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蒼蒼,望倦柳愁荷——讀史達祖《秋霽》
江水蒼蒼,望倦柳愁荷,共感秋色。廢閣先涼,古簾空暮,雁程最嫌風力。故園信息。愛渠入眼南山碧。念上國。誰是、膾鱸江漢未歸客。
還又歲晚,瘦骨臨風,夜聞秋聲,吹動岑寂。露蛩悲、清燈冷屋,翻書愁上鬢毛白。年少俊游渾斷得。但可憐處,無奈苒苒魂驚,采香南浦,剪梅煙驛。
詞人是開禧三年(1207)被黥面流放到江漢一帶的。當時開禧北伐失敗,史彌遠政變,太師韓侂胄遇害身死,他被牽連下獄,家產也被抄沒。寫作此詞時他被貶已有幾年時間,懷歸思鄉(xiāng)之情日益強烈,適值深秋,又逢送別友人,故孤獨惆悵之情一寄于詞。
詞以寫景導入?!敖n蒼,望倦柳愁荷,共感秋色”三句是愁人眼中的秋色。江水浩渺而蒼茫,秋天江潮常是最為壯觀的,但在流放異鄉(xiāng)的詞人看來,江水仿佛離人之淚,縱使秋江都是淚,也流不盡許多愁?!熬肓詈伞备乔榫敖蝗?。秋霜以后,柳葉行將敗落,已不是春夏時節(jié)的青翠欲滴,荷葉幾個月來辛勤扶持著嬌艷的荷花,這時花落葉老,往日的郁郁蔥蔥已不復存在,以至只留下聽秋雨的殘荷。而這江、這柳、這荷,都感受到秋天的襲來?!皬U閣先涼,古簾空暮,雁程最嫌風力”,閣已“廢”,卻還住人;簾已“古”,卻還掛著,可見詞人生活的清貧。“雁程最嫌風力”句,“雁程”,指雁之行程?!跋印?,即怕。雁飛最怕風大,逆風飛翔,吃力而難停歇,自然也就不能捎來故園信息。史達祖原籍是北宋故都汴梁,但他生于高宗紹興末年,一生大部分時間是在南宋都城臨安度過的,其親友也大都在那里。這里的“故園”,應指其西湖邊葛嶺一帶的家園?!皭矍胙勰仙奖獭币痪涫菓浥f?!扒?,即它。“南山”在臨安是實有的,大旗山北有一座高四十余丈的山即名南山,山上有杜牧墓。西湖周圍尚有南屏山、南高峰,皆可謂之“南山”,但這里當是泛指居所南面的群山。詞人身處貶所,故格外留戀過去臨安的家居生活。一“愛”字,一“碧”字,與上文貶所景象之感情色彩成了鮮明對照?!澳钌蠂币痪?,明白道出所念乃是京都。詞人盡管身遭不幸,而忠君愛國之心并未改變?!罢l是、膾鱸江漢未歸客”一句,乃反躬自問,這江漢未歸之客實指詞人自己?!敖瓭h”指長江、漢水間的地域。如杜甫在江陵(今屬湖北)作詩自稱“江漢思歸客”,即指旅居在江、漢之間。此詞的“江漢未歸客”字面亦當本于杜詩。“膾鱸”用晉人張翰的典故。張翰任齊王司馬冏之東曹椽,因秋風起,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遂辭官,命駕歸。作者以張翰自詡,但卻不能如張翰之全身遠禍。宋代官員得罪流放遠州,輕者送某州居住,稍重曰安置,又重曰編管,皆指定居住地,受地方官約束,不得自由行動。況且他是黥面流放,身不由己,有家難歸,并非留戀爵祿。詞寫至此,詞情更為抑郁,便由傷秋懷鄉(xiāng)轉而感傷不幸身世。
過片句以“還又”兩字作過渡,更進一層。蒼蒼江水,倦柳愁荷,已使江漢未歸之客黯然神傷,又值“歲晚”,況是“瘦骨臨風,夜聞秋聲”,故倍增孤寂之感?!皻q晚”,猶歲暮。俗話說:“年怕中秋月怕半”,中秋以后,一年過去大半,仿佛日之黃昏,無怪乎杜甫《秋興》詩中“一臥滄江驚歲晚”即謂深秋為“歲晚”?!笆莨恰眱勺值莱鲈~人貶中體貌枯槁,精神憔悴。
