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州篇 “月是故鄉(xiāng)明”

2012年金秋，為訪李杜游蹤而有河南之行。10月8日至23日，在中國一拖集團趙總剡水及集團上市公司吳勇書記、文化傳播中心田鵬主任的大力支持下，由陶建華、王海濤、郭正文諸君陪同，以洛陽為中心，北上濟源王屋，南下南陽內(nèi)鄉(xiāng)，西經(jīng)靈寶至陜西潼關(guān)，東過虞城入安徽碭山，為期半個月，行程六千里，尋幽探勝，訪古察今，順利完成考察計劃。對洛陽主人的大力支持，一直懷有深深的謝意。

鄭州市 鞏義市（鞏縣）

杜甫出生于唐玄宗先天元年（712），出生地有三說：一、鞏縣瑤灣村，今屬河南省鄭州市下屬鞏義市站街鎮(zhèn)，此說最為通行，今有“杜甫誕生窯”和“杜甫故里景區(qū)”；二、鞏縣老龍窩，今屬河南省鄭州市下屬鞏義市康店鎮(zhèn)，建有杜甫陵園；三、河南洛陽市。另有洛陽偃師市前杜樓村，亦稱杜甫故里，有杜甫墓。

“瑤灣”說當始于清雍正年間，雍正五年（1727），河南府知府張漢“于鞏之東站為先生（杜甫）置祠三楹”（張漢《建杜工部祠記》），又書“詩圣故里”碑立于祠旁，指定了杜甫出生地位于站街鎮(zhèn)。聞一多先生在《少陵先生年譜會箋》中引錄的是《河南府志》的說法：“鞏縣東二里瑤灣，工部故里也。故鞏城有康水，去瑤灣二十里，與逸事合。”又：“康水，即康店南水。工部故里在瑤灣，去康店南二十里外。”^[1]文中提到的逸事，是“采文康水”的傳說，始見于舊題唐馮贄撰《云仙雜記》卷一“文星典吏”條：

杜子美十馀歲，夢人令采文于康水，覺而問人，此水在二十里外，乃往求之。見鵝冠童子告曰：“汝本文星典吏，天使汝下謫，為唐世文章海，九云誥已降，可于豆壟下取。”甫依其言，果得一石，金字曰：“詩王本在陳芳國，九夜捫之麟篆熟，聲振扶桑享天福。”后因佩入蔥市，歸而飛火滿室，有聲曰：“邂逅穢吾，令汝文而不貴?！保ā段挠[》）

事雖不經(jīng)，但卻道出了杜甫故里在距康水二十里外，而瑤灣村恰恰距離相符。馮至《杜甫傳》直接說：“公元712年（唐玄宗先天元年），杜甫生在河南鞏縣東二里的瑤灣?！?sup>[2]陳貽焮先生《杜甫評傳》亦持此說^[3]，瑤灣說逐漸成為一種官方說法。

相對于“瑤灣”說，“老龍窩”的說法更具民間色彩，但歷史卻更為悠久。2012年，《社科縱橫》第1期刊登了河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吳淑玲、康靖、樊純軒的文章《杜甫誕生鞏義康店龍窩溝考》，“摘要”文字曰：

根據(jù)現(xiàn)存史料，杜甫誕生于鞏義康店龍窩溝更有說服力。唐代鞏縣縣治所在位置，在鞏縣（今鞏義）康店；鞏縣杜甫墓在康店，根據(jù)國人歸葬故里習(xí)俗，葬骨之所當是其故里；鞏縣杜甫祠，雍正五年以前一直在康店，以祠定故居，杜甫故居是康店；杜甫曾祖父杜依藝在鞏縣任縣令時移家鞏縣，其永業(yè)田在鞏縣康店龍窩溝有確證；唐代永業(yè)田可以傳之后代子孫，雖久不變；杜甫誕生時，其父杜閑當在有杜氏永業(yè)田的康店龍窩溝守孝，出生地應(yīng)是康店龍窩溝。

