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柿子紅了

在春深——遙望一株麻 作者:經(jīng)典文庫編委會 編


柿子紅了

張靜

正課間休息,母親打電話說,上次回家正趕上秋收,地里活多太匆忙了,也沒顧上給我們摘門口柿子樹上滿樹的柿子,加上那會兒柿子還有一些生,母親說寒露過后才能摘。眼下,玉米棒子上架了,小麥也種到地里了,父親抽空把柿子樹上的柿子全摘下來了,滿滿六大籠子呢,這周正好碰上同村的小孩子回家,就讓捎過來一些。因為不好帶,硬的多一些,還叮嚀我,軟的不多,記得趕緊吃,別放壞了。

下課回到辦公室,老遠(yuǎn)就看見我的辦公桌旁放了兩個紙箱子,一大一小。打開其中一個小的箱子,火紅火紅的柿子在窗外陽光的映襯下格外清透紅亮,細(xì)心的母親擔(dān)心柿子摞在一起相互擠壓,每層中間用軟海綿隔開,這一整箱子的柿子一路顛簸了三個小時后竟然完好無損。我連忙拿出來,給同事們分著吃了一些。同事小心剝開柿子表面的皮,那飽滿的、火紅的柿子汁水看著像要溢出來似的,大家趕緊捏著柿子把用嘴吸溜著吃,吃完連連贊嘆,太好吃了,甘甜可口。一旁的我望著靜靜躺在箱子里的柿子,心里忽而就溫軟了,那一刻,和柿子有關(guān)的記憶瞬時漫上心頭。

記得小的時候,我是很喜歡吃柿子的。只是,整個村子里柿子樹并不多。而且,那些柿子樹幾乎都是三三兩兩散落在溝底或南邊帶坡地的塄坎之上,甚至有些年頭了,個個是黑黝黝的枝干和軀體,顯得粗壯而蒼老,用手摸一下樹皮,不是太粗糙就是開裂了。每當(dāng)柿子紅了的時候,生產(chǎn)隊會給每家每戶分柿子。母親擔(dān)心柿子被老鼠吃了,就把裝柿子的籠子掛在房梁上,過幾天拿下來看看有沒有軟的,要是有,分給我們姊妹三個吃,她就坐在旁邊微笑著看。我讓母親吃的時候,母親總是說,她不喜歡吃,吃了胃反酸。直到后來懂事了,我才知道,當(dāng)時生活那么貧寒和清苦,大人們哪有不愛吃甜食的道理,她是舍不得吃而已。最后剩下的幾個軟柿子,母親必然要烙成柿子饃的:舀上幾勺子面粉,開水燙面,柿子放進(jìn)去攪拌均勻,熱鍋上油后將摻著柿子的軟面團攤開碗口大的薄圓團,下到鍋里,麥草溫火慢慢烤烙,直到兩面微微焦黃里面酥軟清甜為止。直到現(xiàn)在,一家子圍著鍋臺吃柿子饃時開懷恣意的笑聲依然在耳邊飄蕩。

后來,分田到家包產(chǎn)到戶了,柿子樹也歸了田地所屬的農(nóng)家戶了。要想吃到柿子也不太容易了。不過,偶爾,父親和母親從地里回來的時候,會變戲法似的從兜里掏出來幾個柿子,分給我們每人一兩個。我當(dāng)時欣喜若狂,把它攥在手心里,寶貝似的偷偷藏起來,天天摸著,眼巴巴地等著它軟。再后來,從老屋搬到大隊旁邊住了,大隊院子里的后墻邊有一棵柿子樹,伸出胳膊才能環(huán)抱住,茂密的枝丫都碗口粗細(xì),我終于可以和柿子樹親密接觸了。春天里,當(dāng)所有的繁花滿天飄飛時,干澀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枝丫上一點點地露出鵝黃嫩綠的幼芽來,等春風(fēng)一吹,春雨一落,這些毛茸茸的幼芽盡情舒展著一經(jīng)一脈而變得葉兒青青。沒多久,柿子花就開了,鵝黃中帶有淺淺的淡綠色,朵朵密密實實地掩在綠油油的枝丫間,似嬌俏可人的小姑娘。最惹眼的是,等柿子花還未來得及全部凋謝時,指甲蓋大小的小柿子就頂著小帽子,爭先恐后地站滿枝頭。我和伙伴們撿起落在樹下的、如豌豆大小的柿子,穿成項鏈和手鏈戴著玩,也挺快樂的。

不知不覺中,枝頭的青柿子一日日變黃了,可眼瞅著樹太高,我又不會爬樹,只好偷偷拿著家里的長竹竿,一頭系著布袋子,在樹下亂轉(zhuǎn)悠,看看有沒有熟好的柿子。有時判斷不準(zhǔn),摘下的柿子不熟,就放在樹葉或草堆里。每天放學(xué),就伸手摸啊摸,希望硬柿子早日變成軟柿子。柿子似乎和我作對,總不變軟,每天去摸上幾遍,硬柿子也被我們捏軟了。捏軟的柿子,不好吃,沒有柿子本來的甜味。有時還和同伴別出心裁地把有點泛紅的柿子身上全扎滿眼,放在火里慢慢烤。被火烤的一面,不斷從扎的眼往外冒水。等烤好了,吹去灰,剝了黑乎乎的皮啃咬著,甜中有淡淡的苦澀。

九歲那年,母親終于同意我?guī)系艿芎兔妹萌ト碳页允磷恿?,心里別提有多興奮了,這是我童年里最為開心和快樂的一段時光。

三姨家坐落在二十里鋪的溝壕邊,層層梯田環(huán)繞著這個只有二十來戶人家的小村落。溝邊有片柿子林,姨夫說,這柿子樹打他小時候就有了,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后,柿子林被分到每家每戶了。三姨家分有五棵。每年柿子紅了的時候,三姨都要托人捎話讓我們上她家吃柿子。