“夜聞秋聲,吹動岑寂”二句寫客中的所聞所感。秋時西風作,草木凋零,多肅殺之聲,而稱“秋聲”。“岑寂”,為冷清、寂寞之意。詞人孤身羈旅,對蕭瑟之秋風,萌發(fā)寂寥之情。此情既是觸景而生,也是貶謫中的愛國志士無往而不在的身世之感的真實流露。詞人一心報效祖國,他曾“每為神州未復”(《龍吟曲》)而憂心忡忡,也曾幻想“趁建瓴一舉,并收鰲極”(《滿江紅》),更希望有一天能“辦一襟風月看升平,吟春色”(《滿江紅》)。但他寄予厚望的開禧北伐失敗了,主戰(zhàn)者的頭顱成了向敵人討好的貢品,國事一日不如一日,有著報國之心的詞人無法無動于衷。但眼前的現(xiàn)實卻如此冷酷:“露蛩悲、清燈冷屋,翻書愁上鬢毛白?!彬思大埃锫督迪?,蟋蟀悲鳴,僅有冷屋中的一盞孤燈與詞人相伴,只能以“翻書”來打發(fā)這漫漫長夜。屋是冷的,閣是破的,詞人的心也是碎的。他憂國傷時,故愁得鬢發(fā)都白了。曾幾何時,嘉泰元年(1201)張镃為他的詞集作序時還稱他“郁然而秀整”,且“須發(fā)未白”,時間過去不多幾年,他竟然已“瘦骨臨風”、“鬢毛白”。其實他這時還不到五十歲,卻已早衰?!澳晟倏∮螠啍嗟?。但可憐處,無奈苒苒魂驚”,他早年也曾到過江漢一帶,當時正值青春年少,與好友們相約嬉游的情景還歷歷在目,猶如昨日??墒墙裉熨H謫故地,卻是萬般無奈,驚魂不定?!败圮邸眱勺帜巳崛踔?,“苒苒魂驚”,正透出他性格上軟弱的一面。故當其客中送客之際,只能一灑志士之淚,卻無一壯語贈別,連牢騷也不敢發(fā)。后結二句,“采香南浦,剪梅煙驛”為送別寄遠之辭?!澳掀帧敝改厦娴乃叀=汀秳e賦》云:“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這里借“南浦”而點出送別之意。“煙驛”,指詞人之居所,與前文之“廢閣”、“冷屋”同義。“剪梅”乃寄遠常用之典。據(jù)《荊州記》載,“陸凱、范曄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詣長安與曄,并贈詩曰:“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币驘o所有而折梅寄遠已屬可嘆,何況詞人身處貶所,寄遠之際更多一番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情。詞即在這哀怨之中結束了,更顯得一往情深。
這首詞以傷秋懷歸為題材,藝術地展示了作者貶謫時期的孤寂生活,抒發(fā)了落難志士仁人的痛苦心情。詞人身遭不幸,家國之恨、身世之感郁積于胸,不可不言而又不可明言,全篇虛虛實實,欲言又止,搖曳生姿,朦朧而不晦澀,比直抒胸臆更感人肺腑、耐人尋味。
后人點評
陳匪石《宋詞舉》評“露蛩悲”三句說:“寥寥十四字,可抵一篇《秋聲賦》讀?!?/p>
俞陛云《宋詞選釋》謂:“廢閣古簾,寫景極蒼涼之思。”
李調元《雨村詞話》卷三有《史梅溪摘句圖》,謂“史達祖《梅溪詞》,最為白石所賞,煉句清新,得未曾有,不獨《雙雙燕》一闋也。余讀其全集,愛不釋手,間書佳句,匯為摘句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