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焚燒
其實細細想來,人和人之間的關系真是錯綜復雜,煩惱無比。就好像茫茫大海中的浪花,一朵一朵,一濤一濤,層出不盡,硬生生地跌進凡塵世界,推不開,拒不掉,時間久了,交接多了,慢慢編織成我們所熟悉的愛恨情仇,紅塵俗事。
而這個大家族注定要在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時期,演繹最極致的經(jīng)典。以前有個李鴻章,輕輕跺下腳,就會風云變色,血色漫天;后來出現(xiàn)一個張愛玲,輕輕幾個字,叫多少人癡狂迷戀,追捧不已。亦因為如此,她的繼母孫用蕃跟著出了名,成了民國時期具有代表性的惡母形象之一。
孫家是名門望族,孫寶琦是清末有名的人物,做過清末山東巡撫,駐法德的公使,北洋政府國務總理。一共一妻四妾,子女24人,孫用蕃是他第七個女兒。與孫家聯(lián)姻的都是有權有勢的大家族,比如大清朝的慶親王,做過北洋政府總理的錢能訓,以及袁世凱,馮國璋,盛宣懷等等。
和這些人比起來張廷重分量稍微輕了點,但1933年房地產(chǎn)行情看漲,張廷重遺產(chǎn)中有一條街的房產(chǎn),他立刻變得非常富有。而當時孫用蕃已經(jīng)三十六歲,是陸小曼的閨中好友。據(jù)說很是精明干練,善于治理家務及對外應酬,可就是脾氣不好,又染上了阿芙蓉癖。所以年紀老大還待字閨中,她那樣的出身又不容她過于下嫁,一來二去地,便給張廷重做了填房。
訂婚儀式于1934年夏天在禮查飯店進行,婚禮則半年之后在華安大樓舉行,張愛玲是和姑姑張茂淵,表姐們一起參加的。那一年她十四歲,一個敏感且充滿靈性的女孩子。在整個婚禮中,她始終一言不發(fā),沉默地面對張廷重和孫用蕃忙碌輕捷的身影。她和繼母的眼光會在不經(jīng)意間碰撞到一起,誰都不會閃躲。張愛玲的沉寂如水,靜靜隔開了彼此的距離。而孫用蕃的凌厲似冰,冷冷的冰凝了那火云,也冰凝了張愛玲的心。
那一刻,張愛玲就非常清楚,自己將要面臨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她是自己的繼母,不是母親,母親都可以遠走高飛,孫用蕃更沒有義務和責任,給予她和弟弟子靜溫暖。人生都是公平的,誰都不能強迫索要別人的愛。何況她們本來就是兩個不同世界,不相干的人,僅因另一個人被生生綁在一起,除了本能的排斥和厭惡外不會有其余的情緒。
張愛玲曾經(jīng)說過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自己的母親。想來那里更多的該是對母親生活形式的向往吧!可以自由地飛翔,可以做自己想做,愿意做的事情。人性本如此,沒有得到的事物就像閃耀的寶石,任何人都想得到。每天清晨都朝著那個方向奔跑,每個子夜都枕著夢想入睡,盡管生活里有太多太多的不如意,有了這份渴望便有了前行的動力。
張愛玲的心被殘酷的現(xiàn)實硬生生分割成兩半,一半朝著母親遺留的足跡奔跑,一半安于宿命的生活。在那個陰沉的房子里,慢慢環(huán)起腳,慢慢縮成一團,像只小小的寄居蟹,妄想用沉默編織的外殼,來抵御外界冰冷的涼。
起風了,樹葉紛紛灑落,細細碎碎,影影點點,滿是細雨的憂愁。張家隨著后母進門的腳步,措手不及地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她不但抓緊日常開支,并且對傭人也進行了調(diào)整。張家原先用的幾個傭人被辭退了,孫家的幾個男女仆人被補充進來。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祖宗留下的法寶,方便掌權人的治理和約束。坐在太師椅上,身邊圍著聽吩咐的丫鬟奴才,讓人不能不想起《紅樓夢》王熙鳳,很是風光。孫用蕃想著都會偷笑,開心的同時她并沒有忘掉張廷重。女子當家說難不難,說易不易,主要看她身邊是什么貨色的男人,孫用蕃是何許女子,早就看清了張廷重幾斤幾兩,在他剛要開口的時候,輕手輕腳的就攻了他的也是自己的軟肋,就是“同榻之好”。
孫用蕃也是多年的老煙槍,練得一手燒煙泡的好手藝,這一刻的溫柔已經(jīng)抵過了萬般潑辣,萬般不是。何況,她對張廷重吃喝玩樂上,表現(xiàn)得相當慷慨。女兒買新衣服的錢沒有,可舊車換新車的錢剛剛好,張廷重相當滿意,他四處悠哉亂逛的時候,絕對不會看到,風雨中張愛玲孤零單薄的身影。
在很多時候,中國人相當習慣把男人的種種不對,推說成粗心,一種很寬容的解釋,而很多時候我也必須承認,男人是不拘小節(jié)。但最起碼,不管是在社會上,還是家庭里應該叫人感覺到他的責任,他的愛。這些在張廷重身上都沒有!就算他偶爾會拿著張愛玲辦的副刊給親戚們看,也只是他小小的虛榮心在作怪,他幫張愛玲的《摩登紅樓夢》填寫回目,不過是一時興起。他的心在長期鴉片的熏制下,長滿墨綠的毒草,一點一點腐蝕身邊純凈善良的生命,不見別人哭,只愿自己笑。如果沒有那賴以生存的遺產(chǎn),他又能算什么呢?