另外“博客中國·樊凌濤的專欄”2005年9月14日還刊登了一篇署名康靖的文章《詩圣誕生老龍窩》，文中記述他在康店西嶺杜工部墓見到康熙十九年（1680）杜少陵墓碑并錄下碑陰杜漺所撰《鞏縣杜少陵先生墓碑記》的過程；網(wǎng)上亦可見“快樂的老閻”在博客中發(fā)布的《鞏縣杜少陵先生墓碑記》全文，兩相對勘，從形近字的異同到斷句差誤，可以推斷康靖所錄碑記確實是現(xiàn)場實錄，如碑記末句“小子不才，恐玷先生，寧自學(xué)于狄武襄之慎云”，錯標為“小子不才，恐玷先生，寧自學(xué)于此，武襄之慎云”。“狄武襄”者，狄青也，卒謚“武襄”，實錄本未能認出狄字，故將人名點斷。因此本文以“快樂的老閻”所發(fā)布者為參校，與我現(xiàn)場拍攝的碑文照片對刊并另做句讀，遇參校本存而照片漶漫的文字，加方括號標識；照片中漶漫而參校本疑誤者以“白窗”標識：

鞏縣杜少陵先生墓碑記

嘗讀先生集，有祭當陽侯文，慨然于木本水源，追遠誠先之道也。又讀偃師縣誌，云先生歸葬，嘗祔于當［陽侯］之墓側(cè)，復(fù)移墓于鞏焉。漺承乏監(jiān)司，以賑荒適鞏邑，覩道側(cè)有先生故里之碑。［竊］思先生乃杜陵人，胡［于］鞏為故里乎？因索其誌而觀之，云自先生祖審言先生即徙居于此，至今族姓不替云。乃問邑令並其族［孫］［嶸、淵］者^[4]，知先生墓在康家店之西麓，漺乃具牲牢往奠之。漺嘗聞之師曰：“少陵先生少時遇一仙人，授一［符］，令于康水采文章，先生佩之而往。歸見仙人，仙人曰：汝適韭肆，觸吾符，使汝文而不貴。”今康家店有老［龍窩］，傳為先生生處，而祠墓咸在焉，則吾師之言，信而有徵矣。漺至墓所，再拜悲愴。見旁有兩大塚，訊之土人：□□審言先生之墓乎，抑宗武輩祔葬之墓乎？皆云世遠未詳。漺乃向［嶸、淵］曰：吾為先生后裔，則不敢妄有攀［援，汝］為先生后人則明甚，松楸闕然，饗祀闕然，為人后者固如是乎！乃出俸金與之，期以冬至、清明、孟秋具［牲醴］薦之。眾皆稽首謝，喜見顏色。因思漺祖父墓銘，皆未嘗祖先生與當陽，小子何敢創(chuàng)為之？但昔嘗聞之余［祖］伯公云：吾族當出祁公后，烏知祁公之非先生后耶？雖自附遠孫，誠亦非［妄］，但小子不才，恐玷先生，寧自學(xué)［于狄］武襄之慎云。旹

康熙十九年歲次庚申仲春朔月六日

河南驛鹽兼［公］守開歸河道參政杜漺謹記

鞏縣知縣加一級李國維篆額 縣丞 □穎發(fā)

典史 尹 德

后裔孫 □□□□□書丹 ［庠］生 張文華 李本［玄］

文中明確記述杜甫墓“在康家店之西麓”，杜甫墓旁還有兩個不能確判墓主的大冢，而且說“康家店有老龍窩，傳為先生（杜甫）生處，而祠墓咸在焉”。這篇碑陰文字是判定杜甫出生地的重要依據(jù)。今康店鎮(zhèn)杜甫陵園之南、南北分道的G30國道之間有南水溝，南水溝東側(cè)有龍窩村，即老龍窩位置。更向東是康百萬莊園，康百萬莊園介于康南村和康北村之間，頗疑這里才是康店舊址，就如今天的孝南村和孝北村之間是孝義鎮(zhèn)舊址一樣。而今天的康店鎮(zhèn)位在康南村之南。清乾隆五十五年（1790）八月初十，河陽書院講席馮敏昌至偃師謁杜工部祠和杜墓，賦謁祠詩《至偃師謁杜少陵先生祠賦詩百韻》、謁墓詩《復(fù)至偃師西北三十里土婁村后謁少陵先生墓再賦四律》。問題來了：偃師縣城至土樓（今杜樓）村杜甫墓的空間距離只有4.2公里，遠遠不足三十里之數(shù)，而偃師杜樓村杜甫墓至鞏義康店南水溝的空間距離是17.8公里，從里程上看，馮敏昌所謁杜少陵先生祠不在偃師，而在與偃師鄰境的鞏縣康店。他應(yīng)是先在康店謁杜祠，然后至西北三十里外的偃師土婁村謁杜墓。兩首詩的詩題支持了康熙十九年（1680）康店杜甫“祠墓咸在焉”（詳下“康店鎮(zhèn)”文）的載記。

