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望眼欲穿的神祇之戀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登白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暮鲑膺h望,觀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
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
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
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白玉兮為鎮(zhèn),疏石蘭兮為芳。
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
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戰(zhàn)國·屈原《九歌·湘夫人》
除了屈原,再無任何人的筆下能出現(xiàn)如此具有浪漫情懷的奇幻世界,芷若木蘭綻放,杜若芳香縈繞,透過云夢澤上的水霧,浮現(xiàn)的是一個又一個神秘離奇的傳說。
在神話世界里,每一條江河都有屬于自己的水神,比如東海海神叫海若,黃河水伯是馮夷,洛水女神為宓妃,就連《西游記》中的通天河也有個叫靈感大王的妖怪鎮(zhèn)守著。
湘夫人是守護湘水的女神。湘水即湘江,在今湖南省境內。林黛玉號瀟湘妃子,“瀟湘”指的就是湘水和它上游最大的支流瀟水。《山海經·中山經》記載:“又東南一百二十里,曰洞庭之山,其上多黃金,其下多銀鐵,其木多柤、梨、橘、櫾,其草多葌、蘪蕪、芍藥、芎。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交瀟湘之淵,是在九江之間,出入必以飄風暴雨。”
古代流傳下來的關于湘水女神的說法很多,除屈原筆下的湘夫人之外,也有說她的名字叫湘靈。《楚辭·遠游》中“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寫的就是湘水女神,東海海神和黃河水伯。蘇軾《江城子·湖上與張先同賦時聞彈箏》中“煙斂云收,依約是湘靈”一句,將他聽到的樂曲比喻成出自湘水女神湘靈之手的仙樂,可見湘靈這一形象在人們心目中的美好。
不過最普遍的版本就是“娥皇女英”的傳說。有人認為,《九歌·湘君》中所寫的湘君和本篇中的湘夫人指的就是舜和他的兩個妃子。這一觀點跟很多文獻記載的事件、地域吻合,因而流傳也最為廣泛。
傳說舜南巡的時候死于蒼梧,娥皇、女英為尋他而溺死湘水,她們的眼淚灑在竹子上,化成了湘妃竹。今天湖南岳陽的君山島上有座湘妃祠,所供奉的就是娥皇、女英。我有幸在君山斑竹園見過湘妃竹,青竹之上,黑點斑斑,雖明知那只是竹子的品種,我還是固執(zhí)地相信了“淚灑青竹”的神話。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人是愿意相信美的,不管是真是假,哪怕只是為了成全自己心中的一個臆想。
屈原稱湘夫人為“帝子”,即帝王的女兒,恰好娥皇、女英又都是堯帝之女,這使得“湘夫人就是舜帝二妃”的說法可信度增加了不少。
最初把湘夫人和娥皇女英融合在一起的是《史記·秦始皇本紀》,在那之前并沒有這一說法。娥皇女英出現(xiàn)的時代比屈原早多了,按理說如果二者有關聯(lián),詩中不可能不涉及吧?但是從《湘夫人》和《湘君》兩首詩的內容來看,似乎并沒有任何提到她們的跡象。
不管湘夫人的真實身份如何,按照詩中的意思,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湘夫人是湘水女性之神,是湘水男性之神湘君的配偶。但《湘夫人》是以湘君的口吻來唱的,它的主人公是湘君,表達了湘君赴約卻未見湘夫人時心中的悵然。
楚國百姓在祭祀湘夫人時,以男性扮演湘君來迎接湘夫人,反之則以女性扮演湘夫人來迎接湘君。古往今來的詩文,主題大多離不開愛情。湘夫人和湘君雖是神祇,卻依舊逃不開愛情之網??磥砩裣傻膽賽酆头踩瞬畈欢?,也有悲歡離合,也有喜怒哀樂。湘君在洞庭等候湘夫人而未見對方,這跟《子衿》中所描寫的場景不是很像么?
