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遷徙史詩《哈尼阿培聰坡坡》是在紅河兩岸廣大哈尼族群眾中廣泛流傳的傳統(tǒng)史詩。阿培,祖先之意;聰坡坡,從一處搬遷到另一處,也有逃難之意。它以哈尼哈八(哈尼族酒歌)的形式系統(tǒng)地吟唱了哈尼族祖先曲折而漫長的遷徙歷史。這部史詩的搜集、錄音、記錄、翻譯工作經(jīng)歷了一九八一至一九八四整整三個年頭,許多同志和朋友為它做出過努力。這里首先應當感謝紅河州和元陽縣的領導、群眾和朋友們,沒有他們的指導和幫助,這一工作是難以完成的。同時筆者懷著激動的心情,想到哈尼族廣大的歌手隊伍,他們是保存、發(fā)展千百年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志士能人,沒有他們世世代代口耳相傳,千千萬萬美好而珍貴的詩章將像流星彩霞般消逝。為我們演唱過這部史詩的哈尼族歌手,主要是元陽縣攀枝花公社洞鋪寨的朱小和同志,為了保持此詩的真實性,此稿的全部演唱材料都是來自他一人。另外,同縣歌手麻蒲成、車國忠、李開明等同志也為我們演唱過此詩,材料雖未采入此稿,但他們的演唱為我們理解這首史詩幫助是十分明顯的,特在此表示衷心的謝意。
哈尼族各支系演唱此詩各有其濃厚的特點,朱小和是名滿元陽、紅河、綠春、金平四縣的著名歌手,他的演唱富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具有生動的形象特征和磅礴氣勢,這些讀者自可抿味得出。在錄音、翻譯過程中,我常常被他的歌詠所感染,所牽引,而隨著歌聲進入哈尼族古老的歷史深處,伴隨著哈尼先祖?zhèn)冊诟呱健⒃诮?、在老林、在叢莽中跋涉、顛躓、力排困難,蹚蹚而前。朱小和家系三代貝瑪,大爹曾在元陽縣猛弄白氏土司衙中擔任專司演唱史詩的貝瑪,從記事起,他就依隨著父輩出入演唱場所,在口耳相傳中,很早就精熟了哈尼族主要的古典詩歌。他聰穎過人,博聞強識,勤于鉆研,曾自創(chuàng)五種發(fā)聲法,使演唱的音色具有雄渾、樸厚、又悠悠不盡的韻味。他的性格幽默風趣又富于激情,因此演唱中獨具一種聲依意起、情隨旨遠的意趣。他還為這兩部史詩作了大幅度的補充,使之更臻完美。
口譯者蘆朝貴對哈尼族傳統(tǒng)文化有著極深的感情和極濃的興趣,常常為搜集、翻譯一件作品翻山越嶺,四處奔走。對哈尼族的文化事業(yè)真可謂獻出了一顆赤子之心。
這一譯稿,是在先錄音,根據(jù)錄音與歌手逐字逐句直譯,再補充錄音,根據(jù)大量補充修訂的錄音直譯,然后筆譯而成的。全部錄音,包括第一次系統(tǒng)演唱和一九八四年四月、七月兩次演唱補充的錄音,都是朱小和一人擔任的,口譯者主要是蘆朝貴,其間朱小和自己也擔任了一部分口譯任務,直譯記錄由筆者和楊叔孔同志擔任,補充修訂部分的直譯記錄由筆者擔任,筆譯稿由筆者完成。
一九八四年四月和七月兩次補充,主要有以下內(nèi)容:
1.第一、二兩章在第一次演唱時只作了概括性的敘述,歌手作了細節(jié)方面的許多補充和調(diào)整。如第一章第二節(jié)中關于“人種”的生發(fā),關于人類始祖塔婆繁衍人類的描述,第二章關于嘎魯嘎則的描述,在第一次演唱中極簡略,此時也作了許多細致的補充。在遷徙地點的順序上,第一次演唱中嘎魯嘎則在虎尼虎那之前,后經(jīng)歌手再次演唱作了顛倒。
2.第四章中哈尼族與臘伯比賽決定輸贏的三次描述,大量生動的細節(jié)也是后補的。
3.補充最多的是第六章中對哈尼族女英雄戚姒扎密形象的豐富和潤飾,她的幾次策劃布局和臨危決斷,她的雄才大略,等等,均是后補的。全詩細節(jié)還有一些補充,茲不一一列舉。
