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伊朗:不只是伊斯蘭
約公元前549—前529年
居魯士建立波斯帝國,開創(chuàng)阿契美尼德王朝。
公元前330年
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大帝征服波斯。
636年
阿拉伯人征服波斯,伊斯蘭教傳入。
1220年
蒙古人入侵。
19世紀初
伊朗、阿富汗成為俄英博弈的戰(zhàn)場。
1890年
納賽爾丁國王向英國商人出讓全國煙草專賣權,引發(fā)宗教力量與巴扎商人聯(lián)手抗議。
1908年
英國人在伊朗發(fā)現(xiàn)石油。這是中東石油資源首次被開采利用。
1926年
軍官禮薩·汗黃袍加身,開創(chuàng)巴列維王朝。
1963年
禮薩·汗長子巴列維國王實行親西方政策,石油美元收入滾滾,國內依靠秘密警察加強監(jiān)管。
1979年
巴列維國王一家出逃,伊斯蘭教士霍梅尼回到伊朗,建立伊朗伊斯蘭共和國。
1980年9月
兩伊戰(zhàn)爭爆發(fā),伊朗陷入8年苦戰(zhàn)。
1989年6月3日
霍梅尼去世,哈梅內伊繼任最高精神領袖。拉夫桑賈尼出任總統(tǒng)。
1995年
美國指責伊朗從事“恐怖活動”并秘密發(fā)展核武器,由此實施經濟制裁。
1997年
改革派哈塔米贏得總統(tǒng)選舉勝利。
2005年
保守色彩濃重的艾哈邁迪·內賈德贏得總統(tǒng)選舉。對西方態(tài)度強硬,堅持發(fā)展核技術。
2007年
美國對伊朗進行更為嚴重的制裁。
“綠色革命”遭到鎮(zhèn)壓,內賈德正式就職。
2013年6月
西方制裁步步加緊,伊朗經濟每況愈下。支持改革的魯哈尼在新的總統(tǒng)選舉中勝出。
2015年7月
多年談判之后,伊朗與伊核六方(中美俄英法德)達成歷史性全面協(xié)議。
主題公園
到處都是領袖像。白胡子的霍梅尼(Ruhollah Khomeini)和花白胡子的哈梅內伊(Ali Khamenei)??炊嗔耍揖共挥浀玫潞谔m街頭還有商業(yè)廣告。繁華路口,有一幅描繪的是1979年伊斯蘭革命場景,尺寸驚人,幾乎把相鄰的兩棟樓都包了進來:驚濤駭浪的漫天怒潮之中,萬眾堅毅前行,將領袖像捧在胸口。文字說明:“眾志成城,劈開大海!”聽說有伊朗人從畫中看到了自己,但革命那年他還沒出生。想來畫師真是費了功夫,拿活人相片比照畫的。又或許說明,不管生于哪年,今天的伊朗人仍然活在1979年。
當時,伊朗巴列維國王的現(xiàn)代化改革已經推行了15年。改革初衷,字面上看都是好的:窮人有地、國家富強、實行民主。但是王室腐敗、監(jiān)督不力、措施過激,良好意愿潰敗,民怨沸騰。極具煽動力的布道者和國王最堅定的反對者霍梅尼,在那年2月以革命領袖身份回國,巴列維出逃,伊朗變幻了政教合一、伊斯蘭共和國的旗幟。
今日德黑蘭街頭,1979年主題的延續(xù)是兩伊戰(zhàn)爭。1980—1988年,伊朗和鄰國伊拉克打了8年仗,手段慘烈無度,犧牲60余萬人,最后以各自宣稱勝利結束。近30年過去,首都仍隨處可見死難者像——這里稱他們?yōu)椤傲沂俊保馑际恰盀檎嬷鞲八赖娜恕薄娋€桿上,房子外墻上,涂料畫的,馬賽克拼的。畫像多為成年男子,也有嬰孩,眼睛像無底黑洞,逼視行人。
“兩伊戰(zhàn)爭對伊朗,相當于中國的朝鮮戰(zhàn)爭?!币幻qv當地的中國記者分析說,都是新生政權第一次遭遇對外戰(zhàn)爭,必傾性命一搏?;裘纺嵩浟魍鲆晾俗诮淌サ丶{吉夫。迫于伊朗國王壓力,伊拉克總統(tǒng)薩達姆逐他出境。雖轉投巴黎,如魚得水,但革命成功后,霍梅尼沒有忘記薩達姆落井下石,而薩達姆更惦記著在鄰國政權更迭時乘虛而入。
德黑蘭街頭,那場戰(zhàn)爭的繪畫生動細膩:伊朗士兵頭盔上鮮血殷殷,繳獲的伊拉克坦克排開如海灘上的死魚。去年還有伊朗戰(zhàn)士遺骸從邊境運回來,提醒人們伊斯蘭政權是血與肉鑄成的,生死存亡的斗爭并沒有遠去。
一
我打算在貫通德黑蘭南北的ValiAsr大街上搭巴士,縱覽全城。捎我去車站的侯賽因在一家外資機構工作,收入中高。我問他車票多少錢?!斑@可難倒我了,”侯賽因驕傲地說,“我到哪兒都開車坐車,真的不知道?!?/p>
ValiAsr大道筆直如書脊。車行其上,德黑蘭就成了一本攤開的書。這條大街最早由巴列維的父親、老國王禮薩提議興建,設想它能成為中東的香榭麗舍,直追古羅馬的凱旋大道。ValiAsr起初以王室姓氏命名為“巴列維大道”,1979年廢除王室之后,改名“摩薩臺”,紀念被美國中情局密謀推翻的前總理。但沒過一年,“革命教父”霍梅尼抹去了所有國王時代的痕跡,改定現(xiàn)在的名字ValiAsr——第十二伊瑪目的一種稱呼。伊斯蘭教什葉派相信,先知的第十二順位繼承人,暫時隱藏了起來,將在未來某個時刻重臨人間。
本該是帝國耀武揚威的大道,卻從未迎接過真正的凱旋,而是成了伊朗所有政治運動的中心:集會、游行、慶賀、葬禮,吶喊聲、歡呼聲、哀號聲、槍聲……都曾令這條大街沸騰?!案锩痹诓ㄋ拐Z中的原意為“傾覆、顛倒”。巴列維國王的現(xiàn)代化改革,稱為“白色革命”,要把國家原有的生產關系翻個個兒。1979年的伊斯蘭革命,又來了一場倒轉。也有人說,伊朗的近代歷史就是幾十年必有一場大變。這種劃分雖然算不上細膩可靠,卻也可知“倒轉”并不鮮見。
平日里,ValiAsr是條普通巴士路線,但也像閑置的舞臺,隨時等待革命隊伍再次浩蕩。它的名字又像在期待救世主降臨,要掙脫革命的怪圈。
巴士車廂被一條細細的欄桿分成男女區(qū)。上來一男一女,手搭在分離欄桿上,含情脈脈聊了一路。車站上下,女士頭巾色彩斑斕,流行額前多露一縷,染成金黃或棕紅,撩撥風紀警察的底線?;蚴邱R尾扎到頭頂,拿發(fā)卡墊高,頭巾松松掛在馬尾上,前邊的頭發(fā)空門大開。
初到德黑蘭幾天,一個風紀警察都沒看見??赡芤驗辇S月氣氛緩和,也可能因為新任總統(tǒng)魯哈尼比較開明。當地朋友提醒,這只是暫時怪象——譬如某地暖冬,并不代表那里從來不下雪。但至少可以看到,伊朗人對溫暖信號的捕捉極其敏銳。
德黑蘭雖不比開羅繁華豐饒,不比伊斯坦布爾開闊洋氣,但千萬人的都城,也是高樓林立、車水馬龍。都市病癥也很明顯,擁堵、廢氣、噪聲,整座城市灰蒙蒙的,巴士窗外偶爾掠過公園綠地。巴哈廣場(Baha Square)可能是個大站,很多人下車,很多人上車。橫向街道的名字,往北多見人名:受迫害的教士、反國王的異見者。從這里往南,宗教色彩則越發(fā)濃重:“圣城耶路撒冷”、“大馬士革”、“伊斯蘭革命大街”(原名“國王大街”)……彩色頭巾越來越少,直到我身邊和站臺上幾乎全成了黑色。
巴列維國王的父親禮薩廢除了面紗。這位騎兵出身的將軍不以伊斯蘭教為生活準則,相信伊朗的出路在于全面西化。20世紀初,東方文明國度或主動或被動,認可現(xiàn)代化道路的面貌就是西方化。告別面紗,就是告別過去與落后。
20世紀70年代,在反對巴列維國王的抗議中,許多城市婦女主動包上頭巾——不是因為贊同伊斯蘭生活方式,而是表達對王權的不滿和對宗教女性的同情。但是她們沒有料到,推翻王權之后,戴不戴面紗不再是一個選項——底層宗教熱情釋放出來,鋪天蓋地呼應霍梅尼政教合一的設想。
突然,有人敲我的膝蓋。對面一個陷在黑色里的伊朗大媽沖我比畫:你的領口松了。我微笑感謝她的善意:風紀警察不在,群眾高度自律。
