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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亞特》:愛欲與文明的沖突

故事與解釋:世界文學經(jīng)典通論(修訂版) 作者:潘一禾 著


《伊利亞特》:愛欲與文明的沖突

荷馬史詩《伊利亞特》是古希臘神話文學、口傳文學和文人創(chuàng)作交流匯合的文學結(jié)晶。這部15000余行的詩體巨作,描寫了公元前1200—公元前900年左右戰(zhàn)亂紛起的古希臘社會生活。傳說中雙目失明的詩人荷馬,雖被后來的學者普遍認為并無此人,但在這個傳說中的名字里的確并存著一個早期文明民族的集體意識和一些個體詩人的驚人才華?!兑晾麃喬亍返靡杂篮愕膴W秘之一,就是它所表現(xiàn)的波瀾壯闊的民族往事和描寫這些往事的極其豐富而又強烈的表現(xiàn)力。

十年爭戰(zhàn)的禍因:海倫的美和阿基琉斯的盛怒

《伊利亞特》表現(xiàn)的是邁錫尼文明時期古希臘人和特洛亞人的一場十年爭戰(zhàn)。故事發(fā)生在公元前12世紀初,當時的特洛亞城由于上承克里特文化成果,地處歐亞海陸交通要道,因而無論是城邦的經(jīng)貿(mào)商旅,還是百姓的日常起居飲食,都曾是一幅忙碌、充裕的繁榮景象。這種繁榮歷史上曾多次因外敵入侵而被毀滅。著名的特洛亞戰(zhàn)爭實際就是古希臘人發(fā)動的一次進犯,是諸多爭戰(zhàn)中的一次。希臘人自稱是“阿開奧斯人”,他們進犯的實際目的是為了獲取特洛亞的財富和奴隸,但在荷馬的筆下,戰(zhàn)爭的目的卻仿佛是因為一個女人的美貌和一個男人的火氣。

特洛亞王子帕里斯在肩負使命去希臘做客的時候,由于天上美神阿芙羅狄忒的幫助,認識并愛上了當時世上“最美的女人”海倫,海倫是希臘城邦之一的斯巴達國國王墨涅拉奧斯的妻子。在帕里斯與海倫雙雙墜入愛河、海倫半推半就地隨帕里斯離開斯巴達之后,希臘人曾希望用和平談判的方式向特洛亞討回“被拐走的”或“被偷走的”海倫。但古希臘人的傲慢無理和特洛亞人的富庶狂妄使他們都更關注國家的名譽而不愿作任何放棄。于是戰(zhàn)爭就有了借口。希臘人以墨涅拉奧斯的兄長、邁錫尼國王阿伽門農(nóng)為主帥,成立了希臘聯(lián)軍。軍中有天下無敵的阿基琉斯、足智多謀的奧德修斯、薩拉彌斯島首領大埃阿斯、著名箭手小埃阿斯、著名將領狄俄墨得斯、阿基琉斯的好友帕特洛克羅斯等,他們以復仇的名義挑起戰(zhàn)爭。特洛亞方面奮起應戰(zhàn)的主要將領是主將赫克托爾、美神阿芙羅狄忒之子埃涅阿斯、赫克托爾的兄弟帕里斯、盟軍將領潘達洛斯等。

《伊利亞特》的藝術表現(xiàn)力“在兩個方面尤為人們贊嘆,一是它的敘述角度,一是它的人物塑造”。自從亞里士多德在他的《詩學》里這樣分析了《伊利亞特》的“情節(jié)整一性”之后,人們就清楚地理解了荷馬對一場十年征戰(zhàn)的藝術性敘述。他通過十年戰(zhàn)事最后階段中的一件約50天的戰(zhàn)爭插曲,圍繞著一個主人公“阿基琉斯的憤怒”而展開描述,在憤怒的起因、結(jié)果和消解轉(zhuǎn)化過程中,荷馬為我們講述了一個完整而又開放的故事。不過“故事”之于《伊利亞特》,就像“故事”之于我們今天戲劇舞臺上的古典劇目一樣,戲迷看戲,看的是他們熟悉故事的“演法”,聽《伊利亞特》吟誦的古希臘人,欣賞的是他們祖先故事的經(jīng)典“說法”。荷馬雖集中描繪了著名希臘英雄阿基琉斯與希臘聯(lián)軍主帥阿伽門農(nóng)的一段爭執(zhí)和慪氣,但整個特洛亞戰(zhàn)爭的故事在當時的古希臘人中間盡人皆知,因而荷馬總是在詩的韻律和節(jié)拍里,適當?shù)靥崾竟适碌那熬壔蚪淮录暮罄m(xù),從而使《伊利亞特》與整個古希臘神話體系和荷馬時期的希臘社會生活結(jié)合在一起,成為希臘文化的百科全書。

史詩開篇已是十年戰(zhàn)爭的第十個年頭,離特洛亞城淪陷約50來天。希臘聯(lián)軍的帳營里正在發(fā)生一起個人爭端。由于希臘人扎營在特洛亞城和海岸之間,因而他們在戰(zhàn)爭間隙也不斷騷擾特洛亞區(qū)域的周邊城邦。這一天希臘兵士們就攻克了小城克律塞。在分配“戰(zhàn)果”時,聯(lián)軍統(tǒng)帥阿伽門農(nóng)首先挑選的那個女俘是該城阿波羅(日神)祭司克律塞斯的女兒??寺扇篂榇粟s到希臘人的快船前請求釋放,并隨身帶來許多贖禮。但阿伽門農(nóng)氣勢洶洶地喝退了那個焦急萬分的父親,逼使他在回家的路上向日神阿波羅一番痛嚎,乞求眾神將瘟疫降臨于希臘聯(lián)軍。一時間希臘軍營里的將士們紛紛染疾,因瘟疫致死的尸首迅速堆積成山。在突降的災難前,主將阿基琉斯借眾將領聚首之際,先是強迫先知卡爾卡斯說出了“事情的真相”,再是要求主帥阿伽門農(nóng)立即“歸還”他的女俘。代表最高權(quán)力的阿伽門農(nóng)聽后,陰暗的心底充滿憤怒,他一邊指責先知卡爾卡斯專門預告苦難和壞事,一邊要求阿基琉斯必須償還一份“價值相等的榮譽禮物”以換取他讓走的“禮物”。阿基琉斯聽后怒目而視,罵他“無恥”,但阿伽門農(nóng)堅持下令讓兵士去阿基琉斯的帳營里虜取他之前的選擇、另一個被稱為“美頰的布里塞伊斯”女俘。阿基琉斯的“盛怒”由此引發(fā),他欲拔出刀箭來與阿伽門農(nóng)斗武,卻被天上的智慧女神雅典娜用眼神勸住,于是阿基琉斯宣布不再參戰(zhàn),他的盛怒也驚動了他的母親——天帝之女、海神忒提斯,她出面向宙斯求助,天帝宙斯因此答應懲罰阿伽門農(nóng)和希臘聯(lián)軍。