“洛陽”說由王輝斌先生在《杜甫出生地考實》一文中提出^[5]，文章說：在手工檢索全部杜甫作品和全面檢索杜甫生平資料后，發(fā)現(xiàn)“其中并無只字言及杜甫的出生地是在今河南鞏義市（即鞏縣）的。這應(yīng)該說是一個值得注意與重視的事實。這一事實的存在，所表明的是杜甫的出生地當非如定論所言是在今河南鞏義市，而所謂的‘鞏縣城東二里的瑤灣’云云，也就令人難以置信了?！蔽恼绿岢觯红柨h僅為杜甫之祖的遷徙居住處，其出生地則在今河南洛陽市，且杜甫家族至遲在杜審言晚年即已遷居洛陽。杜甫集中的“故鄉(xiāng)”詩，除少許指杜甫在長安期間的寓家地外，其馀所指全部為洛陽?！跸壬男抡f也值得重視。

從歷史傳承的角度說，康家店老龍窩在清康熙初年傳存有杜甫祠、杜甫墓、杜甫故里碑以及杜甫后人，意義重大；從文化傳播學(xué)的角度說，近幾十年成為定說的瑤灣村也需要關(guān)注。于是我們在2012年10月18日15時來到南瑤灣村“杜甫故里景區(qū)”，來得正是時候，景區(qū)新擴建的杜甫紀念館并誕生窯2012年4月18日開館，據(jù)悉景區(qū)面積達372畝，總投資1.5億（另說1.2億），是按照國家4A級旅游景區(qū)標準建設(shè)的。

站街鎮(zhèn) 瑤灣村 杜甫故里

瑤灣，舊寫作“窯灣”，想必窯灣村才是本名。這里背依筆架山，面臨東泗河，是取土燒窯的便利場所，而村旁至今還有廢棄的舊磚窯。杜甫誕生窯就位于筆架山下。

1.1 瑤灣村杜甫誕生窯與筆架山舊影

1982年初到窯灣村時，筆架山遠遠望去，確有筆架模樣，山下是不太大的一塊平地，像是打谷場，山左土丘下有一個窯洞，住著一戶李姓人家，據(jù)說這就是所謂“杜甫誕生窯”_（圖1.1）。進窯看了看，未見有關(guān)杜甫的紀念性遺物。筆架山北邊的田地里，擺了很多賣貨的攤位，銷售唐三彩和日用百貨。三十年后再到南瑤灣村，發(fā)現(xiàn)這里用粉墻青瓦圈出縱跨南、北瑤灣村的一處寬闊地面，建起沈沈夥頤的杜甫故里景園和紀念館。經(jīng)過開闊的空地來到景園入口，入口是直窗欞、高鴟吻的仿唐建筑，走進園門，眼中是開闊的視野，腳下是寬闊的步道，步道正前方可見高大的杜甫圓雕立像，立像身后，步道變成緩緩隆起的跨河石橋，東泗河水從橋下流過。當我走下步道，到河邊拍攝石橋全景時，可見遠處成為石橋背景的院墻之上豎立著巨型廣告宣傳牌，上面寫著杜甫的名句：“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弊哌^石橋，迎面的建筑是詩圣堂，內(nèi)有漢白玉杜甫坐像，上方牌匾刻著朱德元帥題寫的“詩圣千秋”四字。

繞過詩圣堂便可走向杜甫誕生窯，但窯洞所在筆架山經(jīng)過兩次坍塌，已經(jīng)不大能看出筆架的模樣。走過嶄新的省級重點文物保護標志碑，可見一座歇山頂磚砌碑樓，內(nèi)嵌舊碑一通，上刻“乾隆三十一年八月吉旦 唐工部杜甫故里 賜進士出身知鞏縣事 李天墀勒石”，《訪古學(xué)詩萬里行》中，這碑樓“在村子西面”，“非常醒目地矗立在麥田里”（25頁），想必擴建景區(qū)時將這片麥田圈了進來；繼續(xù)前行就來到青磚覆面的杜甫誕生窯。木質(zhì)黑漆窯門關(guān)著，生銹的鐵吊扣上有一把生銹的掛鎖，但門縫尚有一隙可窺，惟里面黢黑一片，只好用小相機鏡頭對著里面采景。查看照片得知：窯洞寬大高挑，進深很長，有如涵洞，內(nèi)部整體青磚墁地、青磚壘墻、青磚拱券，兩側(cè)窯壁倚墻共零散立放著五塊方磚，想必是古磚，靠后壁有一尊不大的圓雕杜甫立像。據(jù)介紹：窯洞深20米，寬2米馀，高約3米，內(nèi)里7米保留明代磚券，靠外的13米系1955年仿古重建。