一個多小時后,我在“伊斯蘭共和國大街站”下了車。不知在哪里付車費,塞給司機,好像才幾毛錢。由北到南的巴士線,也是德黑蘭由富及貧的漸變線。城南伊斯蘭共和國大街比起城北起始站,樓房更密集,商店櫥窗更小,滿是花里胡哨的廉價小商品,貼滿打折的紅字。黑袍婦女推著嬰兒車進進出出。警車更多了。
墻上標語:“我們永遠繼續(xù)伊瑪目霍梅尼領導的革命”、“獨立、自由、伊斯蘭共和國”、“真主保佑領袖永遠健康”……領袖像、烈士像、標語口號,把視覺和心靈圍在革命的主題公園里,留在對政權的持續(xù)記憶中。
可是,我沒有看到2009年“綠色革命”的痕跡。那一年總統(tǒng)選舉,決戰(zhàn)在前總統(tǒng)艾哈邁迪·內賈德(Mahmoud Ahmadinejad)和銳意改革的穆薩維(Mir-Hossein Mousavi Khameneh)之間展開。當局宣布,內賈德贏得超過60%選票,穆薩維得票只有他的一半多,但這個結果遭到廣泛質疑,8個月里,400萬人先后走上ValiAsr大街,高聲質問:“我的選票呢?”他們與警方、革命衛(wèi)隊發(fā)生沖突,數十人死亡,約4000人被捕。那是1979年以來,伊朗伊斯蘭政權遭遇的最嚴重挑戰(zhàn)。
可是,我什么痕跡都沒看到。35年前的革命栩栩如生,5年前的,卻不見了。
二
我在伊朗的時候,趕上巴西世界杯半決賽。伊朗人酷愛足球,但是政府有令,不得聚眾圍觀。2009年事件以來,“人多”是個敏感詞,足球也變得政治起來。2010年南非世界杯,伊朗國家隊球員手腕上纏著綠絲帶上場,表達對穆薩維的支持。但既然政府有令,大部分伊朗人就在家關起門看電視?;谝晾嗜藢Α芭钡撵`敏,我相信必有人“聚眾圍觀”圖個熱鬧。果然,朋友介紹的當地青年晚上來電:“找到了?!?/p>
米夏在咖啡館門前等我。瘦長臉,圓眼鏡,一抹憂郁,符合關于文藝青年的普世想象。他正在學習電影導演。
米夏轉了好幾個地方,才確認這家小電影院兼咖啡廳“有戲”。我們在臨街小桌前坐下,先點些吃食??Х葟d菜譜推介意大利菜,米夏曾經在意大利留學,念著菜譜提醒我別期望過高。沒關系,我的心思在看人。環(huán)顧四周,景象與街頭的莊重肅穆迥然不同:四五張長桌,幾個散放的小圓桌,火車車廂式座位上,男男女女緊挨著坐,少數勾肩搭背,情侶互喂意粉。女孩們的頭巾,顯然比街上又退后幾厘米。
窗外就是ValiAsr。我來的路上看到不遠處摩托車騎警密集,但置身這間咖啡館,仿佛外面的世界有個后門,精靈們都躲進來了。
投影屏幕光影離合,借來打量咖啡館里的人。斜對面桌一個女孩,黑頭巾歪到一邊,露出發(fā)髻上的一朵白花。德黑蘭女性愛用絢爛的顏色井噴式表達,黑白配卻是少見的優(yōu)雅。她背對屏幕,跟3個男生坐在一起,笑聲響亮,手里一支細細的煙?!拔遗笥讶镆灿羞@樣男孩氣的女孩,久了忘記性別,不過,漂亮女孩總是知道自己漂亮?!泵紫囊苍诖蛄磕莻€女孩。
這一場四分之一決賽由荷蘭對陣哥斯達黎加。伊朗世界杯轉播盡顯本地特色。中途插入巴西風景,很可能是切換了袒胸露背的外國女球迷。中場休息不播廣告,阿訇誦經接管屏幕。頭上戴花的女孩招呼我和米夏坐過去。她叫達拉,24歲,從美國回來休暑假??Х瑞^是坐在她身邊的那個光頭開的?!八龔那爸v英國腔調的英語,現(xiàn)在改了美國口音。”光頭說起達拉一臉仰慕。“是波特蘭口音。”達拉吐了個煙圈。
她從小跟父親講英文,正是這個習慣招惹了麻煩?!熬G色革命”期間,她幾次跟著朋友上街。最后一次是參加一個學生的葬禮?!霸谖仪懊?,就這么遠?!边_拉比畫說大概有50米,一個男人“嘭”地腦袋開花,“l(fā)ike pink mist”(像是團粉紅色的霧)。她和朋友躲進路邊餐廳,父親剛好打來電話,達拉驚魂未定,顫抖著答了一句“I am fine,I will be home in no time”(我沒事,馬上回家),結果被旁邊便衣聽見,懷疑她是外國間諜,抓進監(jiān)獄關了7天,直到他們發(fā)現(xiàn)她“誰也不是”。出獄后,達拉跟一個在美國的伊朗人結了婚,不久便定居到了俄勒岡州的波特蘭,一座200萬人口的城市。
光頭向我介紹,咖啡館里都是熟客。身后那桌,一個男生頂著非洲“爆炸頭”,茂盛得旁若無人。另一個留長發(fā)扎小辮,過時藝術家范兒。第三桌都是德黑蘭大學學生,學藝術、哲學、社會學、工商管理的……女生面對面坐在中間,男生圍攏在兩旁??Х瑞^里的人無一例外都參加了2009年抗議。
綠色革命展區(qū)在這里,活的,我心想。艾哈邁迪·內賈德?lián)慰偨y(tǒng)的8年,于眼前這些20多歲的年輕人,是漫長的災難。經歷了前總統(tǒng)哈塔米時代的開放,社會氣氛突然收緊,更嚴厲的國際制裁損害了日常購買力,更多年輕人找不到工作。
其實,內賈德并非最高領袖哈梅內伊最初中意的對象,但他與革命衛(wèi)隊、巴斯基(伊朗民兵、便衣組織)關系密切。內賈德在擔任地方官員和德黑蘭市長期間,曾把大批建設工程項目承包給革命衛(wèi)隊,當哈梅內伊內定的候選人圖譜發(fā)生變化時,一束光照亮了艾哈邁迪·內賈德。
從1979年到2005年,伊朗總統(tǒng)全是披著黑袍的教士。內賈德卻愛穿廉價夾克衫,經常跑到首都以外的偏遠貧苦地區(qū),用大老粗的語言宣講。執(zhí)政頭幾年,幸運地趕上油價上漲,“國家的石油收入應該放到窮人的餐桌上”,而這些“窮人”就包括革命衛(wèi)隊和巴斯基家庭。他以分發(fā)現(xiàn)金的方式改善了部分貧困人口的生活,但整體經濟欠缺章法,通脹、失業(yè)困擾著更多人。
艾哈邁迪·內賈德借助打擊社會自由風氣,擴大了革命衛(wèi)隊和巴斯基的權力,著裝要求更嚴,言論受到空前壓制。愛國主義也被用來挑釁反對者。他積極尋回兩伊戰(zhàn)爭遺骸,特別安置在青年男女偷偷約會的公園和大學校園,多次引發(fā)抗議。德黑蘭人說,別人“種樹”,內賈德“種烈士”。
2009年選舉來臨,氣氛明顯有利于改革派代表穆薩維。但是計票過程出現(xiàn)了各種怪象:空白選票、突然禁止逐省統(tǒng)計、一場大面積停電。當街頭騷動起來后,最高領袖哈梅內伊表態(tài)支持內賈德。
達拉被便衣當作“外國間諜”抓進去后,單獨羈押。囚室很窄,四周都是高墻,只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個小鐵窗透進來一點空氣。室內總是亮著燈,令她難以入睡。走廊里通宵傳來凄厲的哭號,伴隨鞭子抽打的聲音?!澳呛芸赡苁欠配浺簦瑏碇圃炜植罋夥铡覍幙上嘈攀悄菢拥??!?/p>
走出囚室,她的眼睛必須被蒙上,雙手也要綁在身后。獄卒們咆哮、辱罵著,還有人狠狠踢她的腿肚子,因為達拉穿了一雙美國軍靴。“那陣子伊朗黑市時興美軍軍靴,從伊拉克和阿富汗陣亡的美軍身上扒下來的,伊拉克的比較多。”她招惹革命衛(wèi)隊的另外一大嫌疑是,包里有很多香煙,不像好姑娘。其實,那時候達拉還不會抽煙,她和另一個同去抗議的女孩,聽說“抽煙可以中和催淚彈煙霧”。
幾天后,審訊者改變策略,以“可疑的親切”姿態(tài)盤問:“我們知道你不是伊斯蘭革命的敵人,究竟誰派你來的?”在她即將崩潰的時候,審訊者給她點上一支輕萬寶路——那是一個星期以來最好的待遇,后來竟戒不掉了。
達拉說起這些事,近乎平靜。有時她瞪大眼睛,表現(xiàn)出“怎么可以這樣”的憤怒,但大部分時候,更像是講述一件時隔久遠、細節(jié)在記憶中固定下來的事情。達拉記憶中綠色革命的終結,是人們“用光了力氣”。第二年2月,一場密集警力保護之下,盛大的35周年國慶,蕩平了抗議的余勇。