筆者認為,這樣的補充是必要的,效果是增強了科學性和文學性。沒有傳統(tǒng)文字民族的歌手,實踐使他們具備了驚人的記憶力,加上詩歌格律的幫助,往往能演唱幾天幾夜。朱小和是哈尼族歌手中的佼佼者,他在數(shù)十天中,一氣唱下兩萬余行的長詩,其藝術才能和記誦能力是十分驚人的,因此,相比之下,他的演唱比其他幾位歌手的要完整、生動、豐富得多,這是事情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無論如何,歌手總不是電子計算機,對師傳的作品不可能一發(fā)一毫均不改變,而恰恰是由于各個歌手對同一作品有著不同的理解與潤色,這一作品在演唱中染上了歌手的個性色彩。同時所謂情發(fā)于中,聲出于外,即便同一歌手在不同的情緒狀況下演唱往往大不相同,朱小和同志在唱到哈尼族被迫從諾馬故鄉(xiāng)遷出時,感嘆唏噓,泣不成聲,幾次無法繼續(xù),因此許多細節(jié)作了刪減,蘆朝貴在口頭翻譯時也出現(xiàn)此種情況,因此許多情節(jié)和細節(jié)是在以后補充的?;诖宋艺J為,對一部作品如果僅僅憑一次演唱是無法完整地記錄下來的,更談不上翻譯的信達雅,若有條件,應對同一作品、同一歌手作多次性、重復性的調(diào)查。
我們的工作程序是這樣的:第一步,直譯時力求弄清每個詞句的所有含義。為此,一九八二年第一次翻譯時,蘆朝貴與朱小和常為一個字的理解爭論半個小時之久;這樣才能做到“信”。比如第六章中重點描述的“戚姒扎密”,演唱時幾句帶過,但后來補充時我們卻了解到這個詞有著諸多的內(nèi)容:第一,“戚姒扎密”的全稱是“厄戚戚姒扎密”,“厄戚”又是“厄戚蒲瑪”的簡稱,意為建筑在水邊的戚支系的大寨,這是哈尼族在谷哈(昆明)所建的第二個大寨,而戚姒是厄戚大寨頭人的女兒,因此叫“戚姒扎密”,即“戚支系頭人之女”。第二,由“戚姒”了解到“姒”是古代哈尼族對平輩青年女性的尊稱,如詩中提到的“遮姒”、“馬姒”,等等。這樣就全面地把握了“戚姒扎密”這個詞的含義。第二步,寫出第一次筆譯稿,由歌手和口譯者反復討論,提出修訂意見,朱、蘆二位提出的意見很多,茲不一一贅述。第三步,重復補充。這是十分必要的一步,沒有這一步,就會“僅毛而失貌”。這里值得一提的是,歌手除對若干細節(jié)進行補充外,對情節(jié)也有一些重大的補充,例如關于谷哈之戰(zhàn),初唱時只說是混戰(zhàn)了一場:“打羅打羅,田邊也打羅,山邊也打羅,老林也打羅,不打的一處也沒有羅……”如此而已。我們在直譯時也覺得奇怪,為什么這些重大的關節(jié)處歌手反而演唱得極略?后來做了許多說服工作,與朱小和、蘆朝貴的感情逐漸加深,彼此取得信任,他們認為我也是他們的“自己人”之后,方才坦露心懷。原來這首長詩的流傳在歷史上遭受了坎坷的命運,由于它的主題是歌頌哈尼族人民的,其中有些情節(jié)描述到哈尼族祖先與“蒲尼”的矛盾沖突(這在谷哈之戰(zhàn)中最為突出),“蒲尼”是哈尼語“漢族”的意思,于是解放前反動統(tǒng)治階級便在大漢族主義的支配下,對演唱此詩的歌手肆加鎮(zhèn)壓,有許多優(yōu)秀的歌手慘死在他們的屠刀之下。(其實按當時的歷史狀況,漢族未必就是谷哈的統(tǒng)治者,“蒲尼”等于漢族只是今天的釋義,歷史上的“蒲尼”是哈尼之外的許多民族,即便是漢族,也是歷史的真實,未可厚非。)解放后,大漢族主義在一部分人中尚未肅清,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中“極左”思潮狂烈,使廣大歌手更是為之鉗口,因此,這首著名的史詩如珍珠被塵土封埋住了。朱小和雖然大著膽子為我們演唱,但唱到有關的地方,就極粗極略一句帶過,我們知道真實情況后,不禁十分感憤,再三地向他做思想工作,他于是打消了顧慮,慨然說:“好吧,要殺頭也唱一回!”于是細細地吟唱起來,頓使此詩變得豐富生動起來。谷哈之戰(zhàn)由混戰(zhàn)一場分出了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戰(zhàn)爭序幕,蒲尼要奪走哈尼祭祖的神山;第二個層次是在哈尼族戰(zhàn)敗的情況下,戚姒扎密巧布火?;鹧蜿?,大敗蒲尼入侵者;第三個層次是哈尼族大頭人納索上木朵策果高山制造木人,用木人與蒲尼作戰(zhàn)。