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騷
《離騷》,屈原自敘政治遭遇和心靈求索的長篇抒情詩?!半x騷”的含義,歷來有離別之憂愁、遭遇憂愁、牢騷、牢商(楚古曲名)以及遣愁等說法。其中當(dāng)以第一說即離愁說最可取??贾T作品內(nèi)容,詩人在遭受政治上的挫折后,內(nèi)心始終有一個解不開的結(jié),即是否離開楚國。詩中請靈氛占卜,請巫咸決斷,都不過是要解開這一心中的結(jié)。如此也可以說“離騷”是“離與不離”或更準(zhǔn)確地說是“離不開”的愁苦。關(guān)于《離騷》的創(chuàng)作年代,一說是在被楚懷王疏遠(yuǎn)之后,一說是在楚懷王死后、頃襄王繼位之初。材料不足,難以定論。
帝高陽之苗裔兮,
朕皇考曰伯庸①。
攝提貞于孟陬兮,
惟庚寅吾以降②。
皇覽揆余初度兮,
肇錫余以嘉名③:
名余曰正則兮,
字余曰靈均④。
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
又重之以修能⑤。
扈江離與辟芷兮,
紉秋蘭以為佩⑥。
古帝王高陽的后裔啊,
我的先父名叫伯庸。
歲星在寅那年的寅月,
庚寅那天我降生。
先父察看我初生的器宇,
思謀并賜予我佳名:
為我命名稱“正則”,
為我取字叫“靈均”。
我已有如此眾多的內(nèi)在美質(zhì),
又努力增修美好的儀容。
披上江蘺和白芷,
編織秋蘭作佩飾。
【注釋】
①帝高陽:帝顓頊,傳說的“五帝”之一。據(jù)《史記·楚世家》,帝高陽為黃帝之孫,是楚國羋姓貴族的遠(yuǎn)祖。其世系為:顓頊(高陽)—稱—卷章—重黎—吳回(重黎之弟)—陸終—季連(陸終六子之一,楚羋姓之先)。屈原家族為楚國同姓分支,都是帝顓頊的后代。由這兩句可知,遠(yuǎn)古時期,楚國也是中原人群之一。他們來到江漢一帶,是遷移的結(jié)果,至于遷移時間,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大約在夏商交替之際。苗裔(yì):植物的莖葉為苗,衣服最下面的襟為裔;苗裔即遙遠(yuǎn)祖先的后代。兮:感嘆詞,相當(dāng)于“啊”,楚辭常見,或用于句中,或用于句尾。朕(zhèn):我。先秦時期貴賤通用的第一人稱形式,秦以后才為帝王專用?;士迹和龈钢Q。舊說皇考系遠(yuǎn)祖的尊稱,然據(jù)春秋時楚國銅器銘文,皇考皆為亡父之稱。伯庸:詩中之“我”的父親。一說即火神祝融,據(jù)《史記·楚世家》,楚國貴族的遠(yuǎn)祖曾為火正,號祝融。②攝提:攝提格的簡稱。古代用子、丑、寅、卯等十二地支將天宮劃為十二等分,用歲星(即木星)在天空運轉(zhuǎn)所指向的十二等分中的某一區(qū)間來紀(jì)年。歲星指向寅這一區(qū)間的年份,稱為攝提格,即歲星在寅這一年。貞:當(dāng),指向。孟陬(zōu):夏歷正月的別名;夏歷的每年第一個月,在十二地支中為寅。惟:語助詞,先秦時期習(xí)慣用法。庚寅:干支紀(jì)時日,六十為一甲子周期。庚寅是詩中之“我”的降生日?!妒酚洝こ兰摇罚骸暗勰艘愿照D重黎,而以其弟吳回為重黎后,復(fù)居火正,為祝融。”可知重黎、吳回之后寅日在楚國十分重要而神圣。由此可知,詩中之“我”為祝融,換言之,詩人以祝融自比,以強調(diào)自己對楚國的重要。降:降生世間。降字先秦時期一般用作神靈降世,此處當(dāng)系活用。③皇:即上文皇考的簡稱。一說媓即母親。據(jù)《方言》及《廣雅·釋親》,母親稱媓。為孩子命名一般是父親的事,此處由母親,或為母系社會遺俗。覽:觀察。揆:測度。初度:初生時的氣度。詩中人以寅年、寅月、寅日生,大吉大利,氣度不凡。下文的“內(nèi)美”即據(jù)“朕”出生不凡而言。肇(zhào):謀。金文常見。一說肇同兆,即占卜,古人起名字要占卜。錫:賜予。古代“錫”、“賜”往往通用。嘉名:美好的名字。一說乳名。④正則:屈原名平,正則即含著“平”字的意思。靈均:屈原字原,古代稱高而平的土地為原,靈,有善的意思,靈均兩字內(nèi)含著“原”字。以上八句,從遠(yuǎn)古族屬、出生日期以及名字由來等方面,強調(diào)“朕”的出處不凡。寅年寅月寅日出生,或許是巧合,也可能是詩人借此表明自己的降生,猶如誅重黎而吳回復(fù)為火正祝融一樣,對楚國有非凡的意義。如此表現(xiàn)“我”之不凡,是為下文精神漫游求索做鋪墊。
⑤紛:繁盛,形容后面的“內(nèi)美”兩字。將形容詞提前,是楚辭的特有語法。內(nèi)美:內(nèi)在的美好品質(zhì)。重(chóng):加上,增多。修:美好。能:態(tài)的異體字,即態(tài)。修態(tài)即美好的儀態(tài)、容貌。指下文佩戴香草等行為。一說“能”指才能,讀音與“乃”相近。⑥扈(hù):披戴。江離:離,一本作蘺,一種生在江邊的香草,故稱江離,又名蘼蕪。辟芷(zhǐ):芷是香草,辟同僻,偏僻,即長在幽僻之地的香草。紉(rèn):本義是繩索,在此作動詞用,聯(lián)綴的意思。佩:佩戴,裝飾,象征自己的德性。
汩余若將不及兮,
恐年歲之不吾與①。
朝搴之木蘭兮,
夕攬洲之宿莽②。
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與秋其代序③。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遲暮④。
不撫壯而棄穢兮,
何不改乎此度⑤?
乘騏驥以馳騁兮,
來吾導(dǎo)夫先路⑥!
匆匆然我總怕虛度時光進(jìn)程,
惟恐短暫的歲月一去不再逢。
清晨,拔取山丘的木蘭,
傍晚,采擷水洲經(jīng)冬的紫蘇。
日月匆匆不停留,
春與秋輪替相往復(fù)。
想到草木將凋零,
擔(dān)心美人也年衰。
何不趁年壯拋棄身上污穢,
以改變?nèi)绱说钠B(tài)?
乘著駿馬馳騁吧,
讓我在前邊把路帶!
【注釋】
①汩(yù):疾行的樣子,此處形容時光流逝。若將不及:好像跟不上時光的流逝,即害怕時光虛度的意思。不吾與:不與吾的倒文,時光不等待我的意思。②搴(qiān):拔取。(pí):平頂?shù)男∩角?。楚方言。木蘭:香木的一種,花狀像蓮,又稱辛夷。攬:采摘。洲:河流中的小島叫洲。宿莽:香草名,經(jīng)冬不死,又名紫蘇,楚語稱作莽。木蘭去皮不死,紫蘇拔心不死,兩者都有貞固的品性,故詩人用來作修身之物。楚地產(chǎn)靈草可以通神,所以,《左傳》等文獻(xiàn)記載楚向周王朝進(jìn)貢包茅。佩戴香草,是通靈的表現(xiàn),所以《離騷》用來比擬修身,帶有強烈的巫覡色彩,是楚辭表現(xiàn)上的特點之一。③忽:迅速的樣子。淹:停留。代序:序,次;代序即次第相代。④惟:思慮。零落:凋零。美人:美是壯盛的意思,美人指壯年的人?!峨x騷》中美人一詞有時指代楚王,有時自指,有時也用來稱呼美好的人。此處應(yīng)指楚王。遲暮:指年老。⑤撫:趁著。穢:本義指污穢之物,在此指楚國的穢政。此度:即上一句“不撫壯而棄穢”的態(tài)度。一說指現(xiàn)行的體制法度。⑥騏(qí)驥:駿馬。比喻那些治理國家的賢才。來:招。導(dǎo):引導(dǎo)。夫:語氣詞。先路:走在路之先,即為王前驅(qū)的意思。
昔三后之純粹兮,
固眾芳之所在①。
雜申椒與菌桂兮,
豈維紉夫蕙②!
彼堯舜之耿介兮,
既遵道而得路③。
何桀紂之猖披兮,
夫唯捷徑以窘步④。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
路幽昧以險隘⑤。
豈余身之憚殃兮,
恐皇輿之?dāng)】?sup>⑥!