整部史詩的前半部寫的是戰(zhàn)爭打了九年多仍勝負難測,由于阿基琉斯的“盛怒”勃發(fā)、按兵不動,而使特洛亞軍隊在最近的戰(zhàn)事中頻頻得手。先是帕里斯與墨涅拉奧斯決斗,帕里斯因愛神相助逃脫死亡,墨涅拉奧斯沒有獲勝。爾后希臘將領狄俄墨得斯被潘達洛斯射傷,小埃阿斯與赫克托耳決斗又勝負難分,特洛亞人的攻勢顯然一浪高過一浪。戰(zhàn)斗的失利使阿伽門農(nóng)心生悔悟,派人與阿基琉斯講和。阿基琉斯盛怒難消,依然靜坐帳中。隨后,狄俄墨得斯、奧德修斯、阿伽門農(nóng)相繼出征,逐個負傷退出,赫克托耳放火燒船使希軍危在旦夕。危難中,阿基琉斯的密友帕特洛克羅斯代友出戰(zhàn),他身披阿基琉斯的鎧甲、騎著阿基琉斯的戰(zhàn)馬,但其實他卻沒有阿基琉斯的身手,于是赫克托耳殺死了前來參戰(zhàn)的帕特洛克羅斯,還拖走了他的尸體。

阿基琉斯的“盛怒”到此發(fā)生轉(zhuǎn)移,史詩也進入后半部。阿基琉斯大哭一場后以驚天撼地之勢沖上疆場,在奪回戰(zhàn)友尸首后又穿上了母親請匠神給他制造的第二副新的盔甲和新制的盾牌。他的怒火不僅融化了與阿伽門農(nóng)的舊恨,而且猛烈地撲向特洛亞人的士兵??膳碌纳裰I早就預言赫克托耳將死于阿基琉斯的刀下,但特洛亞人的主將赫克托耳不聽父母勸阻,仍主動與阿基琉斯決戰(zhàn)。雖然赫克托耳被阿基琉斯殺死并慘遭凌辱,赫克托耳的雙親昏倒在特洛亞人的城樓,但阿基琉斯的“盛怒”還是無法在胸中完全平息,他在為帕特洛克羅斯舉行的葬禮上無限傷心地哭泣。眾將領為撫慰和轉(zhuǎn)移他的哀痛而舉行比武大賽。

史詩結(jié)尾是赫克托耳年邁的父親、特洛亞老王遵循神的旨意,只身潛入阿基琉斯的廳堂,以一個父親的名義向他請求贖買兒子的尸首,這兩個都懷念親人的人在一起流下了滾滾熱淚,同時剛硬如鐵的阿基琉斯也發(fā)現(xiàn)一個白發(fā)父親的勇氣竟也像鋼澆鐵鑄,他敢于放下自己的身份和榮譽獨自來見一個殺死他英勇兒子的仇人,個人的尊嚴和國家的榮譽又一次在這個父親深愛兒子的情懷里完全失去了它們單純的含義。于是希臘的英雄阿基琉斯收下了特洛亞老王帶來的贖品,當面向他應允了12天的休戰(zhàn),然后讓悲痛的特洛亞人民也為他們自己的英雄赫克托耳舉行了隆重的祭禮。

作為史詩,《伊利亞特》的敘述是以循環(huán)和對稱的方式進行的,拼殺與暢飲、激戰(zhàn)與休戰(zhàn)、出征與告別、犧牲與葬禮、復仇與失手、戰(zhàn)況的傳遞與感情的詳敘,常在有節(jié)奏的對應中輪番上演。特洛亞開初的漸占上風和希臘人后來的反敗為勝,只是史詩大勢上的脈絡。而就每一場戰(zhàn)斗和每一位英雄的命運而言,他們實際上都在喜怒哀樂的交替循環(huán)中承受命運的賞賜和磨難。如果沒有阿基琉斯的盛怒,以及這個盛怒的起因、結(jié)果和消解,我們實際看到的是一場無休無止的生命抗爭:部隊一次又一次集結(jié),戰(zhàn)斗在不斷重新部署,今日的勝將很快又成為明日四下逃離的敗兵,戰(zhàn)爭像無法抑制的風暴一樣一陣陣響徹在我們耳邊,長槍和盾牌在我們眼前呼嘯,英雄和士兵的鮮血在字里行間噴濺……從這個角度看,一場血腥的戰(zhàn)爭本不是后人希望欣賞的東西,但是阿基琉斯的盛怒和海倫的美卻使這十年爭戰(zhàn)的歷程被人們傳唱至今。是阿基琉斯不同尋常的怒火和海倫國色天香的容顏使古希臘人借藝術超越了戰(zhàn)爭,借藝術升華了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

阿基琉斯的“盛怒”:為“榮譽”而怒

神明的后裔阿基琉斯,像我們今天電影銀幕上最帥的青年男主角一樣,二三十歲、高大挺拔、相貌俊美、氣質(zhì)高貴。他身手矯健,步履如飛,體魄強健而又無所畏懼。在他人和自己的心中,他都是一個真正的英雄。他心中的自信和高傲使他在平時的言談舉止中也充滿將帥之氣,被他所強烈鄙視的是那些“懦夫和無用的人”,而被他所不屑一顧的還有那些濫用權(quán)力且貪心不足的人。當權(quán)力廣泛、傲慢而又貪婪的阿伽門農(nóng)對阿基琉斯說:

你是宙斯養(yǎng)育的國王中我最恨的人,

你總是好吵架、戰(zhàn)爭和格斗。

這是我對你的威脅:

既然福波斯?阿波羅

從我這里奪去克律塞斯的女兒

我會用我的船只讓伴侶把她送回去,

但是我卻要親自去到你的營帳里,

把你的禮物、美頰的布里塞伊斯帶走,

好讓你知道,我比你強大,別人也不敢

自稱和我相匹敵,宣稱和我相近似。(第一卷第187行)

滿腔怒火的阿基琉斯曾因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勸阻而“控制住自己的怒氣”,隨后讓密友帕特洛克羅斯把自己的女俘交給了他人,自己卻流著眼淚,遠遠地坐在灰色的大海邊,遙望那酒色的海水。他向母親祈禱:

母親啊,你既然生下我這個短命的兒子,

奧林匹斯的大神,在天空鳴雷的宙斯

就該賜我榮譽,卻沒有給我一點,

那統(tǒng)治廣大人民的阿伽門農(nóng)侮辱我,

他親自動手,搶走我的榮譽禮物。(第一卷第356行)

正像阿基琉斯說過的那樣,他并不想為一個女子與別人爭斗,但如果這個女子是他卓越戰(zhàn)績的一種證明,是在眾英雄戰(zhàn)斗勝利后一起平分的一份“榮譽禮物”,那么無論誰奪走了她,都是他這個英雄戰(zhàn)士的奇恥大辱,因而他祈求母親轉(zhuǎn)告父親宙斯實情,并助特洛亞人一臂之力,讓阿開奧斯人的遭屠殺成為阿伽門農(nóng)愚昧“樂趣”的代價。

阿基琉斯的盛怒和特洛亞人在史詩前半段的暫時勝利,的確是讓我們震驚的事情。阿基琉斯的憤怒一旦激起,就難以平息。戰(zhàn)爭中的任何將領間的齟齬都會導致難以逆轉(zhuǎn)的敗局,然而阿基琉斯的盛怒為什么會是一種英雄的怒火呢?為什么他不是一個自私自大、虛榮而又可笑的古希臘人呢?當他因為個人的榮譽而寧愿讓整個希臘聯(lián)軍遭殃的時候,為什么我們不可以認為他也是一個極端任性而又幼稚的自戀者呢?

相對于阿基琉斯的“盛怒”和對榮譽的珍愛,阿伽門農(nóng)的貪婪、傲慢和濫用權(quán)力雖然無恥,但他個人畢竟是希臘聯(lián)軍的統(tǒng)帥,阿基琉斯對他的背叛,其結(jié)果并非是背叛這個不稱職的主帥,而是使“整個民族和國家的利益”(用現(xiàn)代的術語講)蒙受災難。因而荷馬一方面在阿基琉斯的“盛怒”中注入了他對一個個體英雄的同情和愛戴,另一方面也通過整個戰(zhàn)爭進程的描述對阿基琉斯的任性表示了某種焦慮和不安,甚至是批評和不滿。這種明顯的雙重態(tài)度表明當時的古希臘社會已經(jīng)由于連年的戰(zhàn)亂和經(jīng)常面對的財產(chǎn)分配問題而感到建立秩序的重要和維護權(quán)威的必要。尊重國家權(quán)威、嚴守等級秩序在這個時候代表的是西方人早期的理性意識和文明正在成形中的社會,但是建立這種權(quán)力體系的可能代價就是縱容少數(shù)執(zhí)法者濫施淫威,并同時脅迫許多優(yōu)秀的個人在“民族”和“集體”的名義下,不得不屈服于這種淫威;甚至他們?yōu)槊癖娎嬗⒂戮柢|的舉止,最終也成為昏君們坐穩(wěn)自己的權(quán)威的基石。

由此,阿基琉斯的盛怒,以及這種怒火的久久難以平息,就為我們建立了一種個體與社會、私欲與文明之間的緊張沖突和抗爭張力。在這個遲遲不能熄滅的英雄怒火中,不僅有著古希臘人對個體價值的肯定和對個人英雄的崇拜,還有著他們對個體尊嚴的極端重視和對命運的獨特理解。在阿伽門農(nóng)眼看希臘聯(lián)軍戰(zhàn)況不佳、戰(zhàn)爭形勢十分不利的時候,曾后悔莫及,他一邊詛咒宙斯向自己施下惡毒的詭計,一邊親自派足智多謀的奧德修斯到阿基琉斯的營帳試圖講和,但阿基琉斯回答他說:

像憎惡通向死亡的入口一樣,我憎惡那個男人,

他藏在心底的是一件事,嘴上說的又是另一件。

但我會以我看來最好的方式告訴你:

我既不認為阿特尤斯或阿伽門農(nóng)的兒子能說服我,

也不認為其他達那奧斯的后人能辦到,因為沒人會因為你

永無休止地和你的敵人拼戰(zhàn)而感激。

命運對那些退后的人和對那些奮力戰(zhàn)斗的人都一樣。

同一種承允把持著我們,不管是勇敢還是軟弱。

一個無所作為的人會悄然而死,一個大有作為的人也一樣。

我什么也贏不來,現(xiàn)在我的心已不因

未把我的生命置于戰(zhàn)場的危險中而苦惱了。

母鳥尋遍四方為她的小鳥帶回一口口食物,

而對她來說這意味著遭受苦難,

我也是這樣,我躺在帳中度過了這么多無眠之夜,

我想我和斗士們一起日以繼夜地

浴血奮戰(zhàn)不過是為了這些男人的女人。(第九卷第306—327行

阿基琉斯的盛怒雖然難以平息,但是這種怒火也燃起了他反思戰(zhàn)爭和榮譽的滾燙思緒。這個從來自信天下無敵的勇士,雖不懼怕戰(zhàn)場上的殘酷激戰(zhàn),但他一旦沿著聯(lián)想的無情紐帶,想到戰(zhàn)場上無數(shù)生命夭折,卻突然為思想的殘酷性而感到心驚膽戰(zhàn)。在他獨自一個人靜坐在營帳中拒絕出戰(zhàn)的日子里,他對這個戰(zhàn)爭的必要性和死亡的含義發(fā)生了從未有過的懷疑,他對自己曾視若性命的“榮譽”和“高貴身份”也因此而發(fā)生了質(zhì)疑。于是這個英雄成了一個有自覺意識的英雄,一個企圖質(zhì)問社會權(quán)威和眾人意識的英雄。當然這種質(zhì)疑沒有我們現(xiàn)代人走得那么遠,這種質(zhì)問也沒有在史詩中尋訪到可能的答案,因為歷史在當時就根本不可能提供答案。阿基琉斯很快就聽到了密友慘死的噩耗,于是他把自己的盛怒轉(zhuǎn)向了赫克托耳,轉(zhuǎn)向了所有的特洛亞人。

