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大方利落的女娘

蘇青本名馮和儀，從小被寄養(yǎng)在老家寧波馮家村跟祖母生活。家里有文化的人都長年在外，祖母目不識丁，就是一個鄉(xiāng)間最平常的老太太。幾年下來，蘇青變成一個滿口粗話的野孩子，全無一點女孩子做派：剪個短短的小平頭，和男孩子混在一塊上山掰野筍，下河摸田螺，還喜歡舞槍弄劍，女孩子的小零碎、小玩意她都嗤之以鼻。如此天性袒露的姑娘，個性自由的思想就陪伴她一生。

民國年代新文化風(fēng)起云涌，層出不窮的文藝刊物令新青年們喜出望外，他們不滿足于陳腐的觀念和死板的教科書，內(nèi)心涌動著對新生活的渴望，蘇青就是這叛逆激進的一員。這時候她閱讀了大量的新文學(xué)作品，思想轉(zhuǎn)變極快，參與各類政治活動，寫文章，演話劇，組織演講，每日忙得不亦樂乎。后來在中山公學(xué)，蘇青和同學(xué)們排練了莎士比亞的名劇《羅密歐與朱麗葉》，因為要用英語演出，所以演員的英語一定要好。蘇青在出洋留學(xué)的父親馮松雨影響下，英語說得極為流利，人長得漂亮，又是文藝積極分子，理所當(dāng)然出演朱麗葉。男主角羅密歐一直沒有合適人選。后來在校園，她遇見了高大英俊的男生李欽后，眼睛一亮，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不就是羅密歐嗎？一對話才發(fā)現(xiàn)，李欽后英語也棒極了，蘇青心生歡喜，決定由李欽后出演羅密歐。羅密歐愛上朱麗葉，李欽后愛上蘇青，戲里戲外戲假情真，這一場假戲真做把蘇青的命運完全改變了。當(dāng)時因為蘇青父親去世，馮家開始走下坡路，母親鮑云仙迫切想找個富家子弟做靠山，富商李家正符合她的要求。更何況李欽后一表人才，深得蘇青喜歡。李家風(fēng)聞蘇青長相清秀，又是著名的才女，怕夜長夢多，忙不迭地要來說親。當(dāng)時蘇青考取了南京中央大學(xué)，而李欽后則在蘇州的東吳大學(xué)讀書。提親前李欽后特地來到南京見蘇青，當(dāng)時蘇青在最熱門的外文系。宿舍里有六個女生，唯她長得最漂亮，被人稱為“寧波皇后”：鵝蛋臉、細黛眉、丹鳳眼、高鼻梁，穿的是連衣裙，半高跟鞋，成天嘴里嚼著巧克力，極其像鮑云仙。李欽后晚上住在旅館里，白天就在蘇青宿舍流連。偶然一次，他在桌上發(fā)現(xiàn)一大堆求愛信，蘇青舍友告訴他，這只是最近幾天收到的，蘇青來不及處理。若是所有求愛信一直保留到今天，肯定有幾籮筐。李欽后大吃一驚，回到家把看到的一切說給母親聽。李母一聽急了，這么好的一個女孩子，要是被人搶走那可吃大虧了。李家趕緊提親，并且要求馬上結(jié)婚。蘇青沒有二話，先是請假結(jié)婚，而后退學(xué)生子。她得到了孩子卻失去了大學(xué)，這為她將來的命運埋下禍根：李欽后畢業(yè)后在上海做律師，礙于情面不肯向家中伸手要錢。面對一窩小孩，蘇青伸手向他討要生活費，正在生悶氣的李欽后抬手就給她一巴掌：“你也是文化人，你為什么不能掙錢？”這一巴掌打散了蘇青的婚姻，也將她打上職業(yè)女性的道路，這份職業(yè)就是自由撰稿人。