忽奔走以先后兮,
及前王之踵武⑦。
古時三王美德無瑕,
本有群賢環(huán)繞周圍。
兼容花椒與肉桂,
豈只佩帶白芷和蘭蕙?
那唐堯虞舜光明正直,
遵循正道而得坦途。
夏桀商紂何等的猖狂放縱,
只因貪圖捷徑而困住腳步。
結(jié)黨小人享樂偷安,
前途昏暗而又狹險。
難道我是害怕自己遭殃,
怕的是國家傾覆滅亡!
匆忙奔走在君主前后,
為使您踏著圣王足跡走。
【注釋】
①三后:后,君主;三后具體所指,說法不一,據(jù)近年楚地所出竹簡,三后為老童(即卷章)、祝融(重黎和吳回之號)和鬻熊。舊說為熊繹、若敖、蚡冒,或黃帝、顓頊、帝嚳。純粹:指德行粹美、完善。眾芳:比喻眾多賢能的人。在:匯集。②申椒:椒,香料,即今天的花椒;申字,一說為楚地名。菌桂:香木名,桂的一種,白花,黃蕊。豈維:表示反問的語助詞。夫:語助詞。蕙:香草名,又名薰草,生長在地濕處,麻葉,紅花,黑籽。氣味如同蘼蕪。(chǎi):香草,與芷同。申椒、菌桂、蕙、等都指代的是賢人,即上文所謂“眾芳”。③耿介:耿,光明;介:正大。耿介即光明正大。遵:循。道:正途。路:大路。④何:何等,多么。桀紂:桀是夏代最后一位君主,紂是商代最后一位君主,他們都因昏聵殘暴而亡國。桀紂兩字為一切邪惡君主的代名詞。猖披:猖,狂妄;披,借作“(bì)”,偏邪的意思。唯:只。捷徑:歧出的小路,即不正的邪路。窘步:困窘失足。⑤黨人:古代的黨人指朝廷中為私利而結(jié)成幫派的人。偷樂:茍且享樂。幽昧:黑暗。以:而?!拔┓螯h人”,一本無“夫”字。⑥憚:懼怕。殃:災(zāi)禍?;瘦洠旱弁踝能嚕扔鲊?。敗績:古代使用戰(zhàn)車作戰(zhàn),車轍大亂是潰不成軍的表現(xiàn),為先秦時常用的軍事術(shù)語,在此指國家的敗亡?!盎瘦洝迸c“敗績”連用,用詞講究。⑦忽:急匆匆的樣子。奔走先后:效力左右的意思,仍是從“皇輿”一語生發(fā)而來。及:趕上。前王:即前文所提到的“三后”。踵武:踵,腳后跟;武,足跡;踵武指前王的足跡、路途。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
反信讒而齋怒①。
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
忍而不能舍也②。
指九天以為正兮,
夫唯靈修之故也③。
[曰黃昏以為期兮,
羌中道而改路④。]
初既與余成言兮,
后悔遁而有他⑤。
余既不難夫離別兮,
傷靈修之?dāng)?shù)化⑥。
君王你不體察我的苦心,
反信讒言對我暴怒。
我早知耿耿進(jìn)言會招來災(zāi)禍,
想要忍心放棄卻忍不住。
遙指蒼天為我作證,
這全是為了君的緣故!
[原說是約定在黃昏,
誰知你中途卻改主意。]
當(dāng)初你已和我有了約定,
卻反悔而另走他途。
我本不因離別而害怕,
傷心的是君主你的屢屢變卦。
【注釋】
①荃(quán):石菖蒲一類的香草,又名蓀,這里用來指代楚懷王。中情:忠心之情。齋(jì)怒:本義為猛火煮飯,在此為盛怒、暴怒的意思。②謇(jiǎn)謇:楚語;本義是因口吃而說話艱難的樣子,此處用以形容自己忠言難表之態(tài)。③九天:九重天。正:證。靈修:楚人稱神靈為靈修,此處指代楚懷王。④“曰黃昏”兩句是衍文。期:約定。羌:楚語,表轉(zhuǎn)折的意思,猶如今語的“卻”。⑤成言:約定好的言辭。悔遁:遁,逃跑;悔遁在此是背棄成言的意思。他:其他,另有打算的意思。⑥難:懼怕;不難離別即不怕離別。傷:悲傷,哀傷。數(shù)(shuò)化:總是改變,反復(fù)無常。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
又樹蕙之百畝①。
畦留夷與揭車兮,
雜杜衡與芳芷②。
冀枝葉之峻茂兮,
愿俟時乎吾將刈③。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
哀眾芳之蕪穢④。
眾皆競進(jìn)以貪婪兮,
憑不乎求索⑤。
羌內(nèi)恕己以量人兮,
各興心而嫉妒⑥。
忽馳騖以追逐兮,
非余心之所急⑦。
我既栽種了數(shù)萬畝的蘭芝,
又種植了百畝的蕙草。
畦畦栽種了留夷和揭車,
還雜植了杜衡與白芷的苗。
希望芳草枝葉婆娑,
盼著到時能有收獲。
雖凋謝干枯又何妨?
傷心的是群芳荒蕪變得污濁。
人人都競相鉆營來滿足貪欲,
追逐索取從不滿足。
寬饒自己卻苛責(zé)別人,
各懷鬼胎相互嫉妒。
追逐奔走追利貪名,
卻不是我熱衷的路途。
【注釋】
①滋:培植。畹(wǎn):田畝單位,三十畝為一畹,一說二十畝。樹蕙:屈原曾為楚三閭大夫,負(fù)責(zé)貴族子弟的教育,樹蕙指的是對貴族子弟的培育。②畦:四面有田界的塊狀田地叫畦。此處為動詞,一畦一畦地種植。留夷、揭車:都是楚地所產(chǎn)香草。杜衡:狀與葵相似的一種香草,俗稱馬蹄香。③冀:期待。峻:長大,高大。俟:等待。刈(yì):收割。④萎絕:枯死。何傷:無傷,無妨。哀:悲哀。蕪穢:因荒蕪而污穢,有變質(zhì)的意思。這兩句是說自己培養(yǎng)的賢才改變了節(jié)操而與惡勢力同流合污了。⑤憑:滿,楚語。:同“厭”,滿足。求索:索取。⑥羌:發(fā)語詞,楚語。?。簩掟?。量人:衡量他人。此句言小人對自己寬恕對別人嚴(yán)格。興心:起心,打主意。⑦馳騖(wù):馳騁,奔走追逐。
老冉冉其將至兮,
恐修名之不立①。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
夕餐秋菊之落英②。
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
長頷亦何傷③。
掔木根以結(jié)兮,
貫薜荔之落蕊④。
矯菌桂以紉蕙兮,
索胡繩之⑤。
謇吾法夫前修兮,
非世俗之所服⑥。
雖不周于今之人兮,
愿依彭咸之遺則⑦。
衰老漸漸地就要來臨,
恐慌的是美名不彰顯。
清晨啜飲木蘭滴下的甘露,
傍晚采食秋菊初綻的花瓣。
只要我情感真實美好精粹,
長期形神憔悴也無所謂。
采擷木蘭根來編結(jié)香佩,
串起薜荔落下的嫩蕊。
豎立菌桂來連結(jié)蕙草,
把胡繩搓得長又美。
我效法的是先賢,
不同于世俗的穿著。
即便不投合當(dāng)今的人,
也愿追隨彭咸以為楷模!
【注釋】
①冉冉:漸漸。②落英:初生的菊花,落為初始義,至今猶存,如房屋落成之落等。③信:真實。姱(ku?。好篮?。練要:精粹。頷(kǎn hàn):面色憔悴黃瘦的樣子。④掔(qiān):同“攬”。木根:木蘭的根。結(jié):系。貫:穿。薜荔:一種蔓生的香草。蕊:花心。⑤矯:高舉。索:搓繩子,動詞。胡繩:香草,可以做繩;索胡繩是說把胡繩搓成繩子。(xǐ):繩索編織整齊好看的樣子。⑥謇:發(fā)語詞。法:取法,效法。前修:前代的賢人。服:佩帶,指前文所說的服飾和服食。⑦周:合。彭咸:殷商時期的賢人,據(jù)說他上諫國君不聽,投水自殺。又據(jù)《呂氏春秋·直諫篇》,楚文王大臣葆申強諫文王,文王不從,葆申“趣出,自流于淵,請死罪”。屈原此處言彭咸,表明自己將沉淵自殺,正與葆申的“自流于淵”之意相同。遺則:遺留的法則、榜樣。
長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艱①。
余雖好修姱以羈兮,
謇朝誶而夕替②。
既替余以蕙兮,
又申之以攬③。
亦余心之所善兮,
雖九死其猶未悔④。
怨靈修之浩蕩兮,
終不察夫民心⑤。
眾女嫉余之蛾眉兮,
謠諑謂余以善淫⑥。
長嘆一聲兩淚雙流,
哀傷人生是這樣的艱難!