當阿基琉斯帶著極度的憤怒和沮喪終于中止憤怒、沖進戰(zhàn)場時,天地為之動容、海嘯與之伴隨,他首先如一團烈火從深邃的峽谷里燃起,把整個森林燃著,然后像一頭寬額公牛,在平整的大地踐踏著雪白的麥粒,他的眼前已不再是驚險失措的特洛亞人,而不過是一群群喧嚷掙扎的“蝗蟲”。他惡煞般揮舞長槍,在特洛亞人的隊伍里到處追殺。當滾滾的人流被趕進波濤洶涌的河水,阿基琉斯又用手中的長劍,在亂紛紛的人群中左右砍殺,被他砍著的人們發(fā)出恐怖的慘叫,鮮血頓時染紅了湍流不息的水流……阿基琉斯已不再是在盛怒中思索的阿基琉斯,他又變成原來那個所向披靡、英勇無畏、戰(zhàn)功卓絕的將領。

生命的價值雖然無法衡量,所有的生命雖然都將逝去,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因為他人的死而得到補償,但是阿基琉斯為了他自己的榮譽和尊嚴,還是要把他所有的能量都投入灼熱的沙場。對古希臘人而言,戰(zhàn)死沙場與其說是悲劇,不如說是一種宿命,他們還不習慣用善惡苦樂的現(xiàn)代倫理觀念考慮人生,他們更坦然地面對強弱的紛爭、生死的轉(zhuǎn)換和神或命運的任意安排,他們更含混地看待苦難;同時他們留出更多的時間關注自己的恥辱和尊嚴,關注自己的行為是否具有神的品性或具有神一樣的高貴氣派。由此,美國學者大衛(wèi)?丹比說:“西方有文字記載的文明始于這個英雄,他既體現(xiàn)又質(zhì)疑了這一正在成形中的文明的性質(zhì)?!睋Q言之,這種文明從一開始也同時為他的優(yōu)秀成員提供了英雄和反叛的雙重機會。

海倫的美:不屬于她,而是國家榮譽的象征

《伊利亞特》中的諸多人物貫通天界人間,出入冥府神殿,不僅如黑格爾所說“個個性格鮮明”,而且有著諸多文化學家、神話學家所說的“原型”或“祖型”的特征。荷馬史詩作為以后人類文學創(chuàng)作的“不可企及的典范”(馬克思語),總是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體現(xiàn)出神秘的“基因”色彩和“源頭”特征。

也許是因為“阿基琉斯的憤怒”在《伊利亞特》里得到了最集中的體現(xiàn),所以對“帕里斯和海倫的愛情”,這一導致特洛亞戰(zhàn)爭的主要原因和中心人物,人們反而不甚談起。“阿基琉斯的憤怒”只是《伊利亞特》構(gòu)成矛盾發(fā)展的一條明線,而帕里斯和海倫的愛情,則是內(nèi)在地決定這部史詩情節(jié)進程的一條暗線。

很像森林深處爬在樹上的知了,

發(fā)出百合花似的悠揚高亢的歌聲,

特洛亞的長老們坐在望樓上,

他們望見了海倫來到瞭望樓上面,

便彼此輕聲說出有翼飛翔的話語:

“特洛亞人和脛甲精美的阿開奧斯人,

為這樣一個婦女長期遭受苦難

無可抱悲,看起來她很像永生的女神……”(第三卷第150—160行)

長達十年、死傷無數(shù)的特洛亞戰(zhàn)爭是為海倫的美貌而打的嗎?其實不是。特洛亞戰(zhàn)爭雖與海倫和帕里斯的愛情有關,但戰(zhàn)爭的起因主要涉及三個女神爭奪金蘋果的古希臘神話故事: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和美神阿芙羅狄忒在奧林匹斯山的一次盛大婚禮里,為一個寫有“贈給最美的女神”的金蘋果而發(fā)生爭執(zhí),互不相讓。面對這場引發(fā)長久潛在嫉恨的激爭,宙斯既不想,也無力調(diào)停,他請來一位生活在人間的情竇初開的美少年帕里斯作評判。雖然高大而驕傲的赫拉向帕里斯許諾權(quán)力和富有,莊嚴而美麗的雅典娜許諾智慧和成功,但熱情而親切的美神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她的許諾是獲得一個最美的女子為妻,擁有快樂和幸福。于是帕里斯不由自主地將金蘋果遞給了美神。美神許諾給帕里斯的女子,就是希臘人熟知的美女海倫,海倫雖是宙斯的女兒,但她在人間的生活一如常人,她在遇到帕里斯之前早已不是處女,她是希臘聯(lián)邦斯巴達國王墨涅拉奧斯的妻子,而且還為他生了一個女嬰。由此可見古希臘人心目中的美人,是她本身的天姿國色,而較少在意她的所屬和所有。

