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生命

01 檢查（1951）

1951年1月29日，戴維·拉克斯坐在老式別克轎車的方向盤后，看車窗外雨水紛紛。他的車停在約翰·霍普金斯醫(yī)院外一株高大的橡樹下，車里坐著他的三個孩子，其中兩個還在襁褓中。他們一起等待孩子們的媽媽海瑞塔。幾分鐘前，她跳出車門，把外套罩在頭頂，快步走進醫(yī)院，走過為她這樣的人專設的“有色人種專用”洗手間。旁邊的大樓里，一座三米多高的大理石耶穌像佇立在精美的銅制穹頂下，它面向霍普金斯醫(yī)院的舊大門，展開雙臂迎接來者。海瑞塔一家進霍普金斯醫(yī)院看病之前，都要先來拜訪這座耶穌像，把隨身帶來的花放在它腳下，禱告一番，然后摸摸雕像的大腳趾，希望能帶來好運?？蛇@一天，海瑞塔沒有停步。

她徑直走進婦科的等候室，那是一片寬敞的空間，空空如也，只有一排排直背長椅，看起來像教堂的長凳。

“我子宮里長了個腫塊，”她告訴接待的護士，“得讓醫(yī)生看看?！?/p>

過去一年多來，海瑞塔一直對要好的姐妹抱怨說感覺有點不對勁。一天晚飯后，她同瑪格麗特（Margaret）和薩蒂（Sadie）兩姐妹坐在床上，對她們說：“我身子里長了個腫塊?！?/p>

“長了個什么？”薩蒂問。

薩蒂·斯特迪文特，海瑞塔的表姐妹，也是閨密，攝于1940年代初。

“腫塊?！彼卮穑拔壹夷腥艘M來，里邊就特別疼，我的天啊，簡直疼死了?！?/p>

在做愛時感到疼，剛開始她以為和幾個月前生了黛博拉有關，或者是因為丈夫戴維出去和別的女人鬼混之后把性病給帶回來了，一般來說，遇到這種情況醫(yī)生會給打點青霉素和重金屬。

海瑞塔抓住兩位姐妹的手，放到自己的腹部，就跟懷孕的時候讓她們感覺黛博拉踢她肚子一樣。

“你們能摸出來嗎？”

姐妹們用手指在她胃部反復按壓。

“不知道?！彼_蒂說，“也許是宮外孕——你知道這也不是不可能?！?/p>

“肯定不是懷孕?！焙Ｈ鹚f，“我這里就是有個腫塊?！?/p>

“海瑞塔老姐，你得去看看。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要是嚴重呢？”

但是，海瑞塔沒有聽從勸告去醫(yī)院，兩位姐妹也沒把這段臥室密談泄露出去。在那個時代，人們一般不會談到癌癥，不過薩蒂猜測海瑞塔之所以守口如瓶，是因為她怕醫(yī)生摘除自己的子宮，這樣她就沒法再生小孩了。

這次談話過去大約一個星期后，海瑞塔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肚里懷上了第五個孩子喬（Joe），這時她29歲。薩蒂和瑪格麗特告訴海瑞塔，沒準她感覺疼只是因為懷孕。海瑞塔知道并不是這樣。

“我懷上之前就開始疼了，”她回答，“肯定是別的原因?！?/p>

之后，三個人再沒有談起過這個奇怪的腫塊，也沒人把這件事告訴海瑞塔的丈夫戴維。然而就在喬誕生四個半月之后，有一次海瑞塔去洗手間，發(fā)現(xiàn)內褲上有血跡，可這并不是她的月經(jīng)期。

她在浴缸里灌滿溫水，將身體浸入水中，緩緩打開自己的雙腿。她把浴室門關上了，孩子們、丈夫和姐妹都不知道門這邊發(fā)生了什么。海瑞塔把一根手指伸進身體，在宮頸壁摸索，她冥冥中知道自己能摸到什么：那是一個有點硬的腫塊，位置很深，就像一塊大理石，被人塞在子宮左側開口的位置。

海瑞塔爬出浴缸，擦干身體，穿好衣服。然后，她來到丈夫跟前對他說：“帶我去醫(yī)院吧。我病了，在流血。”

當?shù)蒯t(yī)生在她身體里看到了那個腫塊，診斷說是梅毒?？僧斔麄儗δ[塊進行檢查后，梅毒的指標又呈陰性。醫(yī)生讓海瑞塔去約翰·霍普金斯醫(yī)院的婦科門診看看。

霍普金斯是美國最好的醫(yī)院之一，1889年成立伊始是一所面向窮人的慈善醫(yī)院。醫(yī)院位于巴爾的摩東部，占地面積超過4.8萬平方米，建院之前，那片地上曾經(jīng)是一座公墓和一所精神病院。醫(yī)院病房里人滿為患，幾乎全是付不起醫(yī)藥費的黑人。戴維開車帶著海瑞塔走了三十多公里才抵達霍普金斯，他們遠道而來并不是因為對它尤為信賴，而是因為這是附近唯一一所給黑人看病的醫(yī)院。當時種族隔離制度盛行，如果黑人出現(xiàn)在白人的醫(yī)院，工作人員一般會把他們攆走，哪怕他們出門就會死在停車場里。即使在霍普金斯這樣一所接納黑人的醫(yī)院，也有專門容納黑人的病房，還有黑人專用的飲水機。

