐忑。自念于此頃刻間,即余骨肉重逢,母氏慈懷大慰,寧非余有生以來第一快事?忽又轉(zhuǎn)念,自幼不省音耗,矧世事多變?nèi)绱?,安知母氏不移居他方?茍今日不獲面吾生母,則飄泊人胡堪設想?

余心正怔忡不已,而車已停。余向車窗外望,見牌上書"逗子驛"三字,遂下車。余既出驛場,四矚無有行人,地至蕭曠,即雇手車向田畝間轔轔而去。時正寒凝,積冰彌望。如是數(shù)里,從山腳左轉(zhuǎn),即瀕海邊而行。但見漁家數(shù)處,群兒往來垂釣,殊為優(yōu)悄不囂。車夫忽止步告余曰:"是處即櫻山,客將安往?"

余曰:"櫻山即此耶?"遂下車攜篋步行。

久之,至一處,松青沙白。方跂望間,忽遙見松陰夾道中,有小橋通一板屋,隱然背山面海,橋下流水觸石,汩汩作聲。余趣前就之,仰首見柴扉之側(cè),有標識曰:"相州逗子櫻山村八番"。余大悅懌,蓋此九字,即余乳媼所授地址。遂以手輕叩其扉,久之,闃如無人。尋復叩之,一婦人啟扉出。

余見其襟前垂白巾一幅,審其為廚娘也。即問之曰:"幸恕唐突,是即河合夫人居乎?"

婦曰:"然。"

余曰:"吾欲面夫人,煩為我通報。"

婦躊躇曰:"吾主人大病新瘥,醫(yī)者囑勿見客,客此來何事,吾可代達主人"。

余曰:"主人即余阿母,余名三郎。余來自支那,今早始蒞橫濱,幸速通報。"

婦聞言,張目相余,自顱及踵,凝思移時,駭曰:"信乎,客三郎乎?吾嘗聞吾主言及少主,顧存亡未卜耳。"

語已,遂入。久之,復出,肅余進。至廊下,一垂髫少女禮余曰:"阿兄歸來大幸。阿娘病已逾月,侵晨人略清爽,今小睡已覺,請兄來見阿娘。"

于是導余登樓。甫推屏,即見吾母斑發(fā)垂垂,據(jù)榻而坐,以面迎余微笑。余心知慈母此笑,較之慟哭尤為酸辛萬倍。余即趨前俯伏吾母膝下,口不能言,惟淚如潮涌,遽濕棉墩。此時但聞慈母咽聲言曰:"吾兒無恙,謝上蒼垂憫。三郎,爾且拭淚面余。余此病幾殆,年邁人固如風前之燭,今得見吾兒,吾病已覺霍然脫體,爾勿悲切。"

言已,收淚扶余起,徐回顧少女言曰:"此爾兄也,自幼適異國,故未相見。"旋復面余曰:"此為吾養(yǎng)女,今年十一,少爾五歲,即爾女弟也,侍我滋謹,吾至愛之。爾阿姊明日聞爾歸,必來面爾。爾姊嫁已兩載,家事如毛,故不恒至。吾后此但得爾兄妹二人在側(cè),為況慰矣。吾感謝上蒼,不任吾骨肉分飛,至有恩意也。"

慈母言訖,余視女弟依慈母之側(cè),淚盈于睫,悲戚不勝,此時景狀,凄清極矣。少選,慈母復撫余等曰:"爾勿傷心,吾明日病瘳,后日可攜爾赴謁王父及爾父墓所,祝呵護爾。吾家親戚故舊正多,后此當帶爾兄妹各處游玩。吾臥病已久,正思遠行,一覘他鄉(xiāng)風物。"

時廚娘亦來面余母,似有所詢問。吾母且起且囑余女弟曰:"惠子,且偕阿兄出前樓瞭望,爾兄仆仆征塵,苦矣。"已,復指廚娘顧余曰:"三郎,爾今在家中,諸事盡可遣阿竹理之。阿竹傭吾家十余載,為人誠篤,吾甚德之。"

吾母言竟下樓,為余治晚餐。余心念天下仁慈之心,無若母氏之于其子矣。遂隨吾女弟步至樓前。時正崦嵫落日,漁父歸舟,海光山色,果然清麗。忽聞山后鐘聲,徐徐與海鷗逐浪而去。女弟告余曰:"此神武古寺晚鐘也。"

第九章

入夜,余作書二通:一致吾乳媼,一致羅弼牧師。二書均言余平安抵家,得會余母,并述余母子感謝前此恩德,永永不忘。余母復附寄百金與吾乳媼,且囑其母子千萬珍衛(wèi),良會自當有期。迨二書竟,余疲極睡矣。逾日既醒,紅日當窗,即披衣入浴室。浴罷,登樓,見芙蓉峰涌現(xiàn)于金波之上,胸次為之澄澈。此日余母精神頓復,為余陳設各事無少暇。

余歸家之第三日,天甫遲明,余母攜余及弱妹趁急行車,赴小田原掃墓。是日陰寒,車行而密雪翻飛,途中景物,至為蕭瑟。迨車抵小田原驛,雪封徑途矣。荒村風雪中,固無牽車者,余母遂雇一村婦負余妹。又至驛旁,購鮮花一束。既已,余即扶將母氏步行可三里,至一山腳。余仰睇山頂積雪中,露紅墻一角,余母以指示余曰:"是即龍山寺,爾祖及父之墓即在此。"

余等遂徐徐踏石蹬而上。既近山門,有聯(lián)曰:

蒲團坐耐江頭冷,香火重生劫后灰。

余心謂是聯(lián)頗工整。方至殿中,一老尼龍鐘出,與余母問訊敘寒暄畢,尼即往燃香,并攜清水一壺,授余母。余與弱妹隨阿母步至浮屠之后,見王父及先君兩墓并立,四圍繞以鐵柵,柵外復立木柱。柱之四面,作悉曇文,書"地,水,火,風,空"五字,蓋密宗以表大日如來之德者也。余與弱妹拾取松枝,將墳上積雪推去。余母以手提壺灌水,由墓頂而下。少選,泛灑嚴凈,香花既陳,余母復摘長青葉一片,端置石案之中,命余等展拜。余拜已,掩面而哭。余母曰:"三郎,雪彌劇,余等遄歸。"

余遂啟目視墳臺,積雪復盈三寸,新陳諸物,均為雪蔽。

余母以白紙裹金授老尼,即與告別,冒雪下山。余母且行且語余曰:"三郎,若姨昨歲卜居箱根,去此不遠,今且與爾赴謁若姨。須知爾幼時,若姨愛爾如雛鳳,一日不見爾,則心殊弗懌。先時余攜爾西行,若姨力阻;及爾行后,阿姨肝腸寸斷矣。三郎知若姨愛爾之恩,弗可忘也。"

第十章

既至姨氏許,閽者通報,姨氏即出迓余母。已,復引領顧余問曰:"其誰家寧馨耶?"

余母指余笑答姨氏曰:"三郎也,前日才歸家。"

姨氏聞言喜極曰:"然哉,三郎果生還耶?胡未馳電告我?"

言已,即以手撲余肩上雪花,徐徐嘆曰:"哀哉三郎!吾不見爾十數(shù)載,今爾相貌猶依稀辨識,但較兒時消瘦耳。爾今罷矣,且進吾闥。"

遂齊進廳事,自去外衣。倏忽見一女郎,擎茶具,作淡裝出,裊娜無倫。與余等禮畢。時余旁立諦視之,果清超拔俗也。第心甚疑駭,蓋似曾相見者。姨氏以鐵箸剔火缽寒灰,且剔且言曰:"別來逾旬,使人系念。前日接書,始知吾妹就瘥,稍慰。今三郎歸,誠如夢幻,顧我樂極矣!"

余母答曰:"謝姊關垂。身雖老病,今見三郎,心滋怡悅。惟此子殊可愍耳!"

此時女郎治茗既備,即先獻余母,次則獻余。余覺女郎此際瑟縮不知為地。姨氏知狀,回顧女郎曰:"靜子,余猶記三郎去時,爾亦知惜別,絲絲垂淚,尚憶之乎?"因屈指一算,續(xù)曰:"爾長于三郎二十有一月,即三郎為爾阿弟,爾勿踧踖作常態(tài)也。"

女郎默然不答,徐徐出素手,為余妹理鬢絲,雙頰微生春暈矣。迨晚餐既已,余頓覺頭顱肢體均熱,如居火宅。是夜輾轉(zhuǎn)不能成寐,病乃大作。

翌晨,雪不可止。余母及姨氏舉屋之人,咸怏怏不可狀,謂余此病匪細。顧余雖呻吟床褥,然以新歸,初履家庭樂境,但覺有生以來,無若斯時歡欣也。于是一一思量,余自脫俗至今,所遇師傅、乳媼母子及羅弼牧師家族,均殷殷垂愛,無異骨肉。則舉我前此之飄零辛苦,盡足償矣。第念及雪梅孤苦無告,中心又難自恝耳。然余為僧及雪梅事,都秘而不宣,防余母聞之傷心也。茲出家與合婚二事,直相背而馳。余既證法身,固弗娶者,雖依慈母,不亦可乎?

方遐想間,余母與姨氏入矣。姨氏手持湯藥,行至榻畔予余曰:"三郎,汝病蓋為感冒。汝今且起服藥,一二日后可無事。此藥吾所手采。三郎,若姨日中固無所事,惟好去山中采藥,親制成劑,將施貧乏而多病者。須知世間醫(yī)者,莫不貪財,故貧人不幸構(gòu)病,只好垂手待斃,傷心慘目,無過于此。吾自顧遣此余年,舍此采藥濟人之事,無他樂趣。若村婦燒香念佛,吾弗為也。三郎,吾與汝母俱為老人類。諺云'老者預為交代事',蓋謂人老只當替后人謀幸福,但自身勞苦非所計。顧吾子現(xiàn)隸海軍,且已娶婦,亦無庸為彼慮。今茲靜子,彼人最關吾懷。靜子少失怙恃,依吾已十有余載,吾但托之天命。"

姨氏言至此,凝思移時,長喘一聲,復面余曰:"三郎,先是汝母歸來,不及三月,即接汝義父家中一信,謂三郎上山,為虎所噬。吾思彼方固多虎患,以為言實也。余與汝母,得此兇耗,一哭幾絕,頓增二十余年老態(tài)。茲事亦無可如何,惟有晨夕禱告上蒼,祝小子游魂,來歸阿母。"

余傾聽姨氏之言,厥聲至慘,猛觸宿恨,肺葉震震然,不知所可。久之,仰面見余母容儀,無有悲戚,即力制余悲,恭謹言曰:"銘感阿姨過愛。第孺子遭逢,不堪追溯,且已成過去陳跡,請阿姨阿母置之。兒后此晨昏得奉阿姨阿母慈祥顏色,即孺子喜幸當何如也!"

余言已,余母速余飲藥。少選,上身汗出如注,憊極,帖然而臥。

第十一章

余病四晝夜,始臻勿藥。余母及姨氏舉家喜形于色。時為三月三日,天氣清新,余就窗次卷簾外盼,山光照眼,花鳥怡魂,心乃滋適。忽念一事,蓋余連日晨醒,即覺清芬通余鼻觀,以榻畔紫檀幾上,必易鮮花一束,插膽瓶中,奕奕有光,花心猶帶露滴。今晨忽見一翡翠襟針遺于幾下,方悉其為彼姝之物,花固美人之貽也。余又頓憶前日似與玉人曾相識者,因余先在羅弼女士齋中,所見德意志畫伯阿陀輔手繢《沙浮遺影》,與彼姝無少差別耳。方凝佇間,忽注目紗簾之下,陳設甚雅:有云石案作鵝卵形,上置鑒屏、銀盒、筆硯、絳羅,一塵不著。旁有柚木書櫝,狀若鴿籠,藏書頗富。

余檢之,均漢土古籍也。迨余回視左壁,復有小幾,上置雁柱鳴箏,似尚有余音繞諸弦上。此時余始驚審此樓為彼姝妝閣,又心儀彼姝學邃,且翛然出塵,如藐姑仙子。

斯時,余正覺心中如有所念,移時,又憮然若失。忽見余母登樓,手中將春衣二襲,囑余曰:"三郎,今茲寒威已退,爾試易此衣。"

余將衣接下,遂伴余母坐于藍緞彈簧長椅之上。余母視余作慈祥之色,旋以手案余額問曰:"吾兒今晨何似?"

余曰:"兒無所苦,身略罷耳。阿娘以何日將余及妹寧家?余尚未面阿姊也。"

余母曰:"何時均可。吾初意俟爾病瘳即行,但若姨昨夕,苦苦留吾母子勿遽去。今晨已函報爾姊。蓋若姨有切心之事,與我相量。茍爾居此舒泰,吾一時固無歸意。爾知吾年已垂暮,生平親屬咸老,勢必疏遠,安能如盛年時往來無絕?吾今舉目四顧,惟與若姨形影相吊耳。且若姨見爾,中心怡悅靡極,則爾住此,一若在家中可也。吾知爾性耽幽寂,居此樓最適。此樓向為靜子所居,前日爾來,始移于樓下,與爾妹同室。三郎,爾居此,意若弗適者,盡可語我。"

余曰:"敬遵娘言。阿姨屋外風物固佳,小住,于兒心滋樂也。"

此時侍者傳言,晨餐已備,余母欣然趣余更衣下樓御膳。

余既隨母氏至食堂,即鞠躬致謝阿姨厚遇之恩。姨氏以面迎余,欣歡萬狀,引首顧彼姝曰:"托天之庇,三郎無恙矣。靜子,爾趨前為三郎道晨安。"

瞬息,即見玉人翩若驚鴻,至余前,肅然為禮。而此際玉人密發(fā)虛鬟,豐姿愈見娟媚。余不敢回眸正視,惟心緒飄然,如風吹落葉,不知何所止。

余兄妹隨阿娘羈旅姨氏家中,不啻置身天苑。姨氏固最憐余,余惟凡百恭謹,以奉阿姨阿母歡顏,自覺娛悅匪極。茍心有棖觸,即倚樹臨流,或以書自遣。顧櫝中所藏多宋人理學之書,外有梵章及驢文數(shù)種,已為蟲蝕,不可辨析,俱唐本也。復次有漢譯《婆羅多》及《羅摩延》二書,乃長篇敘事詩。二書漢土已失傳矣,惟于《華嚴經(jīng)》中偶述其名稱,謂出自馬鳴菩薩,今印度學人哆氏之英譯《摩訶婆羅多族大戰(zhàn)篇》,即其一也。

第十二章

一時雁影橫空,蟬聲四徹。余垂首環(huán)行于姨氏庭苑魚塘堤畔,盈眸廓落,淪漪泠然。余默念晨間,余母言明朝將余兄妹遄歸,則此地白云紅樹,不無戀戀于懷。忽有風聲過余耳,瑟瑟作響。余乃仰空,但見宿葉脫柯,蕭蕭下墮,心始聳然知清秋亦垂盡矣。遂不覺中懷惘惘,一若重愁在抱。想余母此時已屏擋行具,方思進退閑之軒,一看弱妹。步至石闌橋上,忽聞衣裙窸窣之聲。

少選,香風四溢,陡見玉人靚妝,仙仙飄舉而來,去余僅數(shù)武;一回青盼,徐徐與余眸相屬矣。余即肅然鞠躬致敬。

爾時玉人雙頰雖赪,然不若前此之羞澀,至于無地自容也。余少矚,覺玉人似欲言而未言。余愈踧踖,進退不知所可,惟有俯首視地。久久,忽殘菊上有物,映余眼簾,飄飄然如粉蝶,行將逾離落而去。余趨前以手捉之,方知為蟬翼輕紗,落自玉人頭上者。斯時余欲擲之于地,又思于禮微悖,遂將返玉人。玉人知旨,立即雙手進接,以慧目迎余,且羞且發(fā)嬌柔之聲曰:"多謝三郎見助。"

此為余第一次見玉人啟其唇櫻,貽余誠款,故余膠膠不知作何詞以對。但見玉人口窩動處,又使沙浮復生,亦無此莊艷。此時令人真?zhèn)€消魂矣!

玉人尋復俯其頸,葉婉妙之音,微微言曰:"三郎日來安乎?逗子氣候溫和,吾甚思造府奉謁,但阿母事集,恐歲內(nèi)未能抽身耳。是間比逗子清嚴幽澈則一,惟氣候懸絕,蓋深山也。唐人詠羅浮詩云:'游人莫著單衣去,六月飛云帶雪寒。'吾思此語移用于此,頗覺親切有味,未知三郎以吾言有當不?"

余聆玉人詞旨,心乃奇駭,唯唯不能作答,久乃恭謹言曰:"謝阿姊分神及我。果阿姊見枉寒舍,俾稚弟朝夕得侍左右,垂綸于荒村寒牖,幸何如之!否則寒舍東西詩集不少,亦可挑燈披卷,阿姊得毋嫌軟塵溷人?敢問阿姊喜誦誰家詩句耶?"

玉人低首凝思,旋即星眸矚我,囅然答曰:"感篆三郎盛意。所問愛讀何詩,誠為笑話,須知吾固未嘗學也。三郎既不以吾為瀆,敢不出吾肝膈以告?且幸三郎有以教我。"遂累累如貫珠言曰:"從來好讀陳后山詩,亦愛陸放翁,惟是故國西風,淚痕滿紙,令人心惻耳。比來讀《莊子》及《陶詩》,頗自覺徜徉世外,可見此關于性情之學不少。三郎觀吾書匱所藏多理學家言,此書均明之遺臣朱舜水先生所贈吾遠祖安積公者。蓋安積公彼時參與德川政事,執(zhí)弟子禮以侍朱公,故吾家世受朱公之賜。吾家藏此書帙,已歷二百三十余年矣。"

此語一發(fā),余更愕然張目注視玉人。

玉人續(xù)曰:"吾嬰年聞先君道朱公遺事,至今歷歷不忘,吾今復述三郎聽之。"于是長喟一聲,即愀然曰:"朱公以崇禎十七年,即吾國正保元年,正值胡人猖披之際,孑身數(shù)航長崎,欲作秦庭七日之哭,竟不果其志。迨萬治三年,而明社覆矣。朱公以亡國遺民,恥食二朝之粟,遂流寓長崎,以其地與平戶鄭成功誕生處近也。后德川氏聞之,遣水戶儒臣,聘為賓師,尤殫禮遇。公遂傳王陽明學于吾國土,公與陽明固是同鄉(xiāng)也。至今朱公遺墓,尚存茨城縣久慈郡瑞龍山上,容日當導三郎,一往奠之,以慰亡國忠魂。三郎其有意乎?又聞公酷愛櫻花,今江戶小石川后樂園中,猶留朱公遺愛。此園系朱公親手經(jīng)營者。朱公以天和二年春辭世,享壽八十有三。公目清人靦然人面,疾之如仇。平日操日語至精,然當易簀之際,公所言悉用漢語,故無人能聆其臨終垂訓,不亦大可哀耶?"

玉人言已,仰空而欷,余亦凄然。二人佇立無語,但聞風聲蕭瑟。

忽有紅葉一片,敲玉人肩上。玉人蹙其雙蛾,狀似弗愜,因俯首低聲曰:"三郎,明朝行耶?胡弗久留?吾自先君見背,舊學拋荒已久。三郎在,吾可執(zhí)書問難。三郎如不以弱質(zhì)見棄,則吾雖凋零,可無憾矣。"

余不待其言之畢,雙頰大赪,俯首至臆;欲貢誠款,又不工于詞,久乃囁嚅言曰:"阿母言明日歸耳。阿姊懇懇如此,滋可感也。"

時余妹亦出自廊間,且行且呼曰:"阿姊不觀吾袷衣已帶耶?晚餐將備,曷入食堂乎?"

玉人讓余先行,即信步隨吾而入。是夕餐事豐美,逾于常日,顧余確不審為何味。飯罷,枯坐樓頭,兀思余今日始見玉人天真呈露,且殖學滋深,匪但容儀佳也。即監(jiān)守天閽之烏舍仙子,亦不能逾是人矣!思至此,忽爾昂首見月明星稀,因誦億翁詩曰:

千巖萬壑無人跡,獨自飛行明月中。

心為廓然。對月凝思,久久,回顧銀燭已跋,更深矣,遂解衣就寢;復喟然嘆曰:"今夕月華如水,安知明夕不黑云叆叇耶?"

余詞未畢,果聞雷聲隱隱,似發(fā)于芙蓉塘外,因亦戚戚無已。尋復嘆曰:"云耶,電耶,雨耶,雪耶,實一物也,不過因熱度之異而變耳。多謝天公,幸勿以柔絲縛我!"

明日,晨餐甫竟,余母命余易旅行之衣,且言姨氏亦攜靜子偕行。余聞言喜甚,謂可免黯然魂消之感。余等既登車室,玻璃窗上,霜痕猶在。余母及姨氏,指麾云樹,心曠神怡。瞬息,聞天風海濤之聲,不覺抵吾家矣。自是日以來,余循陔之余,靜子亦彼此常見,但不久譚,莞爾示敬而已。

一日,細雨廉纖,余方伴余母倚闌觀海,忽微微有叩聲,少選,侍者持一郵筒,跪上余母。余母發(fā)函申紙,少選,觀竟,囑余言曰:"三郎,此爾姊來箋也,言明日蒞此,適逢夫子以明日赴京都,才能分身一來省我云。此子亦大可憐。"

言至此,微喟,續(xù)曰:"諺云'養(yǎng)女徒勞',不其然乎?女子一嬪夫家,必置其親于腦后,即每逢佳節(jié),思一見女面,亦非易易。此雖因中饋繁雜,然亦天下女子之心,固多忘所自也。昔有貧女,嫁數(shù)年,夫婿致富。女之父母,私心欣幸,方謂兩口可以無饑矣。誰料不數(shù)日,女差人將其舊服悉還父母,且傳語曰:'好女不著嫁時衣。'意諷嫁時奩具薄也。世人心理如是,安得不江河日下耶?"

余母言已,即將吾姊來書置桌上,以慈祥之色回顧余曰:"三郎,晨來毋寒乎?吾覺涼生兩臂。"

余即答曰:"否。"

余母遂徐徐詔余曰:"三郎,坐。"

余即坐。余母問曰:"三郎,爾視靜子何如人耶?"

余曰:"慧秀孤標,好女子也。"

余母爾時舒適不可狀,旋曰:"誠然,誠然,吾亦極愛靜子和婉有儀。母今有言,關白于爾,爾聽之:三郎,吾決納靜子為三郎婦矣。靜子長于爾二歲,在理吾不應爾。然吾仔細回環(huán),的確更無佳偶逾是人者。顧靜子父母不全,按例須招贅,始可襲父遺蔭,然吾固可與若姨合居,此實天緣巧湊。若姨一切部署已定,俟明歲開春時成禮,破夏吾亦遷居箱根。茲事以情理而論,即若姨必婿吾三郎,中懷方釋。蓋若姨為托孤之人,今靜子年事已及,無時不系之懷抱。顧連歲以來,求婚者雖眾,若姨都不之顧。若姨之意,非關門地,第以世人良莠不齊,人心不古,茍靜子不得賢夫子而侍,則若姨將何以自對?今得婿三郎,若姨重肩卸矣。"

余母言至此,凄然欲哭曰:"三郎,老母一生寥寂,今行將見爾慶成嘉禮,即吾與若姨晚景,亦堪告慰。后此但托天命,吾知上蒼必予爾兩小?;垭p修。"

余母方絮絮發(fā)言,余心房突突而跳。當余母言訖,余夷猶不敢遽答。正思將前此所歷,徑白余母,繼又恐滋慈母之戚,非人子之道。心念良久,蘊淚于眶,微微言曰:"兒今有言奉干慈母聽納,蓋兒已決心……"

余母急曰:"何謂?"

余曰:"兒終身不娶耳。"

余母聞言極駭,起立張目注余曰:"烏,是何言也!爾何所見而為此言?抑爾固執(zhí)拗若是?此語真令余不解。爾年弱冠不娶,人其謂我何?若姨愛爾,不陡然耶?爾澄心思之,此語胡可使若姨聽之者?矧靜子恒為吾言,舍三郎無屬意之人。爾前次懨懨病臥姨家,湯藥均靜子親自煎調(diào)。懷誠已久,尚不知爾今竟岸然作是言也!"

余母言至末句,聲愈嚴峻。余即斂涕言曰:"慈母諦聽。兒撫心自問,固愛靜子,無異骨肉;且深敬其為人,想靜子亦必心知之。兒今茲恝然出是言者,亦非敢抗撓慈母及阿姨之命,此實出諸不得已之苦衷,望慈母恕兒稚昧。"

余母凄然不余答,久乃哀咽言曰:"三郎,爾當善體吾意。吾鐘漏且歇,但望爾與靜子早成眷屬,則吾雖入土,猶含笑矣。"

第十三章

余聽母言,淚如瀑瀉,中心自咎,誠不應逆堂上之命,致老母出此傷心之言,此景奚堪?余皇然少間,遽跪余母膝前,婉慰余母曰:"阿娘恕兒。兒誠不孝,兒罪重矣!后此惟有謹遵慈命。兒固不經(jīng)事者,但望阿娘見恕耳。"

余母徐徐收淚,漫聲應曰:"孺子當聽吾言為是。古云:'不信老人言,后悔將何及。'矧吾兒終身大事,老母安得不深思詳察耶?當知娘心無一刻不為兒計也。即爾姊在家時,茍不從吾言,吾亦面加叱責而不姑息。今既歸人,萬事吾可不必過問。須知女心固外向,吾又何言?若靜子則不然。彼姝性情嫻穆,且有夙慧,最稱吾懷,爾切勿以傅粉涂脂之流目之可耳。"

余母尚欲有言,適侍女跪白余母曰:"浴室諸事已備,此時剛十句鐘也。"言畢,即去。

余母顏色開霽,撫余肩曰:"三郎,娘今當下樓檢點冬衣,十一時方暇。爾去就浴。"

余此時知已寬慈母之憂,不禁怡然自得。仰視天際游絲,緩緩移去,雨亦遽止,余起易衣下樓就浴。

余浴畢,登樓面海,兀坐久之,則又云愁海思,襲余而來。當余今日,慨然許彼姝于吾母之時,明知此言一發(fā),后此有無窮憂患,正如此海潮之聲,續(xù)續(xù)而至,無有盡時。然思若不爾者,又將何以慰吾老母?事至于此,今但焉置吾身?