這處杜甫故里和杜甫誕生窯是怎樣確定的呢？2007年6月6日《河南商報》的一篇通訊報道中曾經(jīng)提到：

1961年12月15日，在瑞典斯德哥爾摩舉行的世界和平理事會上，杜甫被列為世界文化名人。

為響應(yīng)杜甫的國際地位，1963年，鞏義市文物部門立馬行動，把杜甫故里按原貌修葺，并成立杜甫故里紀念館。杜甫故里成為河南省文物保護單位。^[6]

確定那孔磚窯就是杜甫誕生窯的依據(jù)何在？這是很多人都會提出的問題。1980年鞏縣文管會對杜詩注釋組考察人員的回答是：“這個村子久無杜姓，窯洞和院落原來是李姓所有的。杜甫生于此窯雖不見經(jīng)傳，但當?shù)厝嗣袷朗来诒鄠?，婦孺皆知，鄉(xiāng)里人習(xí)稱為‘工部窯’?！?sup>[7]另有實地考察者在文章中說：

南瑤灣村筆架山下不止一處磚窯，當時何以斷定李長有老漢居住的磚窯就是杜甫的誕生地呢？鞏義文物考古隊確定杜甫誕生地的主要依據(jù)是磚。南瑤灣村筆架山下的窯洞中，唯獨李家的窯洞用窯磚，并且這些磚都是古磚，最晚的磚也是五代時期的。

選擇南瑤灣村為實地核實區(qū)域，線索來自《杜甫年譜》：“杜甫生于河南鞏縣東二里之瑤灣?！睂嵉卮_定杜甫故里的工作始于1959年，前后進行了四次。當時之所以要進行這項考證，是因為世界和平理事會要在1962年舉行紀念詩人杜甫誕辰1250周年大會。（見“parker的博客”）

“最晚的磚也是五代時期的”，這是現(xiàn)在通行的說法，但《訪古學(xué)詩萬里行》中的說法是：“現(xiàn)在靠里的窯洞砌的磚據(jù)考古學(xué)家鑒定是元代的?！保?6頁）

再追究一下：為什么清雍正五年（1727）河南府知府張漢在鞏縣康店杜墓、杜祠、杜甫故里之說俱在的情況下要在東站（即今站街）另外建杜甫祠、立故里碑？當?shù)氐膫髡f或許可以說明一些問題。據(jù)說張漢屢試不第，直至有次在科場昏睡，夢到杜甫而文章大進，終于及第（不過杜甫自己始終也沒能科場及第呢），解褐為官。后往洛陽赴河南知府任，道經(jīng)鞏縣而馬駐不前，人告曰此地乃杜甫故里，方恍然大悟。于是到任不久即來東站“憑吊展拜”，并主持修建工部祠，題寫碑記和杜甫故里碑^[8]。若傳說有據(jù)，想必馬駐足不前之地正是東站之窯灣也。張漢所建杜甫祠解放初期尚在，雖后來終于被毀，但還是為1962年確定杜甫故里做了重要鋪墊。

看過閉鎖在景園后墻處的“杜甫誕生窯”，回程進入“詩人生平展示區(qū)”，宅院式的布局，室內(nèi)是各種場景的人物雕塑或畫像，有婦人照應(yīng)兩個小孩床上玩耍的雕塑，喻示杜甫幼年喪母后寄養(yǎng)在洛陽仁風里二姑母家的經(jīng)歷；還有三位士大夫圍護著一位揮手少年的場景設(shè)計，體現(xiàn)杜甫“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壯游》）的早慧；庭院里有小孩上樹、樹下孩童做撿拾狀的雕塑，應(yīng)和杜甫“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fù)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百憂集行》）的詩句。與景園中心步道平行，兩邊的聯(lián)排建筑是按杜甫生平設(shè)置的“作品展示區(qū)”，每間房的格局都是一堂兩屋，每屋用聲、光、電效果展示杜詩一篇，當有游客入門時，聲控、光控按鈕啟動，便會自動進行視頻播放。我觀覽的兩屋是《北征》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當年老杜茅屋為秋風所破，“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何等狼狽，如今一首詩即占一間房，極盡奢侈。老杜當年若有如此豪奢的莊園，必是唐朝的“劉文彩”無疑。

