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仙鶴神針:仙鶴其人,神針其著
文/紅豆山莊(著名劇評人、歷史小說作者)
江南七月,流火鑠金,正熱得沒做理會處,頃接蕎麥君來書,謂其干將莫邪新已鑄成,行將付梓,丐余為序一篇(欲置我于爐火上耶),唬得我一個寒戰(zhàn),酒都作汗出了,既喜且驚,妒而復(fù)慚,三辭不許,急難推脫,只好勉為其難,打點精神,搜索枯腸,丟開手機,擺正鍵盤,敷衍一篇矯情文字,了此孽緣。我去!
國人作序,第一不可不攀交情,如此則賓主兩洽,各得其宜。這在我更不能免俗,青蠅之飛不過數(shù)武,附之驥尾可致千里。拙序得與蕎麥君的佳著杰作刻簿并傳,豈有不暗爽之理,但真說起來卻很“費墨”,因為真正結(jié)識蕎麥本尊也不過是七年前,但接觸他的文字卻是十來年了。那是偶然在天涯讀到他賞析《康熙王朝》中周培公獻圖一場戲,雖僅寥寥數(shù)行,卻字字搔到癢處,不待讀完便擊節(jié)稱嘆,由此未曾謀面便引為知音,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就這意思!
天遂人愿,若許年后,我“拍磚”國內(nèi)歷史劇的帖子出爐,蕎麥也推崇備至,謬許過甚,說出“天下英雄獨使君”之類讓我聞雷失箸的話(后來猛悟這是極高明的自捧,略去“與操”二字,深嘆讀書之人不可交)。這才正式結(jié)識。當發(fā)現(xiàn)當年那篇令我五體投地的表演品析之文正是出自他手,更生相見恨晚之心,從此“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談?wù)撟疃嗟淖匀皇顷惖烂鳎植幌抻陉惖烂?。令我最驚訝的,是他是從《長征》(2001)開始才知道明叔,而不是我斷章取義所懷疑的陳道明家隔壁的某某戲劇大家之子。須知我是從《圍城》(1990)就開始關(guān)注明叔的啊,邇來二十又一年矣!明叔的大多數(shù)角色我都會有意無意地去留心,當中不乏技癢難耐的涂鴉之語,而隨手拿來和蕎麥相比,則相差不啻萬里之遙。我還在為一鱗半爪沾沾自喜,蕎麥的研析已進入“微分子領(lǐng)域”,其文纖巧如針,寒芒似雪,不厭精微,令人發(fā)指!我和他擼起劇評來都酷好廣征博引,而蕎麥更重考據(jù),寫劇評的背后,是史學功夫,挖梳摳剔,互勘見異,螺旋深探,連類觸發(fā),天女散花,膾不厭細,一粒芝麻到手,也要刻個清明上河圖。
讀蕎麥文字的感覺,簡言之,就是陶公《桃花源記》加莊子《逍遙游》。選取的角度往往很小,如越王的竹簡,漢祖的棗核,委座的水杯,焉識的眼鏡,飛花摘葉皆可傷人,想得很深,所架構(gòu)的又極為龐大?!俺鯓O狹,才通人,復(fù)行數(shù)十步,則豁然開朗?!痹僮x下去,器局愈廣,“不知其幾千里也”。后人在參觀秦始皇陵兵馬俑時,見到謹嚴的行陣,陶俑兵車的甲胄與輪轂,當不難想見兩千多年前工匠、役夫們在地洞中并肩抵足艱難營造,為了一個個復(fù)雜的問題而反復(fù)辯難的情景,我讀蕎麥的長文,也常有此感。那是當下商業(yè)盛行、藝理衰微的大流中,彌足珍貴的逆流而上,雖不能挽狂瀾于既倒,卻自成奇峰傲骨,令人耳目一新。和蕎麥也并非處處不謀而合?;蛞蚪巧制?,或為文字而爭執(zhí)。比如我曾用我的經(jīng)驗和感覺建議他長文要多分段,一則方便受眾,減輕閱讀之疲勞,讓讀者更好地吸收;二則也可使文字產(chǎn)生跳躍之美,讀來如快刀出鞘,狹路相逢,直截了當,簡練爽口。蕎麥則堅持以為不然,句斷則氣斷,氣斷則思竭,思竭則神弭。短文有跳躍之美,長文有鋪排之美,二美不可得兼,他舍魚而取熊掌。這回給他作序,也用長文,投其所好。
蕎麥最為人稱道的當然是對陳道明表演世界和演藝生涯的研究,為此也沒少遭愚頑之輩橫加指摘,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蕎麥研陳之文,我大都翻閱過,深為其縱橫古今的如椽筆力所折服,而最打動我的其實還是他不吝贊美之詞而又不憚批龍鱗的愚直,他那不厭其詳?shù)慕馕龊筒幌抻谘輪T一身的博大。他的出發(fā)點雖然是陳道明和他的作品,而更大的價值卻是透過其人其作,觀照一個融通文史的藝術(shù)世界,只此,便可稱不朽。
早年讀《清朝野史大觀》,對書中以物狀人一節(jié)印象頗深。其中稱曾國藩為蟒,李鴻章為鶴,張之洞為猿,蕎麥劇評不僅于寫陳道明,亦及于其他經(jīng)典杰作,如98版《水滸傳》《大明王朝1566》等,在《大明》劇評中,他便以蝙蝠喻嘉靖,我說劇中還可以鷹隼比陳洪。至于蕎麥君其人,仍不妨以鶴狀之。其一身居衙曹,閑散逸如;其二文宗蘇子,雄放不羈;其三長喙善詠,飲啄風流;其四羽翼凌云,振發(fā)清越?!对姟吩疲骸苞Q鳴于九皋,聲聞于天?!敝缤肀爻她?!
有關(guān)蕎麥的學問門徑,許多人只知當面一陳,而不知背后還有一陳——大學者陳寅恪,是對蕎麥影響至為深遠的一尊圣哲。陳寅恪的身后,還站立著焦晃、呂中、鮑國安、李雪健、陳寶國、唐國強、王志文、孫紅雷、段奕宏、張譯等老中青三代演藝中堅,前者治學的法則,著文的機杼,后者對表演的純熟駕馭,對藝術(shù)的不懈探求——兩者凝煉熔鑄,到蕎麥的手中,便成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定底神珍鐵,可頂天立地,可隱介藏形,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橫掃千人軍。我去!
蕎麥勤于筆耕,不舍晝夜,陳道明表演而外,尚有《紅樓夢》《水滸傳》兩座大本營,百余萬言,同樣的微分子作業(yè),勝義絡(luò)繹,妙彩紛呈。故此書之二十萬言,實尚屬冰山之一角耳。不才淺學,管錐之見,難免鄙陋;只是不忍蕎麥咳珠唾玉,風流云散,佳篇杰構(gòu),乏人解會,姑就此序,敬謝不敏。
又及,越看越覺得這序更像跋。
賀蕎麥兄大作殺青
解牛今日更雕龍,干將鑄成氣自雄。
空對古今失際遇,但憑天地遣愚衷。
文章豈為添花作,肺腑何求與世同。
惟喜片言舒塊壘,始見庖丁勝葉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