只好權(quán)順老母之意,容日婉言勸慰余母,或可收回成命。如老母堅不見許,則歷舉隱衷,或卒能諒余為空門中人,未應蓄內(nèi)。余撫心自問,固非忍人忘彼姝也。繼余又思:日俗真宗,固許帶妻,且于剎中行結(jié)婚禮式,一效景教然者。若吾母以此為言,吾又將何言說答余慈母耶?余反復思維,不可自聊,又聞山后凄風號林,余不覺惴惴其栗。因念佛言:"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無我者。"嗟乎!望吾慈母,切勿驅(qū)兒作啞羊可耳!

第十四章

越日,余姊果來,見余不多言,但亦勸余曰:"吾弟隨時隨地須聽母言。凡事毋以盛氣自用,則人情世故,思過半矣。至爾謂終身不娶,自以為高,此直村豎恒態(tài),適足笑煞人耳!三郎,爾后此須謹志吾言,勿貽人笑柄也。"

余唯唯而退。余自是以來,焦悚萬狀,定省晨昏,輒不久坐。盡日惴惴然,惟恐余母重提意向。余母每面余時,歡欣無已,似曾不理余心有閑愁萬種。一日,余方在齋中下筆作畫,用宣愁緒。既繪怒濤激石狀,復次畫遠海波紋,已而作一沙鷗斜射墮寒煙而沒。忽微聞叩環(huán)聲,繼知吾妹,推扉言曰:"阿兄胡不出外游玩?"

余即回顧,忽爾見靜子作斜紅繞臉之妝,攜余妹之手,佇立門外,見余即鞠躬與余為禮。余遂言曰:"請阿姊進齋中小坐,今吾畫已竟,無他事也。"

余言既畢,余妹強牽靜子,徑至余側(cè)。靜子注觀余案上之畫,少選,莞爾顧余言曰:"三郎幸恕唐突。昔董源寫江南山,李唐寫中州山,李思訓寫海外山,米元暉寫南徐山,馬遠、夏圭寫錢塘山,黃子久寫海虞山,趙吳興寫霅苕山;今吾三郎得毋寫厓山耶?一胡使人見即翛然如置身清古之域,此誠快心洞目之觀也。"

言已,將畫還余。余受之,言曰:"吾畫筆久廢,今興至作此,不圖阿姊稱譽過當,徒令人增慚惕耳。"

靜子復微哂,言曰:"三郎,余非作客氣之言也。試思今之畫者,但貴形似,取悅市儈,實則寧達畫之理趣哉?昔人謂畫水能終夜有聲,余今觀三郎此畫,果證得其言不謬。三郎此幅,較諸近代名手,固有瓦礫明珠之別,又豈待余之多言也?"

余傾聽其言,心念世寧有如此慧穎者,因退立其后,略舉目視之,鬢發(fā)膩理,纖秾中度。余暗自嘆曰:"真曠劫難逢者也。"

忽而靜子回盼,赧赧然曰:"三郎,此畫能見媵否?三郎或不以余求在禮為背否?余觀此景滄茫古逸,故愛之甚摯。今茲發(fā)問,度三郎能諒我耳。"

余即答曰:"豈敢,豈敢,此畫固不值阿姊一粲。吾意阿姊固精通繪事者,望阿姊毋吝教誨,作我良師,不寧佳乎?"

靜子瑟縮垂其雙睫,以柔荑之手,理其羅帶之端,言曰:"非然也。昔日雖偶習之,然一無所成,今惟行篋所藏《花燕》一幅而已。"

余曰:"請問云何《花燕》?"

靜子曰:"吾家園池,當荷花盛開時,每夜有紫燕無算,巢荷花中,花盡猶不去。余感其情性,命之曰'花燕',爰為之圖。三郎,今容我檢之來,第恐貽笑大方耳。"

余鞠躬對曰:"請阿姊速將來,弟亟欲拜觀。"

靜子不待余言之畢,即移步鞠躬而去,輕振其袖,薰香撲人。余遂留余妹問之曰:"何不聞阿母阿姊聲音,抑外出耶?"

余妹答曰:"然,阿姊約阿姨阿母俱出,謂往葉山觀千貫松,兼有他事,順道謁淡島神社。已囑廚娘,今日午膳在十二句半鐘,并囑吾語阿兄也。"

余曰:"妹曷未同往?"

妹曰:"不,靜姊不往,故我亦不愿往。"

余顧余妹手中攜有書籍,即詰之曰:"何書?"

妹曰:"此波彌尼八部書也。"

余曰:"此為《梵文典》,吾妹習此乎?"

妹曰:"靜姊每日授余誦之,顧初學殊艱,久之漸覺醰醰有味。其句度雅麗,迥非獨逸,法蘭西,英吉利所可同日而語。"

余曰:"然則靜姊固究心三斯克列多文久矣。"

妹曰:"靜姊平素喜談佛理,以是因緣,好涉獵梵章。嘗語妹云:'佛教雖斥聲論,然《楞伽》、《瑜伽》所說五法,曰相,曰名,曰分別,曰正智,曰真如,與波彌尼派相近?!独銍馈泛蟪?,依于耳根圓通,有聲論宣明之語。是佛教亦取聲論,特形式相異耳。'"余聽畢,正色語余妹曰:"善哉,靜姊果超凡入圣矣。吾妹謹隨之學毋怠。"

第十五章

余語吾妹既訖,私心嘆曰:"靜子慧骨天生,一時無兩,寧不令人畏敬?惜乎,吾固勿能長侍秋波也!"

已而靜子盈盈至矣。靜子手持繢絹一幀,至余前;余肅然起立,接而觀之:蓮池之畔,環(huán)以垂楊修竹,固是姨家風物,有女郎兀立,風采盎然,碧羅為衣,頗得吳帶當風之致。

女郎挽文金高髻,即漢制飛仙髻也。俯觀花燕,且自看妝映,翛然有出塵之姿,飄飄有凌云之概。余贊嘆曰:"美哉伊人!奚啻真真者?"

靜子聞言,轉(zhuǎn)目盼余,兼視余妹,莞爾言曰:"究又奚能與三郎之言相副耶?且三郎安可以外貌取人?亦覘其中藏如何耳。畫中人外觀,似奕奕動人,第不能言,三郎何從諗其中心著何顏色者?"

余置其言弗答,續(xù)曰:"畫筆秀逸無倫,固是仙品。余生平博覽丹青之士,咸弗能逮。嗟乎!衣缽塵土久,吾尚何言?今且據(jù)行云流水之描,的是吾姊戛戛獨造,使余嘆觀止矣。阿姊端為吾師,吾何幸哉!"

靜子此時,羞不能答,俯首須臾,委婉言曰:"三郎,胡為而作如是言?令淺嘗者無地自容。但愿三郎將今日之畫見賜,俾為臨本,兼作永永紀念,以畫中意況,亦與余身世吻合。跡君心情,寧謂非然者?"

余曰:"余久不復屬意于畫,蓋已江郎才盡。阿姊自是才調(diào)過人,固應使我北面紅妝,云何謂我妄言?"

靜子含羞不余答。余亦無言,但雙手擎余畫獻之,且無心而言曰:"敬乞吾畏友哂存,聊申稚弟傾服之誠,非敢言畫也。"

靜子欣然曰:"三郎此言,適足以彰大作之益可貴耳。"言已,即平鋪袖角,端承余畫,以溫厚之詞答曰:"敬謝三郎。三郎無庸以畏友外我。今得此畫,朝夕對之,不敢忘錫畫人也。"

是夕,微月已生西海,水波不興。余乃負杖出門,隨步所之,遇漁翁,相與閑話,迄翁收拾垂綸,余亦轉(zhuǎn)身歸去。時夜靜風嚴,余四顧,舍海曲殘月而外,別無所睹。及去余家僅丈許,瞥見有人悄立海邊孤石之旁,靜觀海面,余諦矚倩影亭亭,知為靜子,遂前叩之曰:"立者其吾阿姊乎?"

靜子聞余聲,卻至欣悅,急回首應曰:"三郎,歸何晏?獨不避海風耶?吾遲三郎于此久矣。三郎出時可曾加衣否?向晚氣候,不比日間,恐非三郎所勝,不能使人無戚戚于中。三郎善自珍攝,寒威滋可畏也。"

余即答曰:"感謝吾姊關垂。天寒夜寂,敬問吾姊于此,沉沉何思?女弟胡未奉侍左右?"

靜子則柔聲答曰:"區(qū)區(qū)弱質(zhì),奚云惜者?今余方自家中來,姨母、令姊、令妹及阿母,咸集廚下制瓜團粉果,獨余偷閑來此,奉候三郎。三郎歸,吾心至適。"

余重謝之曰:"深感阿姊厚意見待,愧弗克當。望阿姊次回,毋冒夜以佇我。吾姊恩意,特恐下走不稱消受耳。"

余言畢,舉步欲先入門,靜子趣前嬌而扶將曰:"三郎且住。三郎悅我請問數(shù)言乎?"

余曰:"何哉?姊胡為客氣乃爾?阿姊欲有下回,稚弟固無不愿奉白者也。"

靜子躊躇少間,乃出細膩之詞,第一問曰:"三郎,邇來相見,頗帶幽憂之色,是何故者?是不能令人無郁拂。今愿竊有請耳。"

余此時心知警兆,兀立不語。靜子第二問曰:"三郎可知今日阿母邀姨母同令姊,往禮淡島明神,何因也?吾思三郎必未之審。"

余聞語茫然,瞠不能答,旋曰:"果如阿姊言,未之悉也。"

靜子低聲而言,其詞斷續(xù)不可辨,似曰:"三郎鑒之,總為君與區(qū)區(qū)不肖耳。"

第十六章

余胸震震然,知彼美言中之骨也。余正怔忡間,轉(zhuǎn)身稍離靜子所立處,故作漫聲指海面而言曰:"吾姊試諦望海心黑影,似是魚舸經(jīng)此,然耶?否耶?"

靜子垂頭弗余答。少選,復步近余胸前,雙波略注余面。余在月色溟濛之下,凝神靜觀其臉,橫云斜月,殊勝端麗。此際萬籟都寂,余心不自鎮(zhèn);既而昂首矚天,則又烏云彌布,只余殘星數(shù)點,空搖明滅。余不覺自語曰:"吁!此非人間世耶?今夕吾何為置身如是景域中也?"

余言甫竟,似有一縷吳綿,輕溫而貼余掌。視之,則靜子一手牽余,一手扶彼枯石而坐。余即立其膝畔,而不可自脫也。久之,靜子發(fā)清響之音,如怨如訴曰:"我且問三郎,先是姨母,曾否有言關白三郎乎?"

余此際神經(jīng)已無所主,幾于膝搖而牙齒相擊,垂頭不敢睇視,心中默念,情網(wǎng)已張,插翼難飛,此其時矣。

但聞靜子連復問曰:"三郎乎,果阿姨作何語?三郎寧勿審于世情者,抑三郎心知之,故弗背言?何見棄之深耶?余日來見三郎愀然不歡,因亦不能無瀆問耳。"

余乃力制驚悸之狀,囁嚅言曰:"阿娘向無言說,雖有,亦已依稀不可省記。"

余言甫發(fā),忽覺靜子筋脈躍動,驟松其柔荑之掌。余知其心固中吾言而愕然耳。余正思言以他事,忽爾悲風自海面吹來,乃至山嶺,出林薄而去。余方凝佇間,靜子四顧皇然,即襟間出一溫香羅帕,填余掌中,立而言曰:"三郎,珍重。此中有繡角梨花箋,吾嬰年隨阿母挑繡而成,謹以奉贈,聊報今晨杰作。君其納之。此閑花草,寧足云貢?三郎其亦知吾心耳!"

余乍聞是語,無以為計。自念拒之于心良弗忍;受之則睹物思人,寧可力行正照,直證無生耶?余反復思維,不知所可。靜子故欲有言,余陡聞陰風怒號,聲振十方,巨浪觸石,慘然如破軍之聲。靜子自將箋帕襲之,謹納余胸間。既訖,遽握余臂,以腮熨之,嚶嚶欲泣曰:"三郎受此勿戚,愿蒼蒼者佑吾三郎無恙。今吾兩人同歸,朝母氏也。"余呆立無言,惟覺胸間趯趯而躍。靜子嬌不自勝,攙余徐行。及抵齋中,稍覺清爽,然心緒紛亂,廢棄一切。此夜今時,因悟使不析吾五漏之軀,以還父母,又那能越此情關,離諸憂怖耶?

第十七章

翌朝,天色清朗,惟氣候遽寒,蓋冬深矣。余母晨起,即部署廚娘,出馎饦,又陳備飲食之需。既而齊聚膳廳中,歡聲騰徹。余始知姊氏今日歸去。靜子此際作魏代曉霞妝,余發(fā)散垂右肩,束以帶,迥絕時世之裝,靦腆與余為禮,益增其冷艷也。余既近爐聯(lián)坐,中心滋耿耿,以昨夕款語海邊之時,余未以實對彼姝故耳。已而姊氏辭行,余見靜子拖百褶長裙,手攜余妹送姊氏出門。余步跟其后,行至甬道中,余母在旁,命余亦隨送阿姊。

靜子聞命,欣然即轉(zhuǎn)身為余上冠杖。余曰:"謹謝阿姊,待我周浹。"

余等齊行,送至驛上,展車發(fā),遂與余姊別。歸途惟靜子及余兄妹三人而已。

靜子緩緩移步,遠遠見農(nóng)人治田事,因出其纖指示余,順口吟曰:"'采菱辛苦廢犁鋤,血指流丹鬼質(zhì)枯。無力買田聊種水,近來湖面亦收租。'三郎,此非范石湖之詩歟?在宋已然,無怪吾國今日賦稅之繁且重,吾為村人生無限悲感耳。"

靜子言畢,微喟,須臾忽絳其頰,盼余問曰:"三郎得毋勞頓?日來身心,亦無患耶?吾晨朝聞阿母傳言,來周過已,更三日,當挈令妹及余歸箱根。未審于時三郎可肯重塵游屐否?"

余聞言,萬念起落,不即答,轉(zhuǎn)視靜子,匿面于綾傘流蘇之下,引慧目迎余,為狀似甚羞澀。余曰:"如阿娘行,吾必隨叩尊府。"

余言已,復回顧靜子眉端,隱約見愁態(tài)。轉(zhuǎn)瞬,靜子果蘊淚于眶,嚶然而呻曰:"吾晨來在膳廳中,見三郎胡乃作戚戚容?得毋玉體違和?敢希見告耳。茍吾三郎有何傷感,亦不妨掬心相示,幸毋見外也。"

余默默弗答。靜子復微微言曰:"君其怒我乎?胡靳吾請?"

余停履抗聲答曰:"心偶不適,亦自不識所以然。勞阿姊詢及,慚惕何可言?萬望阿姊饒我。"

余且行且思,赫然有觸于心,弗可自持,因失聲呼曰:"吁!吾滋愧悔于中,無解脫時矣!"

余此時淚隨聲下。靜子雖聞余言,殆未見窺余命意所在,默不一語。繼而容光慘悴,就胸次出丹霞之巾,授余揾淚,慰藉良殷,至于紅淚沾襟。余暗驚曰:"吾兩人如此,非壽征也!"

旁午,始蒞家庭,靜子與余都弗進膳。

第十八章

余姊行后,忽忽又三日矣。此日大雪繽紛,余緊閉窗戶,靜坐思量,此時正余心與雪花交飛于茫茫天海間也。余思久之,遂起立徘徊,嘆曰:"蒼天,蒼天,吾胡盡日懷抱百憂于中,不能自弭耶?學道無成,而生涯易盡,則后悔已遲耳。"

余諦念彼姝,抗心高遠,固是大善知識,然以眼波決之,則又兒女情長,殊堪畏怖。使吾身此時為幽燕老將,固亦不能提剛刀慧劍,驅(qū)此嬰嬰宛宛者于漠北。吾前此歸家,為吾慈母,奚事一逢彼姝,遽加余以爾許纏綿婉戀,累余虱身于情網(wǎng)之中,負己負人,無有是處耶?嗟乎,系于情者,難平尤怨,歷古皆然。吾今胡能沒溺家庭之戀,以閑愁自戕哉?佛言:"佛子離佛數(shù)千里,當念佛戒。"吾今而后,當以持戒為基礎,其庶幾乎。余輪轉(zhuǎn)思維,忽覺斷惑證真,刪除艷思,喜慰無極。決心歸覓師傅,冀重重懺悔耳。第念此事決不可以稟白母氏,母氏知之,萬不成行矣。

忽而余妹手托錦制瓶花入,語余曰:"阿兄,此妹手造慈溪派插花,阿兄月旦,其能有當否?"

余無言,默視余妹,心忽恫楚,淚盈余睫,思欲語以離家之旨,又恐行不得也。迄吾妹去后,余心顫不已,返身掩面,成淚人矣。

此夕,余愁緒復萬疊如云,自思靜子日來懨懨,已有病容。跡彼情詞,又似有所顧慮,抑已洞悉吾隱衷,以我為太上忘情者歟?今既不以禮防為格,吾胡不親過靜子之室,敘白前因,或能宥我。且名姝深愫,又何可棄捐如是之速者?思已,整襟下樓,緩緩而行。及至廊際,聞琴聲,心知此吾母八云琴,為靜子所彈,以彼姝喜調(diào)《梅春》之曲也。至"夜迢迢,銀臺絳蠟,伴人垂淚"句,忽而雙弦不譜,音變滯而不延,似為淚珠沾濕。迄余音都杳,余已至窗前,屏立不動。

乍聞余妹言曰:"阿姊,晨來所治針黹,亦已畢業(yè)未?"

靜子太息答余妹曰:"吾欲為三郎制領結(jié),顧累日未竟,吾乃真孺稚也。"

余既知余妹未睡,轉(zhuǎn)身欲返,忽復聞靜子凄聲和淚,細詰余妹曰:"吾妹知阿兄連日胡因郁郁弗舒,恒露憂思之狀耶?"

余妹答曰:"吾亦弗審其由。今日尚見阿兄獨坐齋中,淚潸潸下,良匪無以。妹誠愕異,又弗敢以稟阿娘。吾姊何以教我慰阿兄耶?"

靜子曰:"顧乃無術。惟待余等歸期,吾妹努力助我,要阿兄同行,吾寧家,則必有以舒阿兄郁結(jié)。阿兄蒞吾家,兼可與吾妹劇談破寂,豈不大妙?不觀阿兄面龐,近日十分消瘦,令人滋悢悢。今有一言相問吾妹:妹知阿母,阿姨,或阿姊,向有何語吩咐阿兄否?"

余妹曰:"無所聞也。"

靜子不語。久之,微呻曰:"抑吾有所開罪阿兄耶?余雖勿慧,曷遂相見則……"言至此,噫焉而止。復曰:"待明日,但乞三郎加示喻耳。"

靜子言時,凄咽不復成聲。余猛觸彼美沛然至情,萬緒悲涼,不禁欷歔泣下,乃歸,和衣而寢。

第十九章

天將破曉,余憂思頓釋,自謂覓得安心立命之所矣。盥漱既訖,于是就案搦管構(gòu)思,憮然少間,力疾書數(shù)語于箋素云:

靜姊妝次:

嗚呼,吾與吾姊終古永訣矣!余實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與女子共住者也。吾姊盛情殷渥,高義干云,吾非木石,云胡不感?然余固是水曜離胎,遭世有難言之恫,又胡忍以飄搖??嘀|,擾吾姊此生哀樂耶?今茲手持寒錫,作遠頭陀矣。塵塵剎剎,會面無因。伏維吾姊,貸我殘生,夫復何云?倏忽離家,未克另稟阿姨、阿母,幸吾姊慈悲哀愍,代白此心;并婉勸二老切勿悲念頑兒身世,以時強飯加衣,即所以憐兒也。幼弟三郎寒淚頂禮。

書畢,即易急裝,將箋暗納于骨細盒之內(nèi)。盒為靜子前日盛果媵余,余意行后,靜子必能檢盒得箋也。摒擋既畢,舉目見壁上銅鐘,鏘鏘七奏,一若催余就道者。此時阿母、阿姨咸在寢室,為余妹理衣飾。靜子與廚娘、女侍,則在廚下都弗余覺。余竟自辟柵潛行。行數(shù)武,余回顧,忽見靜子亦匆匆踵至,綠鬢垂于耳際,知其還未櫛掠,但倉皇呼曰:"三郎,侵晨安適?夜來積雪未消,不宜出行。且晨餐將備,曷稍待乎?"

余心為赫然,即脫冠致敬,恭謹以答曰:"近日疏慵特甚,忘卻為阿姊道晨安,幸阿姊恕之。吾今日欲觀白瀧不動尊神,須趁雪未溶時往耳。敬乞阿姊勿以稚弟為念。"

靜子趣近余前,愕然作聲問曰:"三郎顏色,奚為乍變?得毋感冒?"言畢,出其膩潔之手,按余額角,復執(zhí)余掌言曰:"果熱度騰涌。三郎此行可止,請速歸家,就榻安歇,待吾稟報阿母。"言時聲顫欲嘶。

余即陳謝曰:"阿姊太過細心,余惟覺頭部微暈,正思外出,吸取清氣耳。望吾姊勿尼吾行。二小時后,余即寧家,可乎?"

靜子以指掠其鬢絲,微嘆不余答;久乃嬌聲言曰:"然則,吾請侍三郎行耳。"

余急曰:"何敢重煩玉趾,余一人行道上,固無他慮。"

靜子似弗懌,含淚盼余,喟然答曰:"否。粉身碎骨,以衛(wèi)三郎,亦所不惜,況區(qū)區(qū)一行耶?望三郎莫累累見卻,即幸甚矣。"

余更無詞固拒,權(quán)伴靜子逡巡而行。道中積雪照眼,余略顧靜子芙蓉之靨,襯以雪光,莊艷絕倫,吾魂又為之奭然而搖也。靜子頻頻出素手,謹炙余掌,或捫余額,以覘熱度有無增減。俄而行經(jīng)海角沙灘之上,時值海潮初退,靜子下其眉睫,似有所思。余矚靜子清癯已極,且有淚容,心滋惻悵,遂扶靜子腰圍,央其稍歇。靜子脈脈弗語,依余憩息于細軟干砂之上。

此時余神志為爽,心亦鎮(zhèn)定,兩鬢熱度盡退,一如常時,但靜默不發(fā)一言。靜子似漸釋其悲哽,尚復含愁注視海上波光。久久,忽爾扶余臂愀然問曰:"三郎,何思之深也?三郎或勿訝吾言唐突耶?前接香江郵筒,中附褪紅小簡,作英吉利書,下署羅弼氏者,究屬誰家掃眉才子?可得聞乎?吾觀其書法嫵媚動人,寧讓簪花格體?奈何以此蟹行烏絲,惑吾三郎,怏怏至此田地?余以私心決之,三郎意似憐其薄命如櫻花然者。三郎今茲肯為我傾吐其詳否耶?"

余無端聞其細膩酸咽之詞,以余初不宿備,故噤不能聲。

靜子續(xù)其聲韻曰:"三郎,胡為緘口如金人?固弗容吾一聞芳訊耶?"

余遂徑報曰:"彼馬德利產(chǎn),其父即吾恩師也。"

靜子聞言,目動神慌,似極慘悸,故遲遲言曰:"然則彼人殆絕代麗姝,三郎固豈能忘懷者?"

言畢,哆其唇櫻,回波注睇吾面,似細察吾方寸作何向背。余略引目視靜子,玉容瘦損,忽而慧眼含紅欲滴。余心知此子固天懷活潑,其此時情波萬疊而中沸矣。余情況至窘,不審將何詞以答。少選,遽作莊容而語之曰:"阿姊當諒吾心,絮問何為?余實非有所戀戀于懷。顧余素鞅鞅不自聊者,又非如阿姊所料。余周歷人間至苦,今已絕意人世,特阿姊未之知耳。"

余言畢,靜子揮其長袖,掩面悲咽曰:"宜乎三郎視我,漠若路人,余固烏知者?"已而復曰:"嗟乎!三郎,爾意究安屬?心向麗人則亦已耳,寧遂忍然弗為二老計耶?"

余聆其言,良不自適,更不忍傷其情款。所謂藕斷絲連,不其然歟?余遂自綰愁絲,陽慰之曰:"稚弟胡敢者?適戲言耳,阿姊何當介蒂于中,令稚弟皇恐無地。實則余心緒不寧,言乃無檢。阿姊愛我既深,尚冀阿姊今以恕道加我,感且無任耳!阿姊其見宥耶?"

靜子聞余言,若喜若憂,垂額至余肩際,方含意欲申,余即撫之曰:"悲乃不輪,不如歸也。"

靜子愁愫略釋,盈盈起立,捧余手重復親之,言曰:"三郎記?。汉蟠藷o論何適,須約我偕行,寸心釋矣。若今晨匆匆自去,將毋令人懸念耶?"