景園內(nèi)還有民工在進行栽花種草的后續(xù)綠化，向他們打聽杜甫誕生窯的前世今生，他們支吾囁嚅，似有難言之隱，一老漢說：“我都搬過四回家了！”回來上網(wǎng)一查，因景區(qū)不斷擴建，杜甫“近鄰”至有“四遷”者，2007年動遷規(guī)模最大，涉及116戶。^[9]這樣大動干戈，杜甫真要魂歸故里，就算這兒是百分之百的誕生窯，他還找得著自己的家門嗎？就算找得著家門，他老人家還好意思回來嗎？

康店鎮(zhèn) 康店村 杜甫陵園

我們10月18日這一天的行程是：洛陽東方賓館洛陽偃師前杜樓村偃師翟鎮(zhèn)鎮(zhèn)二里頭夏城遺址洛陽孟津縣雷河村龍馬負圖寺、漢光武帝劉秀陵鄭州鞏義市孝義鎮(zhèn)北宋仁宗永昭陵鞏義康店鎮(zhèn)康店村杜甫墓鞏義站街鎮(zhèn)南瑤灣村杜甫誕生窯洛陽白馬鎮(zhèn)白馬寺洛陽城東呂祖廟東方賓館?，帪炒宓那耙徽臼强档甓鸥δ埂?/p>

康店是杜甫故里第二說“老龍窩”說的所在地，其地舊屬孝義鎮(zhèn)?？滴跏拍辏?680），河南參政杜漺監(jiān)司賑荒路過這里時看到的情況是“道側(cè)有先生故里之碑”，“康家店有老龍窩，傳為先生生處，而祠墓咸在焉”，他找到杜甫族孫杜嶸、杜淵，得知杜墓在“康家店之西麓”，便“具牲牢往奠之”。見杜甫墓旁還有兩個大冢，但并不清楚是“審言先生之墓乎？抑宗武輩祔葬之墓乎？”（見上文所引《鞏縣杜少陵先生墓碑記》）如今，杜甫故里修建在瑤灣，而康店則修建了杜甫陵園，兩地空間距離12公里。

杜甫陵園位于鞏義市西北6公里康店鎮(zhèn)康店村西的邙嶺上，占地約30畝，坐北面南，西為杜甫墓，向東為宗文墓標記牌，更東北方向是宗武墓。杜甫墓西邊是書法碑廊。整座墓園林木蔥郁，環(huán)境清幽。而1982年前來時，杜墓只是荒坡上一個雜草叢生的墳坑。

再次來到陵園是下午14：50，兩只黃狗守陵人似的臥在入口，體態(tài)悠閑。夾路翠柏森聳如墻，主路盡頭是含胸弓背、滿臉滄桑，但仍以倔強目光望向遠方的老年杜甫立像，據(jù)說是著名雕塑家劉開渠與木刻家劉峴的藝術(shù)設(shè)計，的確很有震撼力，也正與陵園的氣氛相映襯。繼續(xù)前行可見蕭滌非先生題寫的“唐杜甫陵園紀念碑”，此碑后方偏西位置，立著蕭先生的《重謁邙山少陵墓》詩碑，曰：“為告后來憑吊者，詩王吟骨在邙丘?！憋@然，蕭先生認為這座杜墓真正是詩人的埋骨之地。

邙山位于河南省洛陽市北，黃河南岸，是秦嶺山脈的馀脈，崤山支脈。狹義的邙山僅指洛陽市以北黃河與其支流洛河的分水嶺；廣義的邙山起自洛陽市北，沿黃河南岸綿延至鄭州市北的廣武山，長約一百多公里，海拔300米左右，大多為黃土丘陵地，在偃師境內(nèi)的最高峰名首陽山，康店西邊杜甫陵園所在處當?shù)厝肆?xí)稱“邙嶺”。

