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素心 [馬湘蘭]

相識莫相忘,且行且珍惜:閑品秦淮八艷 作者:王臣 著


素心 [馬湘蘭]

馬湘蘭,一世安穩(wěn)。

馬湘蘭的生存年代,與另外七艷相去甚遠。另外七艷當(dāng)中,柳如是生年最早,也已是1618年。馬湘蘭的生卒時年雖不可考,但流傳最廣的說法是生于1548年,卒于1604年。皆是大明的平安年代,不遇亂世。亂世人心畸險,前有秦淮美人葛嫩被戕,后有秦淮美人王月被張獻忠烹食。令人瞠目。

她生與死皆不及亂世,此乃大幸。

昔日,以為余懷《板橋雜記》所記“馬嬌”即是八艷之馬湘蘭。后知,非是如此。余懷,年長柳如是兩歲。生存時年,馬湘蘭早已作古,終生不曾見得馬湘蘭。在《板橋雜記》中卷《麗品》篇首余懷有記:“曲中名妓,如朱斗兒、徐翩翩、馬湘蘭者,皆不得而見之矣……”?!榜R嬌”便是“馬湘蘭”的說法訛傳甚久。自覺有訂正之必要。

馬湘蘭,本名守真。字湘蘭,小字玄兒,又字月嬌,但與“馬嬌”實乃兩個人,不可混淆。金陵人士,祖籍湖南。因在家中排行第四,也常被人喚作“四娘”。都說馬湘蘭“姿首如常人”,不足夠美。

可,什么叫作美呢?

陳圓圓當(dāng)然美,一笑傾城,再笑傾國。男權(quán)當(dāng)?shù)赖臍v史書冊里也要為她辟寫一頁。平常樣貌的女子,若畫得一手好畫,又寫得一手好字,還會填詞賦詩,歌舞又俱佳,且淡靜似蘭花,不爭不搶,循循如也。那么,誰人又敢說她不美呢!

淡淡女子。

馬湘蘭如斯。

秦淮河畔,粉黛如云。人人都盼著能遇如意郎君,從此洗去鉛華,遠離風(fēng)塵,做一個樸素安穩(wěn)的居家婦人。不再拋頭露面、永訣以笑事人。只愿能無囂無擾地躲在深閨里,做做女工、種草蒔花,閑來與夫君吟詩作畫,花前月下。兩相安好地過一輩子。

馬湘蘭也有這樣的心思、愿景。

通常,她不接待胸?zé)o點墨、粗糙潦草的男客。一擲千金,她也不為所動。相傳,早年曾有一個孝廉慕名來訪,但馬湘蘭一眼望去,便知他是登徒浪子,因此,絲毫不留情面,就將其拒之門外。只是運命愛開玩笑。十年河?xùn)|,十年河西。今日你春風(fēng)得意,他日便可能是另一番模樣。

數(shù)年之后,當(dāng)日遭拒的孝廉竟渾水摸魚混到了吏部主事的位置。不巧,馬湘蘭因事正中其手。此人徇私,欲報仇雪恥,以泄當(dāng)年之憤恨。心想,倒要看看秦淮河邊這區(qū)區(qū)一名妓女能有幾分骨氣。不料,馬湘蘭凜然一身,絲毫不懼。三言兩句,說得此人啞口無言。壓力之下,只能將她釋放。

馬湘蘭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這很難得。她要的從來也不是金銀珠寶,她要的只是一個兩情相悅、能娶她回家的男子。錢財乃身外之物的道理,沒有人比馬湘蘭看得更清透了。周遭的人都知道她是不吝錢財、揮金如土的豪氣女子。

據(jù)說,當(dāng)年馬湘蘭的一名侍女某日不小心打碎了她貴重的玉簪,侍女連忙下跪請罪,生怕被主子責(zé)罰。但馬湘蘭心寬,只說這玉碎之音悅耳,不曾想要責(zé)罰。是這樣一個心善的女子,待人待事皆有一種寬宏跟大氣。做人難,難的是心里有一桿秤,能評斷人心是非。