雖然努力修身自我約束,
早上進(jìn)諫晚上就遭貶。
既因佩帶蕙草貶逐我,
又加上采集香草的罪。
只要是我真心所喜愛,
為之死去多次也不后悔。
怨恨君主糊涂荒唐,
終究不體察人的衷腸。
那群女人嫉妒我有彎長的美眉,
造謠詆毀我生性淫蕩。
【注釋】
①太息:長長的嘆息。民生:有多種解釋:一說民生即人生,指詩人自己,艱,指艱難;一說民指百姓,民生多艱即百姓生活苦難;又一說民生指同朝小人,艱指其人心險惡。當(dāng)以第一說為佳。②(jī)羈:是馬韁繩,羈是馬絡(luò)頭;、羈在此作動詞,自我約束的意思。朝:早晨,與夕字相對成文。誶(suì):進(jìn)諫。替:廢除,撤職。③(xiāng):佩帶。蕙即用蕙草制成的帶子。申:重申,再加。④亦:語助詞。善:愛好。九死:多次死去,九表示多。⑤浩蕩:大水橫流的樣子,比喻楚王的恣意妄為;猶今語所謂荒唐。民心:人的內(nèi)心。⑥眾女:指代朝中的小人們。蛾眉:蛾指蠶蛾,蠶蛾的須細(xì)長彎曲,所以常用來形容女性的眉毛。在此蛾眉字面上是說自己的美麗,實際是指自己的美好品質(zhì)。諑(zhuó):誹謗。
固時俗之工巧兮,
偭規(guī)矩而改錯①。
背繩墨以追曲兮,
競周容以為度②。
忳郁邑余侘傺兮,
吾獨窮困乎此時也③。
寧溘死以流亡兮,
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④。
鷙鳥之不群兮,
自前世而固然⑤。
何方圜之能周兮,
夫孰異道而相安⑥?
屈心而抑志兮,
忍尤而攘詬⑦。
伏清白以死直兮,
固前圣之所厚⑧。
當(dāng)今流俗本就善于取巧,
違背規(guī)矩又改變舉措。
背棄規(guī)則追逐邪曲,
把競相茍合取容奉為生存準(zhǔn)則。
憂愁煩悶我心神不寧,
唯我貧窮困頓在這樣的年代。
寧愿猝然死去順?biāo)鳎?/p>
我也不忍做出同樣的丑態(tài)。
猛禽不會與凡鳥們?yōu)槲椋?/p>
從很久以前就是如此。
方和圓怎么能吻合,
志趣不同哪會相安無事?
內(nèi)心委屈志向壓抑,
忍受罪名承當(dāng)侮辱。
保持清白為正直而死,
本就是前代圣賢看重的道路。
【注釋】
①工巧:善于取巧。偭(miǎn):違背。規(guī)矩:木工的工具,量圓用的為規(guī),量方用的為矩,引申為法度、規(guī)則。改錯:錯通“措”,改錯即改變措施。②繩墨:木工用墨繩彈出直線,引申為規(guī)則。追:隨。曲:邪曲。周容:無原則地取合。度:法度。③忳(tún)郁邑:忳,煩悶,在此作副詞修飾“郁邑”;郁邑,憂愁。三個形容詞連用,是楚辭的特有語法。侘傺(chà chì):失意的樣子。④溘(kè)死:忽然死去。⑤鷙(zhì)鳥:鷹、鷂一類的猛禽。不群:猛禽總是離群索居,詩人以此來表明自己不與凡庸為伍。⑥方圜:方,方頭的榫;圜即圓,圓形的孔。周:相容。孰:誰,哪能。異道:志向和操守不同。⑦屈:委屈。抑:壓抑。尤:責(zé)備。攘:取。詬:恥辱。⑧伏:抱,堅守。清白:節(jié)操純潔。死直:為正直而死。
悔相道之不察兮,
延佇乎吾將反①。
回朕車以復(fù)路兮,
及行迷之未遠(yuǎn)②。
步余馬于蘭皋兮,
馳椒丘且焉止息③。
進(jìn)不入以離尤兮,
退將復(fù)修吾初服④。
制芰荷以為衣兮,
集芙蓉以為裳⑤。
不吾知其亦已兮,
茍余情其信芳⑥。
高余冠之岌岌兮,
長余佩之陸離⑦。
芳與澤其雜糅兮,
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⑧。
忽反顧以游目兮,
將往觀乎四荒⑨。
佩繽紛其繁飾兮,
芳菲菲其彌章⑩。
民生各有所樂兮,
余獨好修以為常。
雖體解吾猶未變兮,
豈余心之可懲?!
后悔選取路途不夠仔細(xì),
躊躇不前我要回返。
掉轉(zhuǎn)我的車子折回原路,
趁著迷途還不算太遠(yuǎn)。
任馬漫步在長滿蘭草的水邊,
馳入滿是椒樹的小丘略作休息。
進(jìn)諫不被采納反招致罪責(zé),
退回來再修補我當(dāng)初的舊衣。
用荷葉做成上裝,
積荷花縫制下裳。
世人不了解我也罷,
只要我情操真的芬芳。
使我的帽子高高上聳,
把我的佩劍打造得長長。
芬芳和污垢就是混雜在一起,
潔白的質(zhì)地也不會有損傷。
忽然回首放眼眺望,
將去游覽遙遠(yuǎn)的四方。
佩著繽紛繁盛的飾物,
馥郁的芳香更加顯揚。
人生各有自己的愛好,
惟獨喜歡圣潔我早就習(xí)以為常。
即使遭受肢解也不會改變,
我如此的心志又豈能被挫傷!
【注釋】
①相:觀察。察:看清楚。延佇:低徊遲疑。反:返。②復(fù)路:回到過去的路。③步:信步,放開駕車的馬使之自在游走。蘭皋:長滿蘭草的河岸。皋,水邊的高地。椒丘:長滿椒木的土丘;小高地為丘。焉:于是,在此。且焉止息,姑且在這里停留一下。④進(jìn):進(jìn)仕,指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不入:不得入。離尤:離,遭到;尤,罪過;離尤即獲罪。退:退隱。與上文“入”字相對。初服:未仕時的服飾。修吾初服,即重新修煉美好品德。⑤芰(jì):菱。芙蓉:蓮花。裳:下身的衣服。古代服制多為上衣下裳。⑥不吾知:不知吾的倒文,不理解我。亦已兮:算了吧。⑦岌(jí)岌:高聳的樣子。佩:佩劍。陸離:長長的樣子。⑧芳:芳香;與下文“澤”相對。澤:字應(yīng)作(dù),指腐朽發(fā)臭之物。雜糅:夾雜。比喻自己與小人共處一朝。昭質(zhì):清白的品質(zhì)。虧:殘缺。⑨反顧:回顧,回頭看。游目:縱目,放眼。四荒:四方的邊際。這句是指重新尋找自己實現(xiàn)理想的地方。⑩佩:指前文所言包括各種香草在內(nèi)的佩飾,不僅指長劍而言。菲菲:香氣勃發(fā)的樣子。章:顯著。?體解:肢解,古代的一種酷刑。懲:戒懼。
以上為第一段,是實寫,敘說詩人的出生、修身及遠(yuǎn)大志向,表現(xiàn)其被王疏遠(yuǎn)以及由此而來的失敗。滿含對黑暗現(xiàn)實的抨擊之情。
女媭之嬋媛兮,
申申其詈予①。
曰:鯀婞直以亡身兮,
終然夭乎羽之野②。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
紛獨有此姱節(jié)③?
葹以盈室兮,
判獨離而不服④?
眾不可戶說兮,
孰云察余之中情⑤?
世并舉而好朋兮,
夫何煢獨而不予聽⑥?
貼心的女媭氣我惱我,
三番五次把我斥責(zé)。
她說:“鯀剛直不顧性命,
最終慘死在羽山的荒野。
你何必總愛直言又好修飭,
偏偏渾身全是這等品節(jié)?
野茅雜草堆積了滿屋,
為什么偏你特別不肯佩戴?
眾人不能逐戶去說服,
誰能體察我們的衷情?
世人都相互吹捧營私結(jié)黨,
你為何已如此孤單連我勸也不聽?”