“死亡、監(jiān)禁、抓捕、毆打,所有這些耗盡了我們的能量?!边_拉說。即便是2011年阿拉伯抗議風潮驟起,伊朗也沒有重演綠色革命。桌上其他人紛紛點頭。人心疲累,現(xiàn)在學生們在一起不大談論政治。瘦黑寡言的薩滿是德黑蘭大學的學生,他明天要在這個小電影院,為他的觀念攝影展揭幕。宣傳單上印著幾幅照片:防毒面具、斷裂的身體、沼澤中的手臂,逼人的隔離與困惑。我問這些照片的含義,他反問:“有沒有注意到街上女孩子戴頭巾的方式?”伊朗官方發(fā)布的標準方式是蓋住頭發(fā)、脖子和胸部,但姑娘們的日??範?,就在兩三厘米的頭發(fā)上。警察不管,就往后退,管了就往前拉。“還有,她們會把上衣弄得特別緊?!边@下我想起來,曾經在城北商店試一件當地女式襯衣,深藍色,長袖、及膝,樣子很保守,穿上身照鏡子卻差點笑出聲:細細的腰帶高高系在胸下。
“In Iran,we don’t say it,but show it.”(“在伊朗,我們不說,只秀出來?!保┧_滿得意地笑了。
政治抗爭平息,他們只為生活中的一點點自由辯護?!氨^”不止一次被警察攔下,以致發(fā)明了標準回答。警察問:“干什么的?”答:“話劇演員?!薄把菔裁??”“一棵樹。”有次一個年輕警察跟他聊天,說不喜歡這份工作,月收入不到100美元,還覺得爆炸頭蠻好看。
扎小辮的舞臺劇導演,為這過時的藝術家發(fā)型蹲過幾天監(jiān)獄。最近他排了一出劇,按達拉的說法,“分明是舞蹈”,但不能叫“舞蹈”,因為伊斯蘭政府嚴禁跳舞?!靶∞p”改了名字叫“韻律活動”,希望掩人耳目通過審查。當他們議論政府管制的愚蠢時,臉上會露出興奮之色,你可以感受到他們的苦悶和無奈,但也夾雜一絲游戲的快樂。
我問光頭為什么敢聚眾看球,他指指角落里一個背對大伙、逆著光吃比薩餅的老頭:“他負責跟警察搞關系?!笨Х瑞^惹過很多次麻煩,關門,抓人,久了卻打通了警民關系,繳點保護費,互守默契。光頭說,今年世界杯期間,新任總統(tǒng)允許公共場所經營時間從午夜零點延長到凌晨4點。“4點,球賽剛好結束。”他迅速領會政策。
看球,本來也不是目的??Х葟d里的人玩手機,玩填字游戲,聊天取樂,為的是享受凌晨不回家的自由。當比賽越來越精彩,他們才放下手機,停了游戲,“哎呀——”“哦——”,驚嘆聲像只氣球,在人們頭頂掂來掂去,此起彼伏。
最后,荷蘭點球淘汰哥斯達黎加。米夏和“爆炸頭”高舉雙臂唱起歌來,光頭提醒他們小聲點。本不相識的人們互相擁抱道別。到門口,女孩們各自整理頭巾。街上的車,比我來的時候更多了。
三
達拉和米夏是德黑蘭藝術學院的校友,但不同級。達拉念的是“大型紀念碑”專業(yè),如果不出國,可能要為伊斯蘭政權設計“豐碑”。到了美國以后,她被波特蘭的西北太平洋藝術學校錄取,研讀藝術批評與研究,還兼職為初到美國的伊朗難民做翻譯。
美國人介紹達拉時愛說:“這個姑娘為了信仰勇敢斗爭,終于抵達美利堅?!笨墒沁_拉并不認同自己是什么“英雄”,只是“出現(xiàn)在錯誤的地點”(被便衣聽到電話)。以美國公民身份出入德黑蘭并非難事,她說,好多伊朗毛拉(泛指“宗教學者”)、政客、富商的孩子都持有美國護照,國籍不會成為不能入境的理由,只要你“不惹事”。
自2011年離開后,她曾兩次回國,這里有她愛的父母、弟弟和朋友們。這次她回來住兩個月,我們見了好幾次面。其中一次,應我的要求,去Golestan商場轉轉。那里離達拉父母家很近,有她少年時的回憶,也是伊朗經濟發(fā)展地標。商場的波斯文名字,中文譯作“玫瑰園”,一度是德黑蘭乃至伊朗全國最出名的消費場所。
玫瑰園正式竣工還是在兩伊戰(zhàn)爭之后,但“商場”概念的引入者,卻是末代國王巴列維。他希望借此打擊巴扎商人與伊斯蘭教士的勢力?!鞍驮敝傅氖侵惺兰o以來中亞、北非的集市,不僅僅是貿易場所,更是當地商人、手工制造者和銀行(或借貸者)的一張關系網。在伊朗,巴扎控制著國內三分之二的批發(fā)銷售,也把持著本地毯子和堅果的出口。巴扎商人自然不喜歡外國商品進來競爭。國際封鎖傷害了伊朗產品外銷,但實際效果又保護了巴扎商人在國內的壟斷。
幾個世紀以來,巴扎商人捐錢給教士,教士們負責將伊斯蘭教義解釋得有利于他們的生意和生活模式。很多清真寺就建在巴扎里面?!敖疱X與教義”結盟,在1891年發(fā)起“煙草抗議”,抵制吸食英國商人專營的水煙,在1905年參與立憲革命,削弱國王特權。而在1979年反對國王的革命中,這種聯(lián)盟的效果更是決定性的。
生活在瑞典的伊朗學者沙赫拉姆·霍斯拉維,大約10年前曾考察過玫瑰園商場,他指出這個商場與巴扎在任何層面上都是對立的:商場里賣的是外國時尚,沒有禮拜場所,有的是西式咖啡館、翻版洋快餐廳和網吧,消費者也是“西化的中產家庭”。玫瑰園經營者傾向于伊斯蘭政府中的改革派,2001年改革派總統(tǒng)哈塔米連任時,整個商場還打折慶賀??傊虉鲑u的是跟傳統(tǒng)割裂的生活方式,賺的是不經巴扎商人之手的錢。
我和米夏到得比達拉早,便四下轉了轉。商場是一個4層的土黃色建筑,內里裝飾、墻磚還有幾分巴扎的影子。中庭有一個小噴泉,水柱指向霍梅尼與哈梅內伊的標準掛像。米夏一進門就撞見熟人,那個女孩的彩色頭巾下是齊耳短發(fā),還大膽染成了白色。中庭也有不少黑紗遮蓋全身的女性和她們的丈夫,在圍觀索尼手機和電視機的演示??雌饋?,這里與霍斯拉維10年前所見,發(fā)生了一點變化:伊朗整體經濟在發(fā)展,所謂“西化”和“傳統(tǒng)”生活方式不再是井水不犯河水,在這家商場里,變成了統(tǒng)一在伊斯蘭領袖監(jiān)管之下的“莫非王土”。
連排的名表店門口,商業(yè)世界更加和諧:喬治·克魯尼為歐米茄做的廣告海報,尺寸跟領袖像差不多。美國影星和伊朗神學領袖,在消費主義屋檐下奇妙共處。
2012年,新一輪制裁出臺,歐洲和美國企業(yè)全面停止了與伊朗的生意,玫瑰園里看到的任何西方舶來品都來路可疑。名表店門面很小,我撇下米夏自己走了進去。一名蒙黑紗的婦女面前攤開一排金表,左挑右選。店主熱情招呼。我問:“這些表是從瑞士來的嗎?”“當然。”他手指關節(jié)輕叩玻璃,指點著琳瑯滿目的貨品。
我的好奇戰(zhàn)勝了理智:“不是有制裁嗎?手表怎么來的呢?”老板笑意凍結,直視著我。我知道該走了。
推門出來,達拉正站在噴泉前等我們。她穿著湖藍色的長袍,配同色耳環(huán)。聽說了表店經歷,她瞪大眼睛:“你去問店主?他當然不會告訴你都是走私來的?!?/p>
玫瑰園商場里,喬治·克魯尼的廣告海報,尺寸跟領袖像差不多。美國影星和伊朗神學領袖,在消費主義屋檐下奇妙共處。
走私在今天伊朗經濟的比重難以計算。后來我漸漸發(fā)現(xiàn),iPhone手機在德黑蘭很普遍,街上還有蘋果專賣店,仿佛整個從美國加州鉆地道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店員穿的也是藍色T恤,胸前懸掛白色卡片。但誰都知道,蘋果和伊朗尚未“建交”。倒賣外國產品的走私生意,經手者很可能是掌握特權的革命衛(wèi)隊,也可能跟巴扎商人有關。錢,令政治界限模糊,利益圖譜變得復雜。
走私生意滿足了封鎖之下的伊朗人對外來物質的極度渴望。從某種程度上說,一些人制造了封閉,再從封閉中牟利。他們要證明自己比國際制裁更聰明。玫瑰園滿眼熟悉的國際品牌,從日常用品到奢侈品。一家皮具店櫥窗,醒目擺著路易威登最新款大紅色皮包。我鼓動達拉問價,小販眼露金光:“兩百美元,最好付美金?!憋@然這個價格不可能是真貨。