終于輪到海瑞塔，護士領她穿過一扇門，那里是一排檢查室，彼此之間用透明玻璃間隔，這樣護士就可以把每間的狀況看得一清二楚。她們進入一間黑人專用的檢查室，海瑞塔脫下衣服，套上一件漿過的病號服，在一張木質檢查桌上躺好，等待婦科醫(yī)生霍華德·瓊斯（Howard Jones）的到來。瓊斯醫(yī)生身材消瘦，頭發(fā)已經(jīng)開始變得灰白，他嗓音低沉，說起話來帶著溫柔的南方口音。海瑞塔向醫(yī)生描述了自己身體里的腫塊。在開始檢查之前，瓊斯醫(yī)生翻看了海瑞塔從前的記錄——那就像是她一生的一幅速寫，一筆筆記錄的全是沒有治療的疾病。

婦科醫(yī)生霍華德·W.瓊斯，他診斷出海瑞塔體內的腫瘤，攝于1950年代。

六年級或七年級文化水平；家庭主婦，有五個子女。從小有呼吸問題，原因是復發(fā)性咽喉炎和鼻中隔彎曲。建議外科手術治療?；颊呔芙^接受手術治療。一顆牙齒疼痛近五年；最終連同其他若干牙齒一起被拔除。唯一導致焦慮的因素是大女兒患有癲癇并喪失話語能力。家庭融洽。偶爾飲酒。從未遠行。營養(yǎng)良好，能同人合作。患者共有十位兄弟姐妹（含本人），其中三位分別死于車禍、風濕性心臟病和中毒。近兩次懷孕伴有原因不明的陰道出血和血尿。建議進行鐮刀狀紅細胞測試。患者拒絕接受鐮刀狀紅細胞測試。15歲結婚，不喜歡性交?；加袩o癥狀性神經(jīng)性梅毒，但自稱感覺良好，遂取消梅毒治療。此前不久生下第五個孩子，本次來訪前兩月開始出現(xiàn)嚴重血尿。檢測顯示宮頸細胞活性增強。建議專家進行進一步診斷，確定是否為感染或癌癥?；颊呷∠A約。本次來訪前一個月，患者淋病檢測呈陽性。召患者再次就診?；颊卟挥杌貞?/p>

從這份記錄中，可以看出海瑞塔的身體出現(xiàn)過不少問題，但她經(jīng)常不繼續(xù)治療，這并不令人意外。對海瑞塔來說，走進霍普金斯醫(yī)院就像來到一個語言不通的陌生國度。她對采收煙草和殺豬很在行，可這輩子也沒聽說過“宮頸”、“活組織檢查”這些莫名其妙的詞匯。她不怎么讀書寫字，在學校里甚至根本沒接觸過科學類課程。她同許多黑人患者一樣，不到萬不得已堅決不去醫(yī)院。

海瑞塔對瓊斯醫(yī)生解釋自己的疼痛，告訴他說發(fā)現(xiàn)自己流血?！八f她知道自己子宮口有問題，”醫(yī)生之后寫道，“我問是怎么知道的，她說能感覺到里邊有個腫塊。我也不知道她具體是什么意思，除非她真的摸到了?！?/p>

海瑞塔重新在平板桌上躺好，目光朝著天花板，雙腳用力踏在支架上。果真，瓊斯醫(yī)生發(fā)現(xiàn)就在她描述的地方確有腫塊。用他的話說，那是一塊凹凸不平的硬塊，大小像一枚硬幣。如果把海瑞塔的宮頸想象成表盤，腫塊就在四點鐘方向。作為婦科大夫，瓊斯醫(yī)生見過上千例宮頸癌患者的病灶，可還從沒見過像海瑞塔體內這種。它帶著紫色光澤（他后來將之比作“葡萄果凍”），而且非常脆弱，一碰就流血。瓊斯醫(yī)生從海瑞塔的患處取了一些樣本，送到走廊盡頭的病理學實驗室做診斷，接著就讓海瑞塔回家了。

海瑞塔走后不久，霍華德·瓊斯醫(yī)生坐下來記錄診斷結果：“有意思的是，她就是在這所醫(yī)院足月分娩，時間是1950年9月19日，可竟然沒發(fā)現(xiàn)宮頸的問題，六周之后的復查也沒記錄任何異常?！?/p>

這就是海瑞塔今天又出現(xiàn)在霍普金斯的原因。上次檢查三個月后，海瑞塔體內已經(jīng)長出一塊完整的腫瘤。要么就是上次的醫(yī)生沒檢查出來——看來不太可能，要么就是這些細胞的生長速度遠遠超過了我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