帕里斯的選擇引起了赫拉、雅典娜兩位女神的嫉恨,她們發(fā)誓要向帕里斯的家人和特洛亞人報復。她們的預言不僅成為特洛亞戰(zhàn)爭爆發(fā)的警告,而且成為這場爭戰(zhàn)原因的一種文化解釋。首先,從三位女神的爭吵目的看,她們并不是在進行選美比賽,她們各自的美貌都已經(jīng)通過帕里斯的眼神傳達給了后人,而是為了爭奪“誰最美”的榮譽和口碑。兩位女神為自己失去的帶有形而上意味的榮譽耿耿于懷、誓不甘休,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古希臘人對戰(zhàn)爭起因的思辨性理解。對當時尚處連年征戰(zhàn)的古希臘人來說,每一次戰(zhàn)斗勝利后的戰(zhàn)利品分配和榮譽劃分,都會引出類似三位女神對金蘋果的爭吵。象征著榮譽的金蘋果上雖凝聚著眾人羨慕敬仰的目光,但它也是不和女神厄里斯拋向人間的一只“潘多拉的魔盒”。其次,隨后爆發(fā)的為奪回海倫而戰(zhàn)的特洛亞戰(zhàn)爭,也不僅是為了奪回海倫這個絕代美人,而是奪回由海倫所代表的國家榮譽。傾國傾城的海倫不僅是墨涅拉奧斯的妻子,也是希臘人的驕傲。希臘人在戰(zhàn)爭上為之獻身的,不是美的物質(zhì)身影,而是美的一種精神形象——榮譽和尊嚴。在這一點上,海倫的美與阿基琉斯的盛怒具有內(nèi)在的密切聯(lián)系。

在《伊利亞特》里,海倫是一個受愛神控制的弱女子,與后來西方文學中的許多脆弱女子一樣,她在愛情面前“上了當”,做了不該做的事,成為不貞不潔的女人。但海倫的特殊性還在于她的美不屬于她自己,而是屬于希臘城邦,她是希臘的一種象征和一件不可或缺的珍品。

海倫出嫁前,因其揚名四方的美色,求婚者絡繹不絕。她的繼父斯巴達國王恐引起紛爭,左右為難。機敏的奧德修斯建議:每位求婚者先發(fā)誓用他的武器保護被選作女婿的人,使之不為任何因未選中而懷恨在心的人所危害。于是海倫平安地嫁給了阿耳戈斯國王阿特柔斯的二兒子墨涅拉奧斯(后來他繼承了斯巴達的王權(quán))??梢姾惖拿郎珡囊婚_始就帶給她和其他人以災難的威脅。由于她的繼父是國王,因而她的出嫁就必須符合國家的形象,而如果她是平民的后代,則不過是將領們互相爭奪的女俘。海倫的初嫁,完全是她父母的一次政務,墨涅拉奧斯贏得了她,贏得了圍繞著她的聲名和榮譽,卻不一定也同時贏得她的感情。如前所述,海倫與帕里斯出走前曾充滿猶豫和克制,但愛情的巨大力量仿佛借助了神力,使他倆忘記了一切,墜入愛河。帕里斯與海倫一見鐘情,建立了一種純粹個人間的性關系,但從一個國家的王子與另一個國家的王后的結(jié)合來看,他們建立的是一種新的社會關系。從愛情角度看,他倆的奇遇是美的象征;從城邦社會的公共利益角度看,他倆的結(jié)合是罪孽的行為。

在《伊利亞特》里,海倫從出場說出的第一句話,到收場吐出的最后一道心聲,都是同一個意思,即“早就樂于遭受不幸的死亡的命運”。在漫長的十年爭戰(zhàn)中,誰都知道“誰勝了誰就將擁有海倫”,但誰也不知道海倫想擁有誰。在海倫隨帕里斯返回特洛亞時,她曾向王后表示自己是真心愛著自己的新夫。但一旦兩國開戰(zhàn),她又只能在矛盾和自責的深淵里流淚和憔悴。她用溫和的話語鼓勵帕里斯意志堅強,不要懶于出征,但誰也說不出她是希望帕里斯戰(zhàn)勝還是戰(zhàn)死。她真心乞求的不要因她而戰(zhàn),就像她日日乞求的死亡一樣,總是不會到來。

海倫最后還是讓國家的榮譽戰(zhàn)勝了自己的私欲,她與喬裝打扮潛入城中的希臘英雄奧德修斯一起商量了攻陷特洛亞城的計劃,并最終與原配丈夫墨涅拉奧斯一起輾轉(zhuǎn)回到了斯巴達。在海倫后來的故事里,她已不再是多情善感的絕世美女,而是一個渴望恢復貞潔和名譽的貴婦人。誰也無法知道在她晚年的夢境里會怎樣回憶起自己的青春和愛情。

帕里斯的宿命:成不了文化英雄

當帕里斯與海倫的愛情及私奔最終導致一場城邦和族群大戰(zhàn)時,實際上是帕里斯得到的幸福與他無意造成的社會影響之間產(chǎn)生了沖突。雖然神話和史詩都熱情謳歌了以阿基琉斯、赫克托耳為代表的為城邦榮譽而戰(zhàn)的英雄,但史詩也沒有詆毀和譴責帕里斯的愛情。就像古希臘人對待宙斯的六次結(jié)婚和無數(shù)次外遇一樣,他們對帕里斯和海倫,也采取了今人未必能做到的欣賞、理解和寬容。帕里斯與赫克托耳、阿基琉斯比起來,是另一類英雄,是更普通的凡人英雄、世俗名人。帕里斯的愛情與阿基琉斯的憤怒在《伊利亞特》中始終悄悄地構(gòu)成一種尖銳的緊張感,構(gòu)成古希臘人在思考自己歷史時的一種內(nèi)在沖突和思想張力。即帕里斯為個人的幸福而忘記了國家的榮譽和安危,阿基琉斯為了個人的尊嚴而輕視了比個人得失更重要的集體危機;反過來,國家間的爭斗和流血無非是因為一些個人不能理性地處理自己的欲望、處理彼此間的世俗利益分配;連年的爭戰(zhàn)和遍地尸首常常成為少數(shù)人私欲的沉重代價。在帕里斯的愛情故事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古希臘社會已具有的鮮明個體意識,以及伴隨著這種自我意識追求產(chǎn)生的內(nèi)在不安和社會整合需求。