在這里,原裝品牌、仿冒貨混雜呈現(xiàn)。事實上,在德黑蘭,錢幾乎能夠買到一切,禁止的不禁止的,合法的違法的。來伊朗前,我問一個剛剛生了孩子的當地朋友,是否需要從香港買嬰兒用品。誰知她家對面就有兩家歐洲名牌嬰兒用品店。那位酷愛中國的朋友,只請我捎了瓶醬油。
兩伊戰(zhàn)事消停后,伊朗經濟開始復蘇并不斷增長。在內賈德執(zhí)政期間,經濟增速有所放緩,也是到了2012年西方猛下制裁后,才第一次出現(xiàn)負增長。過去20年,領袖畫像沒變,伊朗人的物質生活與時俱進。
米夏記得,真正把伊朗人和世界拉近的是衛(wèi)星電視。幾乎每個家庭都花不多的錢(100美元左右),“違法”裝了衛(wèi)星電視。法不責眾,當局似乎放棄了追查。有一次,社區(qū)警察不知怎么知道了米夏的父親會釀私酒,暗示要來嘗嘗。父親心領神會,把他領到家中?!熬熘北季茐チ?,旁邊就是衛(wèi)星天線,他視而不見?!币晾嗜藢ν獠渴澜绲男畔⒉⒉荒吧?,但這更激起了他們真實地去觸摸世界的欲望。
“你想不到他們會托我從美國帶什么?!边_拉每次回國,朋友們點名要的是“真的星巴克紙杯、原裝可口可樂”。玫瑰園商場有店鋪賣仿制的星巴克馬克杯,被當作高檔工藝品擺在黑絲絨軟墊上展出。而伊朗的可口可樂,來自1979年美國人落跑時留下的配方和工廠?!耙娺^世面”的米夏講了一個更好笑的故事:他在意大利的時候,接待過父親的同事和他的兒子。這對伊朗父子每天都點名要吃麥當勞?!拔覄袼麄円獯罄撕贸?,但他們只想吃麥當勞?!币淮稳ムl(xiāng)村,沒有麥當勞,不得不吃了一回當地餐。伊朗父子承認非常美味,可是第二天回到城里,他們又要求吃麥當勞。米夏很生氣,當真實世界攤開在眼前,伊朗老鄉(xiāng)竟執(zhí)著尋找臆想中的那一個。他們對那個世界的想象相當狹隘,縮小到美國,縮小到美國流行文化,縮小到芝士漢堡。
我們跟著達拉轉到玫瑰園二樓,身后傳來一陣上海話。我喜出望外,上去用鄉(xiāng)音跟3個中國人搭訕,他們竟有些警惕,點頭哈哈,邊說話邊后退。后來聽說,這一區(qū)附近有一些中國國有企業(yè)。歐美公司撤出伊朗后,市場自有人填補空白。目前伊朗石油出口的主要買家是:中國、印度、土耳其、韓國和日本。
國企的中國人喜歡在伊朗買手表,水貨價格有時比歐洲原產地還便宜。美國制裁伊朗銀行對外交易,地下錢莊應運而生。伊朗巴扎還撞上了中國小商品沖擊:市場里花花綠綠的緊身褲襪,林林總總的小家電,攤主會用中文告訴你:“義烏。”制裁下的伊朗人,還在臆想美國,而一回頭,中國已近在咫尺。
達拉父母住在商場附近一個富裕社區(qū),名字叫“小西方”,是巴列維國王時代建的,有意仿造了美式住宅風格。1979年,伊斯蘭政府將其改名為“小圣地耶路撒冷”,但民間叫法怎么也拗不過來,還是“小西方”。達拉的父親是材料工程師,早先為一家英國公司工作,發(fā)明過一項專利技術。1979年革命后,伊斯蘭政權要求他提供這項技術,他起先拒絕了,還因此坐了幾年牢。達拉的母親生于優(yōu)渥家庭,從小跟著外婆去柏林度周末。改朝換代之際,舊時代精英很快在政治上被邊緣化,能保全生活已是幸運。
少年時,玫瑰園是達拉的樂園,“因為容易逃跑”。風紀警察追過來的時候,鉆進某個店鋪衣架背后,或者飛跑上四通八達的樓梯。當時,社會上所有地方都成功實現(xiàn)了男女隔離,唯獨在西式商場里,很難控制異性接觸。達拉還記得這一區(qū)少男少女開著家里的汽車出來,搖下車窗相互扔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或是去商場網吧,說好時間一起上聊天室。
現(xiàn)在,商場二樓正對霍梅尼和哈梅內伊畫像的地方,貼著“免費無線上網”。幾乎所有人都能嫻熟地使用捷克產的翻墻軟件,越過政府在互聯(lián)網上設置的障礙,連最高領袖本人都在“被屏蔽”的海外社交媒體上開了賬號。技術的發(fā)展似乎站在了反抗者這一邊,但當局并不打算放棄。如果沒有特殊軟件,直接在伊朗互聯(lián)網上搜索西方歌曲、電影或敏感政治,都會被立即鏈接到“伊斯蘭政府網站”的主頁。有時你覺得伊朗人與外面的世界就隔了一層紙,但那層紙是鐵打的。
達拉認出一個穿制服的保安,指著他對我說:“這是個好人!”“哈,我認得你?!北0材潞蹦抡f起話來左搖右晃。他常替孩子們望風,見到風紀警察進來,就提醒他們“小心”。現(xiàn)在,警察仍然搞突擊檢查,或敦促保安“自查”。
我們離開玫瑰園的時候,迎面來了一群樣貌惹眼的孩子。十四五歲,女生頭巾的顏色用刺目的熒光橙,男生頭發(fā)上似乎打翻了整瓶發(fā)膠。擦身而過時,達拉有些嫌惡地說,一看就是來自“小西方”高速公路另一頭的一個新社區(qū),大半是革命衛(wèi)隊的新富家庭。內賈德當政后給予革命衛(wèi)隊很多好處,客觀上制造了新的富人和中產階層。
但這些“革命的下一代”,面貌也變了。
走出玫瑰園,天色漸暗。商場外的氣氛變得更加認不出來。側門空地停著一輛嶄新的瑪莎拉蒂。兩人樂隊在拐角演奏西方歌曲——平克·弗洛伊德的《愿你在此》(Wish you were here)。這首歌的年紀比伊斯蘭革命還大4歲。幾米開外,兩個女孩的笑聲一浪一浪傳來。她們化著濃妝,倚在電線桿上,手伸到長袍底下,脫去平底鞋,換上尖細的高跟,不知要去哪里。她們飄過時,空氣中留下了濃得化不開的香水味道。
四
僅僅從德黑蘭街頭宣傳畫看,這個國家自1979年以來只有兩個領導人:霍梅尼和哈梅內伊。事實上,他們的頭銜是最高領袖,集宗教與政治權威于一身,而負責國家日常運作的,是選舉產生并獲得領袖認可的總統(tǒng)。哈梅內伊自己曾經在1980—1989年間擔任總統(tǒng)?;裘纺崛ナ篮?,他接任了“最高領袖”。
霍梅尼的學生和長期追隨者拉夫桑賈尼(Akbar Hashemi Rafsanjani),成了哈梅內伊的第一任總統(tǒng),被稱為“伊朗鄧小平”。在許多發(fā)展中國家,“鄧小平”是“市場經濟啟動者”的代名詞。兩伊戰(zhàn)后百廢待興,拉夫桑賈尼推出兩個“五年計劃”,對超過1000家國營企業(yè)實行私有化。伊朗出現(xiàn)了股票市場、自由貿易區(qū),農業(yè)國家開始向工業(yè)化轉變。
但是,經濟轉型也出現(xiàn)了許多問題,企業(yè)私有化只進行了一年,就因丑聞頻發(fā)而暫停,政府介入后,以“革命貢獻”分配股權,結果引起一陣混亂。熱錢涌入房地產后,德黑蘭房價飛漲。拉夫桑賈尼執(zhí)政后期,又遭到美國克林頓政府經濟制裁,改革成果有限。
拉夫桑賈尼奉行的是市場經濟,但政治上不做任何開放的打算。1981年,伊朗法律規(guī)定可以組建政黨,但是在拉夫桑賈尼與哈梅內伊這對組合執(zhí)政時期,沒有一個政黨注冊獲得批準。相反,言論大膽的報紙被紛紛關停。1993年油價急跌,石油工人暴動,拉夫桑賈尼毫不猶豫地以武力鎮(zhèn)壓。哈梅內伊還支持保守派人士掌握情報、文化、宗教、官方媒體等重要政府位置。
拉夫桑賈尼以革命元老的威信和個人的實干主義風格推行經濟改革,難免會遇到意識形態(tài)的瓶頸,當私有化觸動保守派人士利益時,他們就拿伊斯蘭教義來批評改革,但改革也鼓舞了另一部分人。中產階層正是在那個時候裝上了衛(wèi)星電視,社會風氣也逐漸開放。記者頂著言論禁忌,提出“政治改革”,要求減少保守派對社會的干預。他們本來會成為拉夫桑賈尼對抗保守派的幫手。
1997年,拉夫桑賈尼任期結束時,伊朗似乎走到十字路口:繼續(xù)經濟開放,同時松開意識形態(tài)管制,還是要回收隨經濟改善而漸漸流失的政治權威?