1.2 康店鎮(zhèn) 杜甫墓前有碑三通

沿小路前行即達高臺上覆斗形杜甫墓。墓前有碑三通_（圖1.2），正前方的一通是“唐杜少陵先生之墓”，落款為“乾隆己亥春月 會稽后學(xué)童鈺書 知鞏縣事陳龍章立”，乾隆己亥是乾隆四十四年，公元1779年。此碑與三十年前所見杜墓舊碑形制相近，但碑面已蒙上宣紙并加捶拓，字口清晰，看不出是對舊碑的整飭還是仿制。第二通碑即康熙十九年（1680）杜漺所撰《鞏縣杜少陵先生墓碑記》，需要注意的是：這篇碑記本是碑陰文字，大約因為內(nèi)容至關(guān)重要，所以立碑時朝前擺放，呈現(xiàn)為碑陽。第三通碑體量很小，立于中軸線偏東位置，字跡模糊，但可大致辨出碑心縱向有“杜工部墓”四字。三通碑俱已加裝透明保護罩。河南博物院劉玉珍先生曾在《詩圣杜甫和鞏義杜甫墓》一文中專門介紹這通小碑，言是“近年村民挖水渠時挖出的”；“這通碑的發(fā)現(xiàn)，對證明這座杜甫墓的真實性尤為重要”；“據(jù)縣志記載，此墓在清代已成耕地，到清乾隆十一年，偃師縣令朱續(xù)志為杜甫造墓樹碑。也有人說，杜嗣業(yè)當年將杜甫靈柩回遷的時候，先將杜甫靈柩葬于偃師首陽山當陽侯墓側(cè)，后來復(fù)葬于鞏義邙山上。”^[10]杜甫之葬于鞏縣，宋代宋敏求《春明退朝錄》已有記述：“杜甫終于耒陽，藁葬之。至元和中其孫始改葬于鞏縣，元微之為志?！保ň砩希┩瑫r人司馬光的《續(xù)詩話》亦見此文^[11]。我們上午剛剛在偃師考察過，兩相比照，感覺康店墓園更像個實實在在的墓園。

洛陽市 偃師市

城關(guān)鎮(zhèn) 前杜樓村與杜甫墓

1.3 杜樓村杜甫墓舊影

初次到杜樓村謁杜甫墓時在1982年6月14日。墓在村北田野邊上，壘磚成八邊形，不是很高，墓前有石榴樹一株，未見松柏_（圖1.3）。杜樓村同志介紹：杜甫骨頭是杜嗣業(yè)背來的，當時較窮，簡單埋葬。杜甫崇拜其遠祖杜預(yù)，故安葬在杜預(yù)墓側(cè)，相距五百米。墓園有石碑二通，存在杜樓中學(xué)。墓旁有平房數(shù)間，兩間收藏紀念杜甫的詩文，墻上掛滿了字畫。有張鶴坪所作《至偃師謁唐工部員外郎杜少陵先生祠敬賦五言古詩一百韻》，曰：“恭惟子杜子，神秀鐘兩儀。詩圣既挺生，斯文遂在茲。側(cè)聞武庫澤，云仍尚留貽。況復(fù)著作才，句法傳孫枝?！痹u介杜甫一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又有湯毓倬《重修唐拾遺杜文貞公墓記》，曰：“蓋偃城之西北土婁村有唐拾遺杜文貞公墓在焉。維時大雅振興，子昂高蹈，仙才宏放，太白空群。鼓吹休明，盡是朝陽鳴鳳；扢揚風雅，無非瑞苑游麟。要之集眾美之大成，挹群言而獨創(chuàng)。忠愛形于歌詠，時事匯于篇章，非公其誰與歸乎！……倬非敢謂從政之暇，百廢俱興，以志好古之誠，遺封是葺。今年春正月，郡伯張鶴坪先生過此，敬謁公墓，知倬有志重修，亟慫恿之，并賦詩五章，總括平生事跡，長言詠嘆，志意激昂。”碑末落款：南皮湯毓倬撰，邑人耽晉柳扶六書丹，乾隆五十六年葭月上浣之吉。之后又到杜甫墓北側(cè)鐵路之南看杜預(yù)墓，墓碑書：“乾隆十一年歲次□寅九月穀旦 晉當陽侯杜公諱預(yù)之［墓］偃師縣知縣朱續(xù)［志立石］”，方括號內(nèi)文字沒于土中。鐵路之北即首陽山。下午四時到文管會看碑。有《大周故京兆男子杜并墓志銘并序》，詳述杜甫從叔杜并為其父（即杜甫祖父）審言報仇事，手刃陷構(gòu)其父的仇人周季童司馬，“以圣歷二年七月十二日終于吉州之廳館，春秋一十有六”；“長安二年四月十二日，瘞于建春門東五里”。又看了武則天《升仙太子之碑》拓片，圣歷二年六月十九日建。碑陰有武則天逸詩雜言《游仙篇》，奉宸大夫薛曜書。有《晉左貴人墓銘》，民元十九年冬，偃師蔡雁民掘地得古冢，有石刻長尺有二，廣半之，視其文，晉左貴人墓也。雒陽郭翰臣監(jiān)立。為于右任購得。

