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幕話劇)

人物

三閭大夫屈原——年四十左右。

宋玉——屈原之弟子，年二十左右。

嬋娟——屈原之侍女，年可十六。

上官大夫靳尚——楚懷王之佞臣，年三十以往。

子蘭——楚懷王之稚子，年十六七。

南后鄭袖——子蘭之母，懷王寵姬。年三十以往。

楚懷王——年五十歲。

張儀——秦之丞相，連橫家，年四十以往。

令尹子椒——昏庸老朽之佞臣，年六十左右。

招魂老人——年可七十左右。

阿汪——屈原之老閽人，年可六十左右。

阿黃——屈原之老灶下婢，年可五十余。

釣者河伯——年可三十左右。

漁父——年可五十左右。

衛(wèi)士仆夫——年可二十以往。

太卜鄭詹尹——鄭袖之父，年七十以往。

老媼、更夫各一人。

女官、女史、群眾、衛(wèi)士、歌舞及奏樂者各若干人。

時間

楚懷王十六年(公元前313年)。

地點(diǎn)

楚國郢都(今湖北江陵縣)。

第一幕

清晨的橘園，暮春，尚有若干殘橘，剩在枝頭。園后為籬柵，有門在正中偏右，園外一片田疇。左前別有園門一道通內(nèi)室。園中右側(cè)有涼亭一，離園地可高數(shù)段。亭中有琴桌石凳之類。亭之階段正向左，階上各陳蘭草一盆。階下置一竹帚。園中除橘樹外，可任意配置其它竹木。

〔嬋娟年可十六，抱琴由左首出場，置于亭中琴桌上，略加整飭，即由原徑退下。

〔屈原年四十左右，著白色便衣，巾幘，亦由左首出場。左手執(zhí)帛書一卷，在橘林中略作逍遙，時復(fù)攀弄?dú)堥?，聞其香韻。最后于不?jīng)意之間摘其一枚置于右手掌上把玩。徐徐步上亭階，坐在階之最上段。一時聞橘香韻，一時復(fù)舉首四望。有間置橘于階上，展開帛書，乃用古體篆字所寫之《橘頌》。字系紅色。用朱寫成。

屈原(徐徐地放聲朗誦。讀時兩手須一舒一卷)

輝煌的橘樹呵，枝葉紛披。

生長在這南方，獨(dú)立不移。

綠的葉，白的花，尖銳的刺。

多么可愛呵，圓滿的果子！

由青而黃，色彩多么美麗！

內(nèi)容潔白，芬芳無可比擬。

植根深固，不怕冰雪雰霏。

賦性堅貞，類似仁人志士。

(讀至此中輟，置書膝上，復(fù)取橘置掌中把玩，閉目玩味。終復(fù)張目，若有意若無意將橘劈為兩半，但無食意，僅只把玩而已)

〔此時宋玉抱一小黃犬由外園門入，年二十左右，著短衣，頭上挽兩卷鬒。見屈原，即奔至其前。

宋玉(立階下)先生，你出來了。

屈原 啊，我正在找你。你到什么地方去來？

宋玉 我把園子打掃了之后，便抱著阿金(小犬名)。到外邊去跑了一趟回來。

屈原 那很好，你們年青人有起早的習(xí)慣，更能夠時時把筋骨勤勞一下，是很好的事。(徐徐將兩半橘子合而為一，一手握橘，一手執(zhí)書，起立)我為你寫了一首詩啦，我們到亭子上去坐坐吧。(步入亭中，就琴桌而坐，隨手將橘置于桌上)

〔宋玉隨上，立于左側(cè)。

屈原 你把阿金放下，念念我這首新詩。(將書卷授宋玉)

〔宋玉將黃犬放下，任其自由動作。屈原開始撫琴。

宋玉(展開書卷前半，默念一次，舉首)先生，你是在贊美橘子啦。

屈原 是的，前半是那樣，后半可就不同了，你再讀下去看。

宋玉(繼續(xù)展讀，發(fā)出聲來)

