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幾道:猶恐相逢是夢中
鷓鴣天 · 佳會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dāng)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小山一生下來,父親就給他一個裝滿了財富的背囊,他一路揮灑,背囊越來越輕,情卻越來越滿。十八歲那年,那個任由著他性子揮霍青春的靠山倒了,從此,“貴人暮子,落拓一生,華屋山丘,身親經(jīng)歷”,從云端跌入凡塵,他飽諳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卻仍不改癡癲的性子。他不為自己的身世悲,不為官場的失意悲,他悲的,只是蓮鴻云四個歌女的命運(yùn)發(fā):《小山詞自序》記述:“而君龍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轉(zhuǎn)于人間?!?/p>
屋漏偏逢連天雨,陳君龍病倒了,沈廉叔去世了,那些歌女也隨風(fēng)飄散了。家道中落,佳人盡散。小七和小就這樣分開了。一別,就是經(jīng)年。數(shù)年之后,他居然在一次酒宴上意外地遇著了她。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dāng)年拼卻醉顏紅?!鼻⊥瑢W(xué)少年,那一年,青春年少的她親自端起玉杯向我敬酒,她潔白的手指在彩袖中若隱若現(xiàn),我真想拉住她的手??!為了博紅顏一笑,我拼命往死里喝。玉鐘,玉制的酒杯,亦用作酒杯的美稱。
愛拼才會贏,小山好用“拼”字,如:“相思拼損朱顏盡,天欲有情終歸問”,“已拼歸袖醉相扶,更惱香檀珍重勸”,“拼卻一襟懷遠(yuǎn)淚,倚闌干”,“難拼此回腸斷,終須鎖定紅樓”,“才聽便拼衣袖濕,欲歌先倚黛眉長”等。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彼退杼胶芡?,晚到什么時候呢?跳到“楊柳樓心月”都低得沉下去了,唱到連桃花扇都沒力氣扇風(fēng)了,不說天亮了,卻說月亮低了,不說人累了,卻說扇子沒風(fēng)了??芍^是通宵達(dá)旦。
“這些青春美好的歲月,真是讓人懷念啊?!彼f道。
懷念又有什么用呢?畢竟,都過去了,可是,畢竟又存在過。人生的邂逅一場接著一場,唯有這一場,是屬于“我們”兩個的。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边@么多年來,他從來都沒有忘記過她,經(jīng)常在夢里同她見面。有一次,她站在桃花樹下,他伸手牽她,她笑起來,身后,突然降下一場盛大的花雨,他和她一起在花雨里轉(zhuǎn)呀,笑啊,笑啊,轉(zhuǎn)啊,后來,他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在轉(zhuǎn),在笑,她好像從來沒有來過。他醒了,指尖似還有她的溫度,心兒在簌簌地抖,喉間還堵著未發(fā)出的笑聲。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小山舉起銀燈,照了又照。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弄明白,這是夢境還是真實(shí)的相逢。搞不好,這場故人邂逅本身就是一個夢境的記錄,。只是,夢境太真實(shí),連小山自己也搞不清了。
今日相見,二人容顏到底有了些變化,小是否還穿著心字羅衣?不得而知。只是那不停地照見中,我們能體會到那悲喜交加的滋味。
回憶越是美好,心上的痛就越多,眼前的相逢就越讓人感傷。當(dāng)年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日子已是黃粱。當(dāng)年的貴公子與昔日歌女竟共為天涯淪落人。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后半闕)曲折深婉,自有艷詞,更不得不讓伊獨(dú)步。視永叔之‘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倚闌無緒更兜鞋’等句,雅俗判然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