在煙花之地,最是難活。妓女不易,妓女的侍女更是凄涼。只是,馬湘蘭不同。出身寒微是運命,對待侍女從來溫柔。此生皆不是良家好命的人,何必相逼。也是因此,人人都說她馬湘蘭好??墒牵隈R湘蘭,旁人愛贊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也能夠知道。世上,許不止一人能得她的身體。

但只有一人,可以動得了她的心。

他是王穉登。

王穉登,字百谷,號半偈長者、青羊君等。祖籍江陰人,后移居吳門(今蘇州)。是吳中盛名在外的書法家。也是少年得意人。四歲敏慧,能與人作對,六歲能書擘窠大字,十歲能吟詩作賦。嘉靖末年,入太學(xué),因?qū)懩档ぴ娒麚P京師。

昔年,王穉登曾拜與名重一時唐伯虎齊名的吳中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征明為師,入“吳門派”。文征明去逝之后,王穉登振華后秀,主詞翰(詩文與書法)之席三十余年。嘉、隆、萬歷年間,布衣、山人以詩名者有十?dāng)?shù)人,然聲華顯赫,王穉登為最。是吳門派末期的代表人物。

王穉登的書法,真草隸篆俱佳,爭相收藏其作品的人不在少數(shù)。清代大詩人錢謙益《列朝詩集》云:“(王穉登)名滿吳會間,妙于書及篆、隸。閩粵之人過吳門者,雖賈胡窮子,必踵門求一見,乞其片縑尺素然后去?!薄肮踩敝坏脑甑勒J為他的詩文“上比摩詰(王維),下亦不失儲(儲光曦)、劉(劉長卿)”。

王穉登一生著作等身。撰著詩文有二十一種,共四十五卷。包括有《王百谷集》《晉陵集》《金閶集》《弈史》《丹青志》《吳社編》《燕市集》《客越志》等。且后四種被收錄進《明史·藝文志》,《弈史》被《四庫存目》收錄。王穉登又擅長戲劇,有戲劇《彩袍記》《全德記》留世。

可見,王穉登當(dāng)時才名鼎盛。如今,故宮博物院里甚至也藏有王穉登的書法代表作《行書錄宋人語軸》。嘉靖末年,王穉登北上,做了大學(xué)士袁煒的賓客。后袁煒得罪了掌權(quán)的宰輔徐階,王穉登受到牽連,仕途受阻?;氐浇?,放浪形骸。后組織“南屏社”,廣交豪杰。也是在這個時候,王穉登來到金陵,結(jié)識了馬湘蘭。

當(dāng)時流傳著這樣一句話:

尋芳不識馬湘蘭,訪遍青樓也枉然。

那幾年,馬湘蘭好年輕、好身段、好歌喉、好畫技、好書法,還有一副似玉沉靜的面容。內(nèi)心又爽利如男子。大概最理想的紅顏知己就應(yīng)當(dāng)是這般模樣的了。安寧、素潔,靜好在側(cè)。見慣了熱鬧見慣了脂粉美人的士子文人,遇到馬湘蘭,心頭總要一熱。

世間女子,能有幾個如她一般,知心意,又沉靜,還瀟灑利落。與她說一會兒話,喝幾杯茶,飲幾觥酒,都是甚美的事。如月之皎潔,如夜之寧靜。你還能與她說一說仕途不濟的惆悵跟人生無常的傷感。她總會少言少語,偶然一句,又講得入神入心,令人高興。

只是,送張迎李、自輕自賤的生活令馬湘蘭倍受煎熬。她總想著,尋得一個有心人,能帶她走。追求戀慕者眾多,發(fā)愿為之贖身的人亦不在少數(shù)。只是,馬湘蘭心氣甚高,但凡可以忍耐,亦絕不草率擇偶,了此一世。直到王穉登出現(xiàn)。

男人一旦仕途不順?biāo)?,便想著從女人那一處得到溫柔來撫慰、療傷。仿佛在男人背后料理男人的脆弱是女性命定的職能。至少,在那個時候,都是這樣以為。人人皆說馬湘蘭好,王穉登自然也是想要去走一遭,看一回的。

世事總是奇巧。

彼時,馬湘蘭闊氣,都以為她是杜十娘,也有一個百寶箱。壓榨勒索她的貪官、地痞不在少數(shù)。往日里,能應(yīng)對下來,只能說明來者生性依然不足夠壞。那日,又有貪官逼財,氣勢兇惡。當(dāng)真是遇到一個窮兇極惡之人,馬湘蘭一時也失了方寸。

