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成一棵樹
張靜
這時節(jié),幾乎所有的草木都綠了,一棵棵、一叢叢在我身邊枝繁葉茂起來。待陽光四起,若將疲憊的身體縮進(jìn)這淺淺的綠影之中,一股子屬于青草沁人心脾的香氣會隨著一絲一縷的風(fēng)兒拂了人滿身滿眼,清新又妥帖的感覺。
今日又落雨了,是不大不小的雨。站在窗前遠(yuǎn)望,偌大的校園被一片蒼茫的雨霧罩得嚴(yán)嚴(yán)實實,很有幾分江南煙雨蒙蒙的模樣。將頭伸出窗子外面往樓下看,路兩邊的櫻花樹,前幾日還綴滿了粉嘟嘟的花兒,此時在一陣風(fēng)、一片雨的拍打下,幾乎全要凋謝了。每隔幾步,都有一堆堆的落花蜷縮在草叢和臺階下,鋪滿了一地的嫣紅。
我本一俗世女子,與眾多人一樣,自然歡喜在每一個季節(jié)里賞花之妖嬈嫵媚、花之姹紫嫣紅,這殘花滿地的一幕,又怎會輕松自如地一笑而過呢?悵然嘆息之下,只想用很深的目光和很細(xì)密的心思,注視它們、捕捉它們,留住它們在這個春天里最后的姿態(tài)。
在雨中,我聞到了別樣的香氣。那是幾株油松上散發(fā)出來的松香味道,隨著飄紛的雨絲四下散開。這味道很獨特,像上鍋熱好的植物油,有草本的清寧的香味。擋不住其誘惑,我打著一把傘,來到松樹下,佇立,凝望。在茂密的松針中,開著一指長的淺綠色花,高高低低參差不齊,繞著整個樹身圍城一圈寶塔的模樣,可又像一尊尊菩薩,穩(wěn)坐于蓮中,安靜得讓人心生幾分禪意出來。
這是我第一次很用心地打量一棵很普通的油松樹,婆娑蔥蘢的枝頭上,有去年未落盡的灰黑松果,干枯著,堅硬著,一瓣瓣裂開,似有人在用心雕刻一般。偶爾,還有幾顆新長出來的松果,宛若幼小的菠蘿,嫩生生的。這果子,大抵也會隨著時間,一點點綻開,然后像花一樣,一點點凋謝的吧?
原本,油松的枝干是黝黑的,樹皮粗糙而干澀,像極了一張皺巴巴的老人臉。這副模樣,我通常會想起歲月滄桑幾個字。不過,春雨中的油松樹和平常還是有些不大一樣的。雨順著它的枝干細(xì)細(xì)流淌,樹干和枝葉都被滋潤得濕潤而油亮。我曾固執(zhí)地認(rèn)為,這植物屬于大山,它需要山、山石。山里的溫度,山里的雨,山里的陽光,山中的霧靄,都是它成長最適宜的溫床。就像我曾看到最美的松,在華山,云為乳,石為母,那一幕很震撼。難怪有人贊嘆,華山奇松不知土,這是真的。
只是,我想說的是,我眼前的這些油松,身居平川,根扎泥土,無山,無石,倒是那一縷別樣的香味很是獨特,帶有很明顯的木質(zhì)油香,且這香里,透著一種陽剛,像男人身上的氣味,經(jīng)久不散。
雨依然在落。落在兩邊的苗圃和草叢里,一張張白色的卡片吸引了我。幾步上前,哦,原是中醫(yī)系的學(xué)生們給學(xué)子路上所有的植物都貼上了各自的標(biāo)簽。比如海棠、杜鵑、紅楓、杜仲、紫薇、海桐、欒樹、南天竹什么的。讓我驚訝的是,這些樹,我每天都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發(fā)出的芽葉,開過的花朵,以及在一季又一季里鋪就開來的那份綠肥紅瘦,那么熟悉,那么親切。我不止一次看到,它們站成一樹碧綠,一樹清涼,甚至一樹風(fēng)情,裝點著這片美麗的校園,我卻從來不知道,這些樹的背后,竟然有那么多的藥性,或者說,人的性情藏在其中。這真的是我始料未及的。比如這株白玉蘭,祛風(fēng)寒,通鼻竅;那幾株南天竹,清熱除濕,通經(jīng)活絡(luò);旁邊的紫薇,散瘀止血;草叢邊一溜的海桐,味苦辛,性平,歸肝、脾經(jīng);那兩排高大的欒樹,清肝明目,消腫……
我一時怔住了。在這之前,孤陋寡聞的我只懂得,草木皆有情,不曾想,這草木的藥性,也這般內(nèi)斂和睿智。忽而想起許冬林曾經(jīng)寫過的那篇《杜仲那么疼》,書里描寫的是她在山中,遇見杜仲,如遇故人一般,繼而滋生出那一串真性情的、帶著溫度和煙火的小字,柔軟,細(xì)膩,如品一壺暖暖的下午茶,看著日頭從花架子上緩緩掉下去。當(dāng)時歡喜極了,一遍遍讀,一遍遍回味,如我自己也遇見了,那個穿青衫布衣的濟(jì)世男子一般呢。
不知油松有什么藥性呢?帶著這樣的疑問,我跨過小葉女貞,朝著草叢邊上那一株油松尋去。草叢的最盡頭,依然站立著一棵油松,依然有一張白色的卡片掛在樹上,卡片被塑封著,一滴滴清透的雨,從高處的枝頭滾落在卡片上,繼而又滾落低處枝頭上綠瑩瑩的葉面上。
近身看,這張油松的卡片,幾行很清秀的宋體小字。和其他樹木不同的是,油松似乎全身上下都有藥性。你看:
松節(jié):味苦,性溫;祛風(fēng)燥濕,活絡(luò)止痛。
松葉:味苦,性溫;祛風(fēng)活血,明目,安神,殺蟲,止癢。
松球:味苦,性溫;祛風(fēng)散寒,潤腸通便。
松花粉:味甘,性溫;燥濕,收斂止血。
松香:味苦、甘,性溫;祛風(fēng)燥濕,排膿拔毒,生肌止痛。
多么神奇的油松!若不是親眼所見,我是斷然無法置信的。不知這一枝一葉,一花一果里,有著怎樣“性溫”的東西在里面?是不是也像一個人,至少是中年人,被光陰打磨后,豁達(dá)、溫和、清寧?若是,僅與一株植物而言,這種秉性,又何其難得!
我再一次怔住了,恍惚之中,竟莫名生出一份向往:來生,一定要站成一棵樹,最好是一棵油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