特洛亞戰(zhàn)爭的禍因,并不僅僅是帕里斯和海倫的愛情或私欲,或阿基琉斯的盛怒,而主要是個人幸福與國家榮譽的沖突,也即個人與社會的沖突,以及個人與個人的沖突。這是一切社會必然存在、必然產(chǎn)生的矛盾沖突。法國著名古希臘研究專家讓‐皮埃爾?韋爾南指出:“希臘理性不是在人與物的關系中形成的,而是在人與人的關系中形成的?!?sup>帕里斯與海倫的愛情既使正面的矛盾沖突形象化、故事化了,也使社會的矛盾感性化和可理解了。當人們將社會的矛盾和困惑與一些活生生的人物性格和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時,生活的矛盾也因此而具有了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和豐富的意味。

古希臘人相信一切重大事件的發(fā)生都是神的旨意,也即神的意志和安排。美國神話學家戴維?利明談道:“古代詩人是人神之間的媒介?!畔ED人在力求揭示神和英雄的神秘交往,而且正是荷馬和赫西荷德能突破人類生存的界限,用語言把‘道’說出來。由于詩人具備這些神圣的品性,所以就成為神話故事的主題了?!?sup>特洛亞王后在生帕里斯時就在夢里得到神諭,說這即生的孩子將來會使特洛亞被大火燒盡。于是帕里斯一生下來就被拋棄。但一只母熊哺乳了他,一位牧人收養(yǎng)了他。長大后的他因身體的俊美和過人的臂力而受人注目,由于他經(jīng)常幫助牧人反抗出沒于山林的強盜,人們稱他是“救星”。提前降臨的神諭并沒能阻止帕里斯的健康成長,在見到海倫之前,他還與另一位由河神和仙女生下的女兒俄諾涅結(jié)過婚。在與海倫私奔后,他倆在外鄉(xiāng)度過三年甜蜜的生活。回到特洛亞、面對戰(zhàn)亂后,兩人仍有愛情女神的厚愛。在特洛亞失陷、腹部中箭時,帕里斯曾遵另一道神諭去找俄諾涅哀求原諒,俄諾涅當時心如鐵石,但卻在帕里斯的葬禮上悲痛欲絕,縱火躍入燃燒中的灰爐。帕里斯的一生,與圍繞著他的可怕神諭比起來,仍是十分輝煌的。如果說神諭就是他的命運,那么他已經(jīng)在生活的恣情縱欲中抗拒了自己的命運和神的旨意。

反抗神諭和輕視神諭的現(xiàn)象在古希臘神話和史詩里層出不窮,最著名的例子莫過于反抗宙斯、為人類盜取火種的普羅米修斯。另外在《伊利亞特》里,阿基琉斯在被阿波羅的暗箭射中前也曾受到太陽神的威嚇:“丟開特洛亞人!終止這場大屠殺!當心,否則有一個神祇會要你的命!”阿基琉斯完全聽出了這是神祇的聲音,但他并不畏懼,他漠視這警告。在古希臘文學里,不僅阿基琉斯、帕里斯的頭上籠罩著神諭,而且普羅米修斯心中還藏有宙斯必然滅亡的神的秘密,因而神的命運與人的命運是同形同構(gòu)的。神諭所代表的命運具有超越一切的“道”的色彩,它常是一種抽象的本質(zhì)和超驗的邏輯,但同時它也是可以被預知、被漠視、被抗拒和被驗證的。古希臘文字中的神諭既是超越人欲的意志和安排,也是溝通現(xiàn)實世界和渴望境界的人類智能體現(xiàn)。在被安排的命運和主動追求的欲望之間,古希臘人用自己豐富的生活體驗和大膽的創(chuàng)造精神,解釋著生活的復雜性和多變性。

當命運是可以被實現(xiàn)或擺脫時,神諭就是具體的、喜劇性的,比如帕里斯僥幸逃脫了被父母拋棄的厄運,并獲得了海倫和愛情的幸福;當命運是無法逃避的時候,它就成為抽象和一般的存在,神諭就不僅是生活中的磨難和災害,而是與具體生活場景相脫離的、具有形而上意義的悲劇感和英雄氣息。帕里斯的命運與他的死敵阿基琉斯一樣,無法逃避。他無意娶別人的妻子為妻,但命運安排了他與海倫的相遇。在特洛亞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第一次試圖與墨涅拉奧斯單獨決斗,以避免兩個城邦聯(lián)盟為他的私人生活受災,但神的旨意讓他在失敗中脫身。他第二次試圖歸還一切隨海倫帶來的財產(chǎn),并愿加倍補償以求和平,但希臘人的榮譽與海倫的回歸不可分離,希臘人的尊嚴必須與他個人的幸福交換。事實上,阿基琉斯拒絕向阿伽門農(nóng)出讓自己心愛的女俘,與帕里斯拒絕交出海倫在心理上是同構(gòu)的,維護和捍衛(wèi)的都是自己的尊嚴。阿基琉斯的拒絕尚帶抽象色彩和習性特點,而帕里斯的拒絕就更具抽象意味和個人理想追求。阿基琉斯的拒絕可以改變,改變反而使他建立更大的戰(zhàn)功;而帕里斯的拒絕無法更改,更改只會使他成為無恥小人。

帕里斯難以自制的愛欲或好色,對古希臘人而言是一種帶有神性的弱點,這個弱點就像“阿基琉斯的腳踵”,致命而又必然存在。帕里斯堅持自己的愛欲追求,在可怕的神諭面前像燈蛾撲火般地追求幸福,于是他在自己反抗神諭的活動中確立了愛欲的價值。不僅如此,帕里斯的追求也來自一種神意,即阿芙羅狄忒的許諾。美神的諾言和赫拉的詛咒,同時以神諭的形式包圍了帕里斯的一生,一種神諭體現(xiàn)了社會本位,另一種神諭肯定個體本位,于是帕里斯的幸福追求既反抗了神諭又遵循了神意,神的矛盾構(gòu)成了他的內(nèi)心矛盾和他與其他人的沖突,他一個人身上同時體現(xiàn)了人的神性和人企圖超越神性的理性。在帕里斯身上,我們可以從另一個側(cè)面認識希臘人是如何將必然的命運與必然的抗爭放在一起,他們以原始文明時代人類所具有的混沌和純樸,同時擁抱宿命和抗爭、悲劇和喜劇、幸福和榮譽,并從中孕育出人類驕傲的理性和健康的哲思。

