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蔣維喬 在居士禪與養(yǎng)生學之間

孤云獨去閑:民國閑人那些事 作者:肖伊緋 著


小引:官員講佛經(jīng)

1924年夏,東南大學哲學系的講臺上,迎來了一位政府高官的講座。時任國民政府江蘇省教育廳長的蔣維喬(1873-1958),為哲學系的青年知識分子們開設了一門很奇怪的“課程”,講述一本古老佛經(jīng)《大乘廣五蘊論》的主要涵義。說“課程”尚不準確,這只是他公暇之余不定期來校講座的一個固定話題罷了。

據(jù)說,《大乘廣五蘊論》是佛教法相宗的入門典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者,基本上就算是進入了“法相宗”的門庭。進入“門庭”有什么價值呢?尤其是對于普通的、并非佛教徒的、或許只是對佛教經(jīng)典略感興趣的人,蔣維喬來講這堂課有什么意義呢?

這首先得從“法相宗”說起?!胺ㄏ嘧凇笔侵袊姸喾鸾膛上抵幸苑ㄏ嗔⒆诘拇蟪朔鸱ㄅ上担彩侵苯有拮C和修煉佛法的融理論與實踐于一體的最高佛學宗派?!胺ㄏ嘧凇痹雌鹩诘接《扔螌W十八年而后回國的唐代高僧玄奘,是玄奘全面學習印度佛教理論和全程考察佛陀業(yè)跡、了悟佛及佛法之后而創(chuàng)立的有益于修行、修煉、修持的方便之門?!胺ㄏ嘧凇蔽⒚钚?,深不可識,非專業(yè)人士難以窺其奧妙。唯真正懂佛法、知佛性、明佛理的人可以由此踏上坦途。

有了這樣一個簡短的“法相宗”背景知識之后,可以看到這一宗派的佛教理論對當時的知識分子還是有相當?shù)奈Φ?。對于好奇趣、追高遠的民國知識分子而言,世面上流行的佛教宗派,諸如凈土宗、禪宗、密宗都因其傳播途徑與修行方式的濫俗、近俗、通俗而導致了知識視野上的一種“庸俗化”。這種“庸俗化”在這三大流行宗派之世俗圖像與理解上可見一斑。

蔣維喬著《大乘廣五蘊論注》

蔣維喬著《大乘廣五蘊論注》例言,鈐有“上海佛教居士林藏書”圖章

凈土宗的特點,念佛持戒、修功德、求往生之福等諸種修證途徑,在知識分子看來,是普通得近于“鐵棒磨成針”似的苦修,沒有任何“奇趣”可言。只要不斷地吃齋念佛,有錢捐錢、沒錢念經(jīng)的堅持下去,這即是凈土宗的“法門”。而這樣的法門,在知識分子眼中是缺乏技術含量和智識吸引力的。

禪宗的特點,奇異的口頭禪、奇特的禪門公案、文采飛揚的禪宗語錄等,似乎是不缺乏“奇趣”的,但反過來由于過于“奇趣”,其核心內(nèi)容、精神理念似乎并不能被所謂“門外漢”悟得。而且“禪宗”經(jīng)過數(shù)百年流傳之后,不重戒律、不重修為,缺乏宗教神秘感;幾乎人人可以參禪的現(xiàn)象,使一部分知識分子對其所謂的“知識性”與“宗教性”產(chǎn)生懷疑與動搖。

密宗的特點,卻是神秘得過頭了,大手印、灌頂、曼荼羅等,雖亦常為時人樂道,但其由于師傳口授的唯一性和其相關經(jīng)典的無法通釋性,在知識視野中具有難以學習和不可解釋的成份,所以普通知識分子對此亦無法涉足。一些對密宗修行方法的誤讀與歧解,也直接導致了一部分知識分子的反感與敬而遠之。

在對以上三個宗派的種種自覺與不自覺的拒斥中,法相宗死灰復燃,大有星火燎原之勢。已經(jīng)飽受歐風美雨洗禮的新派知識分子,和奉迎德先生、賽先生的摩登青年們一道,重新發(fā)現(xiàn)了“唐僧”開創(chuàng)的法相宗知識寶庫。他們當然是不會帶著佛教宗派觀念,去審慎選擇和反復修證這些新的知識體系,只是認可著一種無法拒絕的唐帝國宗教哲學的召喚,這種召喚中還攙雜著復雜的民族情感、復古傾向、中西哲學比較、宗教美學研究等諸多因素。

換句話說,研讀法相宗經(jīng)典的動機與目的,都與實際上的佛教徒研習佛經(jīng)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在這一時期,中國知識分子們研修法相宗經(jīng)典的方法論是傾向于以西方邏輯學、哲學、心理學來重新詮解;在研修法相宗經(jīng)典的認識論層面是有一個西方科學體系的前提為參照物的,這與以民國為限、清代之前的傳統(tǒng)文人解讀佛經(jīng)亦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或許,這也正是為什么自唐代之后“法相宗”湮沒無聞于中國佛教宗派之中,而突然于民國復興于知識界,且大有高蹈各宗派之上的趨勢的真正原因所在。