最高精神領袖哈梅內伊從沒說過改革的步子是不是太急,但當1997年總統(tǒng)選舉決戰(zhàn)在兩個候選人中展開時,他公開支持保守派納泰格·努里(Ali Akbar Nategh-Nouri),努里傾向回歸巴扎商人與宗教的結盟。在哈梅內伊的支持下,努里獲得了最多的電視宣傳時間,一早便開始以獲勝者的姿態(tài)演說。
另一名沖入決賽的候選人哈塔米,曾經是霍梅尼“欽點”的清真寺伊瑪目,同時也是西方哲學學者,擔任過記者、報紙編輯,撰文批評伊朗處于10世紀以來的保守,贊揚西方的進步。哈塔米在競選中,大膽釋放政治改革夢想,經常提到“公民社會”和“自由”。他走遍全國與民眾見面,青年和婦女都成為哈塔米最忠實的支持者。投票結果是,哈塔米意外大勝,比努里得票多出近5倍。最高領袖接受了選舉結果。這時,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伊朗將要進入政治經濟齊頭改革的時代。
米夏最后一次見到哈塔米,是在德黑蘭藝術學院講演時。臺下學生噓聲四起,溫文爾雅的總統(tǒng)面色難堪。米夏記得他說:“你們不要這樣對待我,在我卸任之后,下一個總統(tǒng)只會更糟?!?/p>
哈塔米1997年上任之初,氣象一新。他緩和報禁,熱烈討論婦女權益、法治與寬容。哈塔米時代,街上的頭巾有了顏色,款式越戴越松。電影人重新開始活躍。米夏記得當時有部電影,男主人公扇了女主人公一個耳光,電影院里有人輕聲喊起來:“啊,他們碰到了!”那很可能是伊朗電影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兩性接觸。
哈塔米還積極改善對外關系。他是1979年革命以后第一個收到歐洲各國邀請的伊朗領導人。他接受美國媒體訪問時,呼吁“文明對話”,兩國隨后還互相派遣摔跤隊進行交流。美國結束了對伊朗經濟的制裁,除了關乎巴扎利益的毯子和堅果,伊朗產品也可以出口到西方。
然而,巴扎商人不愿放棄經濟特權,保守教士仍然把持高位。哈塔米歡迎外資,但外國公司到伊朗投資困難重重,因為最高法院不肯放松對憲法的解釋。與此同時,哈塔米的支持者受到更猛烈的攻擊。報紙被關,記者入獄,異見作家被殺。在相關案件審理中,哈塔米向保守勢力低頭。一家改革派報紙被封,觸發(fā)學生抗議。警察殺死一名學生,打傷無數。哈塔米起初還譴責警察暴行,但當示威擴大,要求“媒體自由和實行民主”時,哈塔米又改口宣布游行非法了。
哈塔米鼓勵人民追求自由,但支持他的人卻認為遭到了他的背叛。哈塔米開啟了政治改革,但最后卻在過于強大的保守勢力面前敗下陣來。等到2005年他任期結束的時候,改革派支持者早已心灰意冷,紛紛拒絕投票。投票率的低迷,加上選舉委員會的刻意篩選,混合著保守和民粹主張的艾哈邁迪·內賈德登上了政治舞臺。
五
如果說那家看世界杯的咖啡館是“后門”,達拉帶我去的公園簡直就是個“黑洞”——不僅因為天光已暗,而是公園一角,達拉的朋友們面貌奇異。頭發(fā)染成綠的、紅的、紫的,佩耳釘鼻環(huán),還有張開嘴露出的舌釘,胳膊上刺青連片。這個角落,是少年時他們被警察追出商場逃逸的目的地,現(xiàn)在也是他們碰頭的老地方。離開這里,他們會披好頭巾,穿上外套,盡量扮回“正經”樣子。
達拉也發(fā)現(xiàn)朋友們的扮相越來越夸張?!翱赡苁巧鐣夥赵絹碓狡??!彼f最近兩次回國,感覺人與人之間越來越不友善,“經濟變差,你必須踩著其他人,才能給自己找條路”。
兩個玩滑板的男生迎向達拉左擁右抱,他們是10多年的朋友了。其中一個叫范爾西的男生告訴我,德黑蘭第一個玩滑板的人是自己用木頭鋸出了一塊板,但“現(xiàn)在有了好幾家進口滑板店”。沒什么好奇怪的,想想那家蘋果商店。滑板有了,范爾西他們卻找不到合適的地方訓練?!暗潞谔m不是沒有滑板設施,但都叫革命衛(wèi)隊的人占了,他們自己玩,不給我們這樣的人用?!彼谖业墓P記本上寫下聯(lián)絡方式,還工整地附上他理解的滑板運動精神:“愛與和平,尊重全世界?!?/p>
這些年輕人都來自中上收入階層,甚至是保守派家庭。比達拉小幾歲的霍爾芭,父親是牙醫(yī)兼宗教學者,兄弟姐妹都是“正經人”。但她的黑袍更像是一件女巫的斗篷,頭發(fā)全部染成綠色,大半露在外面,嘴角一顆小圓釘。幾年前,她想在德黑蘭組建一支女子朋克樂隊,但是湊不齊人。后來她打算去德國學動漫,學了德語,拿下簽證,什么都辦妥了,但最后父親卻切斷了她的經費。在伊朗,得不到父親或者兄長的批準,女性不得單獨出國。飛出去的夢想被一刀剪斷,霍爾芭跌落到水泥地上,變成了一棵渾身帶刺的仙人掌。為這身打扮,她無數次被風紀警察攔下。在媽媽勸說下,她曾試著穿戴得規(guī)矩些,結果渾身不舒服,“那就不是我了”?;魻柊藕湍杏颜驹谝黄鹱屛遗恼?。男友手臂上爬滿刺青,黑T恤衫上印著白色骷髏。他們望向鏡頭,眼睛里有種奇怪的確定感。伊斯蘭革命發(fā)生時,這些人的父母還是中學生,而等到他們降生后,睜開眼睛打量周圍時,革命與戰(zhàn)爭都已結束,自己在主題公園與外面的世界之間。
霍爾芭和男友站在一起讓我拍照。男友手臂上爬滿刺青,黑T恤衫上印著白色骷髏。他們望向鏡頭,眼睛里有種奇怪的確定感。
跟達拉和她的朋友們在一起,我盡量忍住不要問“下面做什么”、“確切幾點鐘見”。他們時間概念很淡,不做計劃,有時站著閑聊一兩個小時,等我問了,他們如夢方醒:“啊,我們還在等人。”德黑蘭沒有都市生活的緊張感。
這天最后一個到的,是達拉在玫瑰園扔紙條結識的朋友“外星人”。他本來的名字是什葉派救世主“馬赫迪”,但他更樂意自稱異類?!巴庑侨恕钡闹饕獣r間都用到了滑旱冰上。跟大家打過招呼之后,他鉆進汽車換衣服。我以為要換成輕便運動裝,沒想到他走出來的時候,仿佛是趕去參加婚禮的新郎——白襯衫、小硬領、黑色領結、西褲筆挺。
蹬上旱冰鞋,耳機里播放著《婚禮進行曲》——沒別的,他說僅僅是好玩。他喜歡飛快從女孩們身邊掠過,引起陣陣驚呼和歡笑。他隨時拐進窄巷子,警察也追不上。“外星人”打算出國,可又不清楚出去干什么,英語也不過關,所以只得暫時靠父母度日。他帶我們到一條小街,見證他如何在車流中快速穿行。出發(fā)前,趁著夜色,他對附近一個監(jiān)控攝像頭伸出中指。
天完全黑了,街道成了真正的樂園?!巴庑侨恕辈戎当L而行,汽車頭燈在他身后打出金色的輪廓。這一代人早就學會了在革命主題公園里,玩自己的游戲。
站在朋友們中間,達拉的外表是最正常的。沒有染發(fā),沒有文身,在德黑蘭穿著規(guī)矩的長袍。可能因為她身在美國,不需要過分表現(xiàn)自己。我問她,留在伊朗會怎樣?她笑了:“如果我是個同性戀,就來伊朗住。因為這是最大的禁忌,也就會有最大的快感!”