恰逢王穉登來訪。他與西臺御史有私交,見狀,總是忍不住想要替美人解圍的,男人慣來如此。王穉登請御史出面,三兩下便替馬湘蘭消除了煩惱。是以,馬湘蘭便覺,此人待她與旁人不同。不擲金銀,亦不浮浪,所有情意都用在刀刃上。當(dāng)他是英雄。

其實,馬湘蘭與王穉登也算相識甚久,他待她又一貫疼惜有佳,甚是憐愛。二人也曾有過良辰繾綣的花前月下。只是當(dāng)初,他不過是她眾仰慕者當(dāng)中的一個,平淡無奇。不過,馬湘蘭不是容易傾付真心的人。直至此刻,馬湘蘭看王穉登,才有所升華,一顆心為之一動。

彼時,她大約也覺得,他對自己也是動了真情真意的。因而此后,馬湘蘭待王穉登與從前有了不同。同樣是寫詩作畫,花前月下,但她的心境已然有了變化。當(dāng)她覺得時機成熟之時,婉轉(zhuǎn)表露了自己的心意,暗示王穉登自己有心跟隨的想法。

是,她想要嫁給他。

或許,馬湘蘭的一生,錯就錯在了,“以身相許”這樣的話是她先開的口。中國人自古有含蓄之美德,延伸到愛情這件事上,美德常常變成算計。仿佛,在一段僵持不下沒有進展的關(guān)系當(dāng)中,誰先一時主動,誰便一世被動。人心叵測,總有人把對方的勇敢當(dāng)作把柄,拿住對方的一生。

果然,王穉登這樣回答:他助她脫困,從來不是為了得到她。又說,若只為私欲,自己豈非與匪徒無差。甚而搬出自己修道一說,疏離女色。說得令人瞠目結(jié)舌。其實,說到底,王穉登是高看了自己、低看了馬湘蘭。他只是覺得她配不上自己罷了。

而今尚有門當(dāng)戶對之說,何況五百年前的男婚女嫁。在王穉登眼里,妓女終歸是妓女。能一朝贖身、改嫁良人的到底是稀有中之稀有??v她美勝西子,才媲謝子,也未必能有一個善終。王穉登不是錢謙益,也不是龔鼎孳,他以為,自己看重的在外的那幾分虛面絕不能毀于馬湘蘭之手。

之于王穉登而言,馬湘蘭不是愛人,是只可與之談情卻不可與之相愛的一個風(fēng)塵女子,簡言之,他待她五分真心真意五分逢場作戲。他們之間可以維持的,只能有一層無名無分的關(guān)系。之于男人而言,曖昧要比愛,來得輕松無掛礙。

這不是馬湘蘭的問題,也不能全然算是王穉登寡情,是那個舊病的年代里根深蒂固的頑疾。是馬湘蘭福薄,周身一點一滴一朝一夕的迷艷又繁雜的關(guān)顧之中,她竟只愛上了一個只求自身周全的王穉登。王穉登對她的好,從來都是深思熟慮,張弛有度,小心翼翼的。

“分寸”二字,王穉登最是懂得。

如何與不愿迎娶之女子交往、曖昧,王穉登深諳其道。對馬湘蘭的傷害,看似是緩慢的,實則是漫長至要傷她一生一世的。王穉登并不在乎,他要的,從來不是與她一生一世、至死不渝。他要的,就只是一段情輕愛淡、藕斷絲連的露水情緣。在馬湘蘭的身上,王穉登尋找的只是一種存在感。

是,聽上去很是令人生厭,但不可否認,這也是他的本事。他雖婉拒馬湘蘭,但馬湘蘭心思澄明,知其顧慮。關(guān)于婚嫁一事,此生此世,永不再提。她把自己放到最低,站在遠處,不爭不搶,不索不求,默默愛他。至此,馬湘蘭的人生被分成兩半。一半謀生,一半等愛。