蔣維喬,自然是民國法相宗復興中的一位重要人物。當然,在他于1924年登上東南大學講臺,以一名政府官員形象大講“法相宗”哲學之際,仍然是知識分子好奇趣、追高遠的秉性使然。這一事件本身,與純粹宗教意義上的弘法說教沒有牽連;更與當時流行的某某居士自創(chuàng)教派、開宗立說現(xiàn)象毫無關聯(lián),雖然蔣氏本人的確曾于1918年皈依佛教,以諦閑法師為師,曾有法名“顯覺”。但蔣氏所講述的經(jīng)典內(nèi)容及基本的理論傾向,卻不是以諦閑師的觀點相一致的,而是以與其師意見相左的太虛大師觀點為依托的。(早在1921年,太虛大師于北京廣濟寺宣講《法華經(jīng)》時,蔣維喬即前往聽講,頗為稱許。之后,太虛大師特別在南池子夏宅,為其講授因明學理論,從此蔣氏于法相宗、因明學這一門庭之中勤加研習,頗有心得。)然而沒有任何宗派門庭觀念的蔣氏,還不僅僅是依托于太虛大師觀點,講《大乘廣五蘊論》,他還借鑒了日本僧人了道的著述,并聲稱從其著述中“淘沙取金,得其精要,間加己意”而成。

姑且不論蔣氏有沒有資格、能不能對佛教中如此高深的經(jīng)典“淘沙取金,得其精要,間加己意”,僅僅是其先師諦閑、后從太虛、再學東洋,這種行為本身,在一向宗派森嚴的中國佛教界即不可思議、難以接受。其實,類似于這種蔣氏作派的“居士”,在民國知識界中屢見不鮮。一派中斥之為“魔”的,另一派中往往即是“大德”。純粹從理論探索精神而言,純粹從所謂現(xiàn)代科學精神而言,蔣氏所為恰恰是知識分子尤其是近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本份,因為知識原無界限、革命本無先后。

民國時代,知識分子追隨佛教的動機與目的頗為多樣,絕非以往純粹看破紅塵、遁出世外的理由,就可以加以簡單解釋。可以舉出的例子很多,就在蔣維喬從太虛大師修習因明理論那一年,有一個叫朱謙之的人追隨太虛,要求剃度出家。根據(jù)《太虛自傳》的記載,“朱到杭州,住在我的兜率寺中十余日,特與他談了一回話。我問他出家到底目的是什么,他說要將所有的佛書批評一過,重新整理建設起來。我告訴他:若為此便不須出家,且以不出家為較宜,我可介紹你到歐陽竟無那邊去;若真要出家,最少要連書報也不看,去持戒、坐禪四五年。兩條路你走哪一條?你可細想想再回報我。過了兩天,他說愿到歐陽那邊去,我寫信與他去了。過半年后,我在到天津的船上遇到他,那時他已把學佛的心打斷,另做別的學問去了?!边@個看似是有點動機不純,且并沒有深思熟慮的修佛者,其實正代表了民國時代大多數(shù)追隨佛教的知識分子之真實心態(tài)。太虛把這一事例寫入自傳,也從側面說明了太虛本人對民國佛學熱的一種觀察與認識。

附注:

朱謙之(1899—1972),福建人。1916年入讀北京大學哲學系。1921年在杭州兜率寺修佛學。1923年任廈門大學講師。1924—1928年客居杭州西湖,潛心著述。1929年東赴日本,研究哲學。1932年回國。1932—1951年,歷任廣州中山大學教授、中山大學哲學系主任、歷史系主任、文學院院長、文學研究院院長。1952年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1964年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研究員。斯諾在《西行漫記》中記述毛澤東在北京大學當圖書館助理員時曾說道:“我常常和一個北大學生,名叫朱謙之的,討論無政府主義和它在中國的可能性?!敝焓显缙谒枷塍w系代表作有《革命哲學》、《無元哲學》、《周易哲學》、《一個唯情論者的宇宙觀及人生觀》等。

作為第一個開講《大乘廣五蘊論》的“居士”,也是第一個敢于將自己講述法相宗經(jīng)典的講稿結輯成冊、印制成書的政府官員,蔣維喬從來都是知識界的“程咬金”,半路殺出來的三板斧,似乎還總能建功立業(yè)。但卻又總是會成為評論者口中的“××之流”,似乎總嫌他道行不夠,吃飽了沒事干,專挑些莫明其妙的事來干。

