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佐不辱命

《左傳》成公二年

【題解】

面對勝券在握、怒氣沖沖的敵人，如何恰到好處地使用外交談判的手段與辭令完成難度很大的講和任務(wù)，國佐在這里進(jìn)行了精彩的表演。當(dāng)時晉國在鞌?shù)卮髷↓R軍后，向齊國國都挺進(jìn)，齊國精銳盡失，危在旦夕。盛氣凌人的晉軍被勝利沖昏了頭腦，提出了荒謬的講和條件，沒想到正給國佐抓住了把柄，進(jìn)行了犀利的反擊，一下子扭轉(zhuǎn)了逆勢；晉國在理屈詞窮的被動局面下，最終為維護(hù)表面上的道義，答應(yīng)講和。引用經(jīng)典，以理服人是國佐取得勝利的關(guān)鍵；但更主要的是，國佐靠著背城借一的勇氣，寧可玉石俱焚，所以能慷慨陳詞，毫不讓步，使齊國雖敗而不辱。

晉師從齊師^〔1〕，入自丘輿^〔2〕，擊馬陘^〔3〕。齊侯使賓媚人賂以紀(jì)甗、玉磬與地^〔4〕，“不可，則聽客之所為?！?/p>

【注釋】

〔1〕從：跟隨。這里是追趕之意。

〔2〕丘輿：齊邑，在今山東益都縣西南。

〔3〕擊：攻打。　馬陘：在益都縣西南。

〔4〕齊侯：齊頃公?！≠e媚人：即國佐，齊上大夫。　紀(jì)甗（yán 沿）：紀(jì)國的一件古炊器。紀(jì)為古國，地在今山東壽光南，被齊滅亡。

【譯文】

晉軍追擊齊軍，從丘輿進(jìn)入齊國，攻打馬陘。齊頃公派賓媚人送上紀(jì)甗、玉磬并答應(yīng)割讓土地以求和，指示他：“如果晉國不同意，那就隨便他們好了?！?/p>

賓媚人致賂，晉人不可，曰：“必以蕭同叔子為質(zhì)^〔1〕，而使齊之封內(nèi)盡東其畝^〔2〕?！睂υ唬骸笆捦遄臃撬?，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敵^〔3〕，則亦晉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諸侯，而曰必質(zhì)其母以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对姟吩唬骸⒆硬粎T，永錫爾類^〔4〕?！粢圆恍⒘钣谥T侯，其無乃非德類也乎^〔5〕？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6〕，而布其利^〔7〕，故《詩》曰：‘我疆我理，南東其畝^〔8〕?！裎嶙咏碇T侯，而曰‘盡東其畝’而已，唯吾子戎車是利，無顧土宜，其無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則不義，何以為盟主？其晉實有闕。四王之王也^〔9〕，樹德而濟(jì)同欲焉^〔10〕。五伯之霸也^〔11〕，勤而撫之，以役王命。今吾子求合諸侯，以逞無疆之欲^〔12〕?！对姟吩唬骸笳?yōu)優(yōu)，百祿是遒^〔13〕。’子實不優(yōu)，而棄百祿，諸侯何害焉？不然，寡君之命使臣，則有辭矣，曰：‘子以君師辱于敝邑，不腆敝賦^〔14〕，以犒從者。畏君之震，師徒撓敗^〔15〕。吾子惠徼齊國之福^〔16〕，不泯其社稷^〔17〕，使繼舊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愛^〔18〕，子又不許，請收合余燼，背城借一。敝邑之幸，亦云從也。況其不幸，敢不唯命是聽^〔19〕？’”

【注釋】

〔1〕蕭同叔子：齊頃公的母親，蕭國國君同叔的女兒。晉上軍元帥郤克有殘疾，出使齊國時受到蕭同叔子的嘲笑，是導(dǎo)致晉軍攻打齊國的根源。

〔2〕封內(nèi)：封疆內(nèi)，即境內(nèi)。

〔3〕匹敵：對等國家。

〔4〕所引詩見《詩·大雅·既醉》。匱，窮盡。

〔5〕德類：道德法式。

〔6〕疆理：定疆界，區(qū)分條理?！∥铮何锷⒖疾?。

〔7〕布：分布。

〔8〕所引詩見《詩·小雅·信南山》。

〔9〕四王：虞舜、夏禹、商湯、周武?；蛟浦赣?、湯、周文、周武。王（wàng 旺）：成就王業(yè)。

〔10〕同欲：共同的要求。

〔11〕五伯：即五霸。霸謂“以力假仁”，即能令天下共同效力于天子的諸侯。五霸指夏伯昆吾，商伯大彭、豕韋，周伯齊桓、晉文。

〔12〕無疆：無盡。

〔13〕所引詩見《詩·商頌·長發(fā)》。遒，積聚。

〔14〕不腆：不豐厚。

〔15〕撓?。捍驍?。

〔16〕徼：求。

〔17〕泯：滅亡。

〔18〕愛：吝惜，愛惜。

〔19〕敢：反語，怎敢。

【譯文】

賓媚人獻(xiàn)上禮物，晉國人不同意和解，說：“一定要以蕭同叔子作為人質(zhì)，而且把齊國境內(nèi)的壟畝畦埂全都改成東西走向?！辟e媚人回答說：“蕭同叔子不是別人，是寡君的母親。如果從對等的地位來說，她也就如同是晉國國君的母親。您在諸侯中發(fā)布重大命令，卻說一定要用人家的母親做人質(zhì)才能取信，將怎樣對待周天子的命令呢？而且這是以不孝來號令諸侯?！对娊?jīng)》說：‘孝子的孝心沒有窮盡，他永遠(yuǎn)把自己的孝思分給同類的人?！绻圆恍⒌男袨閬硖柫钪T侯，那不就是不符合道德法則了嗎？先王把天下的田地劃分疆界，區(qū)分條理，考察土地性質(zhì)特點，從而作有利于生產(chǎn)的布置，所以《詩經(jīng)》說：‘我劃定疆界、區(qū)分條理，分別南向東向，開辟田間的壟畝?！缃衲屩T侯定疆界、分條理，卻說‘把田中壟畝全部改作東向’而已，只考慮方便自己的兵車通行，不管土地是否適宜，那不就是不符合先王的政令了嗎？違反先王的制度就是不義，怎能做諸侯的盟主呢？晉國在這點上確實是有過失的。四王之所以成就王業(yè)，是因為他們樹立德行，滿足諸侯的共同愿望。五伯之所以成就霸業(yè)，是因為他們勤勞而安撫諸侯，共同為天子效命。如今您要求會合諸侯，卻是用以滿足自己沒有止境的欲望?！对娊?jīng)》說：‘推行政事和緩寬大，各種福祿都會集中到你身上。’你如果不肯施政寬和，而丟棄一切福祿，這對諸侯又有什么害處呢？你如果不答應(yīng)講和，寡君命令我使臣，還有一番話要說，話是這樣的：‘您帶領(lǐng)貴國國君的軍隊光臨敝邑，我們只能盡自己微薄的力量來犒勞您的隨從。畏懼貴國國君的威嚴(yán)，我們的軍隊?wèi)?zhàn)敗了。承蒙您光臨為齊國求福，如果不滅亡我們的國家，讓我們繼續(xù)過去的友好關(guān)系，那么先君留下的破舊的器具、土地，我們是不敢愛惜的。您如果不允許，我們就只能請求收拾殘兵敗將，背靠著我們的城墻決一死戰(zhàn)。如果敝邑僥幸取勝，也還是依從貴國。如果不幸敗了，豈敢不唯命是聽？’”

（李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