一半送李迎張,與歲月分庭抗禮。

一半斂心低眉,與愛情相敬如賓。

感情這件事,原本是充滿私心的,誰人敢義正言辭地說對所愛之人毫無貪圖。你期望從對方身上獲得的關(guān)注、照顧、憐惜、愛慕,已是最大的念欲??墒牵R湘蘭卻反其道而行,一生凄迷。怎樣的女子最令人傷感?只愛不取,亦不求得。馬湘蘭如是。

馬湘蘭與王穉登的一段情事,沒有肝腸寸斷,沒有生死纏綿,亦沒有??菔癄€的山盟海誓。有的是如水沉靜、無波無瀾的曾經(jīng)跟過往。他給她一剎那,她還他一輩子。所謂“之死靡他”,讀馬湘蘭的故事方能知悟。愛一個人不容易,愛一個不屬于自己的人何其艱辛?

她也曾遇見別的人。

一個來自烏江的少年。他實在太年輕。年輕得以至于馬湘蘭十分惶恐。來自于少年的愛,是出于怎樣的心理。愛慕她一朝明艷,卻又一朝頹敗的容顏?還是愛慕她點墨成蘭或是歌舞俱佳?亦或是聞聽她揮金如土而有所顧念嗎?

她不知道。也未曾細想。

她只是很冷漠地拒絕了他??墒?,少年不依不饒,不肯離開??瓷先?,仿佛是真的熱愛。一日,有人勒索,馬湘蘭應(yīng)對此類聒噪的事,亦是頗有經(jīng)驗。雖偶遇大奸大惡之人仍有困擾,但到底也不是天大的麻煩。

不想,未及馬湘蘭出手,少年便掏出“三百緡”錢來將人打發(fā)。明末,一緡錢是一千文,大約一兩銀子。三百緡就是大約三百兩,不是小數(shù)目。馬湘蘭不曾想,少年出手如此闊綽,猜他大抵是富庶子弟。拿人手軟。無法,馬湘蘭再不好開口將人攆走。

后來,二人也算有過一段彼此溫柔相待的日子。這青衫少年,不僅有財,也甚浪漫。曾為馬湘蘭買地、買房、買首飾,還有仿佛永不決斷的山盟海誓。當(dāng)真是日日待她如新婦。只是,日長夜長,少年終于按捺不住心中情愫,想要更進一步,娶她為妻。是到這時,馬湘蘭方才如夢初醒。

關(guān)于嫁娶一事,如今已不愿去想。

有王穉登在先,此次,馬湘蘭自然會思慮得更周全、更長遠。起初,她以為少年一時興起,對自己青眼有加,一如尋常來客,不會長久。不想,他待她已到這般地步??赡晟佥p狂,誰能保證十年、二十年、一輩子,他果真如葉芝所言,一如既往熱愛她蒼老、頹敗甚至令人絕望的容顏呢?

馬湘蘭再不敢輕言一生。

她日漸變成一個謹言慎行、小心翼翼的女子。對世間男子本無奢望,偶爾盼念,終究還是朝夕云煙,剎那盡散。昔日,尚且不被眷顧,今次,她亦不敢奢求。對待烏江少年,能做的,只有毅然決然地離開,再不能拖泥帶水、不忍顧念。那時,她已經(jīng)五十歲,不敢徘徊。

至此,二人徹底分離。

這段故事始見于王穉登的《馬姬傳》,真?zhèn)坞y辨。若是果真有此事,倒是要替馬湘蘭遺憾。雖是半老徐娘身,嫁與年紀(jì)半數(shù)于自己的青衫少年會招來一身流言,但總好過孤身無依一輩子的好。并且,誰人敢說,少年郎癡心風(fēng)塵女,一定不是真愛呢?

少年離開,馬湘蘭的生活復(fù)歸平靜。

那時,馬湘蘭雖已是半老徐娘,但卻不見絲毫滄桑,風(fēng)韻依舊不減當(dāng)年,令來往之行客沉醉流連。所謂“女為悅己者容”,這個道理大概沒有人比馬湘蘭理解得更為透徹了。經(jīng)年美艷如花,遲遲不肯老去。為的不是生計,不是任何的其他。

為的僅僅是一個他,王穉登。

馬湘蘭心知自己出身寒微,也不怨怪王穉登當(dāng)日之拒。雖此生與他眷屬難成,但能夠與之兩兩相顧,她便覺得已是滿足。哪怕兩分天涯,也能心心相伴,畢竟他們曾經(jīng)有過最好的時光。而這,大概又恰到好處地遂了王穉登的心意。