余即答曰:"敬聞命矣。"

靜子此時俯身,拾得虹紋貝殼,執(zhí)玩反復,旋復置諸砂面,為狀似甚樂也。已而駢行,天忽陰晦,欲雪不雪,路無行人。靜子且行且喟。余栗栗惴懼不已,乃問之曰:"阿姊奚嘆?"

靜子答曰:"三郎有所不適,吾心至慊。"

余曰:"但愿阿姊寬懷。"

此時已近由腳孤亭之側(cè),離吾家只數(shù)十武,余停履謂曰:"請阿姊先歸,以慰二老。小弟至板橋之下,拾螺蛤數(shù)枚,歸貽妹氏,容緩二十分鐘寧家。第恐有勞垂盼。阿姊愿耶?否耶?"

靜子曰:"甚善。余先歸為三郎傳朝食。"

言畢,握余手略鞠躬言曰:"三郎,早歸。吾偕令妹佇伺三郎,同御晨餐。今夕且看明月照積雪也。"

余垂目細瞻其雪白冰清之手,微現(xiàn)蔚藍脈線,良不忍遽釋,惘然久立,因曰:"敬謝阿姊禮我。"

第二十章

余目送靜子珊珊行后,喟然而嘆曰:"甚矣,柔絲之絆人也!"

余自是力遏情瀾,亟轉(zhuǎn)山腳疾行。漸前,適有人夫牽空車一輛,余招而乘之,徑赴車站。購票訖,汽車即發(fā)。二日半,經(jīng)長崎,復乘歐舶西渡。余方豁然動念,遂將靜子曩日所媵鳳文羅簡之屬,沉諸海中,自謂憂患之心都泯。

更二日,抵上海,余即日入城,購僧衣一著易之,蕭然向武林去,以余素慕圣湖之美,今應順道酬吾夙愿也。既至西子湖邊,盈眸寂樂,迥絕塵寰。余復泛瓜皮舟,之茅家埠。

既至,余舍舟,肩挑被席數(shù)事,投靈隱寺,即宋之問"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處也。余進山門,復至客堂,將行李放堂外左邊,即自往右邊鵠立。

久久,有知客師出問曰:"大師何自而來?"

余曰:"從廣州來。"

知客聞言欣然曰:"廣東富饒之區(qū)也。"

余弗答,摩襟出牒示之。知客審視牒訖,復欣然導余登南樓安息。余視此樓頗廣,丁方可數(shù)丈,樓中一無所有,惟灰磚數(shù)方而已。

迄薄暮,齋罷,余急就寢,即以灰磚代枕。入夜,余忽醒,弗復成寐,又聞樓中作怪聲甚厲。余心驚疑是間有鬼,慘栗不已,急以絨氈裹頭,力閉余目,雖汗出如瀋,亦弗敢少動。漫漫長夜,不勝苦悶。天甫遲明,聞鐘聲,即起,詢之守夜之僧,始知樓上向多松鼠,故發(fā)此怪聲,來往香客,無不驚訝云。

晨粥既畢,主持來囑余曰:"師遠來,晨夕無庸上殿,但出山門掃枯葉柏子,聚而焚之。"

余曰:"謹受教。"

過午,復命余將冷泉亭石腳衰草剔凈。如是安居五日過已,余頗覺翛然自得,竟不識人間有何憂患,有何恐怖。聽風望月,萬念都空。惟有一事,不能無憾:以是間風景為圣湖之冠,而冠蓋之流,往來如鯽,竟以清凈山門,為凡夫俗子宴游之區(qū),殊令人弗堪耳。

第二十一章

余一日無事,偶出春淙亭眺望,忽見壁上新題,墨痕猶濕。余細視之,即《捐官竹枝詞》數(shù)章也,其詞曰:

二品加銜四品階,皇然綠轎四人抬。

黃堂半跪稱卑府,白簡通詳署憲臺。

督撫請談當座揖,臬藩接見大門開。

便宜此日稱觀察,五百光洋買得來。

大夫原不會醫(yī)生,誤被都人喚此名。

說夢但求升道府,升階何敢望參丞。

外商吏禮皆無分,兵戶刑工浪掛名。

一萬白銀能報效,燈籠馬上換京卿。

一麾分省出京華,藍頂花翎到處夸。

直與翰林爭俸滿,偶兼坐辦望厘差。

大人兩字憑他叫,小考諸童聽我枷。

莫問出身清白否,有錢再把道員加。

工賑捐輸價便宜,白銀兩百得同知。

官場逢我稱司馬,照壁憑他畫大獅。

家世問來皆票局,大夫買去署門楣。

怪他多少功牌頂,混我胸前白鷺鶿。

八成遇缺盡先班,銓補居然父母官。

刮得民膏還夙債,掩將妻耳買新歡。

若逢苦缺還求調(diào),偏想諸曹要請安。

別有上臺饒不得,一年節(jié)壽又分餐。

補褂朝珠頂似晶,冒充一個狀元郎。

教官都作加銜用,殷戶何妨苦缺當。

外放只能掄刺史,出身原是做廚房。

可憐裁缺悲公等,丟了金錢要發(fā)狂。

小小京官不足珍,素珠金頂亦榮身。

也隨編檢稱前輩,曾向王公作上賓。

借與招牌充薙匠,呼來雅號冒儒臣。

銜條三字翰林院,誑得家人喚大人。

余讀至此,謂其詞雅謔。首章指道員,其二郎中,其三知府,其四同知,其五知縣,其六光祿寺署丞,其七待詔,惜末章為風雨剝滅,不可辨,只剩:

天喪斯文人影絕,官多捷徑士心寒。

一聯(lián)而已。此時科舉已廢,蓋指留學生而言也。

余方欲行,適有少年比丘,負囊而來。余觀其年,可十六七,面帶深憂極恨之色。見余即肅容合十,向余而言曰:"敬問阿師,此間能容我掛單否乎?"

余曰:"可,吾導爾至客堂。"

比丘曰:"阿彌陀佛。"

余曰:"子來從何許?觀子形容,勞困已極,吾請助子負囊。"

比丘顰蹙曰:"謝師厚意。吾果困頓,如阿師言。吾自湖南來者,吾發(fā)愿參禮十方,形雖枯槁,第吾心中懊惱,固已凈盡無余,且勿知苦為何味也。"

第二十二章

晚上比丘與余同歇樓上,余視其衣單,均非舊物,因意其必新剃度,又一望可知其中心實有千端愁恨者。遂叩之曰:"子出家?guī)纵d?"

比丘聆余言,沉思久之,凄然應余曰:"吾削發(fā)僅月余耳。阿師待我殊有禮義,中心寧弗感篆?我今且語阿師以吾何由而出家者。

"吾恨人也,自幼失怙恃。吾叔貪利,鬻余于鄰邑巨家為嗣。一日,風雨凄迷,余靜坐窗間,讀《唐五代詞》,適鄰家有女,亦于斯時當窗刺繡。余引目望之,蓋代容華,如天仙臨凡也。然余初固不敢稍萌妄念。忽一日,女繕一小小蠻箋,以紅線輕系于蜻蜓身上,令徐徐飛入余窗。蓋領窗與余窗斜對,僅離六尺,下有小河相界耳。余得箋,循還雒誦,心醉其美,復艷其情,因嘆曰:'吾何修而能枉天仙下盼耶?'由是夢魂,竟被鄰女牽系,而不能自作主持矣。此后朝夕必臨窗對晤,且饋余以錦繡文房之屬。吾知其家貧親老,亦厚報之以金,如是者屢矣。

"一日,女復自繡秋海棠筆袋,實以旃檀香屑見貺。余感鄰女之心,至于萬狀,中心自念,非更得金以酬之,無以自對良心也。顧此時阮囊羞澀,遂不獲已,告貸于廝仆。不料仆陽諾而陰述諸吾義父之前。翌晨,義父嚴責余曰:'吾素愛汝,汝竟行同浪子耶?吾家斷無容似汝敗行之人,汝去!'義父言畢,即草一函,囑余挈歸,致吾叔父。余受函入房,女猶倚窗迎余含笑。余正色告之曰:'今日見擯于老父,后此何地何時,可圖良會耶?'

"女聆余言,似不歡,怫然豎其一指,逡巡答余曰:'今夕無月,君于十一句鐘,以舴艋至吾屋后。君能之乎?'余亟應曰:'能之。'

"余既領香諭,自以為如天之福也,即歸至家。叔父詰余曰:'汝語我,將錢何所用,賭耶?交游無賴耶?'余惟恭默,不敢答一辭,恐直言之,則鄰女聲名瓦解,是何可者?俄頃,叔父復問曰:'汝究與誰人賭耶?'余弗答如故。遂益中吾叔父之怒,乃以桐城煙斗,亂剝余肩。余忍痛不敢少動,又不敢哭。

"黃昏后,余潛取鄰舍漁舟,肩痛不可忍,自念今夕不行,將負諾,則痛且死,亦安能格我者?遂勉力搖舟,欸乃而去。

"及至其宅,剛九句鐘,余心滋慰,竟忘痛楚。停橈于屋角。待久之,不見人影,良用焦憂。忽驟雨如覆盆,余將孤艇駛至墻緣芭蕉之下,冒風雨而立,直至四更,亦復杳然。余心知有變,躍身入水,無知覺已。

"迄余漸醒,四矚竹籬茅舍,知為漁家。一翁一媼,守余側(cè),頻以手按余胸次,甚殷。余突然問曰:'叟及夫人拯吾命耶?然余誠無面目,更生人世。'

"媼曰:'悲哉,吾客也!客今且勿言。天必祐客平安無事,吾謝天地。'

"余聞媼言辭溫厚,不覺墮淚,悉語以故。媼白發(fā)婆娑,搖頭嘆曰:'天下負心人兒,比比然也。客今后須知自重。'

"叟曰:'勉乎哉,客今回頭是岸,佳也。'

"余收淚跪別翁媼而行,莫審所適,悲騰恨溢,遂入岳麓為僧。乃將腰間所系海棠筆袋并香屑葬于飛來鐘樹腳之側(cè)。后此附商人來是間。今茲茫茫宇宙,又烏睹所謂情,所謂恨耶?"

余聞湘僧言訖,歷歷憶及舊事,不能寧睡。忽依稀聞慈母責余之聲,神為聳然而動,淚滿雙睫,頓發(fā)思家之感。翌朝,余果病不能興。湘僧晨夕為余司湯藥粥施各事,余輒于中夜感極涕零,遂與湘僧為患難交。后此湘僧亦備審吾隱恫,形影相吊,無片刻少離。余病兼旬,始護清健,能扶杖出山門眺望,潭映疏鐘,清人骨髓。

第二十三章

忽一日,監(jiān)院過余言曰:"明日中元節(jié),城內(nèi)麥家有法事,首座命衲應赴,并詢住僧之中,誰合選為同伴者。衲以師對,首座喜甚。道師沉靜寡言,足莊山門風范,能起十方宗仰。且麥氏亦嶺南人,以師款洽,較他人方便,此吾儕不得不借重于吾師也。"

余答曰:"余出家以來,未嘗習此,舍《香贊》、《心經(jīng)》、《大悲咒》而外,一無所能,恐辱命,奈何?"

監(jiān)院曰:"瑜伽炮口,只此亦夠。尚有侍者三人,于諸事殊練達。師第助吾等敲木魚及添香剪燭之外,無多勞。萬望吾師勿辭辛苦,則常住增光矣。"

余不獲已,允之。監(jiān)院欣然遂去。余語湘僧曰:"此無益于正教,而適為人鄙夷耳。應赴之說,古未之聞。昔白起為秦將,坑長平降卒四十萬。至梁武帝時,志公智者,提斯悲慘之事,用警獨夫好殺之心,并示所以濟拔之方。武帝遂集天下高僧,建水陸道場七晝夜,一時名僧,咸赴其請。應赴之法,自此始。

"余嘗考諸《內(nèi)典》:昔佛在世,為法施生,以法教化四生。人間天上,莫不以五時八教,次第調(diào)停而成熟之;諸弟子亦各分化十方,恢弘其道。迨佛滅度后,阿難等結(jié)集《三藏》,流通法寶。至漢明帝時,佛法始入震旦。唐宋以后,漸入澆漓,取為衣食之資,將作販賣之具。嗟夫,異哉!自既未度,焉能度人?譬如下井救人,二俱陷溺。且施者,與而不取之謂;今我以法與人,人以財與我,是謂貿(mào)易,云何稱施?況本無法與人,徒資口給耶?縱有虔誠之功,不贖貪求之過。若復茍且將事,以希利養(yǎng),是謂盜施主物,又謂之負債用。律有明文,呵責非細。"

湘僧曰:"阿師言深有至理,令人不可置一詞也。第余又不解志公胡必作此懺儀,延誤天下蒼生耶?"

余曰:"志公本是菩薩化身,能以圓音利物。唐持梵唄,已無補秋毫。矧在今日凡僧,更何益之有?云棲廣作懺法,蔓延至今,徒誤正修,以資利養(yǎng),流毒沙門,其禍至烈。至于禪宗本無懺法,而今亦相率崇效,非宜深戒者乎?顧吾與子,俱是正信之人,既皈依佛,但廣說其四諦八正道,豈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同日語哉?"

湘僧曰:"善哉!馬鳴菩薩言:諸菩薩舍妄,一切顯真實,諸凡夫覆真,一切顯虛妄。"

第二十四章

明日,余隨監(jiān)院蒞麥氏許,然余未嘗詢其為何名,隸何地,但知其為宰官耳。

入夜,法事開場,此余破題兒第一遭也。此時男女疊肩環(huán)觀者甚眾。監(jiān)院垂睫合十,朗念真言,至"想骨肉已分離,睹音容而何在",聲至凄惻。及至"嗚呼!杜鵑叫落桃花月,血染枝頭恨正長"、又"昔日風流都不見,綠楊芳草髑髏寒",又"將軍戰(zhàn)馬今何在,野草閑花滿地愁"等句,則又悲健無論。斯時舉屋之人,咸屏默無聲,注矚余等。

余忽聞對壁座中,有嬰宛細碎之聲,言曰:"殆此人無疑也。回憶垂髫,恍如隔世,寧勿凄然?"時復有男子太息曰:"傷哉!果三郎其人也。"

余驟聞是言,豈不驚但?余此際神色頓變,然不敢直視。

女郎復曰:"似大病新瘥,我知三郎固有難言之隱耳。"

余默察其聲音,久之,始大悟其即麥家兄妹,為吾鄉(xiāng)里,又為總角同窗。計相別五載,想其父今為宦于此?;厥浊皦m,徒增浩嘆耳。憶余羈香江時,與麥氏兄妹結(jié)鄰于賣花街。其父固性情中人,意極可親,御我特厚,今乃不期相遇于此,實屬前緣。余今后或能借此一訊吾舊鄉(xiāng)之事,斯亦足以稍慰飄零否耶?余心于是鎮(zhèn)定如常。

黎明,法事告完,果見僮仆至余前揖曰:"主人有命,請大師賁臨書齋便飯。"

余即隨之行。此時,同來諸僧咸駭異,以彼輩未嘗知余身世,彼意謂余一人見招,必有殊榮極寵。蓋今之沙門,雖身在蘭阇,而情趣纓茀者,固如是耳!

及余至齋中,見餐事陳設甚盛:有莼菜,有醋魚、五香腐干、桂花栗子、紅菱藕粉、三白西瓜、龍井虎跑茶、上蔣虹字退,此均為余特備者。余心默感麥氏,果依依有故人之意,足征長者之風,于此炎涼世態(tài)中,已屬鳳毛麟角矣。

少須,麥氏攜其一子一女出齋中,與余為禮。余諦認麥家兄妹,容顏如故,戲采娛親;而余抱無涯之戚,四顧蕭條,負我負人,何以堪此?因掩面哀咽不止。麥氏父子,深形凄愴,其女公子亦不覺為余而作啼妝矣。

無語久之,麥氏撫余莊然言曰:"孺子毋愁為幸。吾久弗見爾。先是聞鄉(xiāng)人言,吾始知爾已離俗,吾正深悲爾天資俊爽,而世路凄其也。吾去歲挈家人僑居于此,昨夕兒輩語我,以爾來吾家作法事,令老夫驚喜交集。老夫髦矣,不料猶能會爾,寧謂此非天緣耶?爾父執(zhí)之婦,昨春遷居香江,死于喉疫。今老夫愿爾勿歸廣東。老夫知爾了無凡骨,請客吾家,與豚兒作伴,則爾于余為益良多。爾意云何者?"

余聞父執(zhí)之妻早年去世,滿懷悲感,嘆人事百變叵測也。

第二十五章

余收淚啟麥氏曰:"銘感丈人,不以殘衲見棄,中心誠惶誠恐,將奚以為報?然寺中尚有湘僧名法忍者,為吾至友,同居甚久,孺子滋不忍離之。后此孺子當時叩高軒侍教,丈人其恕我乎?"

麥氏少思,靄然言曰:"如是亦善,吾惟恐寺中苦爾。"

余即答曰:"否,寺僧遇我俱善。敬謝丈人,垂念小子,小子何日忘之?"

麥氏喜形于色,引余入席。顧桌上浙中名品咸備,奈余心懷百憂,于此時亦味同嚼蠟耳。飯罷,余略述東歸尋母事。

麥氏舉家靜聽,感喟無已。麥家夫人并其太夫人,亦在座中,為余言,天心自有安排,囑余屏除萬慮。余感極而繼之以泣。

及余辭行,麥家夫人出百金之票授余,囑曰:"孺子莫拒,納之用備急需也。"

余拜卻之曰:"孺子自逗子起行時,已備二百金,至今還有其半,在衣襟之內(nèi)。此恩吾惟心領,敬謝夫人。"

余歸山門。越數(shù)日,麥家兄妹同來靈隱,視余于冷泉亭。余乘間問雪梅近況何若。初,兄妹皆隱約其辭,余不得端倪。因再叩之,凡三次。其妹微蹙其眉,太息曰:"其如玉葬香埋何?"

余聞言幾踣,退立震懾,捶胸大恫曰:"果不幸耶?"

其兄知旨,急攙余臂曰:"女弟孟浪,焉有是事?實則……"語至此,轉(zhuǎn)復慰余曰:"吾愛友三郎,千萬珍重。女弟此言非確,實則人傳彼姝春病頗劇耳。然吉人自有天相,萬望吾愛友切勿焦慮,至傷玉體。"余遂力遏其悲。

是日,麥家兄妹復邀余同歸其家。翌晨,余偶出后苑噓氣,適逢其妹于亭橋之上,扶欄凝睇,如有所思。既見余至,不禁紅上梨渦,意不忍為隴中佳人將消息耳。余將轉(zhuǎn)身欲行,其妹回眸一盼,嬌聲問曰:"三郎其容我導君一游苑中乎?"

余即鞠躬,莊然謝曰:"那敢有勞玉趾?敬問賢妹一言,雪梅究存人世與否?賢妹可詳見告歟?"

其妹嚶然而呻,輒搖其首曰:"諺云:'繼母心肝,甚于蛇虺。'不誠然哉?前此吾居鄉(xiāng)間,聞其繼母力逼雪姑為富家媳,迨出閣前一夕,竟絕粒而夭。天乎!天乎!鄉(xiāng)人咸悲雪姑命薄,吾則嘆人世之無良,一于至此也!"

余此時確得噩信,乃失聲而哭,急馳返山門,與法忍商酌,同歸嶺海,一吊雪梅之墓,冀慰貞魂。明日午后,麥氏父子,親送余等至拱宸橋,揮淚而別。

第二十六章

余與法忍至上海,始悉襟間銀票,均已不翼而飛,故不能買舟,遂與法忍決定行腳同歸。沿途托缽,蹭蹬已極。逾歲,始抵橫蒲關,入南雄邊界。既過紅梅驛,土人言此去俱為坦途,然水行不一由延能達始興。余二人盡出所蓄,尚可敷舟資及糧食之用,于是揚帆以行。風利,數(shù)日遂過湞水,至始興縣,余二人憂思稍解。

是夕,維舟于野渡殘揚之下。時涼秋九月矣,山川寥寂,舉目蒼涼。忽有西北風瀟颯過耳,余悚然而聽之,又有巨物嗚嗚然襲舟而來,竟落燈光之下,如是者絡續(xù)而至。余異而矚之,約有百數(shù),均團臍胖蟹也。此為余初次所見,頗覺奇趣。

法忍語余曰:"吾聞丹鳳山去此不遠,有張九齡故宅,吾二人明晨當紆道往觀。"又曰:"惜吾兩人不能痛飲,否則將此蟹煮之,復入村沽黃醑無量,爾我舉匏樽以消幽恨。奈何此夕百憂感其心耶?"

語次,舟子以手指楓林曠剎告余二人曰:"此即懷庵古蘭若也,金碧飄零盡矣。父老相傳,甲申三月,吾族遺老誓師于此,不觀腐草轉(zhuǎn)磷,至今猶在?嗟乎!風景依然,而江山已非,寧不令人愀然生感,欷歔不置耶?"

迨余等將睡,忽而黑風暴雨遽作。余謂法忍:"今夕不能住宿舟中,不若同往荒殿少避風雨,明日重行。"法忍曰:"善。"余二人遂辭舟子,向楓林摩道而入。既至山門,繚垣傾記殆盡,扉亦無存者。及入,殿中都無聲響,惟見佛燈,光搖四壁。殿旁有甬道,通一耳室,余意其為住僧寮房,故止步弗入。法忍手捫碑上題詩,讀曰:

十郡名賢請自思,座中若個是男兒。

鼎湖難挽龍髯日,鴛水爭持牛耳時。

哭盡冬青徒有淚,歌殘凝碧竟無詩。

故陵麥飯誰澆取,贏得空堂酒滿巵。

余曰:"此澹歸和尚貽吳梅村之詩也。當日所謂名流,忍以父母之邦,委于群胡,殘暴戮辱,亦可想而知矣。澹歸和尚固是頂天立地一堂堂男子。嗚呼!丹霞一炬,遺老幽光,至今猶屈而不申,何天心之憒憒也?"

時暴雨忽歇,余與法忍無言,解袱臥于殿角。余陡然從夢中驚醒,時萬籟沉沉,微聞西風振籜,參以寒蟲斷續(xù)之聲。

忽有念《寥莪》之什于側(cè)室者,其聲酸楚無倫。聽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句,不禁沉沉大恫,心為摧折。

晨興,天無宿翳。余視此僧,嗚呼,即余乳媼之子潮兒也!余愕不止;潮兒幾疑余為鬼物,相視久之,悲咽萬狀曰:"阿兄歸幾日矣?"

余曰:"昨夕抵此,風雨兼天,故就宿殿內(nèi)。賢弟何故失容?阿母無恙耶?"

潮兒未及發(fā)言,已簌簌落淚,白余言曰:"慈母見背,吾心悲極為僧,廬墓于此,三經(jīng)弦望矣。"

余聞言,震越失次,趨前抱潮兒而慟哭曰:"吾意歸南海必先見吾媼。余自襁褓,獨媼一人憐而撫我,不圖今已長眠。天乎!吾媼養(yǎng)育之恩,吾未報其萬一。天乎!吾心胃都碎矣!"

既而潮兒導余等出西院門,至其亡母墓前,黃土一杯,白楊蕭蕭,山鳥哀鳴其上。余同法忍,俯伏隕涕。潮兒抆淚言曰:"亡母感古裝夫人極矣!舍古裝夫人而外,欲得一賜惠之人,無有也。吾前月奉去一箋,不知阿兄遄歸。今會阿兄于此,亦余夢魂所不及料,寧非蒼天垂愍?先母重泉慰矣。"

第二十七章

余等暫與潮兒為別,遂向雪梅故鄉(xiāng)而去。陸行假食,凡七晝夜,始抵黃葉村。讀者尚憶之乎?村即吾乳媼前此所居,吾嘗于是村為園丁者也。顧吾乳媼舊屋,既已易主,外觀自不如前,觸目多愁思耳。余與法忍,投村邊破寺一宿。晨曦甫動,余同法忍披募化之衣,郎當行阡陌間。此時余心經(jīng)時百轉(zhuǎn),誠無以對吾雪梅也。

既至雪梅故宅,余佇立,回念當日賣花經(jīng)此,猶如昨晨耳。誰料云鬢花顏,今竟化煙而去!吾憾綿綿,寧有極耶?嗟乎!雪梅亦必當憐我于永永無窮!余羈縻世網(wǎng),亦懨懨欲盡矣。惟思余自西行以來,慈母在家,盼余歸期,直泥牛入海,何有消息?余誠沖幼,竟敢將阿姨、阿母殘年期望,付諸滄渤。思之,余罪又寧可逭耶?此時余乃戰(zhàn)兢而前,至門次,顫聲連呼:"施主,施主!"

少選,小娃出,余審視之,果前此所遇侍兒,遺余以金者。侍兒忽而卻立,面容喪失,凝眸盼余二人,若識若不識。

余未發(fā)言,寸心碎磔,且哭且叩侍兒曰:"子還憶賣花人否耶?雪姑今葬何許?幸子導吾一往,則吾感子恩德弗盡。吾今急不擇言,以表吾心,望子憐而恕我。"

侍兒聞余言,始為凜然,繼作怒容,他顧久之,厲聲曰:"異哉!先生,人既云亡,哭胡為者?曾謂雪姑有負于先生耶?試問鬻花郎,吾家女公子為誰魂斷也?"言至此,復相余身,雙頰殷然,含赪言曰:"和尚行矣,恕奴無禮,以對和尚。"語已返身,力闔其扉。

余立垂首,無由申辯,不圖竟為僮娃峻絕,如剚余以刃也。余呆立幾不欲生人世。良久,法忍殷殷慰藉,余不覺自緩其悲,乃轉(zhuǎn)身行,法忍隨之。既而就村間叢冢之內(nèi)遍尋,直至斜陽垂落,竟不得彼姝之墓。俄而諸天曛黑,深沉萬籟,此際但有法忍與余相對呼吸之聲而已。余低聲語法忍曰:"良友已矣,吾不堪更受悲愴矣!吾其了此殘生于斯乎?"