【注釋】
①女媭(xū):侍妾。一說為詩人的姐姐,一說為詩人的妹妹,一說為詩人的女伴。楚地女子好以媭為名,如呂后的妹妹名呂媭。嬋媛(chán yuán):聯(lián)綿詞,因關(guān)切而惱怒的樣子。申申:重復(fù),一遍一遍地。詈:罵,苦苦勸告。②鯀(gǔn):夏禹父親名。在禹之前,鯀受帝的命令去治理大水。據(jù)《山海經(jīng)》,為遏制洪水,鯀在沒有得到帝命的情況下,擅用帝的息壤來堵洪水,招致帝的震怒,被殺死在羽野。婞(xìng)直:固執(zhí)不聽勸告。亡身:應(yīng)作“忘身”,不顧生命的意思。終然:終于。夭(yāo):夭折,死于非命。羽:地名,一說在今山東省蓬萊縣東南。歷史上關(guān)于鯀的評價存在著分歧,在儒家文獻(xiàn)如《尚書》中,鯀被稱為“四兇”之一,但在《山海經(jīng)》、《離騷》和《韓非子》等文獻(xiàn)中,他又被視為一個奮不顧身的強直之人。③博謇:博,多;謇,正直之言;博謇即過分正直的意思。姱(ku?。┕?jié):美好的節(jié)操。④(zī):眾草聚集的樣子。(lù):又名王芻、菅草,篇中被視為惡草。葹(shī):一名枲(xǐ)耳,惡草。盈室:滿室。判:分別,與他人不同。離:與“判”意思同。服:佩戴。⑤戶說:挨家挨戶地說服。余:我們。⑥并舉:互相抬舉。好朋:好結(jié)成朋黨。煢(qióng)獨:孤獨,不合群。不予聽:不聽從我。
依前圣以節(jié)中兮,
喟憑心而歷茲①。
濟沅湘以南征兮,
就重華而陳詞②:
啟《九辯》與《九歌》兮,
夏康娛以自縱③。
不顧難以圖后兮,
五子用失乎家巷④。
羿淫游以佚畋兮,
又好射夫封狐⑤。
固亂流其鮮終兮,
浞又貪夫厥家⑥。
澆身被服強圉兮,
縱欲而不忍⑦。
日康娛而自忘兮,
厥首用夫顛隕⑧。
照著前代圣人的規(guī)矩堅守正理,
我憤懣長嘆這如此的遭際。
渡過沅水湘水再向南行,
對著帝舜之靈陳述衷情:
夏啟偷了《九辯》和《九歌》,
其子太康貪圖安逸縱情享樂。
不考慮禍患做長遠(yuǎn)打算,
五個兒子因此而失去了家園。
羿縱欲游樂迷戀打獵,
又喜歡射取肥大的狐貍。
淫逸本就少有善終,
寒浞又貪戀上后羿的美妻。
澆強壯雄武渾身是力,
放縱情欲不能克制自己。
每日尋歡作樂忘乎所以,
他的頭顱被人砍落在地。
【注釋】
①依:遵循。前圣:即下文提到的重華。以:一本作“之”。節(jié)中:折中,中正。喟(kuì):嘆息。憑心:憑,懣;憑心即憤懣的心。歷茲:茲,此;歷茲即經(jīng)受了這般遭遇。②濟:渡。沅、湘:兩條水名,都在今湖南境內(nèi)。南征:南行。以下全是詩人想象之辭。重華:舜的名字。傳說舜死在蒼梧之野的九嶷山,其地在今湖南寧遠(yuǎn)境內(nèi)。詩人向重華陳詞,須渡過沅、湘之水向南進(jìn)發(fā)。長沙子彈庫戰(zhàn)國楚帛書中有“帝俊”二字,學(xué)者一般認(rèn)為“帝俊”即“帝舜”。又,馬王堆西漢墓出土的《地形圖》,在九嶷山旁特標(biāo)“帝舜”兩字,可知帝舜死葬九嶷山的傳說由來已久,至西漢初期猶在南方流傳。③啟:夏啟,禹之子,繼承禹位做了夏的國君?!毒呸q》和《九歌》:據(jù)《山海經(jīng)》等文獻(xiàn),《九辯》和《九歌》都是天上的音樂,被啟偷了帶到人間。夏康:太康,夏朝君主,啟的兒子。自縱:放縱自己。太康用《九辯》、《九歌》娛樂自己,任情放縱,導(dǎo)致了夏的失國。④不顧難:不顧及后來的災(zāi)難。圖后:圖謀以后的事情。五子:太康的五個兒子。用:因而。家巷:家國,家園。太康在外淫游無度,有窮國的君主后羿趁機奪取了夏的王位。太康的五個兒子因此逃離了京城。據(jù)說五子曾作歌悲嘆夏的失國,稱《五子之歌》。⑤羿(yì):有窮國君主,可能來自東方,與神話后羿射日的羿不是一個人。淫游:無節(jié)制地游蕩;淫,過度。佚畋(tián):佚,放蕩;畋,打獵;佚畋即無節(jié)制地打獵。封狐:大狐貍。⑥亂流:淫亂之流。鮮終:鮮,少;終,善終。浞(zhuó):寒浞,羿的臣子。厥:其,指羿。家:家室,妻室。據(jù)《左傳》記載,羿做了國君后,淫佚無度,不理國政,寒浞指使他的家臣射殺了羿,強占了他的妻室。⑦澆(ào):寒浞的兒子。被服:本義是穿戴、裝飾,在此有“具備”意。強圉(yǔ):強壯有力。忍:節(jié)制。⑧康娛:康,大;康娛即無憂無慮地沉湎于享樂。首:腦袋。顛隕:墜落。據(jù)載,寒浞強占了羿的妻子后,與她生下了兒子澆,強壯多力,成人后日夜淫游無度,終于被夏康的后代少康殺死,夏恢復(fù)王位,史稱少康中興。
夏桀之常違兮,
乃遂焉而逢殃①。
后辛之菹醢兮,
殷宗用而不長②。
湯禹儼而祗敬兮,
周論道而莫差③。
舉賢而授能兮,
循繩墨而不頗④。
皇天無私阿兮,
覽民德焉錯輔⑤。
夫維圣哲以茂行兮,
茍得用此下土⑥。
瞻前而顧后兮,
相觀民之計極⑦。
夫孰非義而可用兮?
孰非善而可服⑧?
阽余身而危死兮,
覽余初其猶未悔⑨。
不量鑿而正枘兮,
固前修以菹醢⑩。
曾歔欷余郁邑兮,
哀朕時之不當(dāng)?。
攬茹蕙以掩涕兮,
沾余襟之浪浪?。
夏桀違背正道常理,
終于遭到了滅國的災(zāi)殃。
殷紂把人剁成肉醬,
殷商的宗廟香火因此不能久長。
商湯夏禹莊重而恭敬,
周詳?shù)厮伎即蟮澜z毫不錯。
選拔任命賢良能干的人,
遵循標(biāo)準(zhǔn)從來沒有偏頗。
上天公正對誰都不偏袒,
誰有仁德就對誰施助。
唯聰明睿智德行華美,
才能享有這天下的國土。
觀察了以前又看后來,
考察了百姓的是非標(biāo)尺。
哪個不義做法可以采用?
哪種邪惡可以實施?