面對王穉登,馬湘蘭擁有的忍耐與篤定,非常人可比。世事無常,愛亦如此,它是一直在變化的。馬湘蘭為她癡守一生,私以為,與其說這依然是愛,不如講她是不忍拋棄自己這么多年絕無僅有的愛情理想,或者說那是她最后的精神依皈。

她可以接受別人拒絕自己。卻沒有辦法自己背叛自己。

馬湘蘭愛蘭花成癮,相傳她所居庭院滿滿只有蘭花。日日與蘭為伴,其人也日漸如蘭一般素淡有味,清凈有持。繪畫的天賦配上馬湘蘭的不俗品味,馬湘蘭筆下的蘭花,秦淮河畔一時間無人能比。比不過的,還有她的優(yōu)雅寧靜。

而今,北京故宮博物院里依然收藏有數(shù)幅馬湘蘭的畫作。包括《蘭竹石圖》卷、《蘭竹圖》扇、《蘭竹石圖》扇、《蘭竹圖》軸、《蘭花圖》卷、《蘭竹水仙圖》軸等。上海博物館、蘇州博物館,皆藏有馬湘蘭畫作。甚至在日本東京博物館中,也收藏著一幅她的《墨蘭圖》,被日本人視為珍品。可見,馬湘蘭的繪畫技藝水準(zhǔn)之卓爾。

她的《墨蘭圖》還有一首題詩:

何處風(fēng)來氣似蘭,簾前小立耐春寒。

囊空難向街頭買,自寫幽香紙上看。

偶然拈筆寫幽姿,付與何人解護持?

一到移根須自惜,出山難比在山時。

當(dāng)年,王穉登時常成為馬湘蘭畫作的初賞者,更時常為她的畫作題字賦詩。他到底也是性情中人,昔年曾特地尋到當(dāng)時的雕刻大家何震為馬湘蘭雕琢了一枚印章,上刻“聽驪深處”四字,還送與馬湘蘭一枚珍貴歙硯。當(dāng)時,馬湘蘭心中感動,寫下幾句硯銘:

百谷之品,天生妙質(zhì)。

伊似惠儂,長居蘭室。

以“百谷”代指王穉登,愛贊其品質(zhì)??誓脚c之長相廝守的心思藏于字里行間。相似的畫上題詩也不在少數(shù)。有詩曰:“一葉幽蘭一箭花,孤單誰惜在天涯?自從寫入銀箋里,不怕風(fēng)寒雨又斜?!睆牧技奕说男囊怆[隱約約,甚是傷感。

又有詩曰:“絕壁懸崖噴異香,垂液空惹路人忙。若非位置高千仞,難免朱門伴晚妝?!边@詩便令人讀之傷心了。她自知身份,唯恐王穉登待她只若尋常妓女,以為她心身如一,都是不潔。事實上,她擔(dān)憂的便正是王穉登心中所想。

他是那樣地不懂她。

他以為,從良嫁人亦難改本性。長居煙花柳巷,潔身自好實不可尋。好比分開之后經(jīng)年再見,他那一句“卿雞皮三少若夏姬,惜余不能為申公巫臣耳”。夏姬何人?春秋美女,私通君臣,其人極擅媚術(shù),生性浮浪,與情夫巫臣暗度陳倉。王穉登說,雖然你美若夏姬,但可惜我做不了巫臣。

似是愛贊馬湘蘭,實則是抬舉了自己,又貶損了她。說話的藝術(shù),王穉登很是精通。后來,王穉登被召入京編修國史,二人分離。欲入京城一展抱負的王穉登未料運命難測,前途堪憂,依然潦倒。編修國史的噱頭之下,王穉登被分派所做的皆是瑣碎無用的小事。

重回江南之后,王穉登移居姑蘇(今蘇州)。

好重虛面如王穉登,因仕途一再受阻,便自覺沒有顏面與馬湘蘭相見。遂,避之不及,遠離金陵。這一別便是三十余年。馬湘蘭從二八女子變成半老徐娘。期間,也從未中斷聯(lián)絡(luò)。偶也有家書一般的書信來往。昔日二人曾有“吳門煙月之期”,可惜遲遲未能兌現(xiàn)。