樂滋滋地到了三姨家,正是霜降過后,樹葉開始凋零。滿樹沉甸甸的柿子在秋風(fēng)微寒中仿佛被染了一層紅彤彤的顏料,生生像要把這片柿子林燃燒似的,連滿樹的柿葉也是紅中透綠,綠中帶黃,遠(yuǎn)遠(yuǎn)看去,似一幅很熱烈很爛漫的秋色圖呢!一陣秋風(fēng)起,片片柿葉搖曳生姿,翩躚起舞后安靜地飄落到泥土中,只剩一樹像燈籠一樣火紅火紅的柿子,直逼人的眼。

早飯后,三姨一家人開始做摘柿子的準(zhǔn)備工作了。姨夫和表哥先在樹下墊上一些玉米稈,然后在玉米稈上鋪平鋪滿一層厚實柔軟的麥草,最后再在麥草上撐開一大片洗干凈的塑料布。一切就緒后,摘柿子開始了,三姨夫拿兩根麻繩,扛著一個足夠高的梯子和長竹竿來到柿子樹下,兩個表哥也長成大小伙了,爬樹的任務(wù)自然少不了。他們?nèi)齻€每個人背著背簍,將梯子在柿子樹的主干上靠穩(wěn)當(dāng),然后利索地蹬著梯子上到樹上,將背簍懸掛在離自己很近的枝丫上,夠得著的用手直接摘;夠不著的,用掛著網(wǎng)兜的竹竿輕輕一鉤,柿子就落到網(wǎng)兜里,網(wǎng)兜若是裝滿了,倒進(jìn)背簍就是了。就這樣手腳不停地忙碌著,一個枝干摘完了,再慢慢挪到另一枝干上。不大一會兒,背簍裝滿了,姨夫就把繩子拴到背肩處慢慢順著樹干放下來,三姨、表姐和我們姊妹三人一邊撿拾落下來的柿子,一邊搭把手抬裝滿柿子的背簍。我們接住背簍,將柿子輕輕倒在塑料布上,開始挑揀起來。長相順溜、渾圓個大的柿子會被挑出來放在一邊留著年三十晚上吃,其他的放進(jìn)架子車上的大篩子里拉回家。等到暮色四合時,五棵樹上的柿子基本摘完了,只剩下樹頂上星星點點的柿子,獨立在枝頭。

吃罷晚飯,一家老小又開始圍著幾盞燈火忙活開了。姨夫和表哥用自制的薄鋼刀把柿子削成薄塊,三姨和表姐用麻繩將削好的柿子塊穿起來,等柿子削完,系好,就架在灶房的橫梁上自然陰干。入冬后,每天就可以拽一把揣兜里當(dāng)柿子干吃了,雖然有些硬還有些干,但越嚼越甜。還有一些柿子要做成柿餅的。做柿餅很簡單,只需將外皮削掉,放到陽光下曝曬,一般四五天就曬軟了,等稍微風(fēng)干后取下來,把它們捏成扁圓形,捏時不能太用力,不然形狀不好,還容易破。捏好的柿餅穿好放到房檐下風(fēng)干,日曬夜露將近一個月之后,早先血紅的顏色慢慢變成了深咖啡色,外緣處也開始滲出淡淡的柿霜——開始時若有似無,后來像抹上了一層白面,吃起來甘甜滑潤。要是在密封的瓦缸里一陣久捂后,捂出的柿霜會更多一些,味道也更香了。

當(dāng)然了,比較起來,還是軟柿子更好吃,不過,要想很快吃到軟柿子,還有訣竅呢。姨夫為了讓柿子熟透、好吃,就上北山找野梨,又小又硬的野梨根本沒法吃,但若是將它們均勻地散放在柿子堆里,真是神奇,籮筐里的柿子軟得更快,也更好吃。

最讓人懷念的是,年三十的晚上,各家各戶的年夜飯是少不了的。孩子們圍著大人,挨個磕頭拜年討要壓歲錢,笑聲和打鬧聲能把屋頂掀翻似的。打坐到深夜的時候,最后一道風(fēng)俗必然是吃柿子,我們家的柿子當(dāng)然是母親從三姨家?guī)Щ貋淼摹?粗⒆觽兛恐鵁峥活^打盹了,母親連忙跳下炕從糧倉里取出來滿滿一盆凍得硬邦邦的柿子,把一壺?zé)崴惯M(jìn)去暖。漸漸地,柿子上的冰溜子化開了,柿子也變軟了。雖然顏色看上去沒有霜降時那般透亮通紅,吃起來卻也有甜到心扉里的妥帖呢。長大后我知道了,大年夜吃柿子有兩層意思:一是希望自己和家人來年的生活越來越紅火;二是吃了柿子后,就不害紅眼,說穿了就是父老鄉(xiāng)親們常掛在嘴邊的“各家娃各家抱,各家日子各家過,踏踏實實、本本分分的,不求飛黃騰達(dá),但愿人事安泰”。這是一份多么樸素率真的念想喲!

如今,三姨家早已從溝底搬到平原上了,正月里去看三姨和三姨夫,問及那片坡上的柿子林。三姨夫說,搬上來后大多數(shù)樹都被砍掉了,剩下的幾棵無人照看,樹枝干枯,葉子稀疏,但每年仍舊有一些柿子掛在枝頭,迎風(fēng)跳著一段絢麗而滄桑的生命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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