在海倫美麗而憂愁的臉上和帕里斯的墳前,我們不由地會想到馬爾庫塞的這段論述:“西格蒙特?弗洛伊德認為,文明以持久地征服人的本能為基礎,這個觀點現(xiàn)在已被視為當然了。但是他提出的問題,即個人由此遭受的苦難是否相當于文化的恩典,卻一直沒有得到認真的探討。”帕里斯與海倫的愛情的確表明:文明的進程是以犧牲人的愛欲為代價的,愛常常是與社會需求對立的。當帕里斯的愛情不被認為是合情合理的性關系,而主要是一種不合適的社會關系時,這個社會對他的詆毀就在所難免。在社會尚未能達到對大多數(shù)個體的需求整體滿足時,即便是這個社會中的統(tǒng)治階級,也會在其特定的歷史階段,對自己正常的個人生活充滿負罪感和羞恥心?!兑晾麃喬亍烽_篇,兩名希臘名將為一個女俘觸發(fā)的肝火已經(jīng)表明:當時的人們常在愛欲的滿足中體現(xiàn)自己的高等地位,但當這個地位與國家的統(tǒng)治事務發(fā)生沖突時,位低者的私欲就必須服從位高者的私欲,因為后者更能代表國家利益。順著這個邏輯,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帕里斯與其他一些古希臘神話和史詩中的人物對比,理解他們之間地位差異的形成原因。與帕里斯相比,為人類偷盜神火的普羅米修斯是最符合社會整體需求的理想化人物,他的私欲已完全地與社會和他人的利益化為一體,故而成為人類的“文化英雄”。與帕里斯相比,苦苦逃避殺父娶母命運的俄狄浦斯是自覺具有負罪感的理性人類代表,他雖最終沒能逃脫神諭的安排,但他的逃避本身得到了社會的同情和尊敬。與帕里斯相比,對著河水顧影自憐的、最后變?yōu)樗苫ǖ哪强λ魉梗K日苦戀的只是自己,雖然背離了社會的需求,但畢竟這種自戀的性關系不危害他人和社會,因而反而顯得可笑和可憐。相形之下,帕里斯既沒有完全的獻身精神,又沒有主動或消極地逃避愛欲,他的特點是他從未拒絕過正常的愛欲。他一生接觸過的三位女性,都得到他正常愛欲的自然傾慕,即便是他臨死前對前妻作出的哀求,也是出于對生命的一種愛欲。帕里斯的“腳踵”是他的意志薄弱,他既想逃避戰(zhàn)爭,也想逃避社會,他想擺脫的不是流血的命運,而是被別人指責和仇恨的宿命。

帕里斯和海倫都不可能成為“文化英雄”,他們不會被謳歌,但也不會被人們所遺忘,他們是故事的暗線,但卻更牢固地站在荷馬記憶的中心。我們無論是理解古希臘還是理解今天,都繞不開這一對形象,繞不開這段曾引起十年爭戰(zhàn)的愛情??删吹暮神R!他并沒有硬去解決他那個社會尚不能解決的個人與社會的沖突問題,而是把他理智的目光清醒地放在由阿基琉斯貫穿的社會主題上,但他也用自己感性的手指撥動著個人情感的心弦。我們對海倫的同情全都來自荷馬對這對戀人的同情??少F的古希臘人!他們既歌頌普羅米修斯的責任感和犧牲精神,也肯定帕里斯和海倫的愛欲和自由。更重要的是,他們?nèi)绱颂谷坏乜隙藳_突、肯定了矛盾和對立,他們以同等的方式對待著希臘人和特洛亞人,也以平等的觀念對待著所有不同個性的人。

我們?nèi)绾慰赡苄蕾p荷馬?

《伊利亞特》是戰(zhàn)爭的詩篇,荷馬的彈唱充滿了昂揚的頌詞和熱情的謳歌,即便是表達哀痛和思念,也都是聲調(diào)高昂、語詞鏗鏘。我們可能為此而感到震驚和感嘆,因為戰(zhàn)場永遠是殘酷和恐怖的疆土,尤其是古戰(zhàn)場上的刀槍血刃、尸首橫飛,交戰(zhàn)的雙方必須在那么近的距離里,憑借自己的血肉之軀,在幾分鐘的短兵相接中決出勝負,這不僅是驚心動魄、氣氛駭人,而且是瘋狂嚴酷、野蠻殘忍!當你在現(xiàn)代居室柔和的燈光下,翻開荷馬留下的詩章,你的眼前就風暴般地翻卷起戰(zhàn)爭的滾滾煙塵:希臘聯(lián)軍的船只蔚為壯觀,強勁的狂風或熊熊的烈火時不時刮過或燃起;特洛亞的城墻巍然聳立,空氣中永遠充滿著敵意和硝煙,憤怒的勇士發(fā)了狂似的策馬前行,受了傷的英雄像高大的望塔般轟然倒地……盡管我們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過很多好萊塢的槍戰(zhàn)片或警匪片,但是荷馬的口語不僅向你如實地描述戰(zhàn)爭的景觀,而且你還同時從一個盲詩人的喉嚨里聽出他誦詩時的昂揚情懷,你還同時順著他的目光像他一樣的觀察和體驗,帶著一種如癡如醉的濃烈興趣和自然而然的迷狂心態(tài)。于是你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用倫理道德去評判這種人類的早期戰(zhàn)爭,不能用常用的術語去評判荷馬的神情,也不能把古代當作未發(fā)展完善的現(xiàn)代去鄙夷荷馬的野蠻。對荷馬那個時代的古希臘人來說,戰(zhàn)爭還沒有與和平分解,生命也無法與野蠻區(qū)別。我們不是要去欣賞荷馬的野蠻或殘酷,而是要去體驗一下荷馬時期的人類生存——

他們殺死阿瑞斯般英勇的皮萊墨涅斯,

心高志大的帕佛拉貢盾兵的首領。

阿特柔斯的兒子、名槍手墨涅拉奧斯見他

站在那里,一投槍擊中他的鎖骨;