“嘿,聽著,我們要搞派對!”達拉轉頭對大伙兒喊。她上一次回來的時候,參加了一場(關起門來搞的)比基尼派對。德黑蘭沒有海灘,但派對著裝之火辣,她在美國從未見過。德黑蘭的派對比波特蘭酷多了。
米夏臨時充當我的翻譯。當達拉和她的朋友們用英語跟我交談時,他就在旁邊看著,并不介入。米夏衣著簡單干凈,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每天都在用心搭配。在意大利的時候,他住在時尚之都米蘭。米夏坦誠相告,回伊朗來,是因為他在國外過得并不好。從德黑蘭到米蘭,他換過3個專業(yè):采礦工程、工業(yè)設計、傳媒設計,每個都沒能念完。在石油公司做工程師的父親,威脅要切斷經濟來源,所以他必須返回伊朗。姐姐原先做一份翻譯工作,因為照顧孩子,介紹米夏頂替。雖然未必是興趣所在,27歲的他總算有了穩(wěn)定收入。電影是他新的嘗試,也是最后的堅持。他迄今為止唯一的作品,是在一個免費視頻網站上,發(fā)表了一段7分28秒的旅行短片,題目是“Fly there,stay”(《飛去那里,住下來》)。他的老師這樣評價:“里面缺少hero(主角)?!?/p>
我以為米夏跟達拉都在國外生活過,是相似的人。但是米夏糾正我:達拉離開了伊朗,是個“局外人”,而他接受了必須在這里住下來的現(xiàn)實。
達拉斗爭經驗不足,米夏更像是在抗議洗禮中長大。在德黑蘭藝術大學念書時,他崇拜一個高大壯實的學長——差不多有兩米高。米夏說起來的時候,還要向上仰望。學長是政治活躍分子。一天午餐,學長突然來到食堂,說不要吃今天的肉,那是國王時代就存在冰箱里的。肉怎么可能保存30年?學長拿出從食堂偷來的一條牛后腿,一看印章,真是巴列維時代的。不管怎么說,大家發(fā)現(xiàn)那天午餐的味道確實古怪。學長號召絕食,敲盤子繞著校園游行。堅持三天,校方道歉承諾改善伙食。那一次,米夏看到了反抗的力量。
后來,米夏領導過一次抗議——一場無預謀的即興反應。他和一個女生坐在校園里聊天,風紀女警沖過來,氣勢洶洶地責問女生的頭巾為什么用花色。女生悻悻從書包里掏出一條灰的——通常都會準備一條黑色或灰色的頭巾,以備這樣的時刻。米夏搶過灰頭巾,包在自己頭上。周圍路過的男生哈哈大笑,紛紛向女生們討了備用頭巾戴上。面對幾十個戴頭巾的男人,中年女警張口結舌,不知如何收拾——她從未遇到這樣的狀況,更沒有權力指揮男性,只得掉頭離開。
2009年選舉結果一出,米夏站到ValiAsr大街上,以靜默抗議?!昂翱谔柌皇俏业娘L格。”他說。學校附近人潮洶涌,卻不見大個子學長,“至少,我不記得見過他,但那時,我也不需要再跟著誰出來”。
在我們的相處中,米夏對現(xiàn)實的不滿顯而易見。有一天見面時,他剛剛從上司辦公室出來,滿臉羞怒。上司好意提醒,在同事面前說話要小心,擔心會有人向情報部門打小報告。辦公樓走廊燈管散發(fā)綠光,米夏指著燈管對我生氣:“為什么連燈光都是伊斯蘭的?”(伊斯蘭教推崇綠色。)
我問他2009年的抗議會不會再來一次。他說“不知道”,至少新任總統(tǒng)魯哈尼帶來了善意和希望。不過,米夏沒有忘記在哈塔米時代,人們的希望是怎樣落空的。他最怕反抗與鎮(zhèn)壓的輪回,希望與失望的重復。
六
收到費耶茲回復,約我在霍馬酒店(Homa Hotel)吃早午餐,頗感意外:齋月里,一個來自保守派家庭的女孩公然邀我破戒。見了面后,費耶茲澄清:“我的親戚是巴扎商人,不等于我是保守派!”她的父親是影視制作人,母親家庭與巴扎相關。
霍馬是德黑蘭最有名的酒店,眼下卻因為生意不景氣,一片頹唐和沉悶。偌大一個餐廳里,自助餐餐桌在中間縮成一圈,仿若孤島。大概只有四五個客人。侍者的制服夸張得像典禮上的軍裝,他們舉手投足保持著高傲,講起話來拿腔拿調。肉尚能吃,蝦似乎登陸很久了,我嘗了一口,悄悄將它埋在餐巾里。
我想了解巴扎商人的想法,朋友推薦了費耶茲。我問有沒有可能見見她的商人舅舅們,費耶茲果斷拒絕:“他們不會跟你說話的,你是外國人,外國女人。”有一種觀點認為,2009年綠色革命失敗,是因為沒能獲得巴扎商人的支持,他們與掌權教士的聯(lián)盟牢不可破。費耶茲同意這個看法,但是在艾哈邁迪·內賈德連任總統(tǒng)之后,情況起了一些變化。
伊朗政府在核問題上表態(tài)強硬,2012年國際制裁陡然嚴厲。伊朗貨幣突然貶值70%,沒有什么生意能夠幸免。巴扎商人罷市,抗議內賈德政策失調。怨氣甚至指向了允許內賈德連任的最高領袖。但也有流言說,是最高領袖默許他們遷怒總統(tǒng)。
2013年總統(tǒng)選舉,巴扎商人有沒有轉變態(tài)度?“我認識好多巴扎商人投票給魯哈尼,也有不少投給其他候選人的,也有人根本沒去投票?!辟M耶茲說,“過去‘巴扎商人’也許有一個整體意見,現(xiàn)在不見得有了,至少最近這次選舉我看不出有什么統(tǒng)一的意向?!?/p>
“那你親戚投了哪個?”
“最保守的那個——”費耶茲似乎替他們不好意思,低頭說得很輕,還撲哧笑了。“最保守那個”是國家安全委員會秘書長賈利利。他曾經是革命衛(wèi)隊成員,負責跟西方的核武談判。他還有一些教學經驗,授課名稱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外交政策”。2013年投票結果,賈利利在3名主要候選人中得票最低,予人溫和開明印象的魯哈尼當選。
說起來自巴扎商人家庭的表姐表妹,費耶茲搖頭:“她們想法跟我不太一樣?!焙鋈凰窒肫鹆耸裁矗骸暗?,我最近參加表妹的婚禮,沒想到聽到了禁歌!”那是伊朗“孩子”樂隊的《蘇珊·卡農》,把一個女孩子從頭發(fā)歌頌到腳趾。官方禁止傳播這首歌,但是衛(wèi)星電視、網絡上都能找到?!熬尤凰齻円矏勐??!彼謸溥晷α?。
德黑蘭當代藝術館正舉辦一場罕見的展覽:國王時代西方藝術收藏。
末代王后法拉赫豪擲石油收入,購買了大批西方美術珍品。伊斯蘭革命后,“西方藝術”被關進地庫閑置,幾十年來只展出過一兩次。藝術館入口擺上一張木桌售票,對面擺了張一模一樣的木桌,背后坐著一名戴頭巾的婦女,頭上掛著牌子“革命委員會”。
展品包羅萬象:梵高、畢加索、莫奈、米羅……這樣的展出,有人解讀是伊朗向西方示好,或者緩和國內社會氣氛。在一幅達利的畫作面前,米夏認為允許夸張的生殖器描繪掛在墻上,僅僅是因為“革命委員會”沒看明白。在美國藝術家羅伯特·勞申貝格高度抽象的作品前,一個年輕人指指點點,自信地向朋友們解釋。他在大學念天文專業(yè)一年級,對作品中密若星空的線條很感興趣。我們簡單聊了幾句,年輕人說新任教育部長很開明,這讓他感到樂觀。他笑起來露出滿嘴牙套。
一條小走廊上,掛滿安迪·沃霍爾的瑪麗蓮·夢露。披黑頭巾的女子站在夢露前,一名男子正用手機給她拍照。
“你喜歡她?”我問。
女子說:“不是我要拍,是我老公叫我站過來的?!?/p>
“你知道這是誰嗎?”
丈夫答:“瑪麗蓮·夢露?!?/p>
“你看過她的電影?”
“當然,她的形象很性感?!?/p>
“為什么叫你妻子跟她合影呢?”
“我覺得金發(fā)很美?!?/p>
意識到這是測試伊朗人世界知識的好機會后,我指著走廊另一側安迪·沃霍爾的作品問:“那你知道這是誰嗎?”
“一個獨裁者。”
我的心幾乎提到嗓子眼:“你知道世界上還有其他獨裁者嗎?”
瑪麗蓮·夢露與戴頭巾的伊朗女觀眾。
他眼神淡定,毫無異樣地又報出兩個外國人名。
“你們經常來美術館嗎?”或許轉換話題比較安全。
“當然,像我們這樣的知識分子喜歡文化。只是這樣的展覽不多。”黑紗女子拽拽老公的胳膊,兩人耳語著離開了。
等他們走遠,米夏鄙夷地說:“知識分子?誰還會自稱‘知識分子’?”由于言論受制,“知識分子”在伊朗早就淪為了貶義詞,有時還會用來專指官方喉舌?!斑€有,看他穿的蝙蝠俠T恤,哪個知識分子穿蝙蝠俠?”
