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每晚與爺爺“喊詩”的日子
在蕭紅的人生里,爺爺是她兒時的啟蒙老師。在那個人心涼薄的家里,爺爺是唯一真心待她的人。所以在童年歲月里,蕭紅最喜歡和爺爺呆在一起。那時,張家算得上是一個封建知識分子家庭,爺爺也讀過些書,平時最愛給她講些老故事,教她幾首古詩。
蕭紅學詩的情形是極為有趣的,一個老翁帶一個頑童,可想而知那時的樂趣了。日后,她這樣回憶自己學詩的經(jīng)歷。
在祖母去世之后,我就跟祖父學詩。因為祖父的屋子空著,我就鬧著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早晨念詩,晚上念詩,半夜醒了也是念詩。念了一陣,念困了再睡去。祖父教我的有《千家詩》,并沒有課本,全憑口頭傳誦,祖父念一句,我就念一句。祖父說:“少小離家老大回……”我也說:“少小離家老大回……”都是些什么字,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只覺得念起來那聲音很好聽,所以很高興地跟著喊。我喊的聲音,比祖父的聲音更大。我一念起詩來,我家的五間房都可以聽見,祖父怕我喊壞了喉嚨,常常警告著我說:“房蓋被你抬走了?!甭犃诉@笑話,我略微笑了一會兒工夫,過不了多久,就又喊起來了。
夜里也是照樣地喊,母親嚇唬我,說再喊她要打我。祖父也說:“沒有你這樣念詩的,你這不叫念詩,你這叫亂叫?!钡矣X得這亂叫的習慣不能改,若不讓我叫,我念它干什么。每當祖父教我一首新詩,一開頭我若聽了不好聽,我就說:“不學這個?!弊娓赣谑蔷蛽Q一個,換一個不好,我還是不要?!按好卟挥X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這一首詩,我很喜歡,我一念到第二句,“處處聞啼鳥”那“處處”兩字,我就高興起來了。覺得這首詩,實在是好,真好聽,“處處”該多好聽。還有一首我更喜歡的:“重重疊疊上樓臺,幾度呼童掃不開。剛被太陽收拾去,又為明月送將來?!本瓦@“幾度呼童掃不開”,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念成西瀝忽通掃不開。每當客人來了,祖父總是呼我念詩的,我就總喜念這一首。那客人不知聽懂了與否,只是點頭說好。
光看看這些文字,就仿佛聽見蕭紅歡快的“喊詩”聲了,聲音必然是高亢的,是嘹亮的。如同在以后的年月里,她為革命吶喊的聲音一樣,都是那樣的振奮人心,悅耳動聽。她隨爺爺一句一句地念,不懂其意。盡管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卻也是極為興奮的,可能是小孩子對新事物的好奇,亦或是她骨子里對于文學的熱愛。不必究其原因,我們只要靜靜地欣賞蕭紅夜里那嘹亮的“喊詩”聲就好。
“就這樣瞎念,到底不是久計。念了幾十首之后,祖父開講了。“少小離家老大回,這是說小的時候離家,老了后回來了。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這是說家鄉(xiāng)的口音還沒有改變,胡子可白了?!笔捈t問祖父:“為什么小的時候離家?離家到哪里去?”祖父說:“好比爺像你那么大離家,現(xiàn)在老了回來了,誰還認識呢?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小孩子見了就招呼著說:你這個白胡子老頭,是從哪里來的?”
聽到這里,蕭紅覺得不大好,趕快問爺爺:“我也要離家的嗎?等我胡子白了回來,爺爺你也不認識我了嗎?”看到孫女有些害怕,祖父一聽就笑了:“等你老了還有爺爺嗎?”祖父說完了,看到蕭紅還有些擔憂,便又趕快說:“你不離家的,你哪里能夠離家……快再念一首詩吧!念春眠不覺曉……”于是,蕭紅念起了“春眠不覺曉”來,滿口大叫著,得意極了,剛才的擔憂就消散了。但從此再讀新詩,蕭紅一定要先聽爺爺講,即使講過的也要重講。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边@首詩本來很討蕭紅喜歡,“黃梨”應該是很好吃的。但是,聽完爺爺?shù)闹v述,黃鸝是鳥的名字,于是她就有些不喜歡了。“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甭犕隊敔?shù)闹v述,蕭紅仍舊不明白,但是還是很喜歡。因為詩里有桃花,桃樹一開了花不就結桃嗎?桃子不是好吃嗎?所以每念完這首詩,她就接著問祖父:“今年咱們的桃樹開不開花?”
也許爺爺是有預感的,將來蕭紅會出落成美麗的才女,成長為具有反抗精神的新時代女性,離開家鄉(xiāng),離開自己。爺爺教蕭紅的詩歌,在其長大真正弄懂其中的含義后,她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與認知。比如,對于家鄉(xiāng)的思念,以及對爺爺?shù)膾炷?,都融于她的血液里,成為她一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是最為圣潔與珍貴的回憶,她用心珍藏,并用細膩的筆墨記錄這一切,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些發(fā)生在呼蘭河的故事,這些屬于爺爺和蕭紅之間的幸?;貞?。
在蕭紅的筆下,故鄉(xiāng)是這樣的:“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飛上了天似的;蟲叫了,就像蟲子說話似的?!比绱饲纹た蓯鄣脑?,該是一個怎樣的才女說的呀。就像李清照一樣,在沒有經(jīng)歷家國離難之前,所寫的詩歌很一般:“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贝藭r,李清照是快樂的,所以詩歌也是格外俏皮活潑的。無論是詩歌,還是文章,都是在寫心境,訴說心情。所以,蕭紅早年文章里的那份快樂與甜蜜離不開爺爺?shù)年P愛。
從字里行間可以發(fā)現(xiàn),蕭紅兒時就帶著那股子靈氣,聰穎好學,并且有很多奇思妙想。當然,更多的是她對爺爺?shù)膼叟c感激。當隨爺爺念起“少小離家老大回”時,她內心是恐懼的,這份恐懼源于對爺爺?shù)臒o限牽念。她擔心,離家多年之后,回到家里是否能被年邁的爺爺認出來。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蕭紅是一個心思細膩,并且情感敏銳的人。
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中,品詩會是不同的味道。蕭紅隨爺爺夜里讀詩歌,不明白其中的含義,完全憑借自己的感覺來判斷喜歡與否。這是孩童的認知,多么天真與俏皮。就如她喜歡“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這兩句詩歌,僅僅是因為她覺得梨子比較好吃。爺爺一說黃鸝是鳥,并非是梨子,她就不喜歡了。這實在是有趣的說法啊。將來有一天,她明白這首詩的含義,并且經(jīng)歷了那樣的感情挫折之后,就再也無法因為桃子好吃,而喜歡一首詩亦或是一種事物。所以說,只有孩子才具備任性的資本,他們的世界簡單而干凈。
可以說,這段隨爺爺夜里喊詩的經(jīng)歷,讓蕭紅從小接觸中國美麗的文化,美麗的辭藻。而聰穎的她,小小年紀就愛上了中國的詩歌與文字,這又是一種人生幸運。事實上,童年的這段經(jīng)歷構成了蕭紅一生的財富,她那俏皮可愛的妙人兒身影,不僅讓爺爺感受到了天倫之樂,也成為多年以后夢境中最美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