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梁啟超評“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時說“純是華嚴(yán)境界”，所謂“華嚴(yán)境界”，是指“佛陀成道時，在菩提樹下夜睹明星、朗然大悟時所呈現(xiàn)的那個境界”。這個境界后人把它記錄下來，稱為《大方廣佛華嚴(yán)經(jīng)》。華嚴(yán)的“華”就是“花”，“嚴(yán)”就是“健康”，“華嚴(yán)”就是充滿生機(jī)的“花園”，花園里的花木都一派欣欣向榮、鳥語花香的景象，也稱為“止于至善的境界”?！叭A嚴(yán)境界”也就是入佛的境界。

那為什么梁啟超認(rèn)為起頭二句有“華嚴(yán)境界”呢？

“夢后”“酒醒”，一開始便是空虛冷落的迷離境界，似醒未醒，未醒未醒，人醒了，但思維還沒有全醒，眼前還晃動著剛才的夢境，一時間分不清是夢還是已經(jīng)醒來。待慢慢清醒后，心中卻更加被一種失落和寥落鋪滿，似有所悟，卻又說不上悟到了什么。小七在《小山詞·自序》中所寫道：“追惟往昔過從飲酒之人，或壟木已長，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記悲歡離合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边@便是對華嚴(yán)境界的最好詮釋。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彼诼浠ㄖ歇氉哉玖?，看著一雙燕子在霏霏的雨絲中飛來飛去。燕雙飛和人獨立形成對比，面畫唯美，意境清愁?！奥浠ā倍涑鲎晕宕毯辍洞簹垺吩姡骸坝质谴簹堃?，如何出翠幃？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小七如同在一堆殘花中發(fā)現(xiàn)了一枝清新的小花，小心地拈了過來，于是，它避免了淪于塵土的命運(yùn)，在宋詞的時光里照開不誤。

今人唐圭璋先生贊道：“落花、微雨、境極美；人獨立，燕雙飛，情極苦?！睒O苦是極苦，卻是旁觀者的極美，所以，在讀者讀來，只有極美。即使不小心落下淚，心里還是覺得那是極美的。

“落花人獨立，”表明心愛的人不在身邊，那么，他正在思念的人是誰呢？

“記得小初見，”原來，意中人名叫小。小是時人沈廉叔、陳君龍家的歌女。沈陳兩家共有四名歌女，小七在《小山詞》中也對此有所記載。

沈十二廉叔、陳十君龍家，有蓮、鴻、、云，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而已。而君龍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傳于人間。

就是說，晏幾道的很多詞作，都是在與廉、陳兩家喝酒時寫出來的，寫完了就把稿子遞給蓮、鴻、、云四個歌女唱出來。晏七公子終日同這四位歌女吟詩唱和，感情自然不一般。于是，他為四個歌女每人寫下一首詞。這首《臨江仙》就是為歌女小而作。

“兩重心字羅衣”短短六個字，小的形象就躍然紙上。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秀氣、白皙、淡淡含羞又有點調(diào)皮的少女形象。這樣的女孩子令小七同學(xué)眼前一亮，小心臟也跟著怦怦直跳。

關(guān)于“兩重心字羅衣”一直有三種不同的說法。

胡云翼《宋詞選》：“用一種心字香熏過的羅衣。楊慎《詞品》(卷二)：‘所謂心字香者，以香末縈篆成心字也。心字羅衣，則謂心字香熏之爾?；蛑^女人衣曲領(lǐng)如心字，又與此別。’”但俞平伯不同意這種說法，他認(rèn)為，“疑指衣上的花紋?！摹?dāng)是篆體，故可作為圖案?！畠芍匦淖帧?，殆含‘心心’義?！?/p>

是心字香，是心字領(lǐng)？是心字繡？總之，心字羅衣，重點不在衣服上，而在“心”字上，寓指小內(nèi)心含而未露的綿綿情意。那個“心”字，令小七同學(xué)一下子就想到，這是小同學(xué)特意穿給自己的看的，而小同學(xué)也低眉順眼，暗送秋波，而且小同學(xué)的琴藝也是相當(dāng)?shù)馗叱軌颉芭孟疑险f相思”，這又令小七同學(xué)的小心臟怦怦地跳個不停。

“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化自李白《宮中行樂詞》：

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

山花插寶髻，石竹繡羅衣。

每出深宮里，常隨步輦歸。

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飛。

她生得小巧玲瓏，身姿輕盈，頭上卻插著山花，羅衣繡著石竹，一派天真。“金屋”“紫微”點明小美女的居住之所。紫微，天子居住的宮殿。金屋，用漢武帝“金屋藏嬌”的典故。漢武帝小時候見到館陶長公主的女兒阿嬌時，便指著她說：“將來我要能娶阿嬌做老婆，我便造一個金屋子給她住?！遍L大后，阿嬌便嫁給了漢武帝做皇后。

她是歌舞班中的一名小舞女，邊歌邊舞的她身姿曼妙輕盈，以至于讓人擔(dān)心她在歌舞散后，會變成一朵彩云飛到天上去，再也不回來了。

多像童話中的小女孩，穿著紅舞鞋不停地跳舞，旋轉(zhuǎn)，最后化成一朵彩云。

那晚的明月同樣照耀著翩翩起舞的小，令小七同學(xué)產(chǎn)生了同樣的擔(dān)心。

在一首《木蘭花》中，晏幾道又一次寫到小：

小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晚紅初減謝池花，新翠已遮瓊苑路。

湔裙曲水曾相遇。挽斷羅巾容易去。啼珠彈盡又成行，畢竟心情無會處。

這一次，這對少男少女，已經(jīng)手挽手地在謝池邊的桃花樹下散步了。那是一個暮春時節(jié)，桃花已經(jīng)不似先前那樣紅艷了，風(fēng)一吹，便落下好多花瓣來。新綠蓬勃，取代了如云的花錦，已將瓊苑路密密地遮住了。

這對戀人走在暮春的路上卻一點也不為春光逝去發(fā)愁。這是因為，“小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小就是他的春天，小的笑便是永遠(yuǎn)的桃花。小七對小說：“生命里有你攜手，我的一生都將止步于這溫柔的春光里?！?/p>

恰同學(xué)少年，這是少男少女才有的美好初戀。在愛情的舞臺劇里，小七扮演的是富家公子，小扮演的是淪落風(fēng)塵卻依舊清純的灰姑娘。雙方一出場，便是詩一樣的畫面。只是，那結(jié)局半點也不如人意。如勞倫斯所說：“這些超越驕傲的情人打著最崇高的旗幟，是寶石一般的異體。他是十足的男性，像寶石一般脫穎而出，倨傲不馴；而她則是純粹的女性，像一支睡蓮，婷婷玉立于其女性的嫵媚和芬芳之中。這就是世俗的愛，它總是在欲火和分離的悲劇里結(jié)束，到那時，這兩個如此出眾的情人會被死神分隔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