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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曾渴望

醉花陰:張愛玲傳 作者:肖辰 著


亦曾渴望

那一年張愛玲8歲,生活仿佛一直對她展示著腐爛、頹敗的一面。那里沒有陽光,布滿著墨綠色的苔蘚,濕濕的,滑滑的,輕輕踩上去,就會被心存的那一丁點希夷絆倒,手腳酸痛。所以張愛玲會選擇安靜地坐下,看著這個陰冷的世界,她希求人世完美,可完美在哪里?

張愛玲8歲的時候,那個動亂的年代發(fā)生了很多事情。奉系張作霖在軍閥混戰(zhàn)中失利,從北京撤回東北途中,于皇姑屯車站被日本關東軍預先埋設的炸彈炸死;張學良“東北易幟”,以示由國民政府統一中國;那一年,政府公布上海市總人口數為2717000人,其中外僑人數47000人,上海位居世界第六大城市;那一年張愛玲還不叫張愛玲,叫張煐,跟父親張廷重回來上海,迎接母親黃逸梵回國。

生活似乎給張愛玲開了一扇溫暖的窗,母親黃逸梵回來的那一天,她吵著穿上認為最俏皮的小紅襖,滿心歡喜地等在碼頭上。可是黃逸梵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怎么給她穿這樣小的衣服?”孩童的心都是敏感的,張愛玲的笑容漸漸淡去。不久,母親就給她添了很多新衣。

黃逸梵的回來使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張廷重痛改前非,被送進醫(yī)院戒毒,黃逸梵開始按照她在歐洲游歷四年的見識來改造這個家。他們搬進了一所新的花園洋房里,青青的草,醉人的花,小狗在園藝叢里鉆來鉆去,家里陡然添了許多優(yōu)雅雍容的客人,多了鋼琴、油畫這些新穎的擺設,多了歌聲和笑聲。

當黃逸梵和一個胖阿姨并肩坐在鋼琴凳上,模仿一出電影里的戀愛表演時,張愛玲會笑得打跌,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她是真心快樂,好像從記事開始,第一次這樣開心過,因此好多年好多年以后她還清晰地記得。

家里的一切都是美的巔峰,藍椅套配著舊的玫瑰紅地毯,其實不甚協調,然而張愛玲由衷地喜歡,連帶地也喜歡英國,因為“英格蘭”三個字代表著母親的來處,使她聯想起藍天下的小紅房子,而法蘭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瓷磚,沾著生發(fā)油的香,雖然母親黃逸梵一再告訴她英國是常常下雨的,法國是晴朗的,可是依舊沒有糾正張愛玲最初的印象。

一個早慧而敏感的孩子,她成長的道路一直被細雨傾灑,忽然有一天被陽光攻占了一角,她會顯得格外珍惜,如此貪戀陽光的味道。她開始比較像一個正常的得人寵愛的好孩子那般乖巧起來。學英文,學鋼琴,學畫圖,黃逸梵告訴她,畫圖的背景最忌諱用紅色,背景看上去應有相當的距離,紅的背景總覺得近在眼前;她同母親一起看電影或是聽音樂會,母親叫她不要出聲,她便端坐著一動不動,完全是一個西式淑女的風范;她們也會在花園里散步,討論英國和法國的天空有什么不同,空氣中充滿著西式的浪漫,回到房間,黃逸梵會拿起《小說月報》看,有一次上面登了老舍先生的小說《二馬》,黃逸梵坐在抽水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讀出來,張愛玲就靠在門框上笑。

在母親創(chuàng)造的這一種氣氛里,她學會了一種“優(yōu)裕的感傷”,看到書里夾的一朵花,聽黃逸梵說起它的歷史,竟會掉下淚來,黃逸梵見了對張子靜說:“你看姐姐可不是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p>

張愛玲笑了,世界上還有比真誠、充滿愛心的話更溫暖,更幸福的嗎?沒有了!再也沒有了!那一刻,世界是美的,花是紅的,空氣是清新而醉人的。張愛玲祈禱這樣的日子永遠繼續(xù)下去,如果她的愿望實現了,那么這世上就會多一個美滿的家庭,但或許會少一位深刻的作家。如果讓我來選擇,我希望是前者,溫暖一顆孩子的心比什么都重要。

可惜老天并沒有聽到這個孤苦女孩子的祈禱。張廷重從醫(yī)院回來了,不久又重新抽上了鴉片。他根本就戒不掉,因為他的心魔不死,煙癮就不會死!