蘇青老家寧波馮家村的老房子

張愛玲說蘇青是亂世里的盛世人，從不會悲悲切切自怨自艾，靠著手中一支筆在淪陷的上海灘活下去，還要活得活色生香。她不是一個人，她后面有一窩小孩子，僅僅靠一支筆還不行，還需要靠著男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性別在這里就是差別，也就是命中注定她要遇上陳公博這樣的男人。

1942年10月，離婚后的蘇青在《古今》雜志上發(fā)表一篇《論離婚》，說男子即使有了外遇也不會輕易離婚，可以在外邊養(yǎng)外室，卻一般不會和自家老婆提及離婚。因為即使老婆已為糟糠，畢竟服侍自己一場，再不濟也可管家?guī)Ш⒆?，且有能力和財力拈花惹草的一般名門望族，休妻也始終是件不光彩的事情。

這一番“換位思考”讓當(dāng)時的上海市市長陳公博看得十分舒坦，他認為蘇青寫到他心坎上?？赡苡羞^很多次這樣的經(jīng)歷吧，他將蘇青引為知己，通過《古今》雜志的老板、交通部次長朱樸，轉(zhuǎn)給蘇青一封信，聘用她為自己的專職秘書：白天幫他處理文件，夜晚便同床共榻。這樣的生活過了一段時間，蘇青心里不是滋味。某天突然收到一封密信，一位好心人提醒蘇青，這樣的生活對她來說太危險，提防有人暗下毒手。蘇青非常害怕，背靠這棵大樹，又不舍得放棄，她對陳公博提議，還是讓她做市府專員比較好，陳公博滿足了她的要求。不久，蘇青又收到一封神秘來信，信里放著一張十萬元的支票。蘇青目瞪口呆，隱隱猜測到這個出手大方的人應(yīng)該就是陳公博，她收下這筆錢。陳公博很高興，又為她置下一套房子和全套家具。蘇青就這樣安頓下來，立馬行動，注冊了天地出版社和天地雜志社。這時候上海淪陷成為孤島，物資非常緊張。陳市長出面替蘇青搞到一車皮白紙，讓她印書印雜志。整整一車皮的白紙讓蘇青喜出望外，她的出版社與雜志社隆重開張，創(chuàng)刊號《天地》雜志就寄給當(dāng)時任汪偽政府宣傳部次長的胡蘭成。胡蘭成看過雜志，說：“先看發(fā)刊詞，原來馮和儀又叫蘇青，女娘筆下如此大方利落，倒是難為她?！?/p>

陳公博后來作為漢奸被處死，蘇青迫于生計周旋在胡蘭成與接收大員周化人之間。

蘇青相當(dāng)清楚胡蘭成的為人，所以當(dāng)胡蘭成向她要張愛玲的地址時，她猶豫了一下，她不想害了自己的閨密。但是胡蘭成態(tài)度堅定，她只好將張愛玲的地址抄給了他，一場在后世反復(fù)被人提起的傾城之戀從此開始。

兩個女作家的結(jié)緣應(yīng)該源于一封約稿信。張愛玲在上海一紅驚天，蘇青要辦雜志，不可能漏掉這個明星式的女作家。在那封約稿信上，蘇青用了四個字“叨在同性”——張愛玲看到不禁啞然失笑，將信拿給姑姑看。姑姑正在煮火腿粥，一眼看出她的得意，不忍掃她的興，裝作不屑一顧的樣子皺皺鼻子：“看到了，張小姐?！睆垚哿岷芩讱獾卣f：“都是錢哪，我有錢付你生活費了?！惫霉谜f：“財迷，老張家盡出你這樣的人，一身俗骨?！惫霉玫牧R讓她開心死了，又收到一個外國人的電話，約她去跳舞。她不會跳舞，所以拒絕了他。

其實要說起來，蘇青與張愛玲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一個男人婆似的滿世界打拼，要養(yǎng)活自己和身邊一窩老鼠般的小孩子；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成天穿著稀奇古怪的衣裳拿腔拿調(diào)什么人也不想見。雖說同是女人，雖說同是作家，但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怎么可能和睦相處？可就是這兩個人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張愛玲把蘇青抬得很高，還說把她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并論她是心甘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