呵，年青的人，你與眾不同。

你志趣堅定，竟與橘樹同風(fēng)。

你心胸開闊，氣度那么從容！

你不隨波逐流，也不故步自封。

你謹(jǐn)慎存心，決不胡思亂想。

你至誠一片，期與日月同光。

我愿和你永做個忘年的朋友。

不撓不屈，為真理斗到盡頭！

你年紀(jì)雖小，可以為世楷模。

足比古代的伯夷，永垂萬古！

(讀罷有些惶恐，復(fù)十分喜悅)先生，你這真是為我寫的嗎？

屈原 是，是為你寫的。(以下在對話中，仍不斷撫琴，時斷時續(xù))

宋玉 我怎么當(dāng)?shù)闷鹉兀?/p>

屈原 我希望你當(dāng)?shù)闷稹?以右手指園中橘樹)你看那些橘子樹吧，那真是多好的教訓(xùn)呀！它們一點(diǎn)也不驕矜，一點(diǎn)也不怯懦，一點(diǎn)也不懈怠，而且一點(diǎn)也不遷就。(稍停)是的，它們喜歡太陽，它們不怕霜雪。它們那碧綠的葉子，就跟翡翠一樣，太陽光愈強(qiáng)愈使它們高興，霜雪愈猛烈，它們也絲毫不現(xiàn)些兒愁容。時候到了便開花，那花是多么的香，多么的潔白呀。時候到了便結(jié)實，它們的果實是多么的圓滿，多么的富于色彩的變換呀。由青而黃，由黃而紅，而它們的內(nèi)部——你看卻是這樣的有條理，又純粹而又清白呀。(隨手將劈開了的橘子分示其內(nèi)部)它們開了花，結(jié)了實，任隨你什么人都可以欣賞，香味又是怎樣的適口而甜蜜呀。有人欣賞，它們并不叫苦，沒有人欣賞，它們也不埋怨，完全是一片的大公無私。但你要說它們是——萬事隨人意，絲毫也沒有一點(diǎn)骨鯁之氣的嗎？那你是錯了。它們不是那樣的。你先看它們的周身，那周身不都是有刺的嗎？(又向橘樹指示)它們是不容許你任意侵犯的。它們生長在這南方，也就愛這南方，你要遷移它們，不是很容易的事。這是一種多么獨(dú)立難犯的精神！你看這是不是一種很好的榜樣呢？

宋玉 是。經(jīng)先生這一說，我可感受了極深刻的教訓(xùn)。先生的意思是說：樹木都能夠這樣，難道我們?nèi)司筒荒軌騿幔?思索一會)人是能夠的。

屈原 是，你是了解了我的意思，你是一位聰明的孩子。你年紀(jì)青青就曉得好學(xué)，也還專心，不怕就有好些糊涂的人要引誘你去跟著他們胡混，你也不大隨波逐流，這是使我很高興的事。(稍停)所以我希望你要能夠像這橘子樹一樣，獨(dú)立不倚，凜冽難犯。要虛心，不要作無益的貪求。要堅持，不要同乎流俗。要把你的志向拿定，而且要抱著一個光明磊落、大公無私的心懷。那你便不會有什么過失，而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了。(再停)你能夠這樣，我愿意永遠(yuǎn)和你做一個忘年的朋友。你能夠這樣，不怕你年紀(jì)還輕，你也盡可以做一般人的師長了。(略停)不過也不要過分的矜持，總要耿直而通情理。但遇到大節(jié)臨頭的時候，你卻要絲毫也不茍且，不遷就。你要學(xué)那位古時候的賢人，餓死在首陽山上的伯夷，就餓死也不要失節(jié)。我這些話你是明白的吧？

宋玉 是，我很明白。我的志向就是一心一意要學(xué)先生，先生的學(xué)問文章我要學(xué)，先生的為人處世我也要學(xué)；不過先生的風(fēng)度太高，我總是學(xué)不像呢。