圍繞這三次大戰(zhàn),歌手對戚姒扎密的形象作了許多補充,使之變得豐滿:蒲尼頭人的女兒馬姒扎密嫁給納索,但在雙方爭戰(zhàn)的時候,她卻背叛丈夫向蒲尼泄露機密,第一次用晾曬被單的辦法向蒲尼滿傳遞消息,第二次又用繡花鞋送出情報,戚姒扎密始終對她保持了警惕并一一將其陰謀識破,這反映了戚姒扎密的機警。當馬姒敗露后,全體哈尼一致要求嚴懲叛徒,但戚姒扎密卻從民族的大局出發(fā),出面回護,從寬發(fā)落,她認為馬姒已懷下哈尼的孩子,殺死馬姒,納索這位大頭人就開了丈夫殺妻子、父親殺孩子的先例,將在整個民族中造成惡劣的影響,此一。第二,她敏銳地預感到,殺死馬姒,無補于已經(jīng)戰(zhàn)敗的哈尼族,相反,只會加劇哈尼和蒲尼之間的隔閡,累及子孫后代,所以在馬姒愿意洗心革面的情況下,她對馬姒仍然親如姊妹,這又表現(xiàn)了她一個戰(zhàn)略家的胸懷與膽識。由于她采取的這一重大措施,造成了她的兒子盧威和馬姒的兒子盧策兩個后代支系世代友好的局面,從而保持了哈尼族內(nèi)部的團結(jié)和統(tǒng)一。另外,在谷哈戰(zhàn)爭之前,她對蒲尼人的并吞野心已有察覺,知道哈尼族的力量還不足以與蒲尼對抗,于是力勸丈夫納索養(yǎng)精蓄銳,避免與蒲尼正面沖突,并提出退出谷哈南撤的決策,以保存哈尼族的元氣,但都沒有被納索接受,哈尼族果然戰(zhàn)敗,損失慘重。失敗之后,納索意氣消沉,她又安慰他:“雨有一天會停,災難有一天會解脫,不能在壩子中心當一棵頂天的大樹,也可以到邊遠的大山上做一棵大樹頂天。”由于她的決策,形成了哈尼族向紅河南岸哀牢山區(qū)遷徙的壯舉,時至今日,這一廣袤地區(qū)仍然是哈尼族的主要聚居區(qū)。由于這些補充,史詩在歷史深度和藝術魅力上都大為增色了,而且,它更完整、更接近原貌,因此也更真實了。在這一切工作完備后,我們才得以寫出這份譯稿。
此詩哈尼文譯稿由蘆朝貴、段貺樂同志擔任。段貺樂同志大病初愈,身體虛弱,為使詩稿盡早付梓,在酷暑之中揮汗不止,先后三易其稿,盡力使每句每字都充分表達哈尼族詩歌的韻味,蘆朝貴在此工作中也做出很大努力。參與此項工作的還有張志華同志,在此一并致謝。
哈尼族是我省人口居第三位的少數(shù)民族,計有百萬余人,解放三十多年來(更不用說解放前)沒有出版過一部長篇作品,在琳瑯滿目的云南省少數(shù)民族傳統(tǒng)文學的序列中,竟找不到一本屬于哈尼族的作品,這一現(xiàn)象令人十分痛心,坦率地說,為改變這一狀況而努力,正是我們長年不懈致力于這部史詩調(diào)查、錄音、翻譯工作的目的。去年,省少數(shù)民族古籍辦的負責同志了解到我們譯出了這部作品,立即給予熱情的支持,將其列為古籍辦的第一批出版書目,并耗費資金,提供條件,幫助我們盡快把哈尼文稿寫出來,我們的感激是可想而知的。消息傳到哀牢山區(qū)后,許多關心此詩的哈尼族、漢族朋友紛紛互相轉(zhuǎn)告,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無不感激省少數(shù)民族古籍辦的同志為哈尼族人民做了一件大好事,作為對此詩付出微勞的筆者,僅代表一切關心此詩的同志和朋友們向他們致以衷心的感謝!
許多朋友囑我在此詩出版的時候?qū)懸稽c介紹評論,由于我對哈尼族傳統(tǒng)文化愛之有余知之不足,未敢置喙,但情動于中,不能自禁,于是將一些翻譯過程中的聯(lián)想寫成幾篇文章另行發(fā)表,那可能是一些極不成熟的想法,寫出的目的是向讀者和專家們討教而已。只是有一點我卻是敢于相信的,就是這首列詩雖然出版較晚,但它將在各民族(包括漢族)傳統(tǒng)文學的行列中閃射出迥異的光彩,以她歷史的、文學的、美學的、哲學的、民族學等等的學科價值而引人注目。
結(jié)筆之際,我不禁想說一句多余的話:對創(chuàng)造了如此輝煌燦爛歷史詩章的哈尼族祖先們來說,這首詩的出版,或?qū)且粋€溫馨的告慰吧!
史軍超
1985.1.10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