帶著期望生存終歸不是壞事。馬湘蘭如是。將對王穉登的熱愛掩埋在心,變成一束微光,等待這星星之火哪一日奇跡似地閃耀出日照般的光亮。數(shù)十年書信往來,二人不提情,不提愛,不提嫁娶,只說漫長歲月跟寂寞晝夜。

1604年,王穉登七十歲。

七十壽辰前夕,王穉登終于忍不住開口提及往事舊約,欲與馬湘蘭相見。但落在我眼里,此舉又顯得私心慎重,人品可疑。平日里無事,惟愿之于兩不相見。是到了想要撐起門面炫耀于世人眼前的時候,方將故人想起,請求相見。

所謂相見,亦不過只是想要馬湘蘭歌舞助興,擴他壽辰之排場。彼時的馬湘蘭已五十六歲。初心不變。王穉登相邀,自無推辭。不顧肉身年邁,依然盛裝而來。隨行的,還有一支歌舞名妓十余人的隊伍。不問路途遠疏,從金陵渡船趕至姑蘇。

馬湘蘭在王家的歌舞表演長達兩個月,在姑蘇城里城外一時間甚是轟動。一如王穉登所期許的,排場,熱鬧,歡喜,馬湘蘭皆有本事為他做到。壽辰那夜,她率眾舞女舞姬,特地為他唱了一支曲:

舉觥慶壽憶當(dāng)年,

無限深思豈待言。

石上三生如有信,

相期比翼共南天。

曲之哀婉深切,在場賓客無一不為之動容。王穉登當(dāng)下亦是聽得心中惆悵?;蛟S,某個剎那,王穉登意識到:大約,這世上再沒有比馬湘蘭更鐘情于他的女子了;大約,這世上最不該辜負的女子,便是眼前的馬湘蘭了。

累月勞頓之后,馬湘蘭復(fù)歸金陵。不久之后的某個寂靜如死的下午,馬湘蘭仿佛是有所預(yù)想的一般,沐浴更衣,洗盡塵埃,來到她的“幽蘭館”里燃燈禮佛,安靜離世。那一年,是1604年,她為他做完了賀壽這最后一件事。

馬湘蘭去世之后,懷念她的人很多。

王穉登仿佛也心灰如死。

但有些東西,錯過了,就真的沒有了。

馬湘蘭。

她比煙花更寂寞。

孤獨地愛過一個人。

安靜地走完了這一生。

王穉登《馬姬傳》

王穉登云:

嘉靖間,海宇清謐,朝野熙熙,江左最稱饒富,而金陵為之甲。平康諸姬,先后若而人風(fēng)流艷冶、鵲黑鴉黃、傾人城國者何限?在馬姬先者,劉、董、羅、葛、段、趙,與姬同時者,何、蔣、王、楊、馬、褚,青樓所稱十二釵也。馬氏同母姊妹四人,姬齒居四,故呼四娘。小字玄兒,列行曰守真,又字月嬌,以善畫蘭,號湘蘭子,而湘蘭獨著,無論宮掖戚畹、王公貴人、邊城戍士、販夫廝養(yǎng),卒雖烏丸屠各、番君貊長之屬,無不知馬湘蘭者。湘蘭名益噪,諸姬心害之,及見馬姬,高情逸韻,濯濯如春柳早鶯,吐辭流盼,巧伺人意,人人皆自顧弗若也。

姬聲華日盛,凡游閑子沓拖少年走馬章臺街者,以不識馬姬為辱,油壁障泥雜沓戶外。池館清疏,花石幽潔,曲室深閨蜜,迷不可出。教諸小鬟學(xué)梨園子弟,日為供帳燕客,羯皷胡琵琶聲與金縷紅牙相間,北斗闌干掛屋角猶未休。雖纏頭錦堆床滿案,而金鳳釵、玉條脫、石榴裙、紫襠常在子錢家,以贈施多,無所積也。祠郎有墨者以微譴逮捕之,攫金半千,未厭,捕愈急。余適過其家,姬被發(fā)徒跣,目哭皆腫,客計無所出,將以旦日白衣冠送之渡秦淮。會西臺御史索余八分書,請為居間,獲免。姬嘆:“王家郎有心人哉!”欲委身于我。余謝姬:“念我無人爬背癢,意良厚;然我乞一丸茅山道士藥,豈欲自得姝麗哉!脫人之厄而因以為利,去厄之者幾何?古押衙而在,匕首不陷余胸乎?”由是不復(fù)言歸我,而寸腸綢繆,固結(jié)不解。正猶禪人云:“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币辔┯嗯c姬兩心相印,舉似他人,不笑即唾耳。