屈原 你不要把我做先生的看得太高，也不要把你做學(xué)生的看得太低，這是很要緊的。我自己其實是很平凡的一個人，不過我想任何人生來怕都是一樣的平凡吧？要想不平凡，那就要靠自己努力。(稍停)我們應(yīng)該把自己的模范懸得高一些；最好是把歷史上成功了的人作為自己的模范，盡力去追趕他，或者甚至存心去超過他。那樣不斷地努力，一定會有成就的。北方有一位學(xué)者顏淵，是孔仲尼的得意門生，我最近聽到他的一句話，我覺得很有意思。他說：“舜，何人也？余，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這真是很好的一個教條。我們誰都知道大舜皇帝是了不起的人，但他是什么呢？不是人嗎？我們自己又是什么呢？不也是人嗎？他能夠做到那樣了不起的地步，我們難道就做不到嗎？做得到的，做得到的，凡事都在人為。雨水都還可以把石頭滴穿，繩子都還可以把木頭鋸斷呢！總要靠自己努力，靠自己不斷地努力才行。

〔嬋娟抱水瓶入場，至亭下，挹水一尊，捧至琴臺前獻(xiàn)于屈原，俟屈原呷畢，復(fù)拾尊荷瓶而下。

宋玉 先生的話我是要牢牢記著的。不過我時常感覺到，要學(xué)習(xí)古人，苦于不知道從什么地方下手。古人已經(jīng)和我們隔得太遠(yuǎn)，他的聲音笑貌已經(jīng)不能夠恢復(fù)轉(zhuǎn)來，我們要學(xué)他，應(yīng)該從什么地方學(xué)起呢？我時常在先生的身邊，先生的聲音笑貌我天天都在接近，但我存心學(xué)先生，學(xué)先生，卻絲毫也學(xué)不像呢。

屈原

(微笑)你要學(xué)我的聲音笑貌做什么？專學(xué)人的聲音笑貌，豈不是個猴子？(起立在亭中徘徊)學(xué)習(xí)古人是要學(xué)習(xí)古人的精神，是要學(xué)習(xí)那種不斷努力的精神。始終要鞭策著自己，總要存心成為一個好人。(稍停)我們每一個人生來都是一樣平凡的，而且在我們的身上還隨帶著很多不好的東西。譬如我們每一個人都愛爭強(qiáng)斗狠，但是又愛貪懶好閑，在這兒便種下了墮落的種子。爭強(qiáng)斗狠也并不就壞，認(rèn)真說這倒是學(xué)好的動機(jī)。因為你要想比別人強(qiáng)，或者比最強(qiáng)的人更強(qiáng)，那你就應(yīng)該拚命地努力，實際上做到比別人家更強(qiáng)的地步。要你的本領(lǐng)真正比人強(qiáng)，你才能夠強(qiáng)得過別人，這是毫無問題的。

宋玉 是，真是不成問題的。

屈原 但是問題卻在這兒出現(xiàn)了。能強(qiáng)過別人是很高興的事，但努力卻又是吃苦的事，因此便想來取巧，不是自己假充一個強(qiáng)者，虛張聲勢，便是更進(jìn)一步去陷害別人，陷害比自己更強(qiáng)的人。這就是虛偽，這就是罪惡，這就是墮落！(聲音一度提高之后，再放低下來)人的貪懶好閑的這種根性，便是自己隨身帶來的墮落的陷阱！我們先要盡量地把這種根性除掉，天天拔除它，時時拔除它，毫不容情地拔除它。能夠這樣，你的學(xué)問自然會進(jìn)步，你的本領(lǐng)自然會強(qiáng)起來，你的四肢筋骨也自然會健康了。你說，你苦于無從下手，其實下手的地方就在你自己的身上。(稍停)當(dāng)然我們也應(yīng)該向別人學(xué)習(xí)，向我們身外的一切學(xué)習(xí)。我們生來是一無所有，不僅身子是赤條條，心子也是赤條條，隨身帶來的一點(diǎn)好東西，就是——能夠?qū)W習(xí)。我們能夠?qū)W習(xí)，就靠著能夠?qū)W習(xí)，使我們身心兩方逐漸地充實了起來?？梢詫W(xué)習(xí)的東西，四處都是。譬如我們剛才講到的那些橘子樹，(向樹林指示)不是我們很好的老師嗎？又譬如立在我面前的你，我也是時常把你當(dāng)成老師的?！?/p>