1.4 前杜樓村村口

2012年10月18日再到杜樓村。村口有木板釘成的簡易牌坊，橫額上貼著招貼畫形式的“前杜樓”村名，左右立柱上寫著“文化名村，杜甫故里”_（圖1.4）。有研究者認為杜甫詩中提到的“偃師故廬”“尸鄉(xiāng)土室”“土婁舊莊”，應(yīng)該就在杜樓村一帶，土婁與杜樓，一音之轉(zhuǎn)。而偃師杜甫墓，就位于前杜樓村城關(guān)第三中學(xué)校園操場的后方，介乎于前（南）、后（北）杜樓村之間。一條南北向的“杜甫路”正好連通杜樓村與連霍高速。這條連通江蘇連云港與新疆霍爾果斯口岸的國道編號G30，橫穿河南全境，我們在河南考察期間，幾乎每天都要在連霍高速上行駛。

開元二十九年（741），三十歲的杜甫結(jié)束了五年的齊趙之游，從山東回到洛陽，并于祖塋所在的偃師首陽山下自筑土室居住。土室也就是窯洞，之所以要自筑土室，大約因為剛剛和司農(nóng)少卿楊怡之女結(jié)婚，要自立門戶?？拷鎵L居住的第一個寒食節(jié)，杜甫舉行了一個鄭重的寒食祭奠儀式，祭奠十三世祖晉當陽侯杜預(yù)，并寫下《祭遠祖當陽君文》。

寒食節(jié)是冬至后的第一百零五天，通常在清明節(jié)前一或二日。起源于春秋時晉文公悼念介之推一事。晉文公作公子時流亡十九年，歸國后遍賞隨行者，介之推避名利，攜母隱入綿山，晉文公放火燒山想迫使他出來，不想介之推與母親雙雙抱樹受焚而死。于是晉文公下令這一天禁止舉火，只能吃冷食。寒食上墓的習(xí)俗，大約也與紀念介之推和禁火有關(guān)，反正不能舉火，提前備好的食物在哪里吃都一樣，正好可以拿到墓上祭奠先祖。后來演變?yōu)榍迕鞴?jié)祭掃，應(yīng)該是寒食節(jié)淡化以后的事，唐代的習(xí)俗還是寒食上墓。龍朔二年（662），唐高宗特頒詔令，禁止民間在寒食上墓時出現(xiàn)歡飲笑鬧的場面：“龍朔二年四月十五日詔：如聞父母初亡，臨喪嫁娶，積習(xí)日久，遂以為常；亦有送葬之時，共為歡飲，遞相酬勸，酣醉始歸；或寒食上墓，復(fù)為歡樂，坐對松槚，曾無戚容，既玷風猷，并宜禁斷?！保◤脑t令看，唐朝百姓活得很開心呀?。╅_元二十年（732），唐玄宗繼續(xù)對寒食上墓的禮儀問題發(fā)敕令加以約束：“開元二十年四月二十四日敕：寒食上墓，禮經(jīng)無文，近代相傳，浸以成俗。士庶有不合廟享，何以用展孝思？宜許上墓用拜掃禮，于塋南門外奠祭，徹饌訖，泣辭，食馀于他所，不得作樂，仍編入禮典，永為常式?！保ā短茣肪矶昂嘲輶摺保赖斓奈恢迷趬瀴L南門外、祭奠后要哭著離開，祭奠的食物要拿到別處去吃，“不得作樂”，規(guī)定得很仔細。杜甫的祭奠大約正遵照著九年前玄宗的敕令。其《祭遠祖當陽君文》曰：