即便身處險境瀕臨死亡,
回顧初衷我也毫無悔意。
不肯為遷就榫眼而削改榫頭,
因此前代賢人被剁成了肉醬。
不斷抽泣我抑郁又惆悵,
哀嘆自己沒有遇到好時光。
拿起柔蕙擦拭淚眼涔涔,
淚水簌簌沾濕我的衣襟。
【注釋】
①常違:違常的倒文,違背法則的意思;常,法則。遂:終于。焉:語助詞。逢殃:遭殃。據(jù)《史記》記載,商湯伐夏桀,放之于南巢(今安徽南巢附近)。②后辛:商紂王,古代帝王稱后,紂又稱帝辛。菹醢(zǔ hǎi):本義是腌制肉醬,此處指商紂將人剁成肉醬的酷刑。殷宗:商朝的宗廟祭祀。長:綿延。③儼:莊重。祗(zhī):敬畏。指夏禹和商湯這兩位開國君主都敬畏上天。周:周詳細(xì)致。論,講論,在此有思考選取的意思。④頗:偏差。⑤私阿:私親,偏袒。錯:通“措”,施加。輔:扶助。《左傳·僖公五年》:“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迸c“皇天無私阿”兩句意思相同。⑥夫維:猶言惟有。茂行:美好的德行。茍得:才得到。用:享有。下土:天下的土地人民。⑦相:觀察。計極:最終的法則或標(biāo)準(zhǔn)。⑧服:與“行”同義。⑨阽(diàn):臨近險境。危死:危亡以至于死。初:初心,本心。其:指代詩人自己。⑩鑿:木孔。枘(ruì):木楔。這句的意思是說,枘要插進(jìn)鑿中,如不度量鑿的方圓大小,就無法合榫。比喻臣子如不度量國君的賢愚就直言進(jìn)諫,一定會招致災(zāi)禍。?曾:屢次,不斷地。歔欷(xū xī):抽泣聲。不當(dāng):不當(dāng)時,生不逢時的意思。?茹:柔軟。浪浪:淚流不止的樣子。
跪敷衽以陳辭兮,
耿吾既得此中正①。
駟玉虬以乘鹥兮,
溘埃風(fēng)余上征②。
朝發(fā)軔于蒼梧兮,
夕余至乎縣圃③。
欲少留此靈瑣兮,
日忽忽其將暮④。
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
望崦嵫而勿迫⑤。
路曼曼其修遠(yuǎn)兮,
吾將上下而求索⑥。
飲余馬于咸池兮,
總余轡乎扶桑⑦。
跪在地上鋪開衣襟陳述衷情,
耿耿然確信自己正道直行。
駕起玉龍乘著彩鳳,
趁著長風(fēng)我向天上飛騰。
清晨從蒼梧山出發(fā),
傍晚我到達(dá)昆侖的懸圃。
想在這神山門前稍作駐停,
可惜時光匆匆天將暮。
我讓羲和停鞭慢行,
走向崦嵫山的腳步莫要急促。
人生道路漫長又遙遠(yuǎn),
我將上天入地尋找正確的路。
讓馬在咸池飲一飲水,
把韁繩拴系扶桑樹。
【注釋】
①敷衽(rèn):敷,平展;衽,衣服前襟,即把衣服的前襟鋪開。耿:清楚明白。中正:正中。詩人在重華面前陳辭后,感覺他已經(jīng)在神靈面前印證了中正的道理。②駟:本義是四匹馬拉的車,在此作動詞,駕起四馬之車的意思。玉虬(qiú):白色無角的龍,玉在此表示顏色。鹥(yī):鳳凰一類的鳥。溘:掩,壓著。埃風(fēng):卷著塵埃的大風(fēng)。上征:向天上進(jìn)發(fā)。③發(fā)軔(rèn):軔是擋住車輪轉(zhuǎn)動的橫木,發(fā)軔即打開橫木,車輪轉(zhuǎn)動。蒼梧:向舜陳詞的地方,據(jù)說舜死后葬在九嶷山,而九嶷山即在蒼梧界內(nèi)??h圃:即懸圃。縣、懸為本字與后起字關(guān)系。懸圃據(jù)說在昆侖山頂,為神靈所居。④少留:稍微多留一會兒。靈瑣:瑣是門窗上刻畫的環(huán)形花紋,這里是門的代稱。靈瑣即神靈居所的門。⑤羲和:神話中為太陽神駕車的神。弭(mǐ)節(jié):放下駕車的節(jié),節(jié)是策馬用的工具,意思是停止太陽的移動。崦嵫(yān zī):西方的神山,太陽歸宿的地方。迫:近。⑥曼曼:同漫漫,路遙遠(yuǎn)的樣子。修:長。求索:指下文的上天等追求理想女子的行動。⑦咸池:太陽洗澡的神池。據(jù)《淮南子》,太陽早晨從一個叫谷的地方升起,然后到咸池洗澡,而后再升高西征??偅核┫怠^\:馬韁繩。扶桑:神話中的樹名,太陽從扶桑樹下升起。近年在四川三星堆遺址曾發(fā)現(xiàn)青銅制造的扶桑神木,高兩米余,上有九只大鳥表示太陽。
以上為第二段,由女媭的“詈予”引發(fā)對歷史興亡的思考,并由向重華陳辭來表現(xiàn)詩人對信念的堅持。作品至此承上啟下,由實入虛,轉(zhuǎn)入精神漫游部分。
折若木以拂日兮,
聊逍遙以相羊①。
前望舒使先驅(qū)兮,
后飛廉使奔屬②。
鸞皇為余先戒兮,
雷師告余以未具③。
吾令鳳鳥飛騰兮,
繼之以日夜④。
飄風(fēng)屯其相離兮,
帥云霓而來御⑤。
紛總總其離合兮,
斑陸離其上下⑥。
吾令帝閽開關(guān)兮,
倚閶闔而望予⑦。
時曖曖其將罷兮,
結(jié)幽蘭而延佇⑧。
世溷濁而不分兮,
好蔽美而嫉妒⑨。
折下若木枝攔擋太陽,
好讓我有片刻時光在此徜徉。
派望舒在前面當(dāng)向?qū)В?/p>
令飛廉跟在后面來奔跑。
鸞鳳為我在前面戒備開道,
雷神卻告訴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
我讓鳳凰展翅騰飛,
夜以繼日片刻不息。
旋風(fēng)來團團會聚,
率領(lǐng)虹霞來迎集。
時聚時散亂紛紛,
忽上忽下色彩斑斕。
我要帝宮門衛(wèi)開大門,
他卻身倚天門對冷眼。
天色昏暗又一日將畢,
手持著幽蘭我久久佇立。
世道渾濁善惡不分,
喜好遮蓋美好是因心懷忌恨。
【注釋】
①若木:神樹名,生在昆侖山西端,青葉紅花,光華四射,是太陽下落后棲息之處。拂:攔擋,擋住太陽使其不能迅速下落。聊:姑且。逍遙:在此有徘徊的意思。相羊:即徜徉,徘徊的意思。②前:使……在前。望舒:月神的駕車者。飛廉:風(fēng)神。奔屬:追隨不離。③鸞皇:鳳凰。先戒:在前面警衛(wèi)。雷師:雷神。未具:未準(zhǔn)備齊全。④“繼之”句:夜以繼日的意思。因前面“雷師”言行駕準(zhǔn)備“未具”,所以命鳳凰等加緊工作。⑤飄風(fēng):旋風(fēng)。屯:聚集。其:然,語助詞。相離:離即麗,相附麗。云霓:云霞。御:迎接。⑥總總:云屯聚的樣子。離合:忽開忽合。斑:猶言斑斑,色彩多樣的意思。陸離:五光十色。⑦帝閽:帝庭的看門人。開關(guān):開門。閶闔(chāng hé):天門。望:瞪著眼睛看,有冷漠之意。⑧曖(ài)曖:昏暗的樣子。延佇:遲疑徘徊。⑨溷(hùn)濁:猶言混濁。蔽美:遮蓋美好的東西。以上言登天失敗。
朝吾將濟于白水兮,
登閬風(fēng)而紲馬①。
忽反顧以流涕兮,
哀高丘之無女②。
溘吾游此春宮兮,
折瓊枝以繼佩③。
及榮華之未落兮,
相下女之可詒④。
吾令豐隆乘云兮,
求宓妃之所在⑤。
解佩以結(jié)言兮,
吾令謇修以為理⑥。
紛總總其離合兮,
忽緯其難遷⑦。
夕歸次于窮石兮,
朝濯發(fā)乎洧盤⑧。
保厥美以驕傲兮,
日康娛以淫游⑨。
雖信美而無禮兮,
來違棄而改求⑩。
覽相觀于四極兮,
周流乎天余乃下?。
望瑤臺之偃蹇兮,
見有娀之佚女?。
清晨我將渡過白水,
登上閬風(fēng)來拴馬。
猛然回首淚潸然,
哀嘆高丘無女仙。
忽然漫步到了青帝春宮,
折下玉樹瓊枝來加長佩飾。
趁著鮮花還沒有凋落,
查找值得饋贈的人間女子。
我讓豐隆乘著云朵,
去尋求宓妃的居所。
解下佩帶當(dāng)信物,
令那蹇修做媒人。
宓妃態(tài)度曖昧若即若離,
飄忽不定總鬧別扭難以遷就。
晚上住到窮石過夜,
早晨在洧盤洗頭。
自恃美貌她十分驕傲,
成天尋歡作樂恣意冶游。
雖然美麗卻沒禮數(shù),
丟開她我要另做追求。
縱目遠(yuǎn)眺遙遠(yuǎn)的四方,
周游各處又返回大地。
遙望瑤臺高高聳立,
看見了有娀氏美女簡狄。
【注釋】
①白水:神話中發(fā)源于昆侖山的一條河,飲其水可以不死。閬(làng)風(fēng):昆侖山上的神山。紲(xiè):拴,系。②高丘:即閬風(fēng)之丘。女:神女。③春宮:東方青帝所居住的宮殿,青帝為司春之神。瓊枝:猶言玉樹。繼:增加。④榮華:即上文瓊枝的花;花朵古稱榮華。下女:下界之女。此句承“高丘無女”而來。詒(yí):同貽,贈送。⑤豐隆:云神。宓(fú)妃:即洛神,傳說為伏羲氏的女兒,溺水而死,成為洛水之神。⑥結(jié)言:訂約。謇修:人名,舊說為伏羲氏的大臣,詳細(xì)情況已不可考。理:使者,媒人。⑦忽:飄忽不定。緯(huà):違拗。難遷:難以遷就。⑧次:停留,住在。窮石:山名,神話中弱水的發(fā)源地,神話人物后羿就住在這里。傳說中宓妃與后羿有一段淫亂關(guān)系,所以詩說她晚上次于窮石。濯發(fā):洗滌頭發(fā)。洧(wěi)盤:神話中的水名,發(fā)源于崦嵫山。宓妃在這里濯發(fā),當(dāng)是一種炫耀自己美麗的放蕩行為。⑨保:恃,仗著。厥:其,指宓妃。⑩來:乃,于是。違棄:拋棄,放棄。?覽相觀:疊字,都是看的意思,楚辭特有的語法。周流:回環(huán),周游。乃:于是,才。?瑤臺:用美玉砌成的高臺。偃蹇(jiǎn):高聳的樣子。有娀(sōng):有娀氏的簡稱,古代部落名。佚女:美女,佚字一本作“”。有娀氏女即商的女始祖簡狄,她是高辛氏的妻子,據(jù)說是因吞食了玄鳥蛋而生下商族祖先契(xi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子羔》篇有“契之母,有娀氏之女也,游于央臺之上,有燕銜卵而措諸其前,取而吞之”的記載。央臺即瑤臺,據(jù)簡文簡狄吞卵而生商朝始祖的地點就在瑤臺。
吾令鴆為媒兮,
鴆告余以不好①。
雄鳩之鳴逝兮,
余猶惡其佻巧②。
心猶豫而狐疑兮,
欲自適而不可③。
鳳皇既受詒兮,
恐高辛之先我④。
欲遠(yuǎn)集而無所止兮,
聊浮游以逍遙⑤。
及少康之未家兮,
留有虞之二姚⑥。
理弱而媒拙兮,
恐導(dǎo)言之不固⑦。
世溷濁而嫉賢兮,
好蔽美而稱惡。
閨中既以邃遠(yuǎn)兮,
哲王又不寤⑧。
懷朕情而不發(fā)兮,
余焉能忍而與此終古⑨?