法忍聞余言,仰首矚天,少選,以悲哽之聲,百端慰解,并勸余歸寺,明日更尋歸途。余頹僵如尸,幸賴法忍扶余,迤邐而行。

嗚呼!"踏遍北邙三十里,不知何處葬卿卿。"讀者思之,余此時愁苦,人間寧復吾匹者?余此時淚盡矣!自覺此心竟如木石,決歸省吾師靜室,復與法忍束裝就道。而不知余彌天幽恨,正未有艾也。

天涯紅淚記

第一章

涒灘之歲,天下大亂,燕影生以八月二十一日倉皇歸省,平明,辭高等學堂。諸生咸返鄉(xiāng)間,堂中惟余工役輩集廚下,蹙蹙不安,知有非常之禍。街上不通行旅,惟見亂兵攢刃蹀躞。生盡棄書簏,促步出城。至小南門,童謠云:"職方賤如狗,將軍滿街走",心知不祥。生既登舟,舟中人咸掬萬愁于面,蓋自他方避難而來,默不一語,輒相窺望。時有卜者為人言休咎,生靜立人叢中,心儀卜者俊邁有風;卜者亦數(shù)目生,似欲有言而弗言。忽而城內(nèi)炮聲不斷,舟中人始大嘩,或有掩淚無言者。舟主是英吉利人,即令啟舷。舟行可數(shù)里,生回注城樓之上,黑煙突突四起。是日天氣陰晦,沿途風柳飄蕭,生但默禱梵天帝釋庇佑,平安到家,拜仁慈母氏,世亂本屬司空見慣也。

亡何,生既寧家,生之慈母方制重九糕,女弟制飛鸞餅子。母見生,大喜,曰:"謝上蒼佑吾兒無恙,果歸矣"即傳言侍女陳晚膳,生視之,紅豆飯也。

母言:"今日為重九佳節(jié),家中食睺羅飯,年年如此。"

飯后,女弟問生亂事甚煩。生垂涕曰:"嗟夫!四維不張,生民涂炭,寧有不亡國者?今吾但知奉承阿母慈祥顏色可耳。"

一日,母命游圣恩寺。圣恩寺者,古寺也。旁午,道出碧海,憩夕陽樓,觀濤三日。復徑西北,涉二小水,不復知遠近矣。忽至一處,湖水周環(huán)新柳,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更前,則為山谷。生心謂人間無此清逸,徘徊流盼,微聞異音如鳴環(huán)佩。母云:"大有景處,昔人稱彈箏谷,殆指此歟?"生解騎,扶將母氏,賃漁莊居焉。時為暮春,猶帶微寒,斜月窺簾,花香積水。生乍聽疏籬之外,有人低詠曰:"石龜尚懷海,我寧亡故鄉(xiāng)?"生審此聲淒麗,必出白女子,心生怪異。

翌日,天朗無云,湖水澄碧。生辭母氏出廬,縱步所之,仰望前面山脈,起伏曲折,知游者罕至。湖之西,古榕甚茂,可數(shù)百年物也。生就林外窺之,見飛泉之下,有石梁通一空冥所在。生喜,徐徐款步,不覺穿榕林而出,水天彌望,生不知其為湖為海。讀吾書者思之:夫人遭逢世變,豈無江湖山藪之思?況復深于患憂如生者。

生凝佇,覺盈眸寂樂,沾戀不去。忽隱約中,見高柳之下,有老人踞石行漁,神采英毅,惟老態(tài)若驪龍矣。因迤邐就老人之側(cè),微叩之曰:"叟之漁,漁者之漁,抑隱者之漁?可得聞乎?"

老人聞言,始舉首矚生,白顱及踵。少須,答曰:"善哉,客之問也!無思無慮,縱意所如,漁者之漁,老夫未能也。若夫姜尚父、嚴子陵,名垂青史,后世賢之,此隱者之漁;夫隱者固非釣魚而釣名耳,老夫何與焉?"

老人言至此,收抬釣竿,以手指南岸樹林示生曰:"老夫居是間,歷十余年,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談話不過農(nóng)夫田父。老夫觀客玄默有儀,無誘慕于世偽者,客其一塵游屐乎?"

生恭謹答曰:"小子既入仙鄉(xiāng),此生難得,今叟見招,敢不如命?"

生隨老人行,山角凡四轉(zhuǎn),泉水激石,泠泠作響。既見柳岸,復行半里,得板橋。老人笑面生曰:"至矣。"言訖,又導生行。板橋渡已,乃過竹圍,入老人茅屋矣。

老人命生坐,言曰:"吾女當來見客。客了無凡骨,可為吾友。"生重復致謝老人厚遇。

老人既出菜圃,生見竹壁懸爛劍一柄,幾上奇石如斗大,外無他物。忽爾,老人攜其女入,修臂下垂,與生為禮。生視之,密發(fā)虛鬟,非同凡艷。生問老人姓氏,并是地何名。老人都不答,但搖其首;久之,詢生奚得至此。生一一告以故,老人甚欣歡。少選,老人之女捧果以進,置石幾上。果丹色,大于雞子。生所未見,詢之老人。老人曰:"碩果,此土終歲產(chǎn)之。客食十枚,可盡日無饑渴;老夫數(shù)枚足矣。"生剝果啖之,香甜凝舌,中有實一粒如豆。老人云:"此核可為藥,用治外傷。"

食果畢,老人為生談者,均劍術家言,蟬聯(lián)不覺日暮。生請告辭,歸慰慈母。老人起立曰:"且慢,吾女當以舴艋送子,吾女亦宿鄰岸姨家。子明日請再臨存,或客吾許,可乎?"

生以母氏同來,因約老人以明日再行奉謁。老人佇立岸上,女領生登舟,舟小如芥,既左出,始不見老人顏色。時日落崦嵫,微風送棹。生白念如是風光中,得如是名姝垂青,復感老人情極真樸,以為天壤間安得如是境域?實令生無從著思。猛憶老人垂綸之際,面帶深憂極恨之色,意者老人其任俠之流歟?生此時心事乃如潮涌,于是正襟危坐,徑問女曰:"名姝何姓?地是何名?望有以見教也。"

女赪然良久,嚶然而呻曰:"吾稟老父之命,未能遽答先生,幸先生容之。老父固有隱懷,先生善人,異日或有以奉述先生之前耳。昨日馬上郎君,投止姨氏鄰家,非先生也耶?"

生曰:"誠不慧也。不慧奉母游名剎,不圖失道至此,然母氏正樂是間風物。敢問名姝,昨日黃昏,何人誦陸機詩句者?名姝其或識斯人否?"

女聞生言,低首無語。生視女雙渦已泛淡紅,復視女兩手瑩潔如雪,襯以蔚藍天色,殆天仙也。生自省唐突,乃回視前岸,漁燈三五,母氏已立堤畔。生啟女曰:"余母望余久,敬謝名姝棹我歸來,不然,吾步行,母氏遲余矣。"女無言,但微哂。

此燕影生第一次與絕代名姝晉接之言,即亦吾書發(fā)凡也。

第二章

明日,晨曦在樹,生復至老人許。老人遇生備極友愛,但仍絮絮向生言劍法。生生平未嘗學劍,顧聆老人言,心動,跪求受業(yè)。老人思少間,慨然曰:"諾!"于是出劍授生,循循誘掖。生奉老人惟謹。不覺木葉戰(zhàn)風,清秋亦垂盡矣。

一日,女肅然謂生曰:"吾聞人生哀樂,察其眉可知。然則先生亦有憂患乎?"

鶯吭一發(fā),生已淚盈其睫。女仰天而唏。已而出纖手扶生腰圍,令坐于樹根之上,低聲曰:"先生千萬珍重!晨來見先生郁郁,是以不能無問,幸恕唐突耳。"

生聞言,不禁感動于懷,心念:"此女肝膽照人,一如其父,匪但容儀佳也。然吾今生雖抱百憂,又奚可申訴于嬰嬰婉婉者之前?惟蒼蒼者知吾心事耳。嘗聞老人言,此女劍術亦深造而神悟,兼有俠骨。斯人真曠劫難逢者矣。"生尋思至此,立墜于情網(wǎng)之中,不自覺也。

忽爾,老人偕一新客至生側(cè),謂曰:"此吾弟,剛自外歸。"生愕然,起立恭迎,微有棖觸,揖而問之曰:"長者似曾相識?"

其人亦長揖答曰:"前此舟中卜者,憶念之乎?"

生始灑然有省,因叩行止。其人展掌笑曰:"行時絕行跡,說時無說蹤。行說若到,則垛生招箭;行說未明,則神鋒劃斷。就使說無滲漏,行不迷方,猶滯漏在。若是大鵬金翅,奮迅百千由旬;十影神駒,馳驟四方八極。不取次啖啄,不隨處理身,且總不依倚。還有履踐分也無,剎剎塵塵是要津。"

生恍然大悅曰:"得聆謦欬,實屬前緣。舟中胡以吝教?"

其人驟執(zhí)生手,喟然嘆曰:"良友,鄙人仰企清輝久矣!顧為羅網(wǎng)所隔。不憶江上吾屢欲與良友晤談而未果耶?然吾既斷彼傖右臂,今對良友可告無愧。彼傖者,耀武揚威、殘賊人民之某將軍也,姑隱其名,以存忠厚。今且語良友以吾何由知君高義干云、博學而多情者也。"

言次,出小影一幅示生曰:"此君玉照,即曩日女郎臨別親授鄙人,且言曰:'此妾生生世世感戴弗忘之人,或因相遇,幸為口述,妾雖飄瞥,依然無恙;并為妾貢其誠款,或者上蒼見憐,異日猶有把晤之期,報恩于萬一,亦未可料。'女郎言已,淚如綆緋。鄙人故藏之。今茲女郎情愫已達君前,即此玉照亦敬以還君耳。"

生太息曰:"甚矣哉,情網(wǎng)之?人也!此女以無玷之質(zhì),生逢喪亂,遇人不淑,致令流離失所。然而哀鴻遍野,吾又何能一一拯之,使出水火之中耶?此女既云無恙,深感天心仁愛。復愿長者為言其詳。"

其人撫膺續(xù)曰:"昔黃帝有涿鹿之戰(zhàn),以定火災;顓頊有共工之陣,以平水害;成湯有南巢之伐,以殄夏亂。至于任俠之流,為人排難解紛,亦所受于天耳?!?

絳紗記

曇鸞曰:余友生多哀怨之事,顧其情楚惻、有落葉哀蟬之嘆者,則莫若夢珠。吾書今先揭夢珠小傳,然后述余遭遇,以眇躬為書中關鍵,亦流離辛苦,幸免橫夭,古人所以畏蜂蠆也。

夢珠名瑛,姓薛氏,嶺南人也。瑛少從容淡靜。邑有醇儒謝翥者,與瑛有恩舊,嘗遣第三女秋云與瑛相見,意甚戀戀。瑛不顧。秋云以其驕尚,私送出院,解所佩瓊琚,于懷中探絳紗,裹以授瑛。瑛奔入市貨之,徑詣慧龍寺披剃,住廚下,刈筍供僧。一日,與沙彌爭食五香鴿子,寺主叱責之,負氣不食累日。寺主愍念其來,薦充南澗寺僧錄。未幾,天下擾亂,于是巡錫印度、緬甸、暹羅、耶婆堤、黑齒諸國。尋內(nèi)渡,見經(jīng)笥中絳紗猶在,頗涉冥想,遍訪秋云不得,遂抱羸疾。時陽文愛、程散原創(chuàng)立祇洹精舍于建鄴,招瑛為英文教授。后陽公歸道山,瑛沉跡無所,或云居蘇州滾繡坊,或云教習安徽高等學堂,或云在湖南岳麓山,然人有于鄧尉圣恩寺見之者。鄉(xiāng)人所傳,此其大略。

余束發(fā)受書,與瑛友善,在香港皇娘書院同習歐文。瑛逃禪之后,于今屢易寒暑,無從一通音問,余每臨風,未嘗不嘆息也。

戊戌之冬,余接舅父書,言星洲糖價利市三倍,當另辟糖廠,促余往,以資臂助。先是舅父渡孟買,販茗為業(yè)。旋棄其業(yè),之星嘉坡,設西洋酒肆,兼為糖商,歷有年所。舅氏姓趙,素亮直,卒以糖禍而遭厄艱。余部署既訖,淹遲三日,余掛帆去國矣。

余抵星嘉坡,即居舅氏別廬。別廬在植園之西,嘉樹列植,景頗幽勝。舅氏知余性疏懈,一切無訾省,僅以家?,嵤赂队?,故余甚覺蕭閑自適也。

一日,為來復日之清晨,鳥聲四噪。余偶至植園游涉,忽于細草之上,拾得英文書一小冊,郁然有椒蘭之氣,視之,乃《沙浮紀事》。吾聞沙浮者,希臘女子,騷賦辭清而理哀,實文章之冠冕。余坐石披閱,不圖展卷,即余友夢珠小影赫然夾書中也。余驚愕,見一縞衣女子,至余身前,俯首致禮。

余捧書起立,恭謹言曰:"望名姝恕我非儀!此書得毋名姝所遺者歟?"

女曰:"然。感謝先生,為萍水之人還此書也。"

余細瞻之,容儀綽約,出于世表。余放書石上,女始出其冰清玉潔之手,接書禮余,徐徐款步而去。女束發(fā)拖于肩際,殆昔人墮馬之垂鬟也。文裾搖曳于碧草之上,同為晨曦所照,互相輝映。俄而香塵已杳。

余歸,百思莫得其解:蠻荒安得誕此俊物?而吾友小影,又何由在此女書中?以吾卜之,此女必審夢珠行止。顧余逢此女為第一次,后此設得再遇者,須有以訪吾友朕兆。而美人家世,或蒙相告,亦未可知。

積數(shù)月,親屬容家招飲。余隨舅父往,諸戚畹父執(zhí)見余極歡。余對席有女郎,挽靈蛇髻者,姿度美秀。舅父謂余曰:"此麥翁之女公子五姑也。"

余聞言,不審所謂。

筵既撤,賓客都就退閑之軒。余偷矚五姑,著白絹衣,曳蔚藍紈裾,腰玫瑰色繡帶,意態(tài)蕭閑。舅父重命余與五姑敬禮。

五姑回其清盼,出手與余,即曰:"今日見阿兄,不勝欣幸!暇日,愿有以教輟學之人。"音清轉(zhuǎn)若新鶯。

余鞠躬謝不敏,而不知余舅父胸有成竹矣。

他日,麥翁挈五姑過余許,禮意甚殷,五姑以白金時表贈余。厥后五姑時來清談,嬋嫣柔曼。偶棖觸縞衣女子,則問五姑,亦不得要領。

余一日早起,作書二通:一致廣州,問舅母安;一致香山,請吾叔暫勿招工南來,因聞鄉(xiāng)間有秀才造反,誠恐劣紳捏造黑白。書竟,燃呂宋煙吸之,徐徐吐連環(huán)之圈。忽聞馬嘶聲,余即窗外盼,見五姑撥馬首,立棠梨之下,馬純白色,神駿也。余下樓迎迓。五姑揚肱下騎,余雙手扶其腰圍,輕若燕子。五姑是日服窄袖胡服,編發(fā)作盤龍髻,戴日冠。余私謂:妹喜冠男子之冠,桀亡天下;何晏服婦人之服,亦亡其家。此雖西俗,甚不宜也。適侍女具晨餐,五姑去其冠,同食。

既已,舅父同一估客至,言估客遠來,欲觀糖廠。五姑與余亦欲往觀。估客、舅父同乘馬車,余及五姑策好馬,行驕陽之下。過小村落甚多,工人結(jié)茅而居,夾道皆植酸果樹,棲鴉流水,蓋官道也。時見吉靈人焚迦箅香拜天,長幼以酒牲祭山神。五姑語余,此日為三月十八日,相傳山神下降,祭之終年可免瘴癘。

旁午始達糖廠。廠依山面海,山峻,培植佳,嘉果累累。巴拉橡樹甚盛,歐人故多設橡皮公司于此,即吾國人亦多以橡皮股票為奇貨。山下披拖彌望,盡是蔗田。

舅父謂余曰:"此片蔗田,在前年已值三十萬兩有奇,在今日或能倍之;半屬麥翁,半余有也。"

余見廠中重要之任,俱屬英人;傭工于廠中者,華人與孟加拉人參半。余默思廠中主要之權(quán),悉操諸外人之手,甚至一司簿記之職,亦非華人,然則舅氏此項營業(yè),殊如累卵。

余等瀏覽一周,午膳畢,遂歸。行約四五里,余頓覺胸膈作惡。更前里許,余解鞍就溪流,踞石而嘔。五姑急下騎,趨至問故。余無言,但覺遍體發(fā)熱,頭亦微痛。

估客一手出表,一手執(zhí)余脈按之,語舅父曰:"西向有圣路加醫(yī)院,可速往。"

舅父囑五姑偕余乘坐馬車,估客、舅父并馬居后。比謁醫(yī),醫(yī)曰:"恐是猩紅熱,余療此癥多。然上帝靈圣,余或能為役也。"

舅父囑余靜臥,請五姑留院視余。五姑諾。舅父、估客匆匆辭去。

余入暮一切惛惚。比晨,略覺清爽,然不能張余睫,微聞有聲,嚶然而呼曰:"玉體少安耶?"

良久,余斗憶五姑,更憶余臥病院中,又久之,始能豁眸。時微光徐動,五姑坐余側(cè),知余醒也,撫余心前,言曰:"熱退矣,謝蒼蒼者佑吾兄無恙!"

余視五姑,衣不解帶,知其徹曉未眠。余感愧交迸,欲覓一言謝之,乃吶吶不能出口。

俄舅父、麥翁策騎來視余。醫(yī)者曰:"此為險癥,新至者罹之,輒不治。此子如天之福,靜攝兩來復,可離院矣。"

舅父甚感其言。麥翁遇余倍殷渥,囑五姑勿遽寧家。舅父、麥翁行,五姑送之,倏忽復入余病室,夜深猶殷勤問余所欲。

余居病院,忽忽十有八日,血氣亦略復。此十八日中,余與五姑款語已深,然以禮法自持,余頗心儀五姑敦厚。

既而舅父來,接吾兩人歸,隱隱見林上小樓,方知已到別廬。舅父事冗他去,五姑隨余入書齋,視案上有小箋,書曰:

比隨大父,近自英京。不接清輝,但有惆悵。明日遄歸澳境,行聞還國,以慰相思。玉鸞再拜,上問起居。

余觀畢,既驚且喜。五始立余側(cè),肅然嘆曰:"善哉!想見字秀如人。"

余語五姑:"玉鸞,香山人,姓馬氏。居英倫究心歷理五稔,吾國治泰西文學卓爾出群者,顧鴻文先生而外,斯人而已。然而斯人身世,凄然感人。此來為余所不料。玉鸞何歸之驟耶?"

余言至此,頗有酸哽之狀。此時,五姑略俯首,頻抬雙目注余。余易以他辭。

飯罷,五姑曰:"可同行苑外。"

言畢,掖余出碧巷中,且行且矚余面。余曰:"晚景清寂,令人有鄉(xiāng)關之思。五姑,明日愿同往海濱泛棹乎?"

五姑聞余言,似有所感。迎面有竹,竹外為曲水,其左為蓮池,其右為草地,甚空曠。余即坐鐵椅之上。五姑亦坐,雙執(zhí)余手,微微言曰:"身既奉君為良友,吾又何能離君左右?今有一言,愿君傾聽,吾實誓此心,永永屬君為伴侶!即阿翁慈母,亦至愛君。"

言次,舉皓腕直攬余頸,親余以吻者數(shù)四。余故為若弗解也者。

五姑犯月歸去,余亦獨返。入夜不能寧睡,想后思前:五姑恩義如許,未知命也若何?

平明,余倦極而寐。亭午醒,則又見五姑嚴服臨存,將含笑花贈余。余執(zhí)五姑之手微喟。五姑雙頰略赪,低首自視其鞋尖,脈脈不言。自是,五姑每見余,禮敬特加,情款益篤。

忽一日,舅父召余曰:"吾知爾與五姑情誼甚篤,今吾有言,關白于爾:吾重午節(jié)后,歸粵一行,趁吾附舟之前,欲爾月內(nèi)行訂婚之禮;俟明春舅母來,為爾完娶。語云:'一代好媳婦,百代好兒孫。'吾思五姑和婉有儀,與爾好合,自然如意。"

余視地不知所對。

逾旬,舅父果以四豬四羊、龍鳳禮餅、花燭等數(shù)十事送麥家。余與五姑,姻緣遂定。自是以來,五姑不復至余許,間日以英文小簡相聞問耳。

時十二月垂盡,舅父猶未南來。余憑闌默忖:舅父在粵,或營別項生意,故以淹遲。忽有偈偈疾驅(qū)而來者,視之,麥翁也。余肅之入,翁愁嘆而坐。

余怪之,問曰:"丈人何嘆?"

翁搖頭言曰:"吾明知傷君之所愛,但事實有不得不如此。"言次,探懷中出紅帖授余,且曰:"望君今日填此退婚之書。"

余乍聽其言,蘊淚于眶,避座語之曰:"丈人詞旨,吾無從著思。況舅父不在,今丈人忍以此事強吾,吾有死而已,吾何能從之?吾雖無德,謂五姑何?"

翁曰:"我亦知君情深為五姑耳,君獨不思此意實出自五姑耶?"

余曰:"吾能見五姑一面否?"

翁曰:"不見為佳。"

余曰:"彼其厭我哉?"

翁笑曰:"我實告君,令舅氏生意不佳,糖廠倒閉矣。縱君今日不悅從吾請,試問君何處得資娶婦?"

余氣涌不復成聲,乃奮然持帖,署吾名姓付翁。翁行,余伏幾大哭。

爾日有綱紀自酒肆來,帶英人及巡捕,入屋將家具細軟,一一記以數(shù)號,又一一注于簿籍,謂于來復三十句鐘付拍賣,即余寢室之床,亦有小紙標貼。吾始知舅父已破產(chǎn),然平日一無所知。而麥翁又似不被影響者,何也?

余此際既無暇哭,乃集園丁、侍女,語之故,并以余錢分之,以報二人侍余親善之情。計吾尚能留別廬三日,思此三日中,必謀一見五姑,證吾心跡,則吾蹈海之日,魂復何恨?又念五姑為人婉淑,何至如其父所言?意者,其有所逼而不得已耶?

余既決計赴水死,向晚,余易園丁服,侍女導余至麥家后苑。麥家有僮娃名金蘭者,與侍女相善,因得通言五姑。

五姑淡妝簪帶,悄出而含淚親吾頰,復跪吾前,言曰:"阿翁苦君矣!"即牽余至墻下低語,其言甚切。余以翁命不可背。五姑言:"翁固非親父。"

余即收淚別五姑曰:"甚望天從人愿也!"

明日,有英國公司船名威爾司歸香港,余偕五姑購得頭等艙位。既登舟,余閱搭客名單,華客僅有謝姓二人,并余等為四人。余勸五姑莫憂,且聽天命。正午啟舷,園丁、侍女并立岸邊,哭甚哀;余與五姑掩淚別之。

天色垂晚,有女子立舵樓之上,視之,乃植園遺書之人,然容止似不勝清怨。余即告五姑。五姑與之言,殊落寞。忽背后有人喚聲,余回顧,蓋即估客也,自言送其侄女歸粵,兼道余舅氏之禍,實造自麥某一人。言已,無限感喟,問余安適。余答以攜眷歸鄉(xiāng)。

越日,晚膳畢,余同五姑倚闌觀海。女子以余與其叔善,略就五姑閑談。余微露思念夢珠之情,女驚問余于何處識之?余乃將吾與夢珠兒時情愫,一一言之,至出家斷絕消息為止。女聽至此,不動亦不言。

余心知謝秋云者,即是此人,徐言曰:"請問小姐,亦嘗聞吾友蹤跡否乎?"

女垂其雙睫,含紅欲滴,細語余曰:"今日恕不告君,抵港時,當詳言之。君亦夢珠之友,或有以慰夢珠耳。"

女言至此,黑風暴雨猝發(fā)。至夜,風少定。忽而船內(nèi)人聲大嘩,或言鐵穿,或言船沉。余驚起,亟抱五姑出艙面。時天沉如墨,舟子方下空艇救客,例先女后男。估客與女亦至。吾告五姑莫哭,且扶女子先行。余即謹握估客之手。估客垂淚曰:"冀彼蒼加庇二女!"

此時船面水已沒足。余微睨女客所乘艇,僅辨其燈影飄搖海面。水過吾膝,余亦弗覺,但祝前艇燈光不滅,五姑與女得慶生還,則吾雖死船上,可以無憾。余仍鵠立,有意大利人爭先下艇,睹吾為華人,無足輕重,推吾入水中;幸估客有力,一手急攬余腰,一手扶索下艇。余張目已不見前面燈光,心念五姑與女,必所不免。余此際不望生,但望死,忽覺神魂已脫軀殼。

及余醒,則為遭難第二日下半日矣。四矚,竹籬茅舍,知是漁家。估客、五姑、女子無一在余側(cè),但有老人踞床理網(wǎng),向余微笑曰:"老夫黎明將漁舟載客歸來。"

余泣曰:"良友三人,咸葬魚腹,余不如無生耳。"

老人置其網(wǎng),藹然言曰:"客何謂而泣也?天心仁愛,安知彼三人勿能遇救?客第安心,老夫當為客訪其下落。"言畢,為余置食事。

余問老人曰:"此何地?"