安提洛科斯趁皮萊墨涅斯的侍從和御者

阿廷尼奧斯的兒子米各轉(zhuǎn)動單蹄馬,

投出大石頭,擊中肘子,嵌白象牙的韁繩

從他的手上落到地上,滾進塵埃里。

安提洛科斯向他撲去,一劍刺進

他的太陽穴,他從精致的戰(zhàn)車上翻下來,

腦袋和肩膀立在塵土里,正在喘氣。

他陷進很深厚的沙子里,倒立在那里,

直到他的馬踢他,使他翻身倒地;

安提洛科斯揚起鞭使勁抽打那些馬,

把它們一起趕進阿開奧斯人的陣里。(第五卷第576—589行)

在這樣的詩行里,我們難免要驚訝荷馬面對恐怖時的鎮(zhèn)靜和從容,他那么細致地向我們描述特洛亞勇士皮萊墨涅斯被擊中的樣子,那么準確地告訴我們利劍怎樣在一瞬間刺入了他的“太陽穴”——一個在現(xiàn)代電影中不宜出現(xiàn)的暴力恐怖鏡頭,這個畫面的力量是這樣的強悍,尤其是英雄的戰(zhàn)馬在驚嚇中踢中了只剩最后一絲殘喘的英雄,使他從倒立的非常狀態(tài)中猛烈翻轉(zhuǎn)過來,成為又一具沙場上尚有余溫的尸首……這一切都極為的異常和令我們震驚,這種畫面中赤裸裸的殘忍和特有的高貴似乎同時組成了荷馬史詩中的震撼力量。英雄赫克托耳在臨死前曾說:

天啊,顯然命運已經(jīng)降臨。

我不能束手待斃,暗無光彩地死去,

我還要大殺一場,給后代留下英名。(第二十二卷第303—305行)但當赫克托耳被阿基琉斯的長槍擊中喉部、翻倒在地后,他用最后的虛弱央求他的仇敵:

我求你,以你的心靈,雙膝和雙親的名義,

不要把我丟給阿開奧斯船邊的狗群,

你會得到許多黃金、銅塊作為贖金,

我的父王和母后會給你送來厚禮

把我的身體運回去,好讓特洛亞人

和他們的妻子給我的遺體行火葬祭禮。(第二十二卷第336—343行)

令人回味的是,荷馬不僅帶著許多感性的趣味記載那些瘋狂的殺戮、腦漿的四濺和心臟的最后幾下殘喘,而且常常在殘酷的廝殺剛剛結(jié)束的時候,忽然彈唱起狂熱的鄉(xiāng)愁,彈唱父母的蒼蒼白發(fā)、牽腸掛肚,妻子的柔腸寸斷、晶瑩淚珠,情人的彼此安慰和凄然告別。荷馬對日常感情的感人抒懷總是讓那些充滿野性的生命力猛然間又墜入最絕望的傷悲深淵,對功名榮譽的極度珍惜和對日常生活的極度向往,是荷馬史詩中從不發(fā)生真正沖突的行為動機。最剛烈的勇士阿基琉斯會為自己童年好友的失去而悲傷至發(fā)瘋,最為清醒自己宿命的赫克托耳會在死期臨近時毅然告別自己的城邦,他們渾身上下充滿了激情和憤怒,但從不貪婪那些茍且偷生的良機。正因為這沙場上馳騁的都是神一樣的壯士,所以即使是阿基琉斯和赫克托耳這樣的仇敵也會為對方的高貴和勇氣而相互無比欣賞。荷馬的世界充滿了現(xiàn)代人所說的“二元對立”,但對荷馬來說,沒有真正的人間仇敵;什么是勝利者?誰是失敗者?在荷馬的筆下,戰(zhàn)爭的勝敗是經(jīng)常輪流轉(zhuǎn)換的,但如果一個人不能得到對手的尊敬,那他就是真正的失敗者。荷馬認為希臘人、特洛亞人都要歌頌,生活有艱難卻沒有兩難。雖然每個人在荷馬時代不是強者就是弱者,不是征服就是被征服,不是被神佐助就是被神詛咒,荷馬那個時代的人沒有平等或民主,但他們活著,可以是一種勝利;死亡,也可以是一種高貴。他們拼殺可能是為了爭奪,但他們通過拼殺也為自己建立了榮譽,并逃離了可能的恥辱和卑俗。這種榮譽的獲得不會是對他人的剝奪,這種榮譽感只使人像神一樣生活。

由此,荷馬的史詩既是遙遠的、野蠻的、重復的、冗長的,也是令我們感到恐怖和振奮,同時感到殘忍和高貴的人類早期文學經(jīng)典,它那種跨越神人、超越生死的氣度和無遮無攔的壯麗生活,對我們今天的舒適、柔弱、倫理、安靜……總是一種挑戰(zhàn)、一種質(zhì)疑。我們每個人都應是潛在的英雄,英雄是人類的一種“原欲”,它在我們的童年幻想中更多更快地頻繁出現(xiàn),但在我們的日漸“成熟”中卻往往逐漸褪色。從這個意義講,荷馬史詩是我們感情心靈世界的“易燃易爆品”,它是那么直接地讓我們個人的童年夢想與人類的童年生活相撞,并隨即點燃我們生命中的熱能,震顫我們極易麻痹的現(xiàn)代神經(jīng)。

  1. 〔古希臘〕荷馬:《伊利亞特》,羅念生、王煥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文中引用僅注明詩行數(shù)。
  2. The Trojan War,在中文中譯法比較多,如特洛亞戰(zhàn)爭、特洛伊戰(zhàn)爭。由于“伊利昂”是“特洛亞”的別稱,所以《伊利亞特》亦被譯為《伊利昂紀》。
  3. 此段引文轉(zhuǎn)引自〔美〕大衛(wèi)?丹比:《偉大的書》,曹雅學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4. 〔德〕黑格爾:《美學》(第1卷),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303頁。
  5. 〔法〕讓‐皮埃爾?韋爾南:《希臘思想的起源》,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版,第119頁。
  6. 〔美〕戴維?利明:《神話學》,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32頁。
  7. 〔美〕赫伯特?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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