我要鴆鳥做我的媒人,
鴆鳥卻說她對我無意。
雄鳩鳴叫著又去說媒,
我又厭惡它輕佻多嘴。
心里猶豫疑惑不決,
想親自前往又不合禮儀。
鳳凰已經(jīng)下了聘,
恐怕高辛已先我得到簡狄。
想要遠(yuǎn)走高飛卻無處安身,
姑且游蕩逍遙散心。
趁著少康還沒有成家,
還剩有虞氏的姚氏雙娥。
媒人們無能又笨拙,
怕他們傳言辦不妥。
世道渾濁嫉妒賢能,
愛掩人之美專挑人過錯。
宮室本來就幽深迂遠(yuǎn),
明君實在又渾噩。
滿懷衷情不能傾訴,
我如何隱忍才能忍到生命結(jié)束?
【注釋】
①鴆(zhèn):鳥名,喜食蛇,羽毛有毒,可殺人。不好:不愛。這句的意思是說,鴆回話說有娀之女不愛你。②鳩:斑鳩。鳴逝:逝,曲折婉轉(zhuǎn),鳴逝即叫得很好聽的意思。佻巧:花言巧語的意思。③狐疑:猶豫、拿不定主意。自適:親自前往。④鳳皇,一本作鳳鳥,即玄鳥。傳說簡狄吞玄鳥之卵而生子,屈原《九章·思美人》:“高辛之靈盛兮,遭玄鳥而致詒?!边@里又說鳳凰,是把玄鳥當(dāng)鳳凰看的。受詒:即授予聘禮;受、授古語可通用。高辛:帝嚳的稱號。據(jù)載簡狄為高辛的次妃。⑤集:停留。浮游:無目的的漫游。⑥少康:夏的中興君主,殺死寒浞和澆而復(fù)國。未家:未成家。留:留在家里,未被人娶走的意思。有虞:古部落,據(jù)載為舜的后代,姚姓。據(jù)記載,寒浞使?jié)矚⑺郎倏档母赣H相,少康是相的遺腹子,生在有娀氏,后來又逃到有虞,有虞君將自己的兩個女兒許給他,就是“二姚”。⑦理弱媒拙:詩人認(rèn)為求宓妃和求有娀之女的失敗,都是媒人不可靠的結(jié)果,所以有此感嘆。導(dǎo)言:媒人撮合的語言。⑧閨中:古代女子居住的房屋稱閨。此指宓妃、有娀、二姚住處。邃(suì)遠(yuǎn):深遠(yuǎn)。哲王:指楚懷王。⑨不發(fā):不得發(fā)泄。終古:生命結(jié)束。
以上為第三部分,寫精神漫游求索歷程,主要由登天、求女等活動構(gòu)成,其中求女又含求神女與凡女兩項。然而求索是失敗的,與現(xiàn)實政治上的受挫虛實相應(yīng),強化了作品情感的深廣度。
索茅以筳篿兮,
命靈氛為余占之①。
曰:
“兩美其必合兮,
孰信修而慕之②?
思九州之博大兮,
豈惟是其有女③?”
曰:
“勉遠(yuǎn)逝而無狐疑兮,
孰求美而釋女④?
何所獨無芳草兮,
爾何懷乎故宇⑤?”
世幽昧以眩曜兮,
孰云察余之善惡⑥?
民好惡其不同兮,
惟此黨人其獨異⑦!
戶服艾以盈要兮,
謂幽蘭其不可佩⑧。
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
豈珵美之能當(dāng)⑨?
蘇糞壤以充幃兮,
謂申椒其不芳⑩。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
心猶豫而狐疑?。
巫咸將夕降兮,
懷椒糈而要之?。
取來茅和竹片,
請靈氛為我把未來占。
問:
“兩美相遇,一定結(jié)合?
哪個真正的美女值得求索?
想天下這樣寬闊廣博,
難道只有這里才有嬌娥?”
卜告:
“努力遠(yuǎn)走不要猶豫,
哪位愛美者會把你放棄?
什么地方?jīng)]有芬芳的香草,
你又何必懷戀故里?”
世道昏暗使人眼迷亂,
誰能考察我是惡是善?
世人的喜好各不相同,
只有這些小人特別古怪。
個個把臭艾掛滿腰間,
反說幽蘭不可佩帶。
觀察草木尚不得當(dāng),
鑒別美玉又怎能在行?
取來糞土填滿香囊,
卻說申椒毫不芬芳。
想要聽從靈氛的吉卦,
心中卻猶豫又遲疑。
聽說巫咸將在晚上降臨,
懷揣椒香的精米求他示意。
【注釋】
①索:取。(qióng)茅:一種可以用來占卦的草。以:與。筳(tíng tuán):占卜用的小竹片。靈氛:靈即巫,氛為巫的名,據(jù)《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記載,靈山之上有十位神巫,其中之一即靈氛。②兩美必合:比喻明君賢臣的遇合。慕:愛慕,傾慕。③是:指代楚國,與前文“九州”相對,九州指天下。女:汝,你。靈氛稱呼詩人之語。④勉:努力。狐疑:猶豫不決。⑤故宇:故居,故國;靈氛勸告詩人離開楚國到遠(yuǎn)方去尋找自己的理想。⑥眩曜:迷亂的樣子。⑦獨異:與眾不同。⑧服:佩帶。艾:白蒿,有異味。要:古“腰”字。⑨未得:不能得到實情。珵(chéng):“程”的假借字,度量的意思。當(dāng):恰當(dāng)。這兩句是說那些黨人連草的好壞都分不清楚,又如何能分別人的美好品德。⑩蘇:取。糞壤:糞土。幃:香囊。?吉占:吉利的占辭。?巫咸:《山海經(jīng)》記載的靈山十巫之一,地位身份要比靈氛高。椒糈(xǔ):椒是香料,糈是精米;椒糈是用香料熏染過的精米。要:求。
百神翳其備降兮,
九疑繽其并迎①。
皇剡剡其揚靈兮,
告余以吉故②。
曰:
“勉升降以上下兮,
求榘矱之所同③。
湯禹嚴(yán)而求合兮,
摯咎繇而能調(diào)④。
茍中情其好修兮,
又何必用夫行媒?
說操筑于傅巖兮,
武丁用而不疑⑤。
呂望之鼓刀兮,
遭周文而得舉⑥。
寧戚之謳歌兮,
齊桓聞以該輔⑦。
及年歲之未晏兮,
時亦猶其未央⑧。
恐鵜之先鳴兮,
使夫百草為之不芳⑨?!?/p>
眾神遮天蔽日一齊降,
九嶷之神紛紛相迎接。
巫咸煌煌然靈光閃耀,
把吉祥的緣故來告誡。
說:
“努力上天入地去找尋,
求索與你準(zhǔn)則相同的知音。
商湯夏禹虔誠地尋求同道,
伊尹皋陶因此能和他們協(xié)調(diào)。
如果內(nèi)心確實愛好修美,
又何必請人來做媒?