老人搖手答曰:"先世避亂,率村人來此海邊,弄艇投竿,怡然自樂,老夫亦不知是何地也。"

余復問老人姓氏。老人言:"吾名并年歲亦亡之,何有于姓?但有妻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耳。"

余矍然曰:"叟其仙乎?"

老人不解余所謂。余更問以甲子數(shù)目等事,均不識。

老人瞥見余懷中有時表,問是何物。余答以示時刻者,因語以一日二十四時,每時六十分,每分六十秒。

老人正色曰:"將惡許用之,客速投于海中,不然者,爭端起矣。"

明日,天朗無云,余出廬獨行,疏柳微汀,儼然倪迂畫本也,茅屋雜處其間。男女自云:不讀書,不識字,但知敬老懷幼,孝悌力田而已;貿(mào)易則以有易無,并無貨幣;未嘗聞評議是非之聲;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復前行,見一山,登其上一望,周環(huán)皆水,海鳥明滅,知是小島,疑或近崖州西南。自念居此一月,仍不得五姑消息者,吾亦作波臣耳,吾安用生為?及歸,見老人妻子,詞氣婉順,固是盛德人也。

后數(shù)日,偕老人之子出海邊行漁,遠遠見一女子,坐于沙上,既近,即是秋云,顧余若不復識。余詢五姑行在,女始婉容加禮,一一為具言五姑無恙,有西班牙女郎同伴,但不知流轉(zhuǎn)何方。余喜極,乘間叩夢珠事。

女凄然曰:"余誠負良友。上帝在天,今請為先生言之;先生長厚,必能諒其至冤。

"始吾村居,先君常嘆夢珠溫雅平曠,以余許字之,而夢珠未知也。一日,夢珠至余家,先君命余出見,余于無人處,以嬰年所弄玉贈之。數(shù)日,侍婢于市見玉,購歸,果所佩物。而吾家大禍至矣。

"先是有巨紳陳某,欲結(jié)縭吾族,先君謝之。自夢珠出家事傳播邑中,疑不能明也:有謂先君故逼薛氏子為沙門,有謂余將設計陷害之。巨紳子聞之,強欲得余,便誣先君與鄺常肅通。巡警至吾家,拔刃指幾上《新學偽經(jīng)考》,以為鐵證,以先君之名,登在逆籍。先君無以自明,吞金而歿。

"吾將自投于井,二姊秋湘阻之,攜余至其家,以燭淚涂吾面,令無人覺,使老嫗送余至香港依吾嬸。一日,見《循環(huán)日報》載有僧侶名夢珠游印度,紆道星洲。余思叔父在彼經(jīng)商,余往,冀得相遇。乃背吾嬸,附賈舶南行。于今三年矣。

"余遭家不造,無父母之庇。一日不得吾友,即吾罪一日不逭。設夢珠忘我,我終為比干剖心而不悔耳!"

言至此,淚隨聲下。余思此女求友分深,愛敬終始,求之人間。豈可多得?徐慰之曰:"吾聞渠在蘇州就館,吾愿代小姐尋之。"

女曰:"吾亦為先生尋五姑耳。"

女云住海邊石窟,言已遂別。余同老人子行阡陌間,老人與估客候余已久。余見估客愈喜,私念如五姑亦相遇于此,將同棲絕境,復何所求?

余三人居島中,共數(shù)晨夕,而五姑久無跡兆,心常動念。凡百余日,忽見海面有煙紋一縷,知有汽船經(jīng)過。須臾,船果泊岸,余三人遂別島中人登船。船中儲槍炮甚富。估客顫聲耳語余曰:"此曹實為海賊,將奈之何?"

余曰:"天心自有安排。賊亦人耳,況吾輩身無長物,又何所顧慮?"

時有賊人數(shù)輩,以繩縛秋云于桅柱,既竟,指余二人曰:"速以錢交我輩,如無者,投彼于海。"

忽一短人自艙中出,備問余輩行蹤,命解秋云。已而曰:"吾姓區(qū),名辛,少有不臣之志,有所結(jié)納,是故顯名。船即我有,我能送諸君到香港,諸君屏除萬慮可也。"

五日,船至一灘頭,短人領余三人登岸,言此處距九龍頗近。瞬息,駛船他去。估客攜其侄女歸堅道舊宅。停數(shù)日,女為余整資裝,余即往吳淞。

維時海內(nèi)鼎沸,有維新黨、東學黨、?;庶h、短發(fā)黨,名目新奇且多,大江南北,雞犬不寧。余流轉(zhuǎn)乞食,兩閱月,至蘇州城。

一日,行經(jīng)烏鵲橋,細雨蒙蒙,沾余衣袂。余立酒樓下,聞酒販言:有廣東人流落可嘆者,依鄭氏處館度日;其人類有瘋病。能食酥糖三十包,亦奇事也。于是過石橋,尋門叩問。有人出應,確是夢珠,惟瘦面,披僧衣。聽余語顛末,似省前事,然言不及贈玉之人。心甚異之。飯罷,檐雨淅瀝,夢珠燈下彈琴,弦軫清放。忽而據(jù)琴不彈,向余曰:"秋云何人也?盍使我聞之乎?"

余思人傳其瘋病,信然。余乃重述秋云家散,至星嘉坡苦尋夢珠及遇難各節(jié)。夢珠視余良久,漫應曰:"我心亦如之。夫睹貌而相悅者,人之情也;吾今學了生死大事,安能復戀戀?"

余甚不耐,不覺怫然曰:"嗟乎!吾友如不思念舊情,則彼女一生貞潔,見累于君矣!"遂出。

至滬,遇舊友羅霏玉明經(jīng)于別發(fā)書肆,因談及夢珠事。霏玉言:"夢珠性非孤介,意必有隱情在心。然秋云品格,亦自非凡,夢珠何為絕人如是?"

余即曰:"君與我當有以釋夢珠之憾乎?"

霏玉曰:"竊所愿也。"

霏玉,番禺人,天性樂善,在梵王渡幫教英文,人敬且愛之。霏玉招余同居于孝友里。其祖母年八十三,藹然仁人也。其妹氏名小玉,年十五,幽閑端美,篤學有辭采,通拉丁文,然不求知于人也;嘗勸余以書招秋云來海上,然后使與夢珠相見。余甚善其言,但作書招秋云,未嘗提及夢珠近況。小玉又云:"吾國今日女子殆無貞操,猶之吾國殆無國體之可言,此亦由于黃魚學堂之害(蘇俗稱女子大足者曰"黃魚")。女必貞,而后自由。昔者,王凝之妻因逆旅主人之牽其臂,遂引斧自斷其臂。今之女子何如?"

此時聞叩環(huán)聲,霏玉肅客入,即一細腰女郎,睨笑嫣然,望而知為蘇產(chǎn)也。霏玉曰:"密司愛瑪遠來,故倦矣。"

女郎坐而平視余,問余姓氏。小妹答之。已而女郎要余并霏玉乘摩多車同游。

既歸,余問霏玉與此女情分何似?霏玉曰:"吾語汝。吾去夏在美其飲冰忌連,時有女子隔簾悄立,數(shù)目余,忽入簾,莞爾示敬,似憐吾為他鄉(xiāng)游子。此女能操英吉利語,自言姓盧,詢知其來自蘇州,省其姨氏。吾視此女頗聰慧,遂訂交而別。是后,常以點心或異國名花見贈。秋間吾病,吾祖母及女弟力規(guī)吾勿與交游。吾自思縱此女果為狐者,亦當護我,我何可負義?明日復來,引臂替枕,以指檢摩爾登糖納吾口內(nèi),重復親吾吻,囑吾珍重而去。如是者十數(shù)次,吾病果霍然脫體。即吾祖母亦感此女誠摯,獨吾妹于此女多微辭。今吾質(zhì)之于子,此女何如人也?"

余未有以答。

數(shù)日,女盛服而至,謂霏玉曰:"吾母在天賜莊病甚,不獲已而告貸于君。"

霏玉以四百元應之。省其家貧視老,更時有接濟,前后約三千元。

女一夕于月痕之下,撫霏玉以英語告之曰:"I don't care for anybody in the whole world but you.I love you."("除了你,在這個世界上我誰也不關心。我愛你。")

秋候已過,霏玉與女,遂定婚約。

至十一月二十六日,午膳畢,霏玉靜坐室中,久乃謂余曰:"吾甚覺耳鳴,煩為吾電告龍飛備乘,吾將與子馳騁郊野。"

俄車至,余偕霏玉出游,過味莼園,男女雜沓。霏玉隔窗窺之,愕視余曰:"歸歟?"

吾亦以此處空氣劣,不宜留,遂行。霏玉于途中忽執(zhí)吾手狂笑不已,問之,弗答。吾恐霏玉有心病,令馬夫駛馬速行。至家,余扶將以入。

此時,霏玉踞椅如有所念,余知必有異事。時見小玉于女紅坐處告余,有西班牙女子名碧伽,修刺求見,自云過三日重來。霏玉聞言甚欣悅,祝余曰:"是為五姑將消息者。"

余心稍解。詎知霏玉即以此夕自裁于臥內(nèi)!

明晨,余電問龍飛馬夫,昨日味莼園曾有何事?答云:"盧氏姑娘與綢緞莊主自由結(jié)婚耳。"余始曉霏玉所以狂笑之故。然余不欲其祖母、姊氏知霏玉為女所紿,今筆之于書以示人者,亦以彰吾亡友為情之正者也。

吾友霏玉辭世后三日,碧伽女士果來,握余手言曰:"五姑自遭難以來,無時不相依,思君如嬰兒念其母,吾父亦愛五姑如骨肉。誰知五姑未三月已成干血癥,今竟長歸天國。五姑是善人,吾父嘗云:'五姑當依瑪利亞為散花天使。'今有一簡并發(fā),敬以呈君。簡為五姑自書;發(fā)則吾代剪之,蓋五姑無力持剪。吾父居香港四十九年,吾生于香港,亦諳華言。遇秋云小姐,故知君在此。今茲吾事已畢,愿君珍重!"

女復握余手而去。余不敢開簡,先將發(fā)藏衣內(nèi),驚極不能動。隔朝,抆淚啟之,其文曰:

妾審君子平安,吾魂甚慰。妾今竟以病而亡,又不亡于君子之側(cè),為悲為恨,當復阿言?始妾欲以奄奄一息之軀,渡海就君子;而莊湘老博士不余許,謂若渡海,則墓亦不得留在世間,為君子一憑吊之,是何可者?博士于吾,良有恩意。妾故深信來生輪回之說,今日雖不見君子,來世豈無良會?妾惟愿君子見吾字時,萬勿悲傷,即所以慰妾靈魂也。君子他日過港,問老博士,便得吾墓。

簡外附莊湘博士住址,余并珍藏之。

時霏玉祖母及妹歸心已熾,議將霏玉靈柩運返鄉(xiāng)關。余悉依其意,于是趁海舶歸香港。

既至,吾意了此責,然后謁五姑之墓。遂雇一帆船赴鄉(xiāng),計舟子五人。船行已二日,至一山腳,船忽停于石步。時薄暮,舟子齊聲呼曰:"有賊!有賊!"脅使余三人上岸。岸邊有荒屋,舟子即令余三人匿其中,誡勿聲。余思廣東故為盜邑,亦不怪之。

達曉,舟子來笑曰:"賊去矣。"

復行大半日,至一村,吾不審村名。舟子曰:"可扶櫬以上,去番禺尚有八十四五里。"

舟子抬棺先行,余三人乘轎隨后。余在途中,聽土著言語,知是地實近羊城,心知有變。忽巡勇多人,荷槍追至,喝令停止。余甫出轎,一勇拉余襟,一勇?lián)]刀指余鼻曰:"爾膽大極矣!"言畢,重縛余身。

余曰:"余送亡友羅明經(jīng)靈柩歸里,未嘗犯法,爾曹如此無禮,意何在也?"視前面轎夫舟子,都棄棺而逃,惟霏玉祖母及妹相持大哭。

俄一勇令開棺,刀斧鏘然有聲。時霏玉祖母及妹,相抱觸石而死,勇見之不救,余心俱碎。少間,棺蓋已啟,余睨棺內(nèi)均黑色。余勇啟之,乃手槍、子彈、藥包,而亡友之軀,杳然無睹,余暈絕仆地。

比醒,余身已系獄中。思欲自殺,又無刀,但以頭碰壁,力亦不勝。獄中有犯人阻余,徐曰:"子毋爾。今日即吾處斬之日。聞之獄卒云,子欲以炸藥焚督署,至早亦須明日臨刑。計子命尚多我一日;且子為革命黨,黨中或有勇士相救,亦意中事。愿子勿尋短見。若我乃罪大惡極之人,雖有隱憂,無可告訴。冤哉吾妻也!"

余答之曰:"吾實非黨人,吾亦不望更生人世。然子有隱恫,且剖其由,吾固可忍死須臾,為子聽之。"

犯人曰:"吾父為望族,英朗知名。父有契友,固一鄉(xiāng)祭酒,與吾父約,有子女必諧秦晉。時吾在母腹中僅三月,吾父已指腹為吾訂婚矣。及吾墮地后七日,吾妻亦出世。吾長,奢豪愛客,而朋輩無一善人,吾亦淪于不善,相率為偽,將吾父家資蕩盡,窮無所依,行乞過日。吾外家悔婚,陰使人置余死地者三次。吾妻年僅十七,知大義,嘗割臂療父病,剛自英倫歸,哭諫曰:'是兒命也,何可背義?'其父母不聽。適吾行乞過其村,宿破廟中。吾妻將衣來,為吾易之,勸余改過自新,且贈余以金。天明,余醒,思此事甚奇,此金必為神所賚,即趨至賭館,一博去其半,再博而盡,遂與博徒為伍,時余實不知其為偷兒也。前晚雁塘村之事,非我為之,不過為彼曹效奔走,冀得一飽。殺人者已逍遙他去,余以饑不能行,是以被逮。然吾未嘗以真名姓告人,恐傷吾妻。"

言至此,獄卒入曰:"去!"

犯人知受刑之時已到,淚漣漣隨獄卒去矣。

余記往昔有同學偶言玉鸞事,與此吻合,犯人殆玉鸞之未婚夫耶?因嘆曰:"嗟乎!天生此才,在于女子,而所遇如斯,天之所賦,何其駁歟?"

少選,獄卒復來,怒目喝余曰:"汝即曇鸞乎?速從我來!"

遂至一廳事,人甚眾,一白面書生指余曰:"是即浙江巡撫張公電囑釋放之人。此人不勝匕箸,何能為盜?"

眾以禮送余出。余即渡香港,先訪秋云。秋云午繡方罷,乃同余訪莊湘博士。博士年已七十有六,蓋博學多情,安命觀化之人也,導余拜五姑之墓如儀。博士曰:"愿君晚佳。"遂別。

亡何,春序已至,余同秋云重至海上尋夢珠。既至蘇州,有鏡海女塾學生語秋云云:"夢珠和尚食糖度日,蘇人無不知之。近來寄身城外小寺,寺名無量。"

余即偕秋云訪焉。至則松影在門,是日為十五日也。余見寺門虛掩,囑秋云少延佇以待,余入,時庭空夜靜,但有佛燈,光搖四壁。余更入耳房,亦闃然無人,以為夢珠未歸,遂出。至廊次,瞥見階側(cè)有偶像,貌白皙,近瞻之,即夢珠瞑目枯坐,草穿其膝。余呼之,不應,牽其手,不動如鐵,余始知夢珠坐化矣。亟出,告秋云。

秋云步至其前,默視無一語。忽見其襟間露絳紗半角,秋云以手挽出,省覽周環(huán)。已而,伏夢珠懷中抱之,流淚親其面。余靜立。忽微聞風聲,而夢珠肉身忽化為灰,但有絳紗在秋云手中。秋云即以絳紗裹灰少許,藏于衣內(nèi)。此時風續(xù)續(xù)而至,將灰吹散,惟余秋云與余二人于寺。秋云曰:"歸。"遂行。

至滬,忽不見秋云蹤跡。余即日入留云寺披剃。一日,巡撫張公過寺,與上座言:"曾夢一僧求救其友于羊城獄中。后電詢廣州,果然,命釋之。翌晚,復夢僧來道謝。寧非奇事?"

余乃出,一一為張公述之。張公笑曰:"子前生為阿羅漢,好自修持。"

后五年,時移俗易,余隨曇諦法師過粵,途中見兩尼:一是秋云,一是玉鸞。余將欲有言,兩尼已飄然不知所之。

焚劍記

廣東有書生,其先累世巨富,少失覆蔭,家漸貧,為宗親所侮。生專心篤學,三年不窺園。

宣統(tǒng)末年,生行年十六,偶于市買酥餅,見貴勢導從如云,乃生故人,請為記室參軍。生以其聚斂無厭,不許。

他日,又遇之。故人曰:"我能富人,我能貴人,思之勿悔。"

生曰:"子能富人,吾能不受人之富;子能貴人,吾能不受人之貴。"

故人大怒,將脅之以兵,生遂逃。至欽州,易姓名曰陳善,為人灌園,帶索襤褸,傲然獨得。

是時南境稍復雞犬之音。生常行陂澤,忽見斷山,嘆其奇絕,躡石傍上,乃紅壁十里,青萼百仞,殆非人所至。生仰天而嘯。久之,解衣覓虱,聞香郁然,顧之,乃一少女,亭亭似月也。

女拜生,微笑而言曰:"公子俊邁不群,所從來無乃遠乎?妾所居不遙,今稟祖父之命,請公子一塵游屐,使祖父得睹清輝,蒙惠良深矣。"

生似不措意,既又異之,覘其衣,固非無縫,且絲襪粉舄,若胡姬焉。女堅請,始從。生固羸疾,女為扶將。不覺行路之遠。俄至木橋,過橋入一廬,長蘿修竹,水石周流。女引至廳中。

斯須,一老人出,須鬢皓白,可年八十許,笑揖生曰:"枉顧山藪,得無勞止?頃間,吾遙見子立山上,知為孤潔寡合之士,故遣孫女致意于子,今觀子果風骨奇秀。愿息吾廬,與共清談,子有意乎?"

生知老人意誠,而旨趣非凡,應聲便許。

老人復嗟嘆曰:"吾山棲五十年矣,不意今之喪亂,甚于前者。"言次,因指少女曰:"此吾次孫也,姊妹二人,避難來此,剛兩月耳,以某將軍凌其少弱,瀕死幸生。不圖季世險惡至于斯極也!"

老人言已,凄愴不樂。生亦喟然曰:"嗟乎!有道之日,鬼不傷人。于今滄海橫流,人間何世!孺子所以彷徨于此。今遇丈人,已為殊幸。孺子門戶殄瘁,浪志無生,慢而無禮,惟垂哀恕。"

老人聆生音詞,舒閑清切,每瞻生風采,甚敬悅之。

俄,少女為設食。細語生曰:"家中但有麥飯,阿姊手制。阿姊當來侍坐……"言猶未終,一女子環(huán)步從容,與生為禮,盼倩淑麗,生所未見。

飯時,生竊視女。少女覺之,微哂曰:"公子莫觀阿姊姿,使阿姊不安。"女以鞋尖移其妹之足,令勿妄言,亦誤觸生足,少女愈笑不止。時老人向生言他事,故老人不覺。

飯罷,老人請生沐浴易衣,館生于小苑之西,器用甚潔,二女為生浣衣,意殊厚。生心神蕭散,嘆曰:"天之待我還未薄也!"

于時升月隱山,忽聞笆籬之南,有撫弦而歌,音調(diào)凄惻,更審聽之,乃老人長孫也。生念此女端麗修能,貞默達禮?;腥荒?,憶番禺舉子劉文秀,美貌年少,行義甚高,與生有積素累舊之歡;此女狀貌,與劉子無參差,莫是劉子女弟耶?時,女緩軫還寢。

明日,生欲發(fā)問,而未果言。

老人語言,往往有精義,生知為非常人,情甚相慕。

又經(jīng)日,老人謂生曰:"吾二孫欲學,子其導之。"乃命二女拜生,生亦欣然,臨階再拜。既已,老人謹容告二女曰:"公子人倫師表,善事公子,無負吾意也。"

生于是日教二女屬文。長女名阿蘭,小生一歲。次女名阿蕙,小生三歲。二女天質(zhì)自然,幼有神采。生不勝其悅,而恭慎自守。二女時輕舟容與于丹山碧水之間;時淡妝雅服,試學投壺。如是者,三更秋矣。

一日,阿蕙肅然問生曰:"今宇宙喪亂,讀書何用?識時務者,不過虛論高談,專在榮利;若夫狡人好語,志大心勞,徒殃民耳!"

生默而不應。

他日,又進曰:"女子之行,唯貞與節(jié)。世有妄人,舍華夏貞專之德,而行夷女猜薄之習,向背速于反掌;猶學細腰,終餓死耳。"

生聞女言,怪駭而退,喟然嘆曰:"此女非壽征也!"

無何,生寢疾甚篤。二女晨夜省視,敬事殷勤,有逾骨肉。生深德之。

月余,生稍愈,徐步登山,凌清瞰遠。二女亦隨至,生止之,二女微笑不言,徘徊流盼。久之,阿蕙問生曰:"公子莫思歇否?"

生曰:"不也。"

此時,阿蘭悵然有感,至生身前言曰:"公子且出手授我。"遂握生手,密謂之曰:"公子非獨孤粲耶?妾嘗遇姻戚云,公子交易姓名,嘗傭于其家。姻戚固識公子有邁世之志,情意亦甚優(yōu)重,特未與公子言之。請問公子,果如所言否?"

生曰:"果如所言。"

生良久思維,遂問阿蘭曰:"識劉文秀乎?"

阿蘭驚答曰:"是吾兄也。曩日吾等避亂渡江,兄忽失蹤,后聞在浙右,今即不知在何許。妾亦嘗聞兄言,朋輩中有一奇士,姓獨孤,名粲。妾故企仰清輝久矣,不圖得親侍公子之側(cè)。妾向者朝晚似有神人詔妾曰:'獨孤公子,為汝至友,汝宜敬奉。'妾亦不知其所以然,然妾心侍公子,實奉神人之詔。妾早失父母,公子豈哀此薄命之人,而容其陋質(zhì)乎?"

言畢,以首伏生肩上,凄然下泣。生亦嗟嘆無言。忽聞阿蕙在側(cè)曰:"公子病新瘥,阿姊何遽擾公子?阿姊固情深,公子豈是忍人?悲乃不倫,不如扶公子歸耳。"

時夜將午,忽紅光燭天。老人執(zhí)生臂曰:"噫,亂兵已至此矣!"言已,長揖生曰:"吾老,不復久居于世,我但深念二孫。吾久將阿蘭許字于子;阿蕙長成,姻親之事,亦托于子。"

老人言畢,撫其二孫慟極,嘔血而死。生與二女,魂飛神喪。時有流彈中屋,屋頂破,三人遂葬老人于屋側(cè)。

生念:"吾身世孤孑,死何足惜?但二女可憐,他鄉(xiāng)未必可止,吾必護之至香港,使自謀生。不負老人之托。"時二女方哭于新墳之側(cè),生勉攜之至山腳,二女昏然如醉,生抱之登小舟,沿流而下。

已二日,舍舟登陸,憔悴困苦,不可復言。村間煙火已絕,路無行人,但有死尸而已。此時萬籟俱寂,微月照地。阿蕙忽牽生手,一手指叢尸中,悄語生曰:"此尸蓬首挺身欲起,或未死也。"

生趨前問尸曰:"子能起耶?"

尸曰:"苦哉!吾被彈洞穿吾肩,不知吾何罪而罹此以厄也?汝三人慎勿前去,倘遇暴兵,二女寧不立為齏粉?暴兵以半日殺盡此村人口。此雖下里之民,然均自耕而食,自織而衣,素未聞有履非法者。甚矣,天之以人為戲也!"

生即扶其人徐起,其人始哭??抟眩m(xù)言曰:"吾有老母愛弟,并為暴兵戮死,投之川流。繼而吾中彈,忍痛潛臥尸中,經(jīng)一夜一日。今遇汝三人,謝上蒼助我。此去不遠,為吾田莊,汝三人且同留止,暫避兇頑。"

生扶其人,徐步至莊。莊內(nèi)已焚掠一空。其人赴圍柵之側(cè),知新米一包尚在。二女于是采葵作羹,四人得不餓。

過三朝,其人出村邊一望,閘口有木片釘塞,傍貼黃榜朱字云:"此是鬼村,行人莫入。"其人歸告生曰:"吾姓周,名阿大。此即周家村,好事者今以'鬼'名吾村,咸相戒不敢近,不知猶有我周大一人未死。天下奇事固多,不料吾年四十,始身受之。"

更逾數(shù)朝,有人于閘口潛窺,見生等形狀枯瘦,疑為行尸。二女久不修容,憔悴正如鬼也。忽有一人窺見阿大,問曰:"汝是鬼邪,或阿大未死也?"

阿大見此人是鄰村舊識,具陳本末;且言有友攜妹,欲詣前村求食,求友為先容,庶不見疑為鬼魅。友遂開閘,與四人行至其家。友曰:"村人父老,死亡過半;幼少者亦隨亂兵而謀衣食。"

友出資,為四人略置衣服。停數(shù)日,阿大瘡處已平,四人雇帆船,風順,五日達于香港。二女有姨氏住德輔道,甚有衣食,二女得姨氏所在。姨氏老矣,見二女婉慧可愛,大悅。姨氏止有一子,歲歲往外國經(jīng)商。姨氏每顧二女,事事過人,頗慰晚景。周大即留為綱紀。

生自是如釋重負。一日,與阿蘭連臂登赤柱山,望海神傷。生顧阿蘭曰:"我行孤介,必不久居于此。"

阿蘭聞之,戚然改容,幾半日不言,俄低鬟問曰:"公子今欲何行?"