宋玉(有些惶恐)先生，你這樣說，我怎么受得起？

屈原 不，我不是在同你客氣。凡是你們年青一輩的人都是我的老師。人在年青的時候，好勝的心強(qiáng)，貪懶的心還沒有固定，因此年青人總是天真活潑，慷慨有為，沒有多么大的私心。這正是我所想學(xué)習(xí)的。(復(fù)就座于亭欄上)就拿做詩來講吧，我們年紀(jì)大了，閱歷一多了，詩便老了。在謀章布局上，在造句遣辭上，是堂皇了起來；但在著想的新鮮、純粹、素樸上，便把少年時分的情趣失掉了。這是使我時時感覺著發(fā)慌的事。在這一點(diǎn)上，仿佛年紀(jì)愈老便愈見糟糕。(稍停)所以我盡力地在想向你們年青的人學(xué)，盡力地在想向那純真、素樸的老百姓們學(xué)，我要盡力保持著我年青時代的新鮮、純粹、素樸。這些話，我對你說過不僅一次，你應(yīng)該記得的吧？

宋玉 是，我是時常記著的。

屈原 所以有許多人說我的詩太俗，太放肆了，失掉了“雅頌”的正聲，我是一點(diǎn)也不介意的。我在盡量地學(xué)老百姓，學(xué)小孩子，當(dāng)然會俗。我在盡量地打破那種“雅頌”之音，當(dāng)然會放肆。那種“雅頌”之音，古古板板的，讓老百姓和小孩子們聽來，就好像在聽天書。那不是真正把人性都失掉干凈了嗎？不過話又得說回來，我自己究竟比你們出世得早一些，我的年青時代是受過“典謨訓(xùn)誥”、“雅頌”之音的熏陶，因此我的文章一時也不容易擺脫那種格調(diào)。這就跟奴隸們頭上的烙印一樣，雖然奴隸籍解除了，而烙印始終除不掉。到了你們這一代就不同了，你們根本就沒有受過烙印，所以你們的詩，徹內(nèi)徹外，都是自己在作主人。這些地方是使我羨慕你們這一代的。

宋玉 這正是先生的不斷努力、不斷學(xué)習(xí)的精神，我今天實在領(lǐng)受了最可寶貴的教訓(xùn)。先生這首《橘頌》是可以給我的吧？

屈原 當(dāng)然是給你的。我為你寫的詩，怎么會不給你？

宋玉(拱手)我實在多謝先生，從今以后我每天清早起來便要朗誦它一遍。

屈原 倒也不必那樣拘泥。就詩論詩的話，實在也并不怎么好，不過你存心學(xué)做好人好了，做到像伯夷那樣啦。

宋玉 多謝先生的指示。但我總想學(xué)先生，像伯夷那樣的人我覺得又像古板了一點(diǎn)。殷紂王本來是極殘忍的暴君，為什么周武王不好去征伐他呢？誅鋤了一個暴君，為什么一定要去餓死呢？這點(diǎn)我有些不大了解。

屈原 講起真正的史事上來的話，這里倒是有問題的。我們到園子里去走走，一面走，一面和你細(xì)談吧。(步下亭階)

〔宋玉隨后。

屈原 照真正的史事來講，殷紂王并不是怎樣壞的人。特別是我們楚國人，本來是應(yīng)該感謝他的。我們楚國，在前本是殷朝的同盟。殷紂王和他的父親帝乙，他們父子兩代費(fèi)了很大的力量來平定了這南方的東南夷，周人便趁著機(jī)會強(qiáng)大了起來，終竟乘虛而入，把殷朝滅了。我們的祖先和宋人、徐人在那時都受著壓迫，才逐漸從北方遷移到南方來。北方有個地方叫著楚丘，你應(yīng)該是知道的吧，那就是我們祖先所在的地方了。假使沒有殷紂王的平定東南夷，我們恐怕還找不到地方來安身，我們的祖先怕已經(jīng)都化為周人的奴隸了。周朝的人把殷朝滅了自然要把殷紂王說得很壞，造了些莫須有的罪惡來加在他身上，其實他并不是那么壞的。伯夷要反對周武王，也就是證明了。

