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鎖不住玲瓏
雨打芭蕉,滴滴雨水輕落,在濃郁綠意的芭蕉葉上濺起,晶瑩的水珠蹦起,帶著份驚喜一躍而起,落下,散落在青石臺階上。看著窗外的雨,淅淅瀝瀝的打落在窗檐上,濺起水花發(fā)出淺淺的聲響,清冷的后院一到了晌午時分,便是清凈的讓人有些寒意。
何雪媛顛著她三寸金蓮起了身,走到門前,將杵在門旁邊的油紙傘拿起來,看也不看,順著門口扔出了門外,被丟棄在雨中的油紙傘,悲涼的任雨打風(fēng)吹。何雪媛看著地上無助的油紙傘,突然覺得它像極了如今的自己,心里不知道起了些什么思緒,又命人將油紙傘撿回來,繼續(xù)杵在門旁邊。
她的脾氣一向是這般不惹人喜歡,從前在嘉興何家做姑娘的時候如此,嫁入了林府卻還是不知改正,一如既往的使性子、耍脾氣。所以,從入門至今,終不得林家老夫人喜愛,最后落得被遣入冷清后院的下場。在她被遣入冷院后,不僅不思己過,積極改正,反而越發(fā)的無理反纏,喜怒無常,只是可憐了與她同住的女兒。
春意斷了煙雨愁,翠綠拂柳揚(yáng)喜色,殘月盼來皎月明,清曉等待晨曦過。語不多,情未了,回首當(dāng)年,卻還是一番新意入了閨房,只記得,綠蘿裙衫,彩綢襖,處處芳草惹人憐。
想當(dāng)年,何雪媛也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她和別家的女兒一樣,盼著自己有一場令人羨慕的姻緣。開小作坊的何家在當(dāng)時的嘉興,也算上家境殷實(shí),家中的幺妹何雪媛自然是家里捧在手心的寶貝。
父母兄長的疼愛與遷就,卻讓她愈加的任性起來,既不愿意讀書寫字,又不愿意做女紅學(xué)手藝,整日在家無所事事,除了小姐脾氣,當(dāng)真是一無是處。這樣的小家碧玉在家里的時候,父母尚可容忍,但是,嫁到林府就需講究傳統(tǒng)婦德。
何雪媛似乎沒有意識到嫁到林府還要學(xué)什么規(guī)矩,懂什么婦德,在她心里,嫁入了林府,便是做成了高攀官宦的美夢。只是她沒想到,入了林府的她,不僅沒有實(shí)現(xiàn)她貴為官家夫人的福分,卻是嘗到了門不當(dāng)戶不對的苦果。
行云流水,不道春將暮,百花妖嬈,千草食寒,誰家女子夜低泣,誰家媳婦訴凄苦。卻不知,女兒家性子哪做的官家夫人,必是淚灑衣襟,獨(dú)自不甘。見雙燕來時,心有余怒,誰讓它成雙成對入巢穴,誰允它卿卿我我訴情腸。倒是繚亂了愁,跌碎了夢,如柳絮般,悠悠風(fēng)里尋不到落腳之處,苦了一片美夢成真的心思。
說起林家,曾經(jīng)也是福建閩侯林氏是望族,但林孝恂這一支已經(jīng)式微淪為布衣,他年輕時已沒有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生活,不過是給富戶人家做教書先生養(yǎng)家糊口。身為林夫人的游氏出身大戶人家,卻跟著林孝恂一同勤儉持家,她不僅賢淑良德,且女紅了得,因精通古書典籍又寫的一手好字,與林孝恂夫唱婦隨,夫妻間很是相濡以沫。
后因林孝恂中了進(jìn)士,林家有了轉(zhuǎn)機(jī),日子一天天好起來,在林孝恂辭了京官,到了杭州做知府后,林家也就成了杭州府的官宦人家。
林長民依父母之意娶了當(dāng)年指腹為婚的葉氏。葉氏同林夫人一樣出身大戶人家,性情賢淑,入門之后深得游氏喜愛。怎奈葉氏身體孱弱,早早離了人世,所以,林長民再娶何雪媛。
何雪媛嫁入林府雖然掛的是繼室之名,卻實(shí)為原配,本來是值得慶幸,可她自身的性格短處卻讓這難得的慶幸成了不幸。
何雪媛嫁到林家,她不僅不識一字,而且不懂女紅,就連操持家務(wù)也不會,不論從學(xué)識還是在素養(yǎng)上,何雪媛與游氏都有著天壤之別。這樣一來,引得婆母游氏不滿。令游氏最反感的更是何雪媛不知進(jìn)取,不思悔改的態(tài)度,整日埋怨,久而久之,不僅游氏,就連林長民也越加的厭煩了何雪媛。