詩的開篇寫到“帝子降兮北渚”,但湘夫人其實并未到來,這只是湘君心中所想的情形。他是那么渴望見到湘夫人,她的身影還未出現(xiàn),他卻早已望眼欲穿,迫不及待。
秋風吹皺了湖面的水,水波粼粼,岸上的樹葉紛紛落下。在這樣美好的畫面之中,獨獨缺少了我思念的她。我們約好了在這里相見,可是直到黃昏她還未依約前來。
水澤畔的白芷和幽蘭散發(fā)出香氣,正如我心中對你的思念。流水潺潺,時光逝去,我騎著馬在江邊一邊奔馳一邊尋你,恍惚中好像聽到了你的呼喚,我多想與你一同乘車而去。
看,景色如此浪漫而美好。才短短的幾句話,就把情與景,虛與實緊密結合起來了。我仿佛看見湘君在洞庭湖畔焦急遠望的身影,等不到愛人的他雙眉皺起,在江邊策馬狂奔,甚至出現(xiàn)了幻聽和幻覺。身為神祇,卻表現(xiàn)得如熱戀中的小伙子,還真是應了一句話:神仙也有七情六欲。要不然,仙女為什么放著高高在上的神仙不做,跑到凡間尋找真愛呢?
我們的湘君大人可不是一般癡情,他骨子里透出的都是對湘夫人濃濃的愛戀,說他相思成疾一點都不為過。隨著思念的加深,他想象中的世界也越來越豐富多彩:水邊建了一座別致的宮殿,所用材料全是奇花異草,荷葉、香蓀、紫貝、辛夷、白芷、薜荔、杜衡……九嶷山的神仙全來了,就像天空中聚集的云彩,湘君和湘夫人把神仙們迎到宮殿中來,大家一起為他們慶祝。
香草美人永遠是屈原筆下文字的主題,光是看著都覺得芳香撲鼻。
湘君沉浸在他自己想象的世界之中,他覺得又喜悅又幸福,仿佛美夢已經成真。一個人在什么情況下才會幻想尚未擁有的幸福?我曾說過《詩經·風雨》的女主人公在孤苦無依的情緒邊緣才會幻想在風雨中見到心上人,湘君的情況其實和她差不多,若非等待的痛苦到了極限,他又怎會去憑空想象這一切?夢一旦醒來,所有的美好全都煙消云散,不留一絲痕跡。那時候的他才不得不去正視心中的痛苦。
夢終歸是夢,湘君最終醒過來了。意識到湘夫人不會出現(xiàn)了,他把身上的夾襖脫下來扔進了湘江,又把單衣留在了澧水之濱。因為有說夾襖和單衣是湘夫人送給他的,等不到愛人,他心中懊惱,又找不到別的發(fā)泄辦法,只得扔了戀人的信物,以尋求心理的平衡。
不過湘君對湘夫人的愛實在太深了,根深蒂固,無法剔除。在短暫的抱怨和惱怒之后,他又開始回心轉意了。他飛往水中的綠洲采摘杜若,把它送給遠方的戀人。這個戀人不是別人,正是湘夫人。湘君覺得,歡樂的時光難以馬上到來,于是他暫且放松心情。
也不知是愛得太深還是心態(tài)太好。湘君的這種想法,在我看來其實是自我安慰。他不確定能不能再見到湘夫人,但他同時又堅信一定能再見。他后悔將湘夫人送他的衣服扔了,別無他法,只得去采了香草杜若,等將來見面的時候送給湘夫人。可能一是為了賠罪,二是為了讓湘夫人知道,他曾經在洞庭之畔癡癡等待過她,希望湘夫人能明白他的苦心。
湘君離開得很逍遙很豁達,在做完決定之后,他的心也得到解脫了。張小嫻說,有時候,我們愿意原諒一個人,并不是我們真的要原諒,而是我們不想失去,不想失去,唯有假裝原諒。我想,湘君的心情大抵也是如此吧。他對湘夫人,不可能一點怨恨都沒有的,不然也不會一氣之下扔了她送的衣服。但是他不想就此失去湘夫人,唯有說服自己,他才能心平氣和去期待下一次見面,才可以理直氣壯地繼續(xù)愛她……
從約好見面到看似逍遙地離去,湘君經歷了期待、焦急、喜悅、懊惱、悵然等一系列的心情變化,愛使他忘卻了身份和面子。忘了哪個朋友曾跟我說過這樣一句話,再要強的人,在愛情面前也會變得卑微。湘君就是如此。
無論你什么時候到來,我始終等著你。我相信,總有一天你的身影會出現(xiàn)在湘水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