由商務印書館于1924年9月初版的《大乘廣五蘊論注》,可能由于所論過于深僻,且只是小范圍研習傳閱,并未能進入當時佛學界、批評界主流的“法眼”視野之內(nèi),竟然成為蔣氏著述中為數(shù)不多的,沒有受到“酷評”風襲的一種。就在此書出版之際,佛教世聯(lián)會正式成立,蔣維喬的因明學老師太虛大師在剛被選為首任會長之后,即奔赴武昌佛學院開講“大乘五蘊論”,其講座記錄被逐步整理,發(fā)表于《海潮音》雜志之上。

師徒同年講同一部法相宗經(jīng)典,而且徒弟先講、老師后講,其各自的講課內(nèi)容若加以比較研究,可圈可點處一定甚多罷。當然,可能也正是眾多的佛學主流眼光,聚焦于太虛一側,對蔣氏學說不屑一顧,才使蔣氏這本《大乘廣五蘊論注》逃過了口誅筆伐的一劫。

實際上,蔣維喬的聲名,早在10年前,1914年出版《因是子靜坐法》時就已鼎沸。10年后,來聽他講法相宗理論的,多半也是當年的“靜坐迷”們。正是這本《因是子靜坐法》,正是這樣一本,看似“養(yǎng)生學”的通俗讀物,有人愛得癡狂、有人恨得如骨。擁戴者太多,輒以百萬計的“靜坐迷”,即使現(xiàn)在仍不乏承其遺緒者,如此一來,反而缺乏個性深刻者可以評談(據(jù)說郭沫若以此法治好了神經(jīng)衰弱)。而批評者也不少,其中文化界以魯迅(1881—1936)為代表,佛學界以印光(1861—1940)為代表,是著實從學理到人格給予了一系列空前絕后的“酷評”,這的確是可以擷成一束、甚至于一捆,抬出來做別開生面之談資的。

蔣維喬著《大乘廣五蘊論注》卷首

(一)一個人的靜坐史

1900年,28歲的蔣維喬,在為“雙學位”的高學歷而奔忙。他自二十三歲先后考入江陰南菁書院、常州致用精舍以來,同時攻讀兩個學堂的課程,按月參加考試,可謂壓力頗大。一天,他突然擱置了學業(yè),“隔絕妻孥,別居靜室,謝絕世事,一切不問不聞”,他開始閉門不出,開始“靜坐”。

原來,從小體質(zhì)瘦弱的他,于十二歲開始的手淫,始終沒有革除掉,身體狀況一直處于亞健康。和所有青春期男生的生理習慣一樣,越壓抑越需要,越戒除越渴求,在生理與心理雙重煎熬的蔣維喬,就這樣一直熬過七年光陰。直到十九歲時,父親洞察出他的病癥所在,教給了他一套特別的私人養(yǎng)生術——靜坐。

那是蔣維喬少年時代的第一次開悟狀態(tài),和他之后數(shù)十年屢有的修習佛經(jīng)頓悟情狀不同,這一次他是因為自己的病癥出現(xiàn)了一絲從未有過的轉機,而發(fā)自內(nèi)心的驚喜使然。他后來回憶道,那時父親“有時示以修養(yǎng)心性諸書;又示以醫(yī)方集解末卷所載道家大小周天之術;乃恍然大悟,稍稍習之,病良已”。

從此,少年雖然不一定有恒心,不一定能經(jīng)常以靜坐方式休養(yǎng)身心,但畢竟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自療途徑,“自十九歲后,諸病雖未嘗離身,而較諸幼年時代,反覺康強矣”。再一次出現(xiàn)健康惡化的事件,竟然源出于一件人生的大喜事——時年二十二歲的他娶妻新婚。

蔣氏坦言,自以為軀體較健于昔,靜坐之術,即委棄不復為,而又不知節(jié)欲,于是舊時諸疾俱作。原本沒有恒心的少年,再次陷溺于床第歡事之后,又開始出現(xiàn)了極為嚴重的慢性病癥。于是出現(xiàn)了二十八歲時突然閉門不出,隔絕一切內(nèi)外聯(lián)絡,開始“靜坐”的一幕。

從二十八歲開始,蔣維喬開始了一種純粹個人生活史意義上的“靜坐”。當時,他并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可以推廣的“養(yǎng)生學”,也完全沒有將其與佛教中的禪定、道教中的內(nèi)丹學說相聯(lián)系。這個時候的“靜坐”是一種簡單的生活經(jīng)驗,是一種因病因時而引發(fā)的個人行為,與知識界、宗教界無關。這可以從他十四年后的憶述中獲得證實,他寫道:初為靜坐時,自定課程:每晨三四時即起,在床趺坐一二時。黎明,下床盥漱畢,納少許食物,即出門,向東,迎日緩緩而行,至城隅空曠處,呼吸清新空氣,七八時歸家。早膳畢,在室中休息一二時,隨意觀老莊及佛氏之書。十時后,復入坐。十二時午膳。午后,在室中緩步。三時習七弦琴,以和悅心情,或出門散步。六時復入坐。七時晚膳。八時后,復在室中散步。九時,復入坐。十時后睡。如是日日習之,以為常,不少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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