毫無疑問,張廷重的世界是悲哀的,他的心爬滿了蜘蛛網,結了許多丑陋的結。懷才不遇,便是其中最古老,最長久的結。他看不清這個世界,看不清自己,面前的路似乎錯綜復雜,但是他不知該走那一條。他每天畏縮在椅子上,靠著嗎啡來麻痹,幻想舊王朝重來之日;對于妻子的矛盾是舊結上又攀索了新結,有個美麗聰慧的妻子是男人的福分,但這個妻子個性剛硬,原則分明,與丈夫的思想看法完全南轅北轍,那便是危險的信號了,慢慢堆積就會成為婚姻的冤孽。

望著天使般的妻子,張廷重只想到一個大家族通常慣用的方法來解決,那就是金錢約束!自古留下的家族生存法則里明確地寫著,血脈的親疏并不是最重要的,資產和權位才是關鍵,張廷重曾被兄長挾制過,所以亦打算用這一招剪斷妻子遠飛的翅膀。他想盡各種理由不肯拿出生活費來,叫妻子貼錢,把她的錢逼光了,那時想走也走不了了。

黃逸梵馬上看清了張廷重的小伎倆,兩夫妻再度開始了無休止的爭吵,比賽似的砸杯子,砸家具。張愛玲再次陷入無助的黑暗的深淵里。每當父母爭吵,傭人們就會把小姐弟拉到花園里靜靜地玩,不要出聲。春暮遲遲,太陽的余光斜灑在身上,刻骨的冰涼,張愛玲聽著樓上的爭吵聲越來越響亮,她和子靜會驚怯地面面相覷,都不敢說話。

陽臺上掛著綠竹的簾子,風一吹,像綠色的大海,母親的哭泣是大海里最最無助的凄涼。月光從厚厚的云層里走出來,柔柔的光線照在沉寂的庭院里,張愛玲的心再次被冰冷覆蓋,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可以逃出這個冰冷吵嚷的噩夢。

在黃逸梵和張廷重的爭吵里有一條是關于張愛玲求學問題的。黃逸梵堅持送她去學校受教育,在此之前,張愛玲和張子靜一直在家里由私塾先生教學的,主要是教認字,背詩,讀四書五經。而黃逸梵在歐洲游學四年,受到西方思想的影響,堅持認為新式教學才是科學的,多元的教育,執(zhí)意要送孩子進新式學校。

張廷重則堅持不同意,他骨子里遺傳著太多陳舊的東西,女子無才便是德,何況洋人辦的學校有什么好的,讓女兒跟她的母親一樣,滿口英文,滿世界亂跑?有那份錢還不如買兩口煙抽。他的世界被厚重的烏云覆蓋著,“責任”兩個字早被壓縮成迷離的水汽,在那里孤零零地發(fā)著抖。他完全無視的同時,將錢財安排得公平合理,逛堂子,抽鴉片,玩女人,生活完美得無可挑剔。

他的自私和毫無責任叫黃逸梵傷透了心。然而張廷重終究沒有爭過妻子,有一天他上樓休息的時候,黃逸梵像拐賣一樣地拉著女兒的手,偷偷從后門溜出去,徑直到了黃氏小學報名處。在填寫入學證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支著頭想了片刻說:“填個什么名字好呢?張煐這兩個字叫起來嗡嗡的不甚響亮——暫且把英文名字胡亂譯兩個字吧?!庇谑牵汶S手填寫了“張愛玲”三個字。

張愛玲一直都記得母親拉著她手偷跑出來,與那個斜著頭取名字的樣子。而不久,黃逸梵再次簽了一個字,那就是跟張廷重正式簽字離婚。

離婚自然是黃逸梵提出的,并請了外國律師,張廷重起先是不愿意的,簽字那天也還吃吃艾艾地磨著時間,直到黃逸梵說:“我的心已經像一塊木頭了?!边@句話叫張廷重十分受傷,便也簽了字。

張愛玲和弟弟子靜都歸張廷重監(jiān)護和撫養(yǎng),但黃逸梵在離婚協議里,堅持張愛玲日后的教育問題——要進什么學校,都需先征求她的意見,教育費用則由張廷重擔負。

這里并不是母親太偏愛張愛玲,而是她認為子靜是個男孩,張廷重不會不叫他接受好的教育,沒想到她一方的相信卻耽誤了子靜一生的學業(yè)。

一個短暫幸福的家就這樣破碎了。自此之后,張愛玲跟童年揮手說再見,并在日后說了叫人刻骨銘心的話:“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

家?究竟什么是家呢?家里的成員都是血緣至親的人,他們應該互相關愛,互相依靠,彼此取得溫暖和靈魂的安靜。而父母是孩子的榜樣,教會他們如何愛,如何面對這個紛亂的社會,如何選擇自己該走的路。

張愛玲的世界里沒有愛,如果說她是父母歡愉過后的產物太過冰冷,但我們又能說她什么呢?她感覺到過家庭的溫暖嗎?她知道什么是愛嗎?在滿滿鴉片朦朧的房間里,幽暗肆意生長,爬滿了腳,爬滿了心。當她走在回廊里,那單薄的背脊可否叫張廷重和黃逸梵感覺到羞愧?我想他們不會,因為他們根本就看不到,一個忙著布置自己的新家,一個正被鴉片麻醉著。漸漸地,日子久了,感覺到鴉片已經不能麻木他的苦悶,張廷重開始打嗎啡,并雇傭了一個男仆,專門替他裝煙打針。

起風了,陽光又被厚厚的云朵埋藏起來,張愛玲來到了楊樹下。那里的雀媽媽正在小心翼翼地喂寶寶吃小蟲子,張愛玲的淚輕輕地,輕輕地滾了下來。她比什么時候都渴望自己就是那只小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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