宋玉 啊，先生這樣的說法，我真是聞所未聞，真是太新鮮，太有意義了。

屈原 這些古事，本來用不著多管，不過像伯夷那種氣節(jié)，實在是值得我們景仰、學(xué)習(xí)的。他本來是可以做孤竹國的國君的人，但他把那種安富尊榮的地位拋棄了。因為他明白，在我們?nèi)松羞€有比做國君更尊貴的東西。假使你根本不像一個人，做了國君又有什么榮耀？是，在周朝的人把殷朝滅了的時候，伯夷也盡可以不必死，敷敷衍衍地過活下去，別人也不會說什么話。假使他遷就一下，周朝的人也許還會拿些高官厚祿給他。但他知道，那種的高官厚祿、那種的茍且偷生，是比死還要可怕。所以他寧愿餓死，不愿失節(jié)。這實在是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的。你懂得我的意思么？

宋玉 我此刻弄明白了。尤其是史事的背景弄明白了，更加覺得伯夷這個人值得尊敬。

屈原 在這戰(zhàn)亂的年代，一個人的氣節(jié)很要緊。太平時代的人容易做，在和平里生，在和平里死，沒有什么波瀾，沒有什么曲折。但在大波大瀾的時代，要做成一個人實在不是容易的事。重要的原因也就是每一個人都是貪生怕死。在應(yīng)該生的時候，只是糊里糊涂地生。到了應(yīng)該死的時候，又不能夠慷慷慨慨地死。一個人就這樣被糟蹋了。(稍停)我們目前所處的時代也正是大波大瀾的時代，所以我特別把伯夷提了出來，希望你，也希望我自己，拿來做榜樣。我們生要生得光明，死要死得磊落。你懂得我的話么？

宋玉 我懂得了，先生。

屈原 好的，我的話也說得太多。今天的天氣實在太好，我們再到外面的田野里去走一會兒吧。

宋玉 我愿意追隨先生。(抱琴在左脅下)

〔二人徐徐向外園門走去。

〔嬋娟匆匆入場。

嬋娟(趨前，呼屈原)先生，先生，剛才上官大夫靳尚來過，他留了幾句話要我告訴你，便各自走了。

屈原 他留了什么話？

嬋娟 他說：張儀要到魏國去了。國王聽信了先生的話，不接受張儀的建議，不愿和齊國絕交。因此，張儀覺得沒有面目再回秦國，他要回到他的故鄉(xiāng)魏國去了。上官大夫他順便來通知你。

屈原(帶喜色)好的，這的確是很好的消息。(回顧宋玉)宋玉，我有件事情要你趕快去辦。

宋玉 是，先生，請你吩咐。

屈原 我的書案上有一篇文稿，是國王昨天要我寫的致齊國國王敦睦邦交的國書，我希望你去趕快把它謄寫一遍。張儀既已決心離開，說不定國王很快就要派人把國書送到齊國去。

宋玉 是，我抄好了，再送來請先生看。(向嬋娟)這琴請你抱著。(把琴授與嬋娟，由左門下場)

嬋娟(遲疑地)先生，剛才上官大夫走的時候，他還告訴了我一句話。

屈原 他告訴你什么？

嬋娟 他說：南后曾經(jīng)對他說過，準(zhǔn)備調(diào)我進(jìn)宮去服侍她。

屈原 南后也曾對我說過，但她說得不太認(rèn)真，所以我還不曾告訴你啦。嬋娟，如果南后真的要調(diào)你進(jìn)宮去，你是不是愿意？

嬋娟(果斷地)不，先生，嬋娟不愿意。嬋娟不能離開先生。

屈原 你不喜歡南后嗎？她是那樣聰明、美貌，而又有才干的人。

嬋娟 不，我不喜歡她。我相信，她也不喜歡我。

屈原 不喜歡你？怎么要調(diào)你進(jìn)宮去呢？

嬋娟 那可不知道是什么打算了。我每一次看見她，都有點(diǎn)害怕。她那一雙眼睛就跟蛇的眼睛一樣，兇煞煞地、冰冷冷地死盯著你，你就禁不住要打寒噤。先生，我在你面前，我自己感覺著，我安詳?shù)镁拖褚恢圾澴?。但我一到了南后面前，我就會可憐得像老鷹腳爪下的一只小麻雀了。先生，我希望你不要讓我去受罪。