烏傷一少年游太學(xué),慕姬甚,一見不自持,留姬家不去。俄聞門外索逋者聲如哮虎,立為償三百緡,呵使去。姬本俠也,見少年亦俠,甚德之。少年昵姬,欲諧伉儷,指江水為誓,大出槀蹏,治耀首之飾,買第秦淮之上,用金錢無算;而姬擊鮮為供具仆馬,費亦略相當(dāng)。是時姬政五十,少年春秋未半也,錦衾角枕相嬿婉久,而不少覺姬老,娶姬念愈堅。姬笑曰:“我門前車馬如此,嫁商人且不堪,外聞以我私卿猶賣珠兒,絕倒不已。寧有半百青樓人,纔執(zhí)箕帚作新婦耶?”少年戀戀無東意,祭酒聞而施夏楚焉,始鞅鞅去。

盜聞之,謂姬積錢貨如山,暮入其室,大索寶玉。不滿望,怒甚,盡斬書畫玩好,投池水中。姬貧乃次骨。后樓船將軍于江中捕得盜,搜其篋,出馬氏負子錢家券累累,而后知姬室中靡長物也。然其俠聲由此益著。

先是,姬與余有吳門煙月之期,幾三十載未償。去歲甲辰秋日,值余七十初度,姬買樓船,載嬋娟,十十五五,客余飛絮園,置酒為壽。絕纓投轄,履舄繽紛滿四座,丙夜歌舞達旦,殘脂剩粉,香溢錦帆。涇水彌,月氤氳,蓋自夫差以來,龍舟水殿,絃管綺羅,埋沒斜陽荒草間,不圖千載而后,仿佛苧蘿仙子之精靈,鸞笙鳳吹,從云中下來游故都,笑倚東窓白玉床也。吳兒嘖嘖夸美,盛事傾動一時。未幾,復(fù)游西湖。梅雨淹旬,暑氣郁勃,柔肌膩骨不勝侵灼,遂決西歸之策,約明年楓落吳江,再過君家三宿,邀君同剌蜻蛉舟,徧窮兩高三竺之勝,不似今年久客流連,令主人廚中荔枝鹿脯都盡也!余方小極,扶病登舟送之。射瀆分袂之頃,姬握手悲號,左右皆泣,余亦雙淚龍鐘,無干袖矣。比蒼頭送姬自金陵返,述姬所以悲號者,憐余病骨尪然,不能俟河清也。嗚呼,孰意姬忽先朝露哉!

余別姬十六寒暑,姬年五十七矣,容華雖小減于昔,而風(fēng)情意氣如故,唇膏面藥,香澤不去手,鬒發(fā)如云,猶然委地,余戲調(diào):“卿雞皮三少如夏姬,惜余不能為申公巫臣耳!”歸未幾,病暍已。病瘝下,皆不在死法中,醫(yī)師妄投藥,絕口不能進粥糜水食者幾半月。先是,姬家素佞佛,龕事黃金像滿樓中,夜燈朝磬,奉齋已七年。將逝之前數(shù)日,召比丘禮梁武懺,焚旃檀龍腦,設(shè)桑門伊蒲之饌,令小娟掖而行,繞猊座胡跪膜拜,連數(shù)晝夜不止。趣使治木貍首,具矣,然后就湯沭,衵服中裠,悉用布。坐良久,暝然而化。此高僧道者功行積歲所不能致,姬一旦脫然超悟,視四大為粉妝骷髏,華囊盛穢,棄之不翅敝屣,非賴金繩寶筏之力,疇令蓮花生于火宅乎?彼洛妃乘霧,巫娥化云,未離四天欲界,惡得與姬并論哉!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