生曰:"吾自今以去,從僧道異人卻食吞氣耳。"

阿蘭便曰:"妾同行,得永奉歡好,庶不負公子之義,使妾殞歿,亦無恨也。"

生曰:"是何言也?余孤窮贏弱,何足以當!"

女凝思久之,顧生曰:"妾知公子非負心者,今所以匆匆欲行,殆心有不平事耳?"

生聞言,聳然掣阿蘭之手,歔欷不能自勝矣。此時,阿蘭深感嬌泣,言曰:"士固有志,妾與妹氏居此,盼眄公子歸來。"

生諾。二女便資給于生,莫知去處,阿蘭再三嘆息。

其年,香港霍亂甚厲,姨氏挈二女移寓邊州。沿海風光秀麗。二女日與漁婦閑話,亦覺悠然自得。

姨氏閑向阿蘭曰:"語云:'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汝姨母為汝關懷久矣。吾有梁姓外孫,才貌相兼,家道頗贍。吾昨以求親之事,聞于外氏,外氏甚悅。但愿汝?;垭p修,以慰吾念也。"

阿蘭聞語,視地久之,具以誠告其姨氏曰:"吾舍獨孤公子外,無心屬之人。今雖他適,公子固信士,異日必歸。請姨母勿以為念。"

姨氏笑曰:"公子佳則佳,然其人窮至無袴,安足偶吾嬌女?吾非不重公子為人,試思吾殘年向盡,安忍見吾嬌女度貧賤之日?此婚姻之所以論門第,吾不可不慎也。"

阿蘭曰:"士患無德義,不患無財;人雖貧公子,吾不貧公子也。"

他日,姨氏復勸阿蘭罷其前約,阿蘭終不改其素志,致于九喻。姨氏怒。阿蘭日夜悒怏,都不寢食。

經(jīng)一月,生更無消息。阿蘭知村間風俗劣,有搶婚之事,遂背其妹、阿大等,潛至香港,傭于上環(huán)伍家。女居停遇之甚殷渥,收為義女。女居停有外甥莫氏來省,忽窺見女,以為非人世所有,及歸,神已癡矣。父母苦問之,始得其故,于是遣人至伍家說意旨。居停欣然許之。

其人去,居停乃微笑向阿蘭曰:"古有明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吾今為汝覓得佳婿矣,則吾外甥莫氏。其人望族也,嘗游學于大鹿國,得博士銜,人稱洋狀元,今在胡人鬻餅之肆任二等書記。吾為汝賀。"

阿蘭聞言不答,居停以為阿蘭心許矣。

過三日,阿蘭知期已逼,長嘆曰:"人皆以我為貿(mào)易,我無心以寧,無顏以居,我終浪跡以避之耳。"遂行。

時薄暮,于九龍岸邊逢一女子,年猶未笄,斂裾將赴水死。阿蘭力救之。女曰:"吾始生失母,父名余曰眉娘。繼母遇我無恩,往往以炭火燒余足,備諸毒虐。父畏阿母,不之問。鄰居有老嫗,勸余至石塘為娼,謂一可免阿母猜忌,一可擇人而事。嫗之言雖穢,然細思,嫗實至情之人,嫗之外,更無一人愍我喻我者為可哀耳。"言已,哭泣甚哀。

阿蘭亦泫然流涕,不知所以慰之,久乃撫女言曰:"汝且勿悲,吾身內(nèi)有金數(shù),可與汝潛遁他方,暫覓投身之處。"

女感阿蘭言,從之。二人以灰炭自污其面,為乞婦狀。旬日,至東館西約十里,日將西墜。有軍將似留學生,策馬而至,見二女,勒馬欲回。二女拜跪馬前求食。軍將笑,以手探鞍,舉一人腿示二女曰:"吾儕以此度日,今僅余一腿,爾曹猶欲問鼎耶?"言已,縱轡而去。

二女驚駭欲絕,相扶徐行。至一山村,有老者荷薪而歸。二女問:"是間有亂否?何以軍中以人肉為糧也?"

老者不答。女凡三四問,老者厲聲曰:"一何少見!吾袋中有五香人心,吾妻所制,幾忘之。"言已,出心且行且嚼。

二女見狀,憂迫特甚:此村以人為食,他事豈復可問?然日暮窮途,無可為計。二女相攜,至一旅店求宿。有女人出應,款對頗周。店內(nèi)舊劣不堪,后有小門;鄰屋即主人所居,無門相通。主人既出,倒鎖店門歸寢。

時夜將半,阿蘭忽聞女主人屋有老人細聲笑曰:"女子之肉,嫩滑無倫。"又聞女主人笑聲。阿蘭就板縫中潛窺,則向所遇食人心者。

女人又言:"刀已四日不用,恐有銹。"

老者曰:"吾當磨之。"言已,向床下牽出一蒲箱。

老者方啟箱取刀,阿蘭命眉娘即起,輕拔后關而遁。既出,于疏籬外覘之,老者燈下磨刀,窣窣有聲。二女急走。時有新月,至村側(cè)東轉(zhuǎn)有堤,見稻草堆。二女俯身匿其下,覺甚空虛。遂入,中如小室,上有數(shù)孔通光,女心稍安。阿蘭更于草下得一箱甚重,審其為富人之物,旁有駝毛氈、氣枕以及里丁、餅干十數(shù)罐,意村有富人藏此,用備不時之需者。二女分餅干一罐,納袋中,余無所取。

天明,二女方行,回顧村中,積水彌望,繼有凄厲之聲,隨風而至,始知大水為災。二女于村廟中得破鼓,僅容二人,遂乘之,順流而往,若扁舟泛大海。數(shù)日中,見難民出沒,絕為凄慘,頻以餅干分贈之。

眉娘為阿蘭言曰:"吾記得幼時居外家,亦遭水患,吾隨外祖父止于屋背。同村有貧富二人,亦息樹間,經(jīng)八日有半,富人食物將盡,貧者止余熟山薯二,此其平日飼豬之物。富人探囊,出一金錠示貧者曰:'若以薯子分我,我即與汝此金。'貧者以一薯易金。久之,復出一錠,向貧者言如前。貧者實饑,而心未決。富人曰:'子何不思之甚?昨夕天邊發(fā)紅光,明后日水必退。子得金,何事不辦?'貧者心動,竟從之。富人留薯不食。又半日,貧者饑甚,垂死,富人視之恝然。訖貧者氣絕,富人徐將所予二金錠取還,推其尸水中。入夜,水果退。吾外祖見富人大惡,取楯擊其頭。富人不顧,但雙手堅掩其袋,恐楯中其金錠也。"

阿蘭曰:"此非怪事,世人均以此富人之道,為安身立命之理,可嘆耳!"

亡何,大水既退,二女行乞如故,親愛愈極。

閱兩月,阿蘭暴病卒于道中,彌留之際,三呼獨孤公子,氣斷猶含笑也。

眉娘顧左右悄無人居,時夜已深,行入林中,遙見有燈火之光。既至,有宅門,徘徊獨泣。俄有人出問故,眉娘跽曰:"吾乞兒也,吾姊死于途,今欲鬻身以葬吾姊耳。"

其人入,商之其妻。已而出,對眉娘曰:"我是販布客,汝留亦善。"

明日,夫妻二人將阿蘭尸殯殮。見眉娘眉如細柳,容顏朗秀,夫妻倍憐之,視如己女。

居數(shù)月,夫妻攜眉娘往南雄販布,頗得資。將歸,過始興縣南驛三十里外,夜投逆旅,遇賊,殺夫妻二人,劫眉娘及錢財。方登船,見一男子馳至,捉賊左腕,揮劍斷之。三賊奔走。問眉娘何處人?眉娘掩涕拜謝,具言身世所經(jīng)。

男子聞眉娘說阿蘭名字,默行數(shù)步,擲劍于地,仰天潸然曰:"阿蘭竟去人寰!我流離四方,友仇未復。阿蘭在幽冥之中,必能諒我。"

眉娘聽男子言此,回身怒詰之曰:"吁!若即吾姊臨命所呼之獨孤氏耶?負心若此!試問,吾姊停辛佇苦,以待何人?吾誠不愿見若!"

言訖,于地取劍,欲自刎,生奪劍阻之;更欲躍身江流,亦未果愿,生哭泣止之。良久,眉娘欷歔言曰:"吾聞姊有胞妹在邊州,汝能送我到邊州,見妹氏,返九龍,省吾父,然后死無憾耳。"

生善其志行,從之。收劍卷之,如卷皮帶。與眉娘上賊船;解維,過湜江,下汝水,六日達紅梅驛。二人登岸,以兄妹相呼,免路人見疑。尋到邊州,二人果遇阿蕙、周大二人于海岸拾貝殼。二人見生,非常歡愜。及眉娘述其姊行狀畢,阿蕙慟哭失聲,思往謁姊氏墓,又不知處所。明日,生即送眉娘返九龍,生倏然不知去向。

眉娘至家,不敢入門,即訪鄰嫗。嫗即前日勸眉娘當娼者也,見眉娘,驚視,愀然問曰:"吾久不見汝,汝繼母言汝已死,吾甚哀汝生之不辰也。汝父前月無故而逝,或未知歟?"言時就眉娘耳語再四。已而搖頭嘆曰:"天下黑心娘子,比比然也。"

眉娘哭不可抑,嫗慰之曰:"汝今后可住吾許,汝母見汝,必殺汝也。"

眉娘日夜涕泣,頻欲自殺,嫗頻救之。

嫗一夕語眉娘曰:"汝未聞吾少年之事,有甚于汝萬萬倍,今為汝言之,或能減汝悲懷。

"吾實非本地人也,吾父姓楊,是云和人,有田十畝,娶吾母沈氏,頗有賢德,為鄉(xiāng)黨所推。吾父終日縱酒,家計日艱。吾生而腰細,人咸呼曰'細腰'。六歲,慈母以時病棄養(yǎng)。吾父將余托外氏,即往申江,購一牛頭車,為行客載重,亦頗得錢,然每為東洋車夫藐視。遂易其業(yè),購一東洋車,得資倍于前,而又苦馬夫凌辱,吾父嘆曰:'使吾為馬夫,亦當受制于汽車夫也!'乃安之。

"忽一日,富春里賽寓有一妓,名傅天娥,雇吾父車。偶于酒樓下與同業(yè)者閑談,吾父因問曰:'此妓貌不及中人,何以生意甚佳?'

"同業(yè)曰:'汝不知此乃名妓傅彩云之雛妓耶?彩云為洪狀元夫人,至英國,與女王同攝小影。及狀元死,彩云亦零落人間。庚子之役,與聯(lián)軍元帥瓦德斯辦外交,琉璃廠之國粹,賴以保存。瓦德斯者,德意志雄主推轂之臣,乃慕彩云之風流,詔入禁內(nèi),常策駿馬出入宮門。是故人又嘆之曰'曾臥龍床者'。又聞任長嘗充彩云譯官。今彩云老矣,神女生涯,令人有尊前白發(fā)之感耳。'

"吾父聞至此,不覺鼓掌而嘆曰:'然則此人亦名留青史矣。'吾父思久之,私謂:'此一粉頭耳,計今夕車所停二十余處,顧曲之人,何止半百?一人一金,已足吾一歲之需。思吾女細腰已長成,容貌勝此女多多,吾何不攜來,令學歌舞,吾何愁不為封翁?他日吾女或亦名垂竹帛,正未可料。'

"其歲,挈余至申江,托余于一蘇州婦人,命余呼之為母。明年,余藝成,始知命薄而背人揾淚也。吾父得資,僅足度日及吸煙之費。吾父常念余孤苦,欲贖余歸。初余落籍,吾父僅收四十金,而是時余身價已漲至三千,吾父何處得金贖吾?惟有忍淚吞聲而已。更一年,吾父一貧如故,來申欲一見余面,假母亦不見許。吾饑不加食,寒不加絮。

"房中有侍兒曰阿崔,容態(tài)潤媚,客多悅之,常與我商量曰:'身為女子,薄命如斯,止得強顏歡笑,如遇性情中人,即可事之,不必富人,亦不必才子。'

"余思其言有至理,然而余視過客,無一善裔,正如過客之視余儕無一貞靜之人也。逾日,有廣東胡別駕,慨然以四千金為余脫籍。余喜不自勝,以為從此可報父恩于萬一;豈知余出苦海,而吾父已歿數(shù)月,亦實命不猶也已。

"吾夫帶余來香港,家人與我均無緣分。我身世至此,雖欲上順翁姑,下懷弟妹,而翁姑弟妹,咸以我為外江妖怪;吾夫又日日虛詞詭說,視我為一玩具。既不得家庭之樂,豈有人生之趣?我委頓床枕之日,即秋扇見捐之時。我在云和雖貧窶,或有鄉(xiāng)人愍我;今即一下堂倡女,誰復能一顧耶?"

嫗言畢,于燈下重理其麻,續(xù)曰:"吾今日日為店家壓麻為線,可得少資自贍,亦不欲怨天尤人,但怨命耳!"

眉娘聽嫗言,低鬟垂淚久之,婉語慰嫗曰:"嫗勿憂,吾聞天無絕人之理,吾當為奴婢,覓一棲身之所,然后助嫗度日,接歡笑。"

嫗聞言,喜極,抱眉娘哭曰:"謝上蒼憐我也!"

眉娘乃傭身于煙館,夕宿嫗家。忽一日,眉娘見獨孤生翻然而至,踞榻捉一煙客,徐喻之曰:"吾四方覓汝久矣,汝非蔣少軒之友乎?何以始謀其財,繼害其命,而終奪其妻也?"

煙客驚震,跪于地曰:"吾知罪過。吾與少軒在東洋讀書,甚相友愛。吾之所以至今日窮無所依者,均聽信其妻之言耳。今其妻已嫁一司令官,亦少軒同學。吾今殊追悔前此所為,望饒命也。"

生即出劍割其兩耳,縱之去。時坐客皆欷歔感嘆。眉娘遂出拜生,生喜眉娘無恙。煙館主人備聞生及眉娘之事,慕生之義,而嘆眉娘之苦,主人遂請于生及嫗,收眉娘為發(fā)妻。后眉娘兒女成群,遇嫗如己母。

生為其友復仇之后,喜眉娘有托,即赴邊州。既見周大,問阿蕙何在。

周大曰:"嫁矣。"

生曰:"無所苦否?"

周大淚漣漣答曰:"嫁一木主耳。"

生叩其詳,周大曰:"初阿蘭去后,姨氏即將阿蕙許嫁梁姓外孫,而不與阿蕙言其事,今春過門之期將至,始具言于阿蕙。阿蕙故婉順,不逆姨氏意。詎知阿蕙嫁前數(shù)日,梁氏子發(fā)癆而卒。姨氏問阿蕙意旨向背,阿蕙曰:'既許于前,何悔于后?'姨氏喜曰:'善。汝若不嫁至其家,即吾門亦無人過問。'阿蕙遂依期出嫁,吾亦隨往。其家故巨宅,先見一老蒼頭抱木主出。接阿蕙至禮堂,紅燈綠彩,阿蕙扶侍女,并木主行婚禮。既畢,旋過鄰廳,即其夫喪屋也,四顧一白如雪。其姑乃將縞素衣物,親為阿蕙易之。阿蕙即散發(fā)跪其夫靈前,慟哭盡禮,吾不忍久視。既歸,常念阿蕙幽閑貞靜,今世殆若鳳毛麟角。阿蕙時一歸省姨氏,言翁姑視之甚厚,未嘗言及身世。如阿蕙者,復何人也?"

周大言訖,生默不一言,出腰間劍,令周大焚之,如焚紙焉。自后,粵人亦無復有見生及周大者云。惟阿蕙每于零雨連綿之際,念其大父、阿姊、獨孤公子不置耳。

碎簪記

余至西湖之第五日,晨餐甫罷,徘徊于南樓之上,鐘聲悠悠而逝,遙望西湖風物如恒,但與我游者乃不同耳。計余前后來此凡十三次:獨游者九次,共曇諦法師一次,共法忍禪師一次,共鄧繩侯、獨秀山民一次,今即同莊湜也。

此日天氣陰晦,欲雨不雨,故無游人,僅有二三采菱之舟出沒湖中。余忽見楊縷毿毿之下,碧水紅蓮之間,有扁舟徐徐而至,更視舟中,乃一淡裝女郎。心謂此女游興不淺,何以獨無伴侶?移時,舟停于石步,此女風致,果如仙人也。至旅邸之門,以吾名氏叩閽者。閽者肅之登樓。

余正駭異,女已至吾前,盈盈為禮,然后赧然言曰:"先生幸恕唐突。聞先生偕莊君同來,然歟?"

余漫應曰:"然。"

女曰:"妾為莊君舊友,特來奉訪。敬問先生,莊君今在否?"

余曰:"晨朝策馬自去,或至靈隱、天竺間,日暮歸來,亦未可定。君有何事?吾可代達也。"

爾時,女若有所思,已而復啟余曰:"妾姓杜,名靈芳,住湖邊旅舍第六號室。敬乞傳語莊君,明日上午惠過一談。但有瀆清神,良用歉仄耳。"

余曰:"敬聞命矣。"

女復含赧謝余,打槳而去。

余此際神經(jīng),頗為此女所擾,此何故哉?一者,吾友莊湜恭慎篤學,向未聞與女子交游,此女胡為乎來?二者,吾與此女無一面之雅,何由知吾名姓?又知莊湜同來?三者,此女正當綺齡,而私約莊湜于逆旅,此何等事?若謂平康挾瑟者流,則其人儀態(tài)萬方,非也;若謂莊湜世交,何以獨來訪問,不畏多言耶?余靜坐沉思,久乃聳然曰:"天下女子,皆禍水也!"

余立意既定,抵暮莊湜歸,吾暫不提此事。

明日,余以電話詢湖邊旅舍曰:"六號室客共幾人?"

曰:"母女并婢三人。"

曰:"從何處來?"

曰:"上海。"

曰:"有幾日???"

曰:"飯后乘快車去。"

余思:此時即使莊湜趨約,亦不能及。又思:此亦細事,吾不語莊湜,亦未為無信于良友也。

又明日為十八日,友人要余赴江頭觀潮,并觀三牛所牽舟;莊湜倦,不果行。迄余還,已燈火矣,余不見莊湜,問之閽者。閽者云其于六句鐘得一信,時具晚膳,獨坐不食,須臾外出,似有事也。

余即往覓之,沿堤行至斷橋,方見莊湜,臨風獨盼。余曰:"露重風多,何為不歸?"

莊湜不余答,但握余手,順步從余而返。至旅邸,余罷甚,即就寢,仍未與言女子過訪之事也。

余至夜半忽醒,時明月侵簾,余披衣即簾下窺之,湖光山色,一一在目,此景不可多得。余欲起與莊湜同觀,正衣步至其榻,榻空如也。余即出樓頭覓之。時萬籟俱寂,瞥眼見莊湜枯立欄前。余自后憑其肩,借月光看其面,有無數(shù)濕痕。余問之曰:"子何思之深耶?"

莊湜仍不余答,但悄然以巾掩淚。余心至煩亂,不知所以慰之,惟有強之就榻安眠,實則莊湜果能安眠否,余不知之,以余此夜亦似睡而非睡也。

翌朝,余見莊湜面灰白,雙目微紅,食不下咽,其心似曰:"吾幽憂正未有艾,吾殆無機復吾常態(tài),與畏友論湖山風月矣。"

飯罷,余莊容語之曰:"子自昨日神色大變,或有隱恫在心,有觸而發(fā),未嘗與吾一言,何也?試思吾與子交厚,昨夜睹子情況,使吾與子易地而處,子情何以堪?"

此時,余反復與言,終不一答。余不欲擾其心緒,遂與放舟同游,冀有以舒其憂郁,而莊湜始終不稍吐其心事。余思莊湜天性至厚,此事不欲與我言者,必有難言之隱,昨日閽者所云得一信,寧非女郎手筆?吾不欲與莊湜提女子事者,因吾知莊湜用情真摯,而年鬢尚輕,恐一失足,萬事瓦解;吾非謂人間不得言愛也。今茲據(jù)此情景,則莊湜定與淡裝女郎有莫大關系。吾老于憂患矣,無端為莊湜動我纏綿悱惻之感,何哉?

余同莊湜既登孤山,見"碧睛國"人數(shù)輩,在放鶴亭游覽。忽一碧睛女子高歌曰:"Love is enough.Why should we ask for more?"

女歌畢,即聞空谷作回音,亦曰:"Love is enough.Why should we ask for more?"

時一青年繼曰:"Oh you kid! Sorrow is the depth of Love。"

空谷作抗音如前。游人均大笑。余見莊湜亦笑,然而強笑不歡,益增吾悲耳。

連日天晴湖靜,余出必強莊湜同行。余視莊湜愁潮稍退,漸歸平靜之境;然莊湜弱不勝衣,如在大病之后。余則如泛大海中,但望海不揚波,則吾友之心庶可收拾。

一日,莊湜忽問余曰:"吾騎馬出游之日,曾有老人覓我否?"

余即曰:"彼日覓子者,非老人,乃一女郎。"

莊湜愕視余曰:"女子耶?彼曾有何語?"

余始將前事告之,并問曰:"彼女子何人也?"

莊湜思少間,答曰:"吾知之而未嘗見面者也。"

余曰:"始吾不欲以兒女之情擾子游興,故未言之。今茲反使我不能無問者,子何為得書而神變耶?吾思書必為彼女子所寄,然耶?否耶?"

莊湜急曰:"否,乃叔父致我者。"

余又問曰:"然則書中所言,與女子過訪不相涉耶?"

莊湜曰:"彼女過訪,實出吾意料之外,君言之,我始知之。"

余又問曰:"如彼日子未外出,亦愿見彼女子否?"

莊湜曰:"不愿見之。"

余又問曰:"子何由問我有無老人來過?彼老人何人也?"

莊湜曰:"恐吾叔父來游,不相值耳。"

亡何,秋老冬初,莊湜束裝歸去。余以腸病復發(fā),淹留湖上,或觀書,或垂釣,或吸呂宋煙,用已吾疾,實則腸疾固難已也。

他日,更來一女子,問莊湜在否。余曰:"早已歸去。"余且答且細瞻之,則容光靡艷,豐韻娟逸,正盈盈十五之年也。

女聞莊湜已歸,即惘惘乘軒去。余沉吟嘆曰:"前后訪莊湜者兩人,均麗絕人寰者也。今姑不問二人與莊湜何等緣分,然二人均以不遇莊湜憂形于色,則莊湜必為兩者之意中人無疑矣,但不知莊湜心在阿誰邊耳。"又思:"莊湜曾言不愿見前之女子;今日使莊湜在者,愿見之乎,抑不愿見之乎?吾今無從而窺莊湜也。夫天下最難解決之事,惟情耳。莊湜宵深掩淚時,余心知此子必為情所累,特其情史未之前聞。余又深信莊湜心無二色,昔人有言:'一絲既定,萬死不更。'莊湜有焉。今探問莊湜者,竟有二美,則莊湜之不幸,可想而知。哀哉!恐吾良友,不復永年。故余更曰:'天下女子,皆禍水也!'"

半月,余亦歸滬,行裝甫卸,即訪莊湜。其嬸云:"湜日來忽發(fā)熱癥,現(xiàn)住法國醫(yī)院。"余馳院看之。

莊湜見余,執(zhí)余手,不言亦不笑。

余問之曰:"子病略愈否?"

莊湜但點首而已。余撫其額,熱度亦不高。余此時更不能以第二女訪問之事告之,故余亦無言,默坐室內(nèi),可半句鐘,見莊湜閉睫而臥。適醫(yī)者入,余低聲以病狀問醫(yī)者。醫(yī)者謂其病癥甚輕,惟神經(jīng)受傷頗重,并囑余不必與談往事。醫(yī)者既行,余出表視之,已八句鐘又十分矣。余視莊湜貼然而睡,起立欲歸;方啟扉,莊湜忽張目向余曰:"且勿遽行,正欲與君作長談也。"

余曰:"子宜靜臥,吾明晨再至。"

莊湜曰:"吾事須今夕告君。君請坐,吾得對君吐吾衷曲,較藥石為有效驗。吾見君時,心緒已寧。更有一事:吾今日適接杜靈芳之簡,約于九句鐘來院。吾向醫(yī)者言明,醫(yī)者已許吾談至十句鐘為止。此子君曾于湖上見之,于吾為第一見,故吾求君陪我,或吾辭有不達意者,君須助我。君為吾至親愛之友,此子亦為吾至親愛之友,顧此子向未謀面,今夕相逢,得君一證吾心跡,一證彼為德容俱備之人,異日或能為我求于叔父,于事茲佳。"

莊湜且言且振作其精神,不似帶病之人,余心始釋,然余思今夕處此境地,實生平所未經(jīng)。蓋男女慕戀,憔悴哀痛而外無可言,吾何能于其間置一詞哉?繼念莊湜今以一片真誠求我,我何忍卻之?余復默坐。

少間,女郎已至,駐足室外。莊湜略起,肅之入。余鞠躬與之為禮。

莊湜肅然言曰:"吾心慕君,為日非淺,今日始親芳范,幸問如也!"