屈原(含笑)你形容得很好。是的，南后是有權(quán)威的人。你如果不愿進(jìn)宮，等她認(rèn)真提到的時候，我替你婉謝好了。(步至亭前躑躅，復(fù)不經(jīng)意地走上亭階，順手將適才放置在欄桿上的兩半橘子拿起，在手中把玩，合之分之者數(shù)次，但無食意)

〔此時嬋娟亦步上涼亭，把琴放在琴桌上，又靜靜地步下涼亭。

〔公子子蘭由右側(cè)后園門入場。子蘭年十六七，左腳微跛。

嬋娟 先生，公子子蘭來了。

〔屈原回身，子蘭趨至亭前，敬立階下行拱手禮。

子蘭 先生，早安！

屈原(略略答禮)早安，你們可以到亭子上來坐坐。

〔嬋娟導(dǎo)子蘭入亭。

屈原 你們隨意坐坐，不必拘禮。

〔二人因屈原未坐，亦不敢就座。

屈原 我這里有一個橘子，是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我送給你們。

〔二人接受。

子蘭 多謝你。先生，你近來好嗎？

屈原 很好，我近來很愉快的。好幾天不見你來了，是在家里用功嗎？

子蘭 我沒有，先生。因為這幾天我有點(diǎn)兒傷風(fēng)咳嗽，媽媽要我休息一下。我今天來，是媽媽要我來請先生的。(微微咳了幾聲)

屈原 南后在叫我嗎？有什么事，你可知道？

子蘭 不，我也不十分知道。不過我想，恐怕是為的張儀要走的事情吧。爸爸在今天中午要替他餞行呢?！覌寢尀榱藦垉x要走，很有點(diǎn)著急。昨天下午張儀同上官大夫一道突然來向我爸爸辭行。他說：秦國的國王尊敬爸爸，不滿意齊國的不友好的態(tài)度，所以愿意奉獻(xiàn)商於之地六百里，請求楚國也和齊國絕交。爸爸既然聽信三閭大夫的話，不愿和齊國絕交，他沒有面目再回到秦國去了。他要回到他的故鄉(xiāng)魏國。又說他們魏國的美人很多，一個個就跟神仙一樣，他準(zhǔn)備找一位很好看的人來獻(xiàn)給我爸爸啦。

屈原 嗯，張儀說過那樣的話嗎？

子蘭 是啦，所以弄得我媽媽很著急。她昨天夜里還叫上官大夫靳尚送了一千五百個大錢去做路費(fèi)呢。

屈原 一千五百個大錢？

子蘭 是啦，一千是送給張儀，五百是送給他的隨從。

屈原 張儀收了嗎？

子蘭 詳細(xì)的情形我不知道，我想是收了的，那樣多的錢啦！

屈原 哼，這樣說來，那些鬼家伙是在作怪啦！

子蘭 我也感覺著是有點(diǎn)蹊蹺。大約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媽媽要請先生去幫忙的吧。

屈原 好的，你等我去把衣服換好來同你去。你就留在這兒。(向嬋娟)嬋娟，你也陪著公子在這兒，不過我希望你們不要折損花木。

子蘭 先生，你請放心。我是最愛惜花木的人。

屈原 那很好，我回頭就可以轉(zhuǎn)來的。(徐徐步下亭階，向左側(cè)園門下)

〔二人在亭口鵠立。

子蘭(見屈原去后，立即放肆起來，以手?jǐn)y嬋娟手，向亭內(nèi)引去)嬋娟，我們坐著談?wù)勑陌伞?/p>

嬋娟(縮回其手)你不要這樣拉我，我自己曉得坐。

子蘭 好的。我是怕你站累了呢。(自行就亭階口上坐下，面?zhèn)认蚯白?