本是繁華正廳的夫人,卻冷落到了深院做了幽怨婦人,小庭院空空,只聽風(fēng)聲。無奈,夜長人不能寐,夜深思緒難平,數(shù)著日子度年,看著院內(nèi)枯樹度日,這般凄涼怪不得旁人,只因自己平庸,無處尋得半分憐。
倘若,一字不識、不懂筆墨詩書,無妨;任性肆意,性情不可人,也罷;不會女紅,手間一無是處,尚可;可不能給夫家傳宗接代,便是大大的罪過。本來婆媳之間因素養(yǎng)懸殊就生了深深芥蒂,但游氏雖然不滿何雪媛,卻看在她能為林家傳宗接代的份上,忍她三分。
不過,世事難料,何雪媛或許也因?yàn)樽约耗転榱旨覀髯诮哟底詰c幸,長女林徽因深的林長民喜愛,之后的一男一女也讓林家頗為欣喜。但好景不長,一男一女相繼夭折,僅留下長女。祖父林孝恂與祖母游氏再如何喜歡漂亮乖巧的孫女,卻也不免會有斷后之憂。
起初,林家考慮或是因林長民長年在外的緣故,所以,對于何雪媛還是容忍半分,許久沒有考慮添妾之事。只是,何雪媛至此再無子嗣,林家不得不為林長民再續(xù)一室,上海女子程桂林嫁入林家。
靈鵲漫語,送喜入林家,前院歡聲笑語,后院一派凄涼,不肯喜迎嬌娘,只為憤憤不平。哀怨雙目間,盡是恨意濃濃,鑼鼓聲聲,孩童輕笑,惹了她一身顫抖,再看,卻是淚如珠簾染衣襟。
新嫁入林家的程桂林雖然也是大字不識的封建女子,但卻性情溫和,很是乖巧,不同于何雪媛,她總是低眉順目的聽從婆母安排,且會做的一手好女紅。這樣一來,游氏便覺得程桂林雖說也是出身小家的碧玉,卻傳統(tǒng)守德,懂本分守規(guī)矩,對她便也生了幾分喜愛。
程桂林嫁入林家卻也爭氣,一連生下幾個兒子,游氏心里高興,自然就對這個媳婦更是噓寒問暖,得到婆母喜愛的程桂林既沒有驕傲,也沒有仗著母憑子貴肆意妄為,而是仍一副乖巧模樣的孝敬長輩,服侍夫君,育養(yǎng)子嗣。
這樣程桂林顯然也讓林長民很是喜愛,所以,他一度沉湎于“桂林一枝室”。這讓被冷落在后院的何雪媛滿腹忿恨,她不知道同為小家碧玉的程桂林到底是哪點(diǎn)好,憑什么她要守著清冷,而程桂林卻萬千寵愛。
何雪媛不停地翻纏這些事,被長期冷落的她越加的不可理喻,孤單的生活也讓她本來就壞的脾氣更是無可救藥。只是,可憐了當(dāng)時幼小的林徽因。
春半過,夏初來,觸目間,卻是淡淡的惆悵。飛絮如雪,拂了一身滿,雁去雁來一季春秋,走廊路遙遙,前廳后院兩重天。前院里的歡愉,后院里的沉悶,前院里的嬉笑,后院里的埋怨。如何是好,前院再熱鬧,不過是她人房,后院在凄涼,卻是自家院。
小小的林徽因踱著步子,走到清冷的后院,一股悲傷由心而起,小小的年紀(jì),眉梢間卻多了幾分哀愁。她是林府璀璨的明珠,林府上下雖然對何雪媛大都避之不及,但對于林徽因卻都是喜愛不已。
聰穎乖巧的林徽因顯然與她的母親有著天壤之別,她雖然年紀(jì)小,性格卻很好,每每遇到程桂林,都會笑意滿滿的喚一聲二娘。當(dāng)程桂林生因?yàn)楹⒆犹酂o暇騰身照看時,年僅八九歲的林徽因,卻徹夜守著同父異母的弟妹,一夜不眠。
在林長民攜全家遷入天津前,林徽因的祖母游氏去世,時隔一年,祖父林孝恂病故。這時候的年僅十二歲的林徽因,稚嫩的肩膀上卻撐著莫大的責(zé)任,由于林長民長期在北京忙于政事,所以林徽因成了家里的主心骨。而她與父親的交流,就是憑靠一封封書信,信中林徽因講述家里的情況,問候父親的近況。
父女倆這樣的交流是在林徽因七歲那年,當(dāng)院子里的小孩圍在樹下嬉戲時,林徽因卻要像個大人一樣前庭后院的打點(diǎn)著;當(dāng)別的女孩兒在母親懷里撒嬌時,她卻看著一臉冰霜的母親痛訴著祖母與二娘的不是,冷冷的語氣和憤怒的表情,刺痛了她的心;當(dāng)別人家小孩輕偎在父親身旁聊天訴說時,她卻只能對著冰冷的信箋,一墨一字的寫下對父親的思念。
這便是童年的林徽因,她愛著她的父親,卻又恨他如此無情的冷落了她的母親;她憐憫她的母親,卻又恨她不求進(jìn)取,一味痛訴的性情。雖然已經(jīng)告別了杭州陸官巷的林宅,離開了古樸的深深宅院,也離開了溫潤愜意的江南,但是隨她入了北方的,卻還是一言難盡的惆悵與傷感。