此際女郎雙頰為酡,羞赧不知所對。

莊湜復曰:"在座者,即吾至友曼殊君,性至仁愛,幸勿以禮防為隔也。"

女始低聲應曰:"知之。"

莊湜曰:"吾無時不神馳左右,無如事多乖忤,前此累次不愿見君者,實不得已。未審令兄亦嘗有書傳達此意否?"

女復應曰:"知之。"

莊湜曰:"余游西湖之日,接叔父書,謂聞人言,君受聘于林姓,親迎有日,然歟?"

女容色慘沮,而顫聲答曰:"非也。"

莊湜繼曰:"如此事果確者,君將何以……"

語未畢,女截斷言曰:"碧海青天,矢死不易吾初心也!"

莊湜心為摧折,不復言者久之。

女忽問曰:"妾中秋侍家母之錢塘觀潮,令叔已知之耶?"

莊湜曰:"或知之也。"

女曰:"妾湖上訪君未遇,令叔亦知之耶?"

莊湜曰:"惟吾與曼殊君知之耳。"

女曰:"令叔今去通州,何日歸耶?"

莊湜曰:"不知。"

女郎至此,欲問而止者再,已而囁嚅問曰:"君與蓮佩女士曾見面否?與妾同鄉(xiāng)同塾,其人柔淑堪嘉也。"

莊湜曰:"吾居青島時,曾三次見之,均吾嬸紹介。"

女曰:"君偕曼殊君游湖所在,是彼告我者。彼今亦在武林,未與湖上相遇耶?"

莊湜曰:"且未聞之。"

此際,余始得向莊湜插一言曰:"子行后,果有女子來訪。"

女驚向余曰:"請問先生,得毋密發(fā)虛鬟、亭亭玉立者歟?"

余曰:"是矣。"

莊湜聞言,淚盈其睫。女郎蹶然就榻,執(zhí)莊湜之手,泫然曰:"君知妾,妾亦知君。"言次,自拔玉簪授莊湜曰:"天不從人愿者,碎之可耳。"

余心良不忍聽此女作不祥之語。余視表,此時剛十句鐘矣,余乃勸女郎早歸,俾莊湜安歇。女郎默默與余握手,遂凄然而別。

嗟乎!此吾友莊湜與靈芳會晤之始,亦即會晤之終也。

余既別莊湜、靈芳二人而歸,輾轉(zhuǎn)思維,終不得二子真相。莊湜接其叔書,謂靈芳將結(jié)縭他姓,則心神驟變,吾親證之,是莊湜愛靈芳真也。余復思靈芳與莊湜晉接時,雖寥寥數(shù)語,然后窺伺此女有無限情波,實在此寥寥數(shù)語之外;余又忽憶彼與余握別之際,其手心熱度頗高:此證靈芳之愛莊湜亦真也。據(jù)二子答問之言推之,事或為其叔中梗耳。莊湜云,與蓮佩凡三遇,均其嬸氏引見,則蓮佩必為其叔嬸所當意之人。靈芳問我"密發(fā)虛鬟、亭亭玉立"此八字者,舍湖上第二次探問莊湜之女郎而外,吾固不能遽作答辭也。然則所謂蓮佩女士者,余亦省識春風之面矣。第未審莊湜亦愛蓮佩如愛靈芳否?蓮佩亦愛莊湜如靈芳否?既而余愈思愈見無謂,須知此乃莊湜之情關玉扃,并非屬我之事也,又奚可以我之理想,漫測他人情態(tài)哉?余乃解衣而睡,遂入夢境。顧夢境之事,似與真境無有差別。但以我私心而論,夢境之味,實長于真境滋多,今茲請言吾夢:

夢偕莊湜、靈芳、蓮佩三子,從錦帶橋泛棹里湖,見四圍荷葉已殘破不堪,猶自戰(zhàn)風不已,時或瀉其淚珠,一似哀訴造物。余憐而顧之。有一葉搖其首而對余曰:"吾非乞憐于爾,爾何不思之甚也?"

將至西冷橋下,靈芳指水邊語蓮佩曰:"此數(shù)片小花,作金魚紅色者,亦楚楚可人,先吾親見之而開,今吾復親見之而謝,此何花也?"

蓮佩曰:"吾未識之,非花耶?"

莊湜轉(zhuǎn)以問余。余曰:"此與同種而異類,俗名'鬼燈籠',可為藥料者也。"

言時,已過西冷橋。靈芳、蓮佩忽同聲歌曰:"同攜女伴踏青去,不上道旁蘇小墳。"

俄而歌聲已杳,余獨臥胡床之上,窗外晨曦在樹,曉風新夢,令人惘然。

余飯后復至醫(yī)院,以紫白相間之花十二當贈莊湜。莊湜靜臥塌上。昨夕之事,余不欲重提只字,乃絮論湖上之游,明知此于莊湜為不入耳之言,然余不得不如是也。余見昨夕女所遺簪,猶在枕畔,因謂莊湜曰:"此物子好自藏之。"莊湜開眸微視,則搖其首。余為出其巾裹之,置枕下。

已而,莊湜向余曰:"吾嬸晨朝來言,吾叔將歸,與吾同居別業(yè)。"

余曰:"令叔年幾何?"

莊湜曰:"六十一。"繼曰:"吾叔屢次阻吾與靈芳相見,吾至今仍不審其所以然。然吾心愛靈芳,正如愛吾叔也。"

余順問曰:"靈芳之兄何人也?"

莊湜曰:"吾同學,而肝膽照人者也。"

余曰:"彼今何在?"

曰:"瑞士。"

余曰:"有書至否?"

曰:"有,書皆為我與靈芳之事者。"

余曰:"云何?"

曰:"勸我要求阿嬸,早訂婚約。但吾嬸之意,則在蓮佩。"

余曰:"蓮佩何如人耶?"

曰:"彼為吾嬸外甥,幼工刺繡,兼通經(jīng)史,吾嬸至愛之。"

余即接曰:"子亦愛之如愛靈芳耶?"

莊湜微嘆而答曰:"吾亦愛之如吾嬸也。"

余曰:"然則二美并愛之矣?"

莊湜復嘆曰:"君思'弱水三千'之義,當識吾心。"

余曰:"今問子,心所先屬者阿誰?"

曰:"靈芳。"

余曰:"子先覿面者為蓮佩,而先屬意者乃靈芳,其故可得聞歟?"

曰:"前者吾游京師,正袁氏欲帝之日。某要人者,吾故人也,一日,招我于其私宅,酒闌,出文書一紙,囑余譯以法文。余受而讀之,乃通告列國文件,盛載各省勸進文中之警句,以證天下歸心袁氏。余以此類文句,譯成國外之語,均虛妄怪誕、諂諛便辟之辭,非余之所能勝任也,于是敬謝不敏。某要人曰:'子不譯之,可,今但懇子聯(lián)名于此,愿耶?'余曰:'我非外交官,又非元老,何貴署區(qū)區(qū)不肖之名?'遂與某要人別。三日,有巡警提余至一處,余始知被羈押。時杜靈運為某院秘書,聞吾為奸人所陷,鼎力為余解免。事后棄職,周游大地,今羈瑞士。靈運弱冠失父,偕靈芳游學羅馬四年,兄妹俱有令名者也。當余新歸海上,偕靈運卜居涌泉路,肥馬輕裘與共。靈運將行,余與之同攝一小影,為他日相逢之券。積日靈運微示其賢妹之情,拊余肩而問曰:'亦有意乎?'余感激幾于泣下,其時吾心許之,而未作答詞焉。吾思三日,乃將靈運之言聞于叔嬸,叔嬸都不贊一辭,吾亦置之不問。一日,靈運別余,蕭然自去。靈運情義,余無時不深念之。顧雖未見其妹之面,而吾寸心注定,萬劫不能移也!"

余曰:"子既愛之,而不愿見之,是又何故?"

莊湜曰:"始吾不敢有違叔父之命也。"

余曰:"佳哉,為人子侄,固當如是。今吾思令叔之所以不欲子與靈芳相見者,亦以子天真誠篤,一經(jīng)女子眼光所攝,萬無獲免。此正令叔慈愛之心所至,非猜薄靈芳明矣。吾今復有一言進子:以常理度之,令叔嬸必為子安排妥當,子雖初心不轉(zhuǎn),而蓮佩必終屬子。子若能急反其所為,收其向靈芳之心,移向蓮佩,則此情場易作歸宿,而靈芳亦必有諒子之一日。不然者,異日或有無窮悲慨,子雖入山,悔將何及?"

余言至此,莊湜面色頓白,身顫如冒寒。余頗悔失言,然而為莊湜計,舍此再無他言可進。余待莊湜神息少靖,乃去。

數(shù)日,其叔嬸果挈莊湜居于江灣之別業(yè)。余往訪之,見其叔手《東萊博議》一卷,坐藤椅之上,且觀且搖其膝。

莊湜引余至其前曰:"阿叔,此吾友曼殊君,同吾游武林者也。"

其叔聞言,乃徐徐脫其玳??虼笱坨R,起立向余略點其首,問曰:"自上海來乎?"

余曰:"然。"

又曰:"吾聞汝足跡半天下,甚善,甚善。今日天色至佳,汝在此可隨意游覽。"

余曰:"敬謝先生。"

時侍婢將茶食呈于藤幾之上。莊湜引余坐定,其叔勸進良殷,以手取山楂糕、糖蓮子分余,又分莊湜。余密覘其爪甲頗長,且有黑物藏于爪內(nèi),余心謂墨也,彼必善爪書。

茶既畢,莊湜導余觀西苑。余且行且語莊湜曰:"令叔和藹可親,子試自明心跡,于事或有濟也。"

莊湜曰:"吾叔恩重,所命靡不承順,獨此一事,難免有逆其情意之一日,故吾無日不耿耿于懷。跡吾叔心情,亦必知之而憐我!特以此屬自由舉動,吾叔故謂蠻夷之風,不可學也。"

爾時隆隆有車聲,莊湜與余即至苑門。車門既啟,一女子提其纖鞋下地,余靜立瞻之,乃臨存湖上之第二女郎也。女一視余,即轉(zhuǎn)目而視莊湜,含嬌含笑,將欲有言。余知莊湜中心已戰(zhàn)栗,但此時外貌矯為鎮(zhèn)定。

女果有言曰:"聞玉體有恙,今已平善耶?"

莊湜曰:"謝君見問,愈矣。"

女曰:"吾前歸自青島,即往武林探君,不料君已返滬。"言至此,回其清盼而問余曰:"曼殊先生歸幾日矣?"

余曰:"歸已六日。"

女少思,已而復問莊湜曰:"湖上遇靈芳姊耶?"

莊湜曰:"彼時適外出,故未遇之。"

女急續(xù)曰:"然則至今亦未之見面耶?"此語似夙備者。

斯時莊湜實難致答,乃不發(fā)一言。女凝視莊湜,而目中之意似曰:"枕畔贈簪之時,吾一一知之矣。"

少選,侍婢請女入。余同莊湜往草場中,徘徊流盼。忽而莊湜顏色慘白,凝立不動,余再三問之,始曰:"余思及蓮佩前此垂愛之情及阿嬸深恩,而吾今茲愛情所向,乃乖忤如是,中心如何可安?復悟君前日訓迪之言,吾心房碎矣!"

余見莊湜憂深而言婉,因慰之曰:"子勿戚戚弗寧,容日吾當代子陳情于令叔,或有轉(zhuǎn)機,亦未可料。"實則余作此語,毫無把握。然而溺于愛者,乃同小兒,其視吾此語,亦如小兒聞人話餅,莊湜又焉知余之所惴惴者耶?

余辭莊湜歸,中途見一馬車瞥然而過,車中人即蓮佩也,其眼角頗紅。余心嘆此女實天生情種,亦橫而不流者矣。方今時移俗易,長婦姹女,皆競侈邪,心醉自由之風,其實假自由之名而行越貨,亦猶男子借愛國主義而謀利祿。自由之女,愛國之士,曾游女、市儈之不若,誠不知彼輩性靈果安在也!蓋余此次來滬,所見所聞,無一賞心之事。即舊友中不少懷樂觀主義之人,余平心而論,彼負抑塞磊落之才,生于今日,言不救世,學不匡時,念天地之悠悠,惟有強顏歡笑,情郁于中,而外貌矯為樂觀,跡彼心情,茍謂諸國老獨能關心國計民生,則亦未也。

迄余行至黃浦,時約十句鐘,捫囊只有銅板九枚,心謂為時夜矣,復何能至友人住宅?昔余羈異國,不能謀一宿,乃往驛路之待客室,吸煙待旦;此法獨不能行之上海。余徑至一報館訪某君。某君方埋首亂紙堆中,持管疾書,見余,笑曰:"得毋謂我下筆千言,胸無一策者耶?"

余曰:"此不生問題者也。夜深吾無宿處,故來奉擾。"

某君曰:"甚善。吾有煙榻,請子先臥,吾畢此稿,即來共子敘談。吾每日以'勛爵勛爵,入閣入閣'諸名詞見累,正欲得素心人一談耳。"

余問曰:"子于何時就寢?"

某君曰:"明晨五六句鐘始能就寢。子不知報館中人,一若依美國人之起臥為準則耶?"

余曰:"然則聽我去睡,明晨五六句鐘,適吾起時也。"

某君曰:"子自臥,吾自為文。"

余乃和衣而睡。

明晨,余更至一友人家。友人顧問余曰:"子冬衣猶未剪裁。何日返西湖去?"

余曰:"未定。"

友人出百金紙幣相贈曰:"子取用之。"

余接金,即至英界購一表,計七十元,意離滬時以此表還贈其公子上學之用,亦達其情。余購表后,又購呂宋煙二十元之譜,即返向日寄寓友人之處。

翌日,接莊湜箋,約余速往。余既至,莊湜即牽余至臥室,細語余曰:"吾嬸明日往接蓮佩來此同住。吾今殊難為計,最好君亦暫寓舍間,共語晨夕;若吾一人獨居,彼必時來纏擾。彼日吾冷然對之,彼悵惘而歸,吾知彼必有微言陳于吾嬸也。"

余曰:"尊嬸尚有何語?"

莊湜曰:"此消息得之侍婢,非吾嬸見告者。"

余曰:"余一周之內(nèi),須同四川友人重赴西湖,愧未能如子意也。"

莊湜曰:"使君住此一周亦佳,不然者,吾惟有逃之一法。"

余即曰:"子逃向何處?"

莊湜曰:"吾已審思,如事迫者,吾惟有約靈芳同往蘇州或長江一帶商埠。"

余曰:"靈芳知子意否?"

莊湜曰:"病院一別,未嘗再見,故未告之。"

余曰:"善,余來陪子住,細細商量可也。子若貿(mào)然他遁,此下下策,余不為子取也。"

余是日即與莊湜同居,其叔嬸遇余,一切殷渥,余甚感之。

明日,蓮佩亦遷來南苑,所攜行李甚簡單,似不久住也者。余見莊湜與蓮佩每相晤面,亦不作他語,但莞爾示敬而已。有時見蓮佩佇立廳前,莊湜則避面而去,蓮佩故心知之而無如何也。

一日,天陰,氣候頗冷,余同莊湜閑談書齋中。忽見侍婢捧百葉水晶糕進曰:"此燕小姐新制,囑饋公子并客。"莊湜受之。

侍婢去未移時,而蓮佩從容含笑入齋,問起居。莊湜此時無少驚異,亦不表殷勤之貌,但曰:"多謝點心。請燕小姐坐近爐次,今日氣候甚寒也。"

蓮佩待余兩人歸原座,乃斂裾坐于爐次,蓋服西裝也。上衣為雪白毛絨所織,披其領角。束桃紅領帶,狀若垂巾。其短裾以墨綠色絲絨制之。著黑長襪。履十八世紀流行之舄,乃元色天鵝絨所制,尖處結(jié)桃紅Ribbon。不冠,但虛鬟其發(fā)。兩耳飾鉆石作光,正如烏云中有金星出焉。

余見莊湜危坐,不與之一言,余乃發(fā)言問曰:"燕小姐嘗至歐美否?"

蓮佩低鬟應曰:"未也。吾意二三年后,當往歐洲一吊新戰(zhàn)場。若美洲,吾不愿往,且無史跡可資憑睇,而其人民以Make money為要義,常曰:'Two dollars is always better than one dollar.'視吾國人直如狗耳,吾又何顏往彼都哉?人謂美國物質(zhì)文明,不知彼守財虜,正思利用物質(zhì)文明,而使平民日趨于貧。故倡人道者有言曰:'使大地空氣而能買者,早為彼輩吸收盡矣。'此語一何沉痛耶!"

言已,出素手加煤于爐中。莊湜乘間取書自閱。蓮佩加煤既已,遂辭余兩人,回身斂裾而去。

余語應湜曰:"斯人恭讓溫良,好女子也。"

莊湜愁嘆不語。余乃易一新呂宋煙吸之,未及其半,莊湜忽拋書語余曰:"此人于英法文學,俱能道其精義,蓋從蘇格蘭處士查理司習聲韻之學五年有半,匪但容儀佳也。此人實為我良師,吾深恨相逢太早,致反不愿見之,嗟夫,命也!"

莊湜言時,含淚于眶。頃之,謂余曰:"君今同我一訪靈芳可乎?其兄久無書至,吾正憂之。"

余曰:"可。"遂同行。

至巴子路,問其婢,始知靈芳母女往昆山已數(shù)日,乃悵悵去之。比歸別業(yè),則見蓮佩迎于苑門之外,探懷出一函,呈莊湜曰:"是靈芳姊手筆,告我云已至昆山,不日返也。"

翌日,天氣清明。飯罷,莊湜之嬸命余等同游。其別業(yè)舊有二車,此日二車均多添一馬,成雙馬車。是日,蓮佩易紫羅蘭色西服。余等既出,途中行人莫不舉首驚望,以蓮佩天生麗質(zhì),有以惹之也。甫至南京路,日已傍午,余等乃息于春申樓進午餐焉。當余等憑闌俯視之際,余見靈芳于馬路中乘車而過,靈芳亦見余等;但莊湜與蓮佩并語,未之見,余亦不以告之。餐罷,即往惠羅、匯司諸肆購物,以蓮佩所用之物,俱購自西肆者。是日,蓮佩倍覺欣歡,乃益增其媚。莊湜即奉承嬸氏慈祥顏色,亦不云不樂。余即類星軺隨員,故無所增減于胸中。蓮佩復自購泰西銀管四枝,贈莊湜一雙,贈余一雙;觀劇之雙眼鏡二,莊湜一,余一。諸事既畢,即往徐園,而徐家匯,而梁國,而崔圃。

游興既闌,莊湜請于其嬸曰:"今夕不歸別業(yè),可乎?"

其嬸曰:"不歸,固無不可,但旅館太不潔凈。"

莊湜曰:"有西人旅舍曰圣喬治,頗有幽致。如阿嬸愿之,吾今夕當請阿嬸觀泰西歌劇。"

其嬸即曰:"今夕聞歌,是大佳事,但汝須恭請燕小姐為我翻譯。"

莊湜曰:"善。"

向晚,余等遂往博物院劇場。至則泰西仕女云集,蓋是夕所演為名劇也。蓮佩一一口譯之,清朗無異臺中人,余實驚嘆斯人靈秀所鐘。余等已觀至兩句鐘之久,而蓮佩猶滔滔不息。忽一烏衣子弟登臺,怒視坐上人,以凄麗之音言曰:

"What the world calls Love, I neither know nor want. I know God's love, and that is not weak and mild. That is hard even unto the terror of death, it offers caresses which leave wounds. What did God answer in the olive grove, when the Son lay sweating in agony, and prayed and prayed: 'Let this cup pass from me!' Did he take the cup of pain from his mouth? No, child, he had to drain it to the depth."

蓮佩至此,忽停其懸河之口。莊湜之嬸問之曰:"何以不譯?"再問而蓮佩已呆若木雞。

余與莊湜俱知蓮佩爾時深為感動。但莊湜之嬸以為優(yōu)人作狎辭,即亦不悅,遂命余等歸于旅邸。既歸,余始知是日為蓮佩生日也。

明日凌晨,蓮佩約莊湜共余出行草地中,行久之,蓮佩忽以手輕扶莊湜左臂,低首不語,似有倦態(tài),梨渦微泛玫瑰之色。莊湜則面色轉(zhuǎn)白,但仍順步徐行。比至廊際,余上階引彼二人至一小客室,謂莊湜曰:"晨餐尚有一句半鐘,吾儕暫歇于此。子聽鳥聲乎?似云:'將卒歲也。'"

蓮佩聞余言,引領外盼,已而語莊湜曰:"汝觀郊外木葉,半已零墜,飛鳥且絕跡,雪景行將陳于吾人睫畔。"且言且注視莊湜。奈莊湜一若罔聞,拈其表鏈,玩弄不已。

余忽見有旅客手執(zhí)球網(wǎng),步經(jīng)客室而去,余亦隨之往觀,已有二女一男候此人于草地。余觀彼四人擊網(wǎng)球,技甚精妙,余返身欲呼莊湜、蓮佩同觀。豈料余至客室,則見莊湜猶癡坐梳花椅上,目注地毯,默不發(fā)言;蓮佩則偎身于莊湜之右,披發(fā)垂于莊湜肩次,哆其唇櫻,睫間頗有淚痕,雙手將絲巾疊折卷之,此絲巾已為淚珠濕透。二人各知余至。蓮佩心中似謂:"吾今作是態(tài)者,雖上帝固應默許;吾鐘吾愛,無不可示人者。"而莊湜此時心如冰雪。須知對此傾國弗動其憐愛之心者,必非無因,顧蓮佩芳心不能諒之,讀者或亦有以恕蓮佩之處。在莊湜受如許溫存膩態(tài),中心亦何嘗不碎?第每一思念"上帝汝臨,無二爾心"之句,即亦凜然為不可侵犯之男子耳。

余問莊湜曰:"尊嬸睡醒未?"

莊湜微曰:"吾今往謁阿嬸。"遂借端而去。

蓮佩即起離椅,就鏡臺中理其發(fā),而后以絲巾凈拭其靨。余中心甚為蓮佩凄側(cè),此蓋人生至無可如何之事也。

迄余等返江灣,莊湜頻頻嘆喟,復時時細詰侍婢。是夕,余至書齋覓書,乃見莊湜含淚對燈而坐。余即坐其身畔,正欲覓辭慰之,莊湜凄聲語余曰:"靈芳之玉簪碎矣!"

余不覺驚曰:"何時碎之?何人碎之?"

莊湜曰:"吾俱不知,吾歸時,即枕下取觀始知之。"

莊湜言已,嗚咽不勝。適其時蓮佩亦至,立莊湜之前問曰:"君何謂而哭也?或吾有所開罪于君耶?幸相告也。"

百問不一答。蓮佩固心知其哭也為彼,遂亦即莊湜身畔,掩面而哭。久之,侍婢扶蓮佩歸臥室。余見莊湜戰(zhàn)栗不已,知其病重矣,即勸之安寢。

明晨,余復看莊湜。莊湜見余,如不復識,但注目直視,默不一言。余即時請謁其叔,語以莊湜病癥頗危,而稍稍道及靈芳之事,冀有以助莊湜于毫末。

其叔怒曰:"此人不聽吾言,狂悖已甚。煩汝語彼,吾已碎其玉簪矣。此人年少任情,不知'衒女不貞,衒士不信',古有明訓耶?"言已,就案草一方,交余曰:"據(jù)此人病狀,乃肝經(jīng)受邪之癥,用人參、白芍、半夏各三錢,南星、黃連各二錢,陳皮、甘草、白芥子各一錢,水煎服,兩三劑則愈。煩為我照料一切。"言時浩嘆不置。

余接方,嗒然而退,招侍婢往藥局配方。侍婢低聲語余曰:"燕小姐昨夜死于臥室,事甚怪。主母戒勿泄言于公子。"

余即問曰:"汝親見燕小姐死狀否?"

侍婢曰:"吾今早始見之,蓋以小刃自斷其喉部也。"

余曰:"萬勿告公子。汝速去取藥。"

及余返莊湜臥內(nèi),莊湜面發(fā)紫色,其唇已白,雙目注余面不轉(zhuǎn)。余問:"安否?"累問,莊湜都如不聞。

余靜坐室中待侍婢歸。莊湜忽而搖首嘆息,一似知蓮佩昨夕之事者。然余心料無人語彼,何由知之?忽侍婢歸,以藥付余,復以一信呈莊湜。莊湜觀信既已,即以授余,面色復變而為青。余側(cè)身撫其肩。莊湜此時略下其淚,然甚稀疏。余知此乃靈芳手筆,顧今無暇閱之。更遲半句鐘,侍婢將湯藥而進。莊湜徐徐服之,然后靜臥。余乃乘間披靈芳之信覽之,信曰:

湜君足下:

病院相晤之后,銀河一角,咫尺天涯,每思隆情盛意,即亦點首太息而已。今者我兩人情分絕類!前日趨叩高齋,正君偕蓮姑出游時也,蒙令叔出肺腑之言相勸。昔日遺簪,乃妾請于令叔碎之,用踐前言者也。今茲玉簪既碎,而吾初心易矣。望君勿戀戀細弱,須一意憐愛蓮姑。妾此生所不與君結(jié)同心者,有如皦日。復望君順承令叔嬸之命,以享家庭團圓之樂,則薄命之人亦堪告慰。嗟乎!但愿訂姻緣于再世,盡燕婉于來生。自茲訣別,夫復何言!