傅說曾手執(zhí)木杵在傅巖筑墻,
武丁任用他卻毫無疑心。
姜尚曾經(jīng)操刀做屠戶,
遇到周文王就得到重任。
寧戚放聲高歌抒懷抱,
齊桓公聽后就命他做重臣。
趁著年華還沒衰老,
趁著時光還沒用盡。
留神杜鵑一旦鳴唱,
霎時間令百草失去芳香。”
【注釋】
①(yì)其:猶言,遮天蔽日的樣子。九疑:也寫作九嶷,山名;此處指九疑山諸神。一說九疑非山名,而是巫的名稱,猶如靈山十巫。并迎:一起來迎接百神。②皇剡(yǎn)剡:光華閃閃的樣子。揚靈:神靈顯揚。從以上對巫咸降臨的描繪,可知其身份的不一般。吉故:吉利的緣故,指下文所言君臣相得的故事。③榘(jǔ yuē):“榘”同“矩”,量方形的工具;,量圓形的工具;兩者都有尺度的意思。④嚴(yán):莊重,嚴(yán)肅。求合:訪求志同道合的人。摯:伊尹的名,輔佐商湯滅夏。咎繇(yáo):即皋陶。舜的賢臣。調(diào):和諧。⑤說(yuè):即傅說,殷高宗的賢臣,據(jù)說他在傅巖做筑墻苦力,高宗夢見了他,就把他找來請他做相。筑:筑墻用的杵。傅巖:地名,在今山西平陸縣附近。武?。杭匆蟾咦?,商代的明君。⑥呂望:即輔佐周武王滅商的姜尚,又稱太公望,其祖先封地在呂,又稱呂尚。鼓刀:猶言舞刀。姜尚未被周文王發(fā)現(xiàn)時,曾在商首都朝歌做屠夫。周文:即周文王姬昌,武王之父,周家基業(yè)的奠定者。舉:提拔。⑦寧戚:春秋時期衛(wèi)國的商人,有一次晚上喂牛時唱歌,被齊桓公聽到,發(fā)現(xiàn)他是個賢才,就任用他做齊國客卿。謳歌:徒歌,沒有伴奏地歌唱。該輔:該,周詳,完備。該輔即使賢人對齊的輔助更加完備。⑧晏:晚。未央:未盡。⑨鵜(tí jué):子規(guī),又名伯勞,初秋鳴叫,故有下文的百草不芳。
何瓊佩之偃蹇兮,
眾然而蔽之①。
惟此黨人之不諒兮,
恐嫉妒而折之②。
時繽紛其變易兮,
又何可以淹留③?
蘭芷變而不芳兮,
荃蕙化而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
今直為此蕭艾也④?
豈其有他故兮,
莫好修之害也⑤!
余以蘭為可恃兮,
羌無實而容長⑥。
委厥美以從俗兮,
茍得列乎眾芳⑦?
椒專佞以慢慆兮,
又欲充夫佩幃⑧。
既干進(jìn)而務(wù)入兮,
又何芳之能祗⑨?
固時俗之流從兮,
又孰能無變化⑩?
覽椒蘭其若茲兮,
又況揭車與江離??
惟茲佩之可貴兮,
委厥美而歷茲?。
芳菲菲而難虧兮,
芬至今猶未沫?。
和調(diào)度以自娛兮,
聊浮游而求女?。
及余飾之方壯兮,
周流觀乎上下?。
玉佩是多么美質(zhì)非凡,
眾人卻嚴(yán)嚴(yán)地把它遮掩。
這些結(jié)黨小人毫無誠信,
我擔(dān)心嫉妒使他們把瓊佩折斷。
時世紛亂多變化,
又怎么可以流連?
蘭和芷變質(zhì)不再芬芳,
荃與蕙也變成了茅菅。
為什么從前的香草,
現(xiàn)在徑自變成枯蒿?
難道說還有其他什么原因,
全都是不好修德的禍根!
我以為蘭草十分可靠,
它卻華而不實空有其表。
放棄美質(zhì)順從流俗,
如何可以名列群芳?
花椒專橫諂媚又傲慢,
野茱萸也想要擠進(jìn)香囊。
既然拼命鉆營投機,
又怎能對芬芳報以敬意!
時俗本來就隨波逐流,
又怎能不發(fā)生變異?
眼見花椒蘭草尚且如此,
又何況那揭車和江離!
只有這玉佩最可貴,
可美質(zhì)遭棄落到如今田地。
芳香飄飄難以減損,
芬芳至今仍不泯。
調(diào)諧心情自我寬娛,
姑且漫游去尋找美女。
趁著我的佩飾還盛壯,
周游上天觀天地四方。
【注釋】
①瓊佩:玉佩。偃蹇:委婉美好貌。(ài):遮蔽。②諒:正直可信。恐:一說為“共”的誤字。之:指上文瓊佩。③淹留:停留。④蕭艾:賤草,蒿草。⑤莫:不。⑥蘭:蘭草。一說影射楚懷王幼子令尹子蘭。他與下文提到的“椒”,應(yīng)都是前文所言“哀眾芳之蕪穢”的“眾芳”之人。恃:倚仗。無實:不結(jié)果實。容長:外表修長。⑦委厥美:丟掉他們的美好;委,丟棄。茍:在此表疑問,如何的意思。這句是說他們?nèi)绾慰梢缘昧斜姺?。⑧椒:花椒。一說影射大夫子椒。專佞:專事諂佞。慢(tāo):怠慢佚樂。(sh?。很镙且活惖牟?,形狀似椒而不香,比喻楚官場的一批小人。⑨干進(jìn):鉆營以謀求個人權(quán)位利祿。務(wù)入:與“干進(jìn)”同意。祗(zhī),敬重。言那些干進(jìn)的人是不能尊重任何芳香之物的。⑩流從:“從流”的倒誤,隨波逐流。?揭車、江離:與椒蘭相比系一般的芳草,比喻自己培育的一般人才;離,一本作蘺。這句的意思是說,蘭和椒都不可靠,何況揭車和江離那樣的芳草呢??茲佩:即上文所言的瓊佩,詩人自指。委:字當(dāng)作“秉”,與“委”字形近而誤;秉,持。歷茲:至今。?沫:泯沒。?和調(diào)度:三個字同意,為并列結(jié)構(gòu),自我調(diào)適,緩和心情的意思。?及余飾之方壯兮:與前文“佩繽紛其繁飾兮”同意,指代自己所修的德行。
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
歷吉日乎吾將行①。
折瓊枝以為羞兮,
精瓊爢以為②。
為余駕飛龍兮,
雜瑤象以為車③。
何離心之可同兮?
吾將遠(yuǎn)逝以自疏④。
邅吾道夫昆侖兮,
路修遠(yuǎn)以周流⑤。
揚云霓之晻藹兮,
鳴玉鸞之啾啾⑥。
朝發(fā)軔于天津兮,
夕余至乎西極⑦。
鳳皇翼其承旂兮,
高翱翔之翼翼⑧。
忽吾行此流沙兮,
遵赤水而容與⑨。
靈氛已把吉卦對我說清,
選定吉日我將要遠(yuǎn)行。
折下瓊枝當(dāng)做佳肴,
精制玉屑當(dāng)做干糧。
飛龍為我把車駕,
雜用美玉象牙把車來妝。
離心離德怎么共處?