北方的干燥是江南從來不曾有的,但北方的雪,帶給林徽因的是驚喜。剛剛到了北方,就趕上了干燥的秋天,看著枯葉從樹上飛落,這樣的情景在江南是沒有的??萑~片片,落在林徽因腳下,金釵年華的女孩兒輕輕拾起一片,看那殘缺著發(fā)了枯黃的葉子,眼角間是化不開的濃郁憂傷。
秋天的蕭瑟讓林徽因感到了北方的殘酷,當(dāng)樹木突兀兀的挺立在街邊深巷時,冬天已然來了。江南的冬天似乎只是有些清涼,帶著潮濕,樹上的葉子有些瑟瑟,但卻不像是北方的冬天,總讓人打心底由生出幾分寒意。
雪洋洋灑灑的來了,不知道第一次見到雪的林徽因有沒有被它的清澈所感動,或許小小的江南女孩也曾用搖鈴一般的笑聲穿破沉沉的天,隨著雪花飄落,她的頭上、衣襟上已是潮濕一片。她或許會用手心接住片片雪花,看它們在手心淡淡的滑了,變成水珠沿著手掌心的紋路跌落,便消失不見。
隨著冬去,是春來,大雁門從南方又開始陸陸續(xù)續(xù)的飛回來了,老舊的木門前,埋了一冬的花草也開始舒展著身子。林徽因終于在這個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告別了繁瑣的家務(wù),踏入了學(xué)堂,同樣揮別了她的童年。
在北京城里,林徽因感受到了歷史的滄桑,紛繁的古都中,她如一點(diǎn)彩墨,驚艷了整幅濃重的墨筆之作。盡管十四歲的女孩子還談不上風(fēng)華絕代,但是她俊秀的容貌,玲瓏的性情,和那明凈的雙眸中璀璨的光芒,卻讓人迷醉了。
一個人,往往會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成了另一個人眼中的風(fēng)景,邂逅一個人,或許只是擦肩而過的半秒,但是愛上一個人,卻需要一生的時間。萍水相逢間的片刻,隨即轉(zhuǎn)身的瞬間,愛意或許已經(jīng)蘊(yùn)藏,只是不曾顯露。
雨潺潺,落入花間,簾外朦朧,看不清水滴點(diǎn)點(diǎn)。春意飄然,闌珊獨(dú)在,五更天不寒,唯有思念連連。夢里不知,身在何處,是客,遠(yuǎn)游了四方,驚然,那擦肩而過的陌路人竟是夢中的看客。流水潺潺,春花染香,何為姻緣,非是一顆紅線牽,不知道,一念相見,再隔幾春秋。
十四歲的林徽因與十七歲的梁思成,在北京城的春天相遇,很自然的,想久別的老友一般相遇。當(dāng)梁思成看到亭亭玉立卻還帶著稚氣的林徽因時,或許是有些不自在,林徽因笑意吟吟的小臉上,帶著可愛的酒窩,她身著淺色半袖短衫罩在長僅及膝下的黑色綢裙,俏笑著翩然轉(zhuǎn)身,宛若小仙子,將身影留給了梁思成。
清新動人的林徽因,似是出水芙蓉,帶著淡淡的清雅,如同絕塵的水中白蓮,將梁思成的心攪起了幾番悸動。兩個人坐在一起暢談,沒有初次見面的生疏,沒有羞澀不堪的拘束。
兩人談著北京城與江南的不同,聊著滿城飛雪與煙雨迷蒙的迥然,交談中或許也不乏那爽朗輕快的笑聲,第一次的見面,便是這樣美好。不帶有任何的色彩,不帶有任何的拘謹(jǐn),待到暮色將近,梁思成才依依不舍與林徽因道別,隨著父親梁啟超回家。
春宴散了席,西亭雁去,重重暮色掩了喜悅,淡淡心思染了愉悅。一次相見,是歡笑中的相識,并無少年言紅顏解的塵俗,也無少女談悲歡,少年怨離合的多情。畫船畫舫江上游,暮色晨曦天際邊,想來是有緣人,方才一見如故,談聊甚歡。
一面之見,一見之緣,似是被春水浸泡的往事,帶著些微涼,任風(fēng)吹拂。洗去鉛華,礪盡時光,看煙火紛然,歲月滄桑。初見時的少男少女本無意,怎知多年后卻喜結(jié)了天配的姻緣,當(dāng)然,這是后話。因?yàn)?,年僅十六歲的林徽因便隨著林長民遠(yuǎn)渡重洋去了英國,在那里相遇了浪漫,也品嘗了如火如荼的愛戀,或許那一年梁思成不曾走出過她的思緒,卻也只是淡淡的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