嬋娟(坐于亭階上)公子，你也請吃橘子。(取出一瓣來嚼食)

子蘭 不，這橘子我不想吃。先生把這橘子一個人給我們一半，我覺得很有意思。我是半邊，你是半邊，合攏來，不就是整個兒的嗎？

嬋娟 你總愛說這些沒有意思的話。

子蘭 你說沒有意思，滿有意思呢。嬋娟，我倒要問你：先生這幾天說過我什么壞話沒有？

嬋娟 先生沒有說過你什么壞話，不過也沒有說過你什么好話。

子蘭 當(dāng)然嘍，先生哪里會說我的好話！他喜歡的就是那位專會在人面前討好，比你還要媚態(tài)的宋玉小哥兒啦！一定又是怎樣的純真嘍，勤勉嘍，規(guī)矩嘍。先生所喜歡的就是那種女性十足的漂亮小哥兒啦。

嬋娟 你一轉(zhuǎn)身就要說朋友的壞話！

子蘭 嬋娟，我傷到了你心上的人，是不是？

嬋娟(微微生怒)誰個是我心上的人！你瞎說！

子蘭 我才不瞎說呢，你怕我不明白！那女性十足的漂亮小哥兒，就是你心上的人！

嬋娟 哼，我才不喜歡他呢。

子蘭(起立)你不喜歡他！喜歡誰？

嬋娟 我喜歡我喜歡的人。

子蘭(俯身以顏面就之)喜歡我吧，是不是？

嬋娟 我喜歡你，喜歡你受罪。(以手推之)

子蘭(欲擁抱之)我就讓你受罪！

〔嬋娟一閃身跑下臺階，子蘭撲空倒地，幾跌至階下。

嬋娟(捧腹憨笑)呵哈哈哈……跛腳公子，真是受罪！真是受罪！

子蘭(起來，生怒地)你這黃毛丫頭！你怕我不能懲治你！(曳著微跛的腳急驟下階，于階下復(fù)失足倒地)

嬋娟(已作勢欲逃，見子蘭倒地，復(fù)大笑)呵哈哈哈……跛腳公子，你再來吧！你再來吧！有膽量？

子蘭(慢慢爬起來，坐在最低一段的階段上，揉著右膝，表示無再追逐之意)唉，我的腳不方便，反正我也調(diào)皮不過你。

嬋娟(微露憐憫意，但也不想近身)恭喜你，恭喜你啦。右腳又跌著了嗎？兩只腳都跛起來，豈不就扯平了嗎？(又笑)

子蘭(可憐地)你這刻薄鬼！我的腳不方便，你不曉得同情，偏要幸災(zāi)樂禍，加倍的嘲笑。你曉得不？你們女人們愛笑，是不祥的事啦。從前周幽王寵褒姒，在烽火臺上戲弄諸侯，褒姒一笑而失天下。齊頃公的母親，蕭同叔子笑了晉大夫郤克，蕭同叔子一笑而使齊國遭兵災(zāi)。你笑我嘛，我看你是得不到好死的！

嬋娟(莊重了起來)是你自己不好啦。

子蘭 好的，好的，就算我不好吧。我是受了懲罰了。我現(xiàn)在連站都站不起來了。(作欲起立而不能之勢)嬋娟，好姑娘，好姐姐，請你來扶我一下好不？

嬋娟(躊躕)我來扶你。你可不要再胡鬧了。

子蘭 我不再胡鬧了，我央求你啦。先生不要出來了？

嬋娟(稍存警戒意，步至子蘭身邊)好的，我就扶你起來吧。(扶之起立)

子蘭(腳方立定，復(fù)反身擁抱嬋娟而欲親其吻)你這次總逃不掉了！好家伙！

嬋娟(掙扎)你這騙子！你這跛腳騙子！(用力將子蘭推開，反身向橘林中逃避)

〔子蘭追嬋娟，二人在橘林中穿插追逐。

〔屈原由左門出場。

屈原 你們在干什么？

子蘭(故意做出可憐相)先生，嬋娟欺侮我。她把我摔翻了，還罵我“跛腳騙子”。

嬋娟 不，是他先欺侮我的。

屈原(向嬋娟，和婉地)嬋娟，我看還是你的不是。他有殘疾，行動不大方便，你應(yīng)該照拂他，為什么反而欺侮他？(停一忽)一個人要有反抗性，但也要有同情心。尤其是你們年青一代的人，不能以欺侮弱者來顯示自己的英勇。這是我經(jīng)常告訴你們的話。

嬋娟(表示自歉)先生，我錯了。我要永遠(yuǎn)記著你的指示，不再忘記。

屈原(牽動子蘭)好，子蘭，我同你去見南后。

〔屈原與子蘭向右首走去。

——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