我不在意知識分子穿不穿蝙蝠俠,但關鍵在于,這位“蝙蝠俠”并不認為本國政治體制歸于“獨裁”類。其實不少西方學者也認同這一點。伊朗民眾廣泛參與選舉,一定程度上疏導了社會情緒。更妙的是,最高領袖在不同候選人中左右逢源,兩只手主導政策松緊:在拉夫桑賈尼和哈塔米的改革接力之后,由艾哈邁迪·內賈德改道而行,社會轉回保守。
但是,這種“頂層設計”在2009年遭到了抵制。所謂的“左右逢源”,在那時更像是“逆潮流而動”。伊朗政府雖然足夠強硬,撲滅了抗議,但到了2013年選舉時,還是稍稍做了讓步,允許中間派掌權。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2012年10月做過統(tǒng)計,比較拉夫桑賈尼、哈塔米、艾哈邁迪·內賈德執(zhí)政頭7年(3人都連任兩屆總統(tǒng))的國民生產總值、人均國民生產總值增長速度,兩個指數的最高位,都出現(xiàn)在政治較開明的哈塔米時代。艾哈邁迪·內賈德時代經濟增長最慢。
然而,最高領袖很清楚,若任由經濟與政治同時開放,統(tǒng)治者的權威終將失效。實際上,伊朗的“頂層”并不是最高領袖哈梅內伊一個人說了算——霍梅尼式的絕對權威早已不在,代表各種利益的教士、商人、軍人、專業(yè)人士都左右著最高領袖的判斷。有時,他們并不固定在一個陣營,立場、主張、利益都在變。
快離開美術館時,我發(fā)現(xiàn)地下一層有日本藝術家原口典之1977年的作品:鋼材打造的水池里,灌滿石油。當我探頭張望,不由渾身一震:藝術館大廳中央,高懸的霍梅尼和哈梅內伊畫像,倒映在平滑如鏡的石油上。
這是一個巧合。作品在伊斯蘭革命前就完成了。但這投影,無意間賦予作品新的象征:石油成就了伊斯蘭政權。就算國內政策不符合客觀規(guī)律,只要能把天賜的能源賣出去,伊朗政權就能兩手不空:把現(xiàn)金分發(fā)到貧困選民手中,買回軍隊和核實驗室的裝備,或是支持黎巴嫩和巴勒斯坦的武裝組織。石油,能為這個政權換來時間和空間。
石油是最強大的武器,卻也是最脆弱的缺點。它可以滿足伊朗的地區(qū)雄心,但禁運、價格波動、新能源的出現(xiàn),也會令它陷入被動與孤立。面對外部世界,伊朗高度依賴,卻又深深疑懼。
七
賽義德·雷拉茲在2009年抗議中被捕,判刑9年。他是名經濟學家,常給國際媒體寫文章、接受采訪。伊朗政治光譜的劃分,自1979年以來變化得讓人眼花繚亂,比如帶頭沖擊美國大使館劫持人質的學生,10多年后疾呼民主、人權、改善對外關系。而霍梅尼的孫子公開反對伊斯蘭共和國,還跑去美國跟巴列維王室的后裔會面。48歲的雷拉茲則一直待在“改革派核心圈子”里。他在不同的改革派媒體當過記者、總編,做過前總統(tǒng)哈塔米的顧問,2009年時,還是穆薩維的競選幕僚。美國《時代周刊》形容他“總是第一個知道消息”。綠色革命期間,他遭逮捕的罪名除了“非法集會”,還有“窩藏機密信息”、“里通外國”。
我到他位于城北的公寓見面。半年前他出獄了——2010年德黑蘭上訴法庭準他減刑至3年。雷拉茲個子不高,神采奕奕,唇上一抹短髭像毛筆字里濃重的“一”。一見面,他就透露了最新消息:新任總統(tǒng)魯哈尼邀請他去吃開齋飯。
“這是要跟改革派和解嗎?你會跟他談什么呢?”我問。綠色革命領導者穆薩維還在軟禁之中。
雷拉茲決定擺擺架子:“我還沒答應去呢。”然后又笑笑,“再說,去了也肯定是很多人一起?!彼麑︳敼嵘先我詠淼慕洕憩F(xiàn)感到滿意:前10個月,通貨膨脹下降了三分之二。
雷拉茲從未停止過對艾哈邁迪·內賈德的批評:“石油收入拿去喂人民,這種一味討好貧窮人口的民粹主義手段,破壞了投資和生產?!彼J為伊朗“最多只有兩三年時間”與西方周旋了,因為“必須要有正常的外資進來,不能再等了”。
雷拉茲的妻子在客廳里準備了酸奶、葡萄干待客。我們說話的時候,戴藍色頭巾的她,待在開放式廚房里忙活,也不過來說話。雷拉茲被帶走的那天早上,便衣闖進家里,妻子還平靜地給他們上了茶。
抓走頭兩個月,家人完全不知道雷拉茲的下落。當時,他18歲的兒子對媒體說,覺得父親“不值”,生活應該比政治更美好,他打算出國。我來的時候,雷拉茲的兩個孩子都不在家。
監(jiān)獄經歷令他疲累,但并沒有打擊他的樂觀和堅定。雷拉茲說,他經常跟獄卒聊天,鼓勵他們不要恐懼權威。有些獄卒愛聽他講話,待他不錯。
在他記憶中,綠色革命的結束,不僅僅因為政府的鐵腕鎮(zhèn)壓,還因為“抗議者和政府都懼怕國家動蕩,上下一起停了”。
也許我流露出了些許驚訝,他接著說:“伊朗人和中國人一樣害怕國家動蕩?!崩桌澰浭且患覈衅髽I(yè)廠長,很早就到廣州考察過,對中國這些年的情況很熟悉。他仰慕中國經濟成就,10年前就預言中國應該在國際關系中領頭。
雷拉茲不滿前任總統(tǒng),同時,又是伊朗利益堅定的捍衛(wèi)者。他寫文章批評國際制裁傷害了伊朗中產和低收入者,而不是少數權貴。在英國《衛(wèi)報》的專欄文章中,他呼吁“20國集團”(G20)邀請伊朗參加,擴容為G21?!?0國集團”指在世界上最具影響力的國家俱樂部。可見,在伊朗,無論哪一派政治家,都把伊朗的國際地位看得很高。
“是這樣。”他直言,“說到底,安全比自由更重要。看看我們的鄰居,我們不想伊朗變成敘利亞、伊拉克或者阿富汗。2009年,改革派只是反對艾哈邁迪·內賈德,從沒說過要推翻政權?!?/p>
他承認現(xiàn)在的管治手段很有問題,“什么都管,權威就越來越弱”。談話間,我不時拉高滑下來的頭巾,雷拉茲終于忍不住了,伸出胳膊阻止我:“拜托,別管它了!”
我問他出獄后有沒有見過哈梅內伊,提前獲釋恐怕得有最高指示吧。“我可沒說想見他,”雷拉茲眼鏡背后閃過調皮的表情,“他也未必想見我。”
八
最后一次見到米夏,是在玫瑰園小廣場。我們坐在那里等待開齋,討論去吃商場里的意大利餐館,還是隔壁蒙古排檔。廣場石頭臺階上,錯落著坐滿了人。挨著廣場是一家叫“Boof”的本地快餐連鎖店,漆成麥當勞一樣的紅色,賣的也是漢堡包、薯條和可樂。
我向米夏說起我的困惑。上一次斗爭的疲憊、對穩(wěn)定的共識、物質生活的改善,還有新任總統(tǒng)吹拂的希望,糅合一處,像一大團松脂包裹了“綠色革命”這只尋覓方向的甲蟲。它漸漸停止了掙扎,變成一塊琥珀,裝飾了人們的記憶。與此同時,你又看到社會不可阻擋地發(fā)生著變化,技術、觀念、人心、權力關系,什么都在變。這個國家將近一半的人口在25歲以下,主題公園里的游戲會一直玩下去嗎?掙扎在自由民主的社會與繁榮穩(wěn)定的國家之間,究竟怎樣是最好的平衡?
那群“惹眼的孩子”又出現(xiàn)了。他們占據廣場一角,喝水、抽煙,大聲說笑,男女手牽手。
正說著,那群“惹眼的孩子”又出現(xiàn)了。他們占據廣場一角,喝水、抽煙,大聲說笑,男女手牽手。米夏竟不反感那些孩子,反而羨慕他們,異性間從小便沒有隔膜。“我這么大的時候,社會上男女完全隔離,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怎么跟女孩打交道??赡憧此麄?,誰也不怕……”
突然,一個手持對講機的保安出現(xiàn),大聲呵斥,揮舞拳頭,趕鴨子一樣轟他們走開。那群孩子竟瞬間沒了聲音,不作反抗,三三兩兩悻悻離去。米夏怒了:“他們犯了什么錯?我真想去揍那個保安!”他沒有。他只是沖著我喊。
孩子們離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剛才坐的地方,頭頂正對著一盞碩大的監(jiān)控探頭。
我曾電郵米夏,告訴他我在寫他的故事,希望核實幾個細節(jié)。過了好幾個月,才收到回復。原來,他辭去了翻譯工作,專心學習電影,很長時間沒上網?!拔沂且粋€不斷放棄的人,不過我挺開心的……關于綠色革命,哦,也許我沒有告訴你,我是在什么時候停止的。當最高領袖在電視上呼吁停止游行,我就再沒有上過街。不是我聽他的話,當時我是個桀驁的小孩,而是,在這里長大,你就明白,他們真的有能力叫你?!?/p>
他接著寫道:“幸好游行沒有變成真正的‘革命’,如果我們推翻了政權,相信余生將不得安寧。還記得那個麥當勞的故事嗎,我其實跟那對父子一樣狹隘。人們看到我不停換事情做,其實正因為我害怕新鮮事物。不知道這樣解釋你能明白嗎?……”
那一大團松脂里,也許還有一種成分:與生俱來的恐懼。在主題公園里長大,他們自然看懂了底線在哪里,看懂了順從的必要。
離開伊朗前,我參加了一次派對——不在“海灘”,而在臭水溝邊。沒有誰組織,達拉的朋友都知道我們在Blenz咖啡館門口見,但是這些人到齊大概用了3個小時,只好取消晚餐,但也沒有人不高興。兩個“海歸”女孩,從瑞典回德黑蘭休假。穿梭兩個世界之間,她們體驗其中的樂趣。
“明天去德黑蘭北部山上露營吧,那里沒有警察?!?/p>
“可是會有狼或者熊?!彼齻冃ψ饕粓F。
我在德黑蘭沒喝到過這么像樣的拿鐵??墒沁_拉說,這家咖啡店“所有一切都是非法的”。Blenz是加拿大一個連鎖品牌,有點像星巴克,但是在海外沒有分店。一個在加拿大的伊朗人,拿到當地分店特許經營權,偷偷搬了一套到德黑蘭。所以,這里從店內裝飾到紙杯,全是走私的。而伊朗人從來沒有“coffee to go”的概念,那是給忙碌都市人設計的。Blenz的咖啡要拿到店外面喝,反而成了時髦,賣得比普通咖啡更貴。Blenz還推銷另一種時髦飲品:中國產“人參蜂王漿”,英文介紹寫的是“皇家人參”(Royal Ginseng)。我上一次看到這種紅紙包裝、插吸管喝的小瓶子,大概是10多年前的事了。
咖啡店門口有條水渠,窄窄流過,盡頭是個垃圾桶,臭氣徐來。沒有人在意,兩邊坐了30多個人,好幾個派對在這里舉行。一個保安負責張望。
達拉指給我看,街對面比玫瑰園高出許多的一座新建商場。Tandis(意思是“美麗的雕塑”)全身玻璃幕墻,霓虹燈招牌,在夜空里凄迷閃耀?!懊倒鍒@過時了,Tandis的東西更貴,去的人更時尚?!?/p>
想到很快要回美國,她竟有些傷感。“你知道嗎,在美國的時候,有時我會想戴頭巾,畢竟我是這樣長大的?!泵绹撕苡押?,但這個伊朗女孩敏感察覺,無微不至的關懷中,包藏著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美國人聽說你是中東來的,以為你還騎著駱駝,他們會問‘那里有干凈的水嗎?’……”我問她,伊朗會不會有一天改變,變得她愿意回來生活?她堅定搖搖頭:“這個政權的本質是自私的、教條的,這不會改變?!?/p>
道別時,大家擁抱。達拉轉身離開,我忽然想起來:“嘿!我還從來沒問過你們對核問題的看法!”臭水溝派對的人面面相覷。
“這個我們很少談,就像我們從來不會討論要去清真寺一樣?!比鸬浠貋淼呐⒄f。達拉想了想說:“我只能禱告他們別造核武器。誰說有了核武就安全了?2003年美國打伊拉克的時候,伊朗三面都是美軍,我們也沒覺得危險,現(xiàn)在,以色列成天嚷嚷著要炸我們……”
“伊朗還是不應該有核武器?”