維開元二十九年歲次辛已，月、日，十三葉孫甫謹以寒食之奠，敢昭告于先祖晉駙馬都尉鎮(zhèn)南大將軍當陽成侯之靈。

初陶唐氏，出自伊祁，圣人之后，世食舊德。降及武庫，應(yīng)乎虬精。恭聞淵深，罕得窺測，勇功是立，智名克彰。繕甲江陵，祲清東吳，邦于南土，建侯于荊。河水活活，造舟為梁。洪濤奔汜，未始騰毒，《春秋》主解，槀隸躬親。嗚呼筆跡，流宕何人。蒼蒼孤墳，獨出高頂。靜思骨肉，悲憤心胸。峻極于天，神有所降。不毛之地，儉乃孔昭。取象邢山，全模祭仲。多藏之戒，焯序前文。

小子筑室首陽之下，不敢忘本，不敢違仁。庶刻豐石，樹此大道。論次昭穆，載揚顯號。于以采蘩，于彼中園。誰其尸之，有齊列孫。嗚呼敢告，茲辰以永。薄祭尚饗。

祭文中間一段是對杜預(yù)生平業(yè)績的概括和對杜預(yù)墳塋的描述。描述杜預(yù)生平業(yè)績的文字照應(yīng)《晉書·杜預(yù)傳》；描述杜預(yù)墳塋的一段，照應(yīng)的是杜預(yù)自己所作“遺令”。

杜預(yù)字元凱，是西晉著名政治家、軍事家和學(xué)者。滅吳統(tǒng)一戰(zhàn)爭的統(tǒng)帥之一。歷任曹魏尚書郎、西晉鎮(zhèn)南大將軍、司隸校尉。精通刑律、歷法、水利、橋梁建筑，因兼擅多能，人稱“杜武庫”。尤好《左傳》，所著《春秋經(jīng)傳集解》將《春秋》《左傳》合刊，“聚集而解之”，開創(chuàng)隨文釋義的下位體式，方法、視角之獨到，至今仍是研究《春秋》《左傳》所必讀的重要著作。杜預(yù)于晉武帝太康六年（285）年初病逝，終年63歲，追贈征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謚成侯。《晉書·杜預(yù)傳》曰：“預(yù)公家之事知無不為，凡所興造，必考度始終，鮮有敗事?！薄邦A(yù)身不跨馬，射不穿札，而每任大事，輒居將率之列。結(jié)交接物，恭而有禮，問無所隱，誨人不倦。敏于事而慎于言，既立功之后，從容無事，乃耽思經(jīng)籍，為《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又參考眾家譜第，謂之釋例，又作《盟會圖》《春秋長歷》，備成一家之學(xué)?！笨芍b密、干練、恭謹、謙和，具有優(yōu)秀政治家的素養(yǎng)。

在夫人郭氏亡故后，杜預(yù)開始考慮營葬之事。自漢代即有將相陪陵制度，允許功臣將相在帝陵附近安葬，杜預(yù)依制上表，申請了洛陽城東、首陽山南的一塊地方，作為將來的葬地。之前他仔細研究過春秋時鄭國大夫的邢山墓冢，認為位置很好，儉素而盡禮，儉素而得以千年保全。自己選中的地方形制與邢山冢非常近似。他提前寫好遺令，曰：

吾往為臺郎，嘗以公事使過密縣之邢山，山上有冢，問耕夫，云是鄭大夫祭仲，或云子產(chǎn)之冢也。遂率從者祭而觀焉。其造冢居山之頂，四望周達，連山體南北之正而邪東北，向新鄭城，意不忘本也。隧道惟塞其后而空其前，不填之，示藏無珍寶，不取于深重也。山多美石不用，必集洧水自然之石以為冢藏，貴不勞工巧而此石不入世用也。君子尚有其情，小人無利可動，歷千載無毀，儉之致也。吾去春入朝，因郭氏喪亡，緣陪陵舊義，自表營洛陽城東首陽之南為將來兆域。而所得地中有小山，上無舊冢，其高顯雖未足比邢山，然東奉二陵，西瞻宮闕，南觀伊洛，北望夷叔，曠然遠覽，情之所安也。故遂表樹開道，為一定之制