靈芳再拜

余觀竟,一嘆莊湜一生好事已成逝水,一嘆蓮佩之不可復作,而靈芳此后情境,余不暇計及之矣。

莊湜忽醒而吐,余重復搓其背。莊湜吐已,語余曰:"靈芳絕我,我固諒之,蓋深知其心也。惜吾后此無緣復見靈芳,然而……"

言至此,咽氣不復成聲。余即扶之而臥,直至晚上,都不作一言。

余囑侍婢好好看視,冀其明日神識清爽,即可仍圖歡聚。余遂離其病榻,歸寢室。然余是夕已震恐不堪,亦惟有靜坐吸煙,連吸十余支,始解衣而睡,出新表視之,不覺一句半鐘。余甫合眼,忽聞有人啟余寢室之門,望之,則見侍婢持燭倉皇,帶淚而啟余曰:"公子氣斷矣!"

余急起趨至其室,按莊湜之體,冷如冰霜。少間,其叔嬸俱至。其叔舍太息之外,無他言。惟其嬸垂淚顫聲撫莊湜曰:"汝真不解事,累我至此田地。"言已復哭。

天明,余亟雇車馳至紅橋某當鋪,出新表典押,意此表今不送人亦無不可。余既典得四十金,即出,乃遇一女子,其面右腮有紅痣如瓜子大。猛憶此女乃靈芳之婢,遂問之曰:"靈姑安否?"

女含淚不答。余知不佳。時女引余至當鋪屋角語余曰:"姑娘前夕已自縊,恫哉!今家中無錢部署喪事,故主母命我來此耳。"

余聞此語,傷心之處,不啻莊湜親聞之也。

遲三日,為莊湜出葬之日,來相送者,則其遠親一人,同學一人,都不知莊湜以何因緣而殞其天年也。既安葬于眾妙山莊,余出厚資給守山者,令其時購鮮花,種于墳前,蓋不忍使莊湜復見殘英。

今茲莊湜、靈芳、蓮佩之情緣既了,彼三人者,或一日有相見之期,然而難也。

非夢記

吾邑汪玄度,老畫師也,其人正直,為里黨所推。妻早亡,剩二女,長曰薇香,次曰蕓香,均國色,玄度自教二女繪事。有燕生名海琴者,其父與玄度世交,因遣之從玄度學。既三年,頗得云林之致,而生孜孜若無能也。玄度愛生如己子,欲以薇香妻之;生之父母,俱皆當意。生行年十二,遭母喪,父挈之博游西樵。逾年歸,將為生行訂婚之禮,不料以消渴疾卒,生惟依其嬸劉氏。后三年,玄度重以姻事聞于劉,劉意殊不屬,乃婉言曰:"待之,待之,更三年議此未遲也。"

一日,劉假無心之詞,問生曰:"汝愛薇香否?"

生視地不答。

劉曰:"薇香,好女子也,惟我問諸算命先生矣,恐不利于汝,故為汝辭之耳。"

生愈不語。

過四日,生得沉疾,劉百問不一答。劉心知其理,耳語之曰:"我有甥女鳳嫻,與薇香不上下,定為汝娶之,勿戚也。薇香但善畫,須知畫者,寒不可衣,饑不可食;豈如鳳嫻家累千金,門當戶對者耶?"

生不語如故。

又過五曰,生病稍痊。劉大悅,命侍婢阿娟以玫瑰點心進之。

詰朝,生徐行至燕處之室。甫入,見劉與一靚妝之女郎共話。女突見生,即起立欲避。生凝矚不轉(zhuǎn)。劉見生,慰問倍切,忽而微哂,引女郎之手,即問生曰:"昨日點心美乎?"

生曰:"厥制滋佳。"因問所自來。

劉向女郎言曰:"汝今曰更為海琴多制百枚,彼病新瘥,食量必倍于汝。"

此時,女郎紅上梨渦。生肅然欲退,劉止之,笑曰:"海琴今日見嘉賓不拜,何也?既啖人家點心,不當?shù)乐x耶?"

生如言,與女郎為禮。女亦莞爾,盈盈下拜。此覿面之始也。停午,女親持重酪及餅子饋生,生亦欣然相受。抵暮,生患又發(fā),體中溫度逾四十。第二日,人略清爽,復見女郎軟步溫香,捧藥而進。自是,殷勤調(diào)護,彼此默不一言。

一夕,生目稍瞑,忽覺有人即枕畔引生右手,加諸鼻端聞之,復傾首以唇櫻微微親生之腮。迄生張目而視,則女郎悄立于燈畔,著雪白輕紗衫,靡顏膩理。二人眼光頻頻相對,生中心愈覺搖搖。久之,微啟女郎曰:"阿姊悴矣。"又曰:"何事見教?敬煩阿姊以芳名見告。"

女低鬟不應。

有間,生再問曰:"嬸娘安睡未?"

女又不應,然見生發(fā)問,若欣欣然有喜色,即探懷出一嵌珠小盒授生,回身而去。

厥后,生久不睹女郎,乃私叩阿娟曰:"前日女郎何人也?"

阿娟笑而不答。他日又問,附耳曰:"汪家薇香,公子認得未?"

既而,生自念薇香貞默達禮,吾雖在病中,豈容為我侍側(cè)?矧以香盒見貽,于禮尤悖。生不見薇香七稔,然幼小之時,知其腰纖細,發(fā)茂密,及其雙渦動處,今日尚歷歷憶之。繼而更設一想,謂此女郎或吾在夢中所遇,非真薇香,殆阿娟紿我耳。執(zhí)盒細瞻之,異常精好,凝香如故,則又明明非夢。使阿娟之言屬實,何以容發(fā)并不符協(xié)?此際百思亦不能得其真。綜之,此女郎非薇香,即鳳嫻,非鳳嫻,即薇香,舍此二人,嬸娘決無遣看病榻之理。由是往復推勘,如入魔不醒。忽而急起呼曰:"阿娟,汝趣告主母,公子非薇香,即畢生不娶也。"

數(shù)日,生似愈而非愈。劉復慰曰:"汝須自寧其神,明春為汝娶薇香也。"

生自此日,為狀微適。有僧名遣凡者,與生素舊,微窺其情,隨時示以《般若》意旨,令自開悟。而生執(zhí)于滯情,疑信參半。

破夏,遣凡約生赴鼎湖,居報恩寺四十余曰,病仍弗瘳。一日,生泛舟過一橋,有二女行釣水邊,微風動裾,風致乃如仙人。生審覘之,的與垂髫時無參差,正薇香姊妹也。心躍然動不已,知阿娟之言果妄。既歸,訪之小沙彌,方知玄度寄寓寶幢南院。

明日,晨齋畢,生謁玄度。玄度粗衣垢面,而神宇高古,方伏案作畫,畫松下一老僧,獨坐彈琴,一鶴飛下。既竟,命生為題之。生接筆構(gòu)思,少選,書一絕句曰:

海天空闊九皋深,飛下松陰聽鼓琴。

明日飄然又何處?白云與爾共無心。

玄度自捻其須曰:"字跡類女子,然小詩可誦也。"已而告生曰:"吾來已兩月。一二日須返里,為先人修墓。汝軟弱,于此靜養(yǎng)為宜,吾事畢,即來看汝。"

生聞言,戚然改容,知不能與薇香于此圖良會也,遂辭其師,出門惘惘。路上遇韋媼迎面言曰:"久未見公子,公子面容瘦峭,何也?我正有無窮之言,宜加質(zhì)問,公子許我乎?"

生心滋異,回憶媼是薇香奶母,慈祥之人也,恭謹答曰:"惟媼之命。"

媼第一問曰:"頗聞人言,公子已定婚,其人麗且富也,非歟?"

生曰:"未之前聞。"

第二問曰:"公子髫齡時,與薇香甚相親愛,今公子憶念之乎?"

生曰:"深憶之。"

第三問曰:"薇香曾有何物贈公子?"

生曰:"有其亡母所遺波斯國合心花釵。"

第四問曰:"今猶在否?"

生曰:"珍藏之。"

最后第五問曰:"公子愛花釵,抑愛表妹之香盒耶?"

生始聳然不能為辭,相顧良久,反問媼曰:"媼哪由知香盒事?"

媼不答,即正色言曰:"薇香傾心向公子以來,匪日不思公子,密告我曰:'不偶公子,不如無生。'我深念薇香雖貧,公子夙稱風義,固如是負一女子耶?"

生從容答曰:"我心亦如薇香。此事稟父母之命,我實誓此心;天下女子,非薇香不娶也!"遂將得病受盒諸事,一一白媼。媼始省劉之用心,并非公子忘懷。

生瀕行,曰:"上帝在天,矢死不移吾志!"

媼曰:"佳哉,公子之言也!公子珍重千萬!我他日會令薇香見公子,望公子勿泄于人。"

生歸寺中,日思日懼,知劉果無意于薇香。一日,閑步至山門,見柳瘦于骨,山容蕭然,知清秋亦垂暮矣,即以此日辭遣凡歸家。遣凡勉之曰:"子有夙慧,我深信之。毋近綽約,自不沉煩惑之海,子其念之。"

生抵家,日伺韋媼之踐其前約。忽而阿娟趨至,瞪目謂生曰:"公子且登樓,有事相告。"

生果從之登樓。阿娟當窗以千里鏡授生,遙指澤邊言曰:"公子諦視之,勿誤也。"

生引鏡臨眺,遠遠一女子,倚風獨盼,審視,赫然薇香也。俄一男子步近其前。生覺手足酥軟,墜鏡于地。阿娟扶之下樓,生幾半曰不動。

阿娟乘間曰:"言之,或勿訝耶?吾見此狀不一次矣,以公子不在家,未即進言于公子。前時公子見問侍湯藥者何人,吾以為薇香,今則知實為公子表妹鳳嫻也。表妹幽閑貞靜,愛公子罔有悛心;而薇香之為人,公子殆有以見之矣。然公子當日要吾告主母,非若人不娶,吾誠不知公子于義何???或公子未知其人底細。主母時亦有言,在理應為公子娶薇香,然而婚姻事大,既微聞此女有解佩遺簪之行,則此女何得污吾公子?主母故遣表妹一見公子,以試公子懷抱。奈何公子不察,口口聲聲,謂非薇香不要,至于苦病連綿。今公子自思,豈可以金玉之質(zhì),為衒女摧折?其憨真不值薇香之一笑。公子誠能自凈其心,一依主母之命,則吾亦借公子洪福,承迎公子,終身享有齊眉之樂。愿公子審思之。"

阿娟言畢,生注目視幾上書篋,默不一語。

明日,阿娟引鳳嫻入生之室,而告生曰:"公子病中存問之人也。"言已遂行。

鳳嫻始以輕婉之聲啟生曰:"表兄玉體少安耶?"

生應曰:"敬謝表妹。"

二人寂然而立,空庭落葉,二人一一聽之。鳳嫻覘生睫間似有淚痕,婉慰之曰:"望蒼蒼者佑表兄無恙。"

言已乃出。既而稍停趾,似待生發(fā)言。生果有言曰:"請表妹得閑來坐。"

鳳嫻既去,生復悄然自念。移時即啟書篋,出花釵,以帨抆淚,然后裹之,呼阿娟告曰:"為我敬還薇姑,言公子家法嚴,不容久藏此物也。"

一日,淡云微雨,鳳嫻獨至生室,助生理浴衣。壁上有鏡,鳳嫻對鏡而坐。俄而徐徐引其眉角向生,言蘇州女子于傅粉一道,獨有神悟。蓋鳳嫻生長蘇州,好纖纖而談蘇州之事,間以昵辭。生但唯唯。繼而坐于生側(cè),卷其纖指央生曰:"表兄試猜吾中指何在?"

生猜之不中。鳳嫻微笑,執(zhí)生之手,自脫珊瑚戒指,為生著之,遂以靨親生唇際,欲言而止者再,乃囁嚅言曰:"地老天荒,吾愛無極。"言已,竟以軟玉溫香之身,置生懷里。

生自還釵之后,心緒凄愴,甚于亡國。鳳嫻備悉其事,故沾沾自喜,以為生正在回心轉(zhuǎn)意,徐徐輸以情款,即垂手而得。劉即時時引生同鳳嫻游履苑中。生益憮然,覺天下無一事一物,能令其心生喜悅者。猛憶遣凡平昔所言,款款近情,殊非虛妄。作計既定,即托病,辭劉重往鼎湖。劉不知生已絕意人世,頻使鳳嫻傳問。生則凡百求棄于鳳嫻。而鳳嫻?jié)馇槊垡?,日益加切?/p>

一日,大霧迷漫,生晨起引目望海,海沉沉無聲。久之,亦似沉吟語曰:"世人夢中,悠然自得真趣;若在日間,海闊天空,都無意味也。"

生正在垂眉閉眼,適其時微聞足音,憬然回顧。則鳳嫻、阿娟同至。生延坐曰:"謝表妹遠道臨存。"

鳳嫻曰:"我來求教,何言謝也?"忽而愕視生曰:"表兄胡為顏色猝變?寺中風露侵人。表兄今日同吾歸乎?"

生乃凝思曰:"表妹勿為吾憂,吾山居樂也。"

阿娟將荔枝進生,鳳嫻為生擘之。此時各有心緒,脈脈不宣。阿娟既退,鳳嫻含笑問曰:"有人詠荔枝殼云:'莫道紅顏多薄命,昨宵曾抱玉郎來。'二語工乎?"

生似有所念,已乃漫應曰:"工。"

鳳嫻方欲再言,生頗踧踖,時見天際雁群,忽而中斷,至于遙遙不見,遂對鳳嫻脫口言曰:"累勞玉趾,良用歉仄。既承垂愛,今有至言相告:吾多病,殆不能歸家,即于寺中長蔬拜佛,一報父母養(yǎng)育之恩,一修來生之果。幸表妹為白嬸娘,請嬸娘哀恕之。"

鳳嫻聞言,蘊淚于睫,視生曰:"表兄,此言何謂?吾豈敢傳于尊嬸?須知吾身未分明,萬一尊嬸聞此言,以為吾必有所開罪于表兄,則吾與表兄無相見之日,表兄彬彬溫藹之人,豈忍之乎?吾亦知有一人牽表兄之臆,顧其人弗端,人皆知之,表兄寧無所聞?今表兄忽以此言相示,且問吾謬戾至于何地?嗟夫!表兄傾聽之:海潮澌澌,是吾瘞身處也!"言訖,嗚咽不已。

此時情網(wǎng)彌天而下,生莫知所可。又見鳳嫻已清瘦可憐,竟以手扶鳳嫻,恍然凝思。既而變其詞曰:"表妹既知吾言為有因,則必宥其離世之志。表妹高義干云,吾豈無感紉在心?適所言肆甚,須知吾心房已碎,不知為計,還望表妹憐而恕我。表妹慎勿哭,人且來。"

鳳嫻即曰:"然則表兄知所趨避矣?"

生欷歔答曰:"自今以去,常接表妹歡笑,不得謂非上蒼垂愍。"

鳳嫻此時如石去心,復露其柔媚之態(tài),抱生,以己頰偎生之頰,已而力加親吻,遂與生別。

生一夕聞僧言,玄度重來寶幢養(yǎng)疴。攜燈參謁,則玄度病頗沉頓,二女并侍榻側(cè)。薇香見生入,即避座而去。蕓香垂其雙睫,似不欲視生也者。玄度視生,乃無一言。時方雨甚,韋媼堅留生宿隔院。夜已深沉,媼持燭來視,亦甚致敬禮,已而突詰生曰:"公子前此使阿娟期薇香于澤畔,公子乃忽爽其約,而遣他人替代,宜乎薇香不與之言而返。敢問公子何以對薇香?其時吾曾謁公子之門,阿娟答言公子已外出。公子豈知薇香憂迫之情而憐恤之耶?薇香初意本不欲出,吾特以公子情深義重,力加勸勉,始毅然赴命耳。"

生聞言,心為一震,即倉皇答曰:"此何日事?吾未嘗有是約也。"

媼思之,復曰:"是亦不能無問。然則花釵亦非公子親交阿娟者耶?"

生曰:"花釵固吾親交阿娟,令返薇香。"

媼曰:"意何在也?"

生曰:"此語何能答?亦不須問。今實告吾媼,吾此來鼎湖,不久當祝發(fā)為僧……"生至此,咽塞不能續(xù)言,乃逆吞其淚,顫聲曰:"請嫗語吾親愛之人,釵去而寸心存也!"

媼此時愀然作色曰:"前朝公子與一送眼流眉者相抱而泣,沙彌共見之,此曷為而然者耶?始吾嘆公子信義多情,吾今然后知公子矣。"

媼與生對答時,薇香潛立戶外,一一俱聞之。既返,踞椅于邑,抽刀遽欲自剄,聞其父呻楚聲,則又自止,若是者三。頃之,與蕓香共寢,蕓香言相生儀表,決非負心之人。薇香斗憶生言"寸心存",猶有藕斷絲連之意,又思答媼之第一語,中心油然暗喜,意必有人誑生,則他時二人親證,自能回復其心。

是夜,雨滴不止,生亦不能成寐,思媼之言,實出至誠,知前時所見,實薇香見紿于人。愈思則愈見薇香淑質(zhì)貞亮,決其人無他遇。天明,將還釵本末陳露于媼,深自引咎。乃歸寺,汲汲無歡。

無何,玄度病卒,生出資營葬于寶幢,媼遂同薇香姊妹歸鄉(xiāng)。生亦以劉命催歸。歸時已不見鳳嫻,生始責阿娟妄言傷正。阿娟忐忑曰:"不敢,既不許吾為知言,公子當后識耳。"

越日,劉謂生曰:"汝終日容色不悅,何也?汝須自珍重,月內(nèi)我為汝定鳳嫻為婦,臘月涓吉成禮,百年之好,吾為汝慶。汝前謂非薇香不娶,此汝年鬢尚輕,不曉世事。薇香德素何如,今姑勿論,使其人卓然貞白,娶之不但無一星之益,人且藐吾家世。我仔細回環(huán),所以必為汝娶鳳嫻者,門戶計耳,非我故為猜薄薇香。鳳嫻亦婉惠可愛,何悖于汝?今汝須靜聽吾言,勿為他人所惑,此男兒立身之道也。"

生跪劉之前,力爭曰:"我負薇香,獨謂義何?"

劉怒曰:"汝但博一女子歡心,視我之言為囈辭耶?"

生此時知劉意不可挽回,時日西夕,生往叩薇香之門。韋媼肅之入,生告之故,媼令薇香庭迎。是夕,月寒霜冷,生肢體戰(zhàn)動,無以致辭。忽進抱薇香于懷,兩人胸際沉浮呼吸,息息皆聞。

良久,薇香回其含赪之面,就生微嘆曰:"君既迫于家庭之命,則吾又豈容違越?愿自保愛,毋以一女子傷君之懷。吾銜恩戀德,以至于今者,以君或能娶我耳。不謂天心已定,何必更言?今茲猶得接君眉宇,于吾福命已足,復何憾也?"

言已,仡然以其蔥纖,輕推生手,辭生而入,不欲以淚眼向生也。生惶懼而還,不知所以。

翌晨,生忽不見蹤跡,三日并無音耗。劉以薇香誘生訟于官,官乃刑鞫薇香,薇香無言,遂押薇香于女牢,生不知也。薇香顏色憔悴,不可復言,然自念為生之故而受厄,甘也。生辭家行至虎山,盈眸寂樂,乃為僧。數(shù)十晨夕,憶薇香不已,請一村嫗潛修音問。蕓香得書,辭甚瑰麗。蕓香不敢泄其事,便同韋媼尋生,欲生歸,一白其姊之冤。二人至欽州,值江上盜賊蜂起,劫蕓香以去。媼望門乞食。薇香不知也。

先是邑中有巨富姓陳名道者,求生之畫,累年不得,厥心違怨。偶游虎山,忽見生,即歸,具稟有司,謂生與石劍儒同黨,今潛跡沙門,恐有犯上之事。時巡撫某公,素知生名,因親往寺中,與生閑談,甚敬愛之;臨行,密以實情告生,令即去。及生離山未半日,而某公捕生之緹騎發(fā)矣。

生窮寒路次,由是變易姓名,鬻畫為生。兩閱月,至煙村,地去大良十數(shù)里。有老人見生行步容色可憐,款生于別館。生一夕獨坐凝思,冀伊人之入夢也。忽見鳳嫻竊步入室,容發(fā)如舊,生驚愕欲絕。鳳嫻審視生,滅燈同坐,微微太息。然后低聲言曰:"表兄勿駭,老人吾祖也。今晨聞婢輩談客窈窕無雙,又見手筆,知是表兄。比聞官府求表兄頗急,未審何因?幸表兄不以前事告吾祖父。似未知表兄今欲何行?"

生默坐不應。

鳳嫻雙手攬生,凄然下泣曰:"吾愧汝念汝,情何極也!"

已而,生依所教,作書慰劉,將避地大良。鳳嫻為生備資甚豐,將新制鳳文之綬,親為生束之。黎旦,生別鳳嫻。半月,得從間道達大良,止于波羅寺。寺為明時舊構(gòu),風景大佳。生飲水讀書,狷行自喜,人間幻景,一一付之淡忘。僧眾尊敬之。

明年秋,有女眷游息于寺,生瞥見一青衣,面容動靜酷肖蕓香,殷勤瞻矚,問其名居,不告。明晨,生于窗上得蕓香手簡,始知薇香系獄,媼流落無方,生魂膽俱喪。束裝歸家,鳳嫻已俟生久矣。

劉請釋薇香。薇香出獄,自歸屋中,空無一人。生投書薇香,盡言為僧及遇蕓香之事。薇香披文下涕。輒思自裁,又恐貽生母子之忤,遂寄食于鄰媼,為人繡花朵以自度,矢志不嫁人;或勸薇香,薇香不聽也。

忽一夕,生約薇香于疏星之下,以傷切之聲言曰:"父母雙亡,亦有何樂。薇香知吾言中之意乎?"

薇香俯首低聲曰:"知之。"

生曰:"善。吾愛汝,心神俱切,顧運與人忤,吾兩人此生終無緣分矣。今茲汝我前事,都不必提,惟吾兩人后此之心,當如何得其歸宿,則不能不于此夜今時解決之耳。"

薇香再三嘆息,乃謹容答曰:"人生為淚,死為魂耳。吾前此不曾謂君毋以我累君家庭之樂乎?"

生曰:"然,事勢至是,婉戀之情當即斷絕。然而天地綿綿,我今試問汝立志不嫁他人,亦有以教我作人否?"

薇香曰:"此言何為至于我哉?女子不嫁,尋常事耶。"

生反復與言,終無動志,乃跪薇香之前,言曰:"汝不嫁人,我亦終吾身不娶;嬸娘如見逼者,有死而已!"

薇香扶生于懷,言曰:"是何言耶?君殊亦未為吾計也,須知吾之處境,實不同君,君如學我,是促吾命耳;君果愛我者,舍處順而外,無第二義。望君切勿以區(qū)區(qū)為念,承順尊嬸,一不辜尊嬸之恩,二不負鳳嫻之義。吾今生雖不屬君,但得見君享團圓之福,則所以慰我者不已多乎?"言至此,以指示生曰:"有人!"

生回望,則鳳嫻矗立于后,目光如何,生不能見,但聞鳳嫻微微一嘆曰:"彼何人者?"生枯立如石人。鳳嫻即曰:"向也阿娟謂此女眼色媚人,今乃知果清超拔俗也。"

生復回視,知薇香已去,因嘆曰:"賢哉薇香乎!"

鳳嫻續(xù)曰:"此言良信。表兄盍有以成其志耶?"

生仰天而噓。少間,問鳳嫻曰:"其言一一諦聽否?"

鳳嫻但凝睇而不答。須臾,以臉伏生胸次,言曰:"表兄愛之,固其宜矣,獨弗體尊嬸之心,而云終身不娶?抑以我不肖,弗屑締盟耶?"言時,嬌泣不止。

生知不必更語,為扶將曰:"歸。"

明日,生接薇香書,書僅數(shù)言。生不食而泣,三詣薇香,終不復見。劉與鳳嫻極力慰解。會遣凡來訪,劉便使生經(jīng)營行裝,與遣凡重游大良,冀遣凡有以收束其心。

一日,途中見兩麗人騎細馬而來,其前一人顧盼不舍,其后一人微微以目示意,令生相隨。生知是蕓香,心驟喜,意此行必得薇香跡兆,足不覺隨其后而步。俄至一巨閥,邑邑徘徊。至日落,忽見韋媼出,漫向生曰:"公子佳乎?"且言:在欽州遇盜,與蕓香分散,月前乞食經(jīng)此,托天之庇,復得與蕓香相會;蕓香自遭劫后,江學使以重金購得之,今即此家女公子侍兒也。

生問:"薇香安居?"

媼聞言,恨且嘆曰:"尊嬸真不諒人!"遂執(zhí)生手,嘆喟頻頻。

生戰(zhàn)栗曰:"媼語我,薇香安在?"

媼終不答一言。生趨而返。明日,曉鐘未發(fā),不辭遣凡而去。

生與薇香慕戀事,遣凡微有所聞。爾日遍覓生不得,即馳至生家,生亦未返,乃呼阿娟細詰其事。阿娟略述之。

遣凡曰:"薇香今在何許?"

阿娟云:"薇香自作書紿公子,謂初心已易,即日如大良,囑公子無庸懷顧。兇征即兆于彼夕也。"

遣凡曰:"然則薇香死矣?汝親見其死狀否?"

阿娟云:"韋媼語我,有得素舄于江側(cè)者,薇香遺物也;兼囑勿言于公子。"

遣凡沉思曰:"公子歸來,汝誠勿以此告之。"

爾時鳳嫻在旁,泣詢生歸期。遣凡徐曰:"以我思之,或有相見之日。"

其后年春,遣凡行次五指山,遇一執(zhí)役僧,即生也。見遣凡,不談往事。逾數(shù)月,遣凡見生山居寧謐,遂卷單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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