“誰都不該有,美國和伊朗,難道不是嗎?”
愛在德黑蘭
一
背后腳步急促。來不及回頭,后腰被人重重推了一把。一個黑影,邁開兩條長腿,飛身彈開。朋友追過去用波斯語呵斥,黑衣少年竟在街角停下來,扮個鬼臉,一閃就不見了。
我和朋友都穿著長袍,自然跑不過他。一輛汽車戛然停在我們面前,中年男人探出頭,問要不要幫忙。少年已不見蹤影。這樣的事情在德黑蘭每天都會發(fā)生,朋友和車里的男子齊聲罵了幾句不良少年,也就作罷?!耙驗槟闶峭鈬恕!迸笥颜f,雖然本地女子也會遭黑手,但外國人是過客,更容易被欺負。
“伊朗35%的男子性壓抑。”賈維爾這樣向我解釋這件事。他堅稱是官方統(tǒng)計數字,但又找不到出處。反正,這情況很普遍就是了。
找賈維爾聊天,起初是為了了解德黑蘭地下音樂。很快我發(fā)現(xiàn)沒有外界想象的那么“地下”。他的四人樂隊,常在一個展覽館門前演出。那里有一片草地,參差幾棵樹,天氣好的晚上,路人聚攏來聽歌,還可能留下一點錢。樂隊有一桿銀笛,兩把吉他,有時玩爵士,有時由賈維爾唱些歐美流行歌曲。他自己也寫歌,還在練習吉他。
他們在這里演出已經3年。伊斯蘭共和國成立之初,禁止音樂創(chuàng)作和表演。宗教音樂的演奏者要躲在布簾后面,不讓觀眾看見樂器。30多年來,情況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盡管法律表述沒有松動,在德黑蘭見到街頭樂隊、海外唱片的概率還是很高。一些異常生猛的波斯樂隊跑到歐洲或者迪拜出唱片,再走私回伊朗。風向時緊時松,賈維爾他們跟地區(qū)警察混熟了,警察就不專門找碴兒。用他的話講,伊朗街頭音樂表演是“非法而公開”。但今年他們惹怒了附近一個新住戶。這位高等法院法官沖下樓威脅:“太吵了!信不信我把你們關起來!”樂隊答應小點聲。“法官也不能直接抓走我們,還是得交給警察?!辟Z維爾說起來滿不在乎。
第一次見賈維爾和他的樂隊時,剛聊了一會兒,一個當地攝影師急匆匆趕來,拉我去看一個“地下樂隊”排練,說是只此一次機會。賈維爾和我們同去。汽車七拐八繞,40多分鐘后仍不知身在何處。就在我開始緊張時,攝影師指著一扇居民樓鐵門:“到了?!卑撮T鈴響,里面的人警告:最多兩個人進去,停留不超過10分鐘。
賈維爾留在外邊。我和攝影師轉上三樓,厚厚的門板背后,整個房間隔音良好,還有一間調音室。其中一位老家在阿富汗,用傳統(tǒng)樂器演奏。問他們唱的內容,“魚樂隊”主唱說,只是鄉(xiāng)村生活。大概是我問了兩遍歌詞內容,主唱有些敏感:“你是想問政治嗎?我們不唱政治?!?/p>
他們急著要走,不是有什么風險,而是要趕去看世界杯球賽。走出來的時候,賈維爾倚在車上吃冰激凌,帶點嘲諷地問我:“怎么樣?”他說給其他搞音樂的朋友打了電話,了解到這支樂隊的背景:“他們是有錢人,不愁吃喝,現(xiàn)在玩音樂的都管自己叫‘地下’,時髦罷了?!?/p>
賈維爾寫下他的歌詞:
如果我們沒錢/打倒美國
如果我們吸毒成風/打倒美國
如果梨樹結不出蘋果/打倒美國
“不管伊朗發(fā)生什么,政府都會遷怒于外來勢力?!彼€寫過一首《狼與狗》,諷刺伊朗總統(tǒng)選舉候選人都差不多,“他們只是俄羅斯的馬前卒”。正當我驚訝于他犀利的政治批判,賈維爾又轉入伊朗式陰謀論:“世界不過是由100來人統(tǒng)治著,我們說什么做什么都微不足道。”
我們在樂隊經常演奏的草地上坐著,吉他盒攤開在旁邊。賈維爾嫌自己彈得不夠好,不像樂隊另一個成員阿拉達旺,玩吉他14年,技藝純熟?!八约壕褪前褬菲?,而我的武器是想象力?!辟Z維爾非常享受和樂隊在一起。
同一片草地,幾年前,他曾捅下大婁子:一個巴斯基跟弟弟發(fā)生口角,向他噴胡椒水。賈維爾過去打成一團。巴斯基落跑后,賈維爾情緒失控,沿著公園高聲叫罵霍梅尼和哈梅內伊。警察聞訊抓人,關到深夜,直到爸爸過來領人。他還記得警察說:“趕緊回家吧,別出來鬧了?!辟Z維爾很感激,警察也有好人。
“為什么要罵精神領袖呢?”
回憶那天的突然崩潰,他說是因為多年和父母弟弟擠在狹小的房間,逼仄難忍。“那年我21歲,從來沒交過女朋友?!?/p>
“如果沒有女朋友/打倒精神領袖?!蔽姨嫠m(xù)了一句歌詞。
賈維爾笑了:“這真得怪他們?!彼谖业墓P記本上畫了一個“馬斯洛需求層次金字塔”,頂層是“自我實現(xiàn)”,最底層是“呼吸、食物、性、住房、健康”。他在“性”上畫了個叉:“我們的政權非常聰明,管住人最基本的需求,于是我們滿腦子就剩下這些,其他什么都不想了?!?/p>
伊朗禁止公開戀愛。盡管女人戴面紗、男女授受不親等伊斯蘭習俗,在1979年革命之前就在伊朗社會存在,但是革命之后才寫進法律,出動風紀警察監(jiān)管。性禁忌還常常與政治聯(lián)系在一起。異見者不管做了什么,對他們的譴責首先跟性丑聞扯上關系,并迫使他們向公眾懺悔?!拔覀兊膫鹘y(tǒng)文化還是比較保守,一提‘性丑聞’,大家馬上覺得這是個壞人?!辟Z維爾說。
性有時比政治還危險。賈維爾有一本喬治·奧威爾《1984》——這本書刻畫了一個處處受到監(jiān)管的虛擬社會,在伊朗翻譯并出版的波斯文版,刪去了幾處溫斯頓與朱麗葉溫存的性描寫,其他都保留了下來。
“我的生活全在上面,可是竟然在伊朗出版了?!辟Z維爾覺得不可思議,而且發(fā)行日期是在1979年革命之后。
跟巴斯基打架之后沒多久,賈維爾有了第一個女朋友。他們“找來一本書”才知道該如何親近,經常更換約會地點,出門走在一起要非常小心,說不好什么時候警察上來檢查身份證。非正常交往令賈維爾焦慮,“女朋友像毒品一樣,越交往越空虛”。他的女友換了好幾茬,最后認定一個人清凈。“在這里什么都是不自然的,笑話也不能亂講。愛情,不是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的東西,它更像是一種需求,因為得不到,我們只想要它?!?/p>
他說自己追求的快樂其實很簡單,就像上星期樂隊表演的西班牙語歌——他們不懂西班牙語,只是從網上下載不知誰的歌來模仿。晴朗的夜晚,樹下人越來越多,最后聚集了兩三百。賈維爾從手機里翻出錄音,放給我聽:樂隊重復一句歌詞“哈比落羅羅羅、鳥哪兒多多”,所有人跟著唱,錄音里傳來年輕女子銀鈴般的笑聲,水波一樣蕩漾開來。沒人知道唱的是什么,只是不知所謂,只是純粹的快樂?!澳鞘俏易蠲篮玫囊雇??!彼旖菐еσ?。那晚,法官沒有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