我將遠(yuǎn)行來自我疏離。
轉(zhuǎn)道我前往昆侖山,
道路漫長四下游歷。
升起云霞旗幟蔽天日,
振響鸞形玉鈴聲啾啾。
清早從銀河渡口出發(fā),
晚上到達(dá)西天盡頭。
鳳凰紛飛承舉著云旗,
高高地翱翔翻動著彩翼。
轉(zhuǎn)眼我越過流沙之地,
沿著赤水徘徊猶豫。
【注釋】
①歷:選擇。②瓊枝:瓊樹的枝條。羞:珍貴食品。精:動詞,將米舂得很細(xì)。瓊爢(mí):爢,細(xì)末;瓊爢即玉的細(xì)末。(zhāng):糧。③象:象牙。句意為用美玉和象牙為車的裝飾。④離心:異心,不同的心志。自疏:自動疏遠(yuǎn),指自己將遠(yuǎn)游而言。⑤邅(zhān):轉(zhuǎn)向,楚方言。道:取道。周流:曲折。與“修遠(yuǎn)”相對成文。⑥云霓:旗幟,以云霓為旗幟。晻(yǎn)藹:旌旗蔽天的樣子。玉鸞:玉雕刻成的鸞形的車鈴。啾啾:鈴聲。⑦天津:天河的渡口。西極:西方的盡頭。⑧翼:《文選》作“紛”,繁多。承:舉。旂:畫有交龍的旗幟。翼翼:飛翔貌。⑨流沙:西方的沙漠,因沙流動而得名。據(jù)《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流沙從昆侖經(jīng)過。赤水:神話中發(fā)源于昆侖山的水。容與:徘徊不前。
麾蛟龍使梁津兮,
詔西皇使涉予①。
路修遠(yuǎn)以多艱兮,
騰眾車使徑待②。
路不周以左轉(zhuǎn)兮,
指西海以為期③。
屯余車其千乘兮,
齊玉轪而并馳④。
駕八龍之婉婉兮,
載云旗之委蛇⑤。
抑志而弭節(jié)兮,
神高馳之邈邈⑥。
奏《九歌》而舞《韶》兮,
聊假日以媮樂⑦。
陟升皇之赫戲兮,
忽臨睨夫舊鄉(xiāng)⑧。
仆夫悲余馬懷兮,
蜷局顧而不行⑨。
指揮蛟龍搭渡梁,
命令西皇少將我渡。
道路漫長遙遠(yuǎn)充滿艱險,
傳令眾車徑自來相護(hù)。
路過不周山車向左轉(zhuǎn),
約定西海來駐足。
集合我成千的車子,
齊整整玉輪共向前。
婉婉八龍擎駕行,
車插云旗隨風(fēng)卷。
停住長鞭抑制激情,
神思飛馳浮想聯(lián)翩。
奏起《九歌》舞《九韶》,
姑且借此自偷歡。
初升的太陽燦爛輝煌,
忽然瞥見云下的故鄉(xiāng)。
車夫悲傷我馬也留戀,
曲身回頭再不能邁向前。
【注釋】
①麾:指揮。蛟:龍的一種,能興風(fēng)作浪。梁津:梁在此作動詞,架橋;梁津即在渡口架橋。詔:告令。西皇:西方之神。涉:渡。②艱:路途艱難。徑待:徑,直;待,字應(yīng)作“侍”;徑侍即徑相侍衛(wèi),以免渡河發(fā)生危險的意思。③不周:不周山,神話中的山,在昆侖山西北,其山有缺,故名。西海:神話中西北方向的海,一說即今天青海省的青海湖。期:期待,在此指目的地。④屯:聚集。千乘:極言其多。轪(dài):古稱車輪為轪,玉轪即玉飾的車輪。⑤婉婉:龍行進(jìn)時蜿蜒曲折的樣子。委蛇(wēi yí):旗幟飄揚時舒卷貌。⑥抑志:“志”通“幟”,旗幟;抑幟即將旗幟下垂。弭節(jié):放下趕車的馬鞭,使車停止。邈邈:浩渺無際的樣子。⑦韶:即《九韶》,夏啟的舞樂。假日:借機會。媮樂:“媮”同“愉”,愉樂即娛樂、快樂。⑧陟升:兩個字同義,都是升高的意思?;剩撼跎奶?。赫戲:天宇光輝貌。臨睨(nì):下視。舊鄉(xiāng):故鄉(xiāng),即楚國。一說,即上文所言“西?!敝?。這里可能是楚族的發(fā)祥地。⑨懷:思。蜷(quán)局:屈曲的樣子。顧:回頭看。不行:不能行進(jìn)。
以上為第四部分。兩次占卜結(jié)果都是離開故國遠(yuǎn)去,詩中之“我”的意識也傾向于此。然而當(dāng)詩中人真正駕龍遠(yuǎn)游要離開舊鄉(xiāng)時,故國深情卻再次占據(jù)上風(fēng)。
亂曰①:已矣哉②!
國無人莫我知兮,
又何懷乎故都③!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
吾將從彭咸之所居④!
尾聲:算了吧!
國中沒有人理解我,
我又何必懷戀故國!
既然沒人能與我實行美政,
我將追隨彭咸到他住的地方!
【注釋】
①亂:古代音樂最后一章為亂,即今所謂尾聲。亂有兩重含義:一是對整個樂章大意的再現(xiàn),“亂”有整理之義;一是結(jié)尾章繁音促節(jié),紛雜交錯,所以稱為亂。②已矣哉:猶今語所謂“算了吧”。③國無人:國家無人,人指賢人。故都:故國。④美政:屈原心中美好的政治理想,如任用賢人,變法圖強,效法禹、湯、文、武振興楚國等等?!皬呐硐獭本洌杭赐端詺?。
以上為第五部分,詩人對人生作出“從彭咸之所居”的最后決斷。
【評析】
《離騷》是一首堪稱偉大的抒情詩篇。其偉大首先在于詩篇以第一人稱形式,展現(xiàn)了一個以崇高政治理想、芳潔人生品格、誓不向惡勢力低頭的強悍主體精神與傲岸不群的自我形象,具有強烈的震撼力。這一主體精神形象的表現(xiàn),是由詩篇雄奇新巧的構(gòu)思來達(dá)到的。從大的結(jié)構(gòu)上說,詩篇分虛、實兩部分。從一開始到“女媭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多實寫。主要敘述自己詩中之“我”的身世、修養(yǎng)、在楚國的作為、積極進(jìn)取的政見,對生活真諦的理解及對黨人的厭惡。其中開始八句可能借用的是楚國神事中降神儀式的一些表達(dá)因素,以此神圣自比從而突出“朕”的天生不凡。在這部分內(nèi)容中,以眾多的香草譬喻“我”芳德高潔,是《詩經(jīng)》比興藝術(shù)手法的別開生面,是繼承,更是創(chuàng)新。繼而是女媭責(zé)備與詩中之“我”的感懷,看上去似乎是詩中人內(nèi)心出現(xiàn)了猶豫,實際是以此為下半部分上天入地的精神漫游求索蓄勢,詩也自此由實入虛,形成重要的過渡。漫游求索的描述以及之后向昆侖的駕龍西游,是《離騷》最為奇特的部分。這兩部分由就重華陳詞、閶闔受阻、求女(宓妃、有娀氏之女和有虞二姚)以及駕龍西游組成。詩中之“我”登天下地,求藥求女,其內(nèi)涵不外表達(dá)詩人難以排解的苦悶以及對故國故鄉(xiāng)的難分難舍。然而在藝術(shù)上,由于對歷史傳說、神話故事的出神入化的使用,則形成了馳情入幻、波瀾壯闊的新境地。
從詩篇整體的發(fā)展線索看,詩篇是在矛盾沖突的主線下伸展深化的。詩篇首先明確自己的“內(nèi)美”和大志,接著就是實寫自己的失敗。這是第一個回合。繼而是退修初服,以及在女媭“詈予”下的“就重華而陳詞”。在得到了堅強的自我確證之后,又展開了升入天界的進(jìn)程。然而,又是無情的失敗。這是第二個回合。繼而是上下求女,而三次求女,又是一次次的無果而終。這是第三個回合。三次巨大挫折的慘淡,反而使詩中之“我”有了在更廣闊范圍內(nèi)漫游求索的宏望。然而,最終還是失敗。不過,這最后一次失敗,不是來自客觀上的阻礙,而是來自“我”自己,是對故國故鄉(xiāng)的深沉的情感使他不能遠(yuǎn)行。反復(fù)的沖突,映現(xiàn)的是詩人內(nèi)心的糾結(jié)、掙扎與痛苦,也映現(xiàn)了詩中人在挫折面前的毅然堅持。
反復(fù)的求索與失敗的過程,是詩篇意蘊逐漸豐富、詩中人性格逐漸豐滿的過程;從藝術(shù)表現(xiàn)上看,這樣的過程,也是把香草美人、歷史故事和神話傳說等諸多因素融入篇章,從而形成雄奇瑰麗的爛漫藝術(shù)的過程。在《詩經(jīng)》時代,情感的抒發(fā),有意無意是與古代神話傳說切割開來的。但在《離騷》卻相反,她有意將這些非詩性的因素吸收進(jìn)來,任意驅(qū)遣;而詩人之運用,也真仿佛如造化之力,能令云騰,可使霧起,鬼神為之起舞,草木為之活色生香!在這樣的造化之筆下,《離騷》顯現(xiàn)出自己特有的意象紛披、光怪陸離,顯現(xiàn)出自己特有的恢宏、爛漫的偉大氣象。在語言形式上,篇章多用“兮”字的六言詩句,更使得詩篇讀來舒緩而頓挫,暢達(dá)而抑揚。情感上的憂憤深廣,表現(xiàn)上的浩瀚無涯,格調(diào)上的瑰麗雄奇,語體上的舒卷悠揚,是《離騷》的總體特征。前人用“文師詞宗”譽之,是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