一個毫無責任心的父親,一個刻薄陰驁的繼母。張愛玲的生活不能不變差,她只能撿繼母剩下的衣服穿,她不能忘記的是一件暗紅色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的穿,“就像渾身都生凍瘡;冬天已經(jīng)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一次在舅母家,舅母拿一些表姐穿過的舊衣服給她,張愛玲的眼淚滾下來,曾幾時起,輪到李鴻章遺脈被周濟了,不知道那老爺子地下有靈會有何感想?
起風了,樹葉紛紛,張愛玲走在貴族化的教會學校里,周邊的女孩子打扮得艷麗時尚,像花園里紛飛的蝴蝶,任性地享受著溫暖,她們的笑一聲聲落在張愛玲的心里,慢慢磨成繭,結(jié)成疤。張愛玲只能昂頭望天,把那無地自容的自卑感和瘋狂蔓延的水霧,一起硬生生地吞進肚子里。她告訴自己,這一切不值得換取她珍貴的眼淚。
后來,孫用蕃開始覺得現(xiàn)在的洋房太狹小,沒有氣派,主張搬家,正好張愛玲二伯名下的一棟別墅空了出來,位于麥德赫司脫路,本來是李鴻章給女兒的陪嫁,不止父親,姑姑,連張愛玲和子靜都是在這個沉郁的大宅院里出生的,它就代表著張家的年譜。
張愛玲很不喜歡這個別墅。但是她的情緒在那個家庭里根本不重要,不管房租多昂貴,不管多奢華寬闊,孫用蕃堅持要搬,因為她嫁的是李鴻章的后代,自然要住進李鴻章的物業(yè)里去。還有一點就是以前那個地方有太多黃逸梵的影子,是她無法接受的。
孫用蕃很喜歡跟黃逸梵相比,時常說:“她喜歡油畫,認識蔣碧薇,那有什么了不起,我同陸小曼還是朋友呢!”從此客廳一直掛著陸小曼的油畫瓶花。
人都是自私而虛榮的,缺少什么就用盡全力找來可以填充的東西,殊不知這樣幼稚的行動在聰慧人眼中,相當可笑可悲。她是換了畫,換了房子,但是她始終換不了的是她身為填房的身份與兩個子女的愛。
張愛玲和子靜不愛她。幸虧張愛玲已經(jīng)上了圣瑪利亞女校,只有周末回來,可子靜不行,他只能一直在那房子生活,長大,茍且偷生。在孫用蕃的管押下,益發(fā)柔弱多病,靦腆蒼白,并荒廢學業(yè),游手好閑。他在終日被鴉片煙霧彌漫的家里所發(fā)生的性格變化和心里畸形,更叫張愛玲感到陣陣的冷。
有一天在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張廷重打了子靜一個嘴巴,動作熟練而輕快,子靜身子猛然一僵,原本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接著泛起一絲紅暈,然而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低著頭繼續(xù)扒飯。坐在一旁的張愛玲卻大大地震動了,只覺那巴掌打在了自己的心上,連呼吸的能力都一并收去。她手指冰涼,頭腦嗡嗡作響,拿著飯碗擋著臉,淚,一線滾落,孫用蕃不以為然地訕笑著:“又不是說你,哭什么?”
在這個冰冷的房間里,長滿了屈辱的刺。張愛玲再也忍受不了,丟開飯碗,沖進隔壁的浴室里,鎖上門,無聲地抽噎著。父親的涼??;子靜的孱弱與麻木;孫用蕃的無恥卑劣;母親的一去不歸;自己的無能為力,都像交織的絲網(wǎng),徹頭徹尾地籠罩著張愛玲。她只能恨,恨這所有的不公平,也恨不公平下兩個顫顫爬行的生命,誰該對他們負責,誰該給他們溫暖和關愛?那時候張愛玲真想痛罵老天爺,他眼睛瞎了嗎?看不到一切的悲哀嗎?
張愛玲立在鏡子面前,看著蒼白的臉,看著眼淚滔滔與眼底狂烈如火的仇恨,她要報仇!總有一天她會叫孫用蕃知道被侮辱的滋味??傆幸惶臁∈业牟AТ芭R著陽臺,啪的一聲,一只皮球嘣到了玻璃上又彈了回去。子靜在陽臺上踢球,他已經(jīng)忘了剛才的事,或者對于這一切他已經(jīng)慣了。涼意從腳下升起,爬滿了心,張愛玲僵硬著,淚慢慢地,慢慢地干了。當月光緩緩照射進來的時候,張愛玲只覺得寒冷的悲哀。她滿心仇恨的火變成無力的水,一波一波,飄飄蕩蕩,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