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莎士比亞（1564—1616）

作為劇作家，莎士比亞最卓越的原創(chuàng)力在于，他能讓人物在不經(jīng)意間聽到自己說的話，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說的，從而自然而然地引發(fā)人物命運的變化，那么他的十四行詩這種濃縮的藝術(shù)形式能否同樣表現(xiàn)出戲劇中的這般力量，讓莎士比亞自己如同他筆下的人物一樣，隨著不斷回應(yīng)或反映自我的心聲，經(jīng)歷了逐漸變化的過程？我提出這些，并不是要回到“十四行詩是不是具備戲劇性”這樣的老問題上。A.D.納塔爾精到地聲稱莎士比亞詩風(fēng)上的某種模擬性使讀者看到本來不曾得見的現(xiàn)實層面，我想知道是否真有一首十四行詩滿足這一論點。

《十四行詩》的美感與它們出現(xiàn)的時間早晚無關(guān)，如果我們按照其寫作先后次序閱讀，很可能感到收獲的東西不是更多，而是更少了。《十四行詩》是一個松散的系列，由一首首獨立的杰作組成，最好的幾首被定性為古往今來歷史上最為杰出的語言作品，優(yōu)于斯賓塞、錫德尼和德雷頓，也優(yōu)于彌爾頓、華茲華斯和濟慈。這樣的詩歌有著紀(jì)念碑一樣的品質(zhì)，配得上《鳳凰與斑鳩》的作者，是其他西方語種作品不可比擬的。

相較其他篇章而言，并沒有許多評論家更喜歡第94首十四行詩，但其模棱兩可之處幾乎激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誰有力量損害人而不這樣干，

誰不做人以為他們愛做的事，

誰使人動情，自己卻石頭一般，

冰冷、無動于衷，對誘惑能抗拒——

誰就恰當(dāng)?shù)爻惺苌咸斓亩鲗櫍?/p>

善于貯藏和保管造化的財富；

他們才是自己面貌的主人翁，

別人只是他們好姿容的看護(hù)。

夏天的花把夏天熏得多芳馥，

雖然對自己它只自開又自落，

但是那花若染上卑劣的病毒，

最賤的雜草也比它高貴得多：

極香的東西一腐爛就成極臭，

爛百合花比雜草更臭得難受。^[9]

史蒂芬·布斯把這首詩看作“敘事者猶豫不決的風(fēng)格之鏡”，并觀察到“詩句在兩種特性之間徘徊，使得讀者對前八行反復(fù)提到的主體——‘他們’的態(tài)度，于正面和負(fù)面評價之間擺蕩起來”。關(guān)鍵是敘事者的曖昧態(tài)度能否通過結(jié)尾雙行對句的隱藏含義最終得到解決，而那又依賴于另外一個問題：面對“他們”，敘事者到底有多少真可稱之為猶豫不決的態(tài)度？

假如一個人不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損害別人，同時表面看起來他已經(jīng)確乎要那么去做了，這個人可能會跟施虐受虐狂扯上點兒關(guān)系?；蛘撸窆啡R特那樣，在第五幕里極大地喚起了所有觀眾的愛，然而自己已經(jīng)超越愛之所及了。一個無動于衷的動人者比一個魅力四射的人更像神，更好地繼承了天堂的榮耀。我認(rèn)為至少到這里，第94首十四行詩意義十分清晰，并沒展現(xiàn)出敘事者可能存在的猶豫不決。

“善于貯藏和保管造化的財富”這句話的意思也許是讓人貯藏情欲熱情，避免過快耗盡，但在第94首的語境中，我不愿對“造化的財富”的意義加以局限。我們把哈姆萊特視為造化的寶貴財富，因為我們認(rèn)為他象征著一種精神的、靈魂中的歷險。然而在第五幕中，哈姆萊特全然無動于衷，如果我們稱他“善于貯藏和保管造化的財富”，是否離那樣一個哈姆萊特十分遙遠(yuǎn)？確實，通過充分地克制自我，第五幕中的哈姆萊特最終成為“自己面貌的主人翁”，那面貌是他轉(zhuǎn)向埃爾西諾城堡和觀眾時表露出來的。于是后面一行變得難以理解：“別人只是他們好姿容的看護(hù)?！边@里的“他們”并非指向“別人”，而是指向之前所說的“自己面貌的主人翁”。在哈姆萊特的例子中，霍拉旭是所謂“好姿容的看護(hù)”的典范之一。他活了下來，并將他們所愛戴的這位人物的故事流傳開。

因此，哈姆萊特和莎士比亞筆下的其他英雄人物是“夏天的花”，對于霍拉旭和觀眾來說馥郁芬芳。他們本質(zhì)上是為了自己綻放和凋謝，我們只能部分地領(lǐng)會他們的目的，更不用說接受了。意義轉(zhuǎn)折的關(guān)鍵在于英雄們所遭遇到的“卑劣的病毒”。我并不同意那種將英雄染病與雜草的存在聯(lián)系起來的解讀，因為“卑劣的病毒”意味著或隱或顯地糟蹋了原本的品質(zhì)，而雜草早就是最下賤的了。不妨將可憐的奧瑟羅視為被瘋狂癥糟蹋了的“夏天的花”吧！這種瘋狂癥因妒忌而發(fā)，纏擾其身，最終以極為不可思議的方式使其備受屈辱。然而，哈姆萊特這朵百合花絲毫沒有染上腐臭，本質(zhì)一向潔凈。

我并不認(rèn)為《十四行詩》（約1592—1596）揭開了《哈姆萊特》（1600—1601）或者是《奧瑟羅》（1604）悲劇的序幕。然而，第94首十四行詩象征著后來悲劇作家的風(fēng)格，除非其創(chuàng)作時間（的確很有可能）晚于大多數(shù)其他十四行詩。依我解讀，這恰恰與華茲華斯所稱頌的“情感相助”背道而馳，而一旦我們曾經(jīng)強大過，我們就會以各種方式表現(xiàn)自己的強大。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情感相殘之時，強大成為恐怖。奧瑟羅或麥克白都曾經(jīng)以不同方式表現(xiàn)過自己的強大，因而他們毀滅的命運變得更為恐怖。

包括燕卜蓀在內(nèi)的很多人都認(rèn)為第94首十四行詩表達(dá)了作者的矛盾情結(jié)，但我并不這樣認(rèn)為，我也沒有發(fā)現(xiàn)敘事者在最后兩行對句中改變了自身的立場。我以為，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即使是那些最具代表性的，也不是以戲劇性見長，而是更具抒情性。與其說它們展示了個人化的獨特表達(dá)，不如說其盡善盡美地書寫了傳統(tǒng)。華茲華斯和濟慈曾向莎士比亞學(xué)寫十四行詩，但其實他們的詩作更接近彌爾頓，因為他們像彌爾頓那樣，給予作品預(yù)言意義的重任。莎士比亞確乎“有力量損害人”，但在十四行詩中他只是“貯藏和保管造化的財富”；而在悲劇作品中，他就不盡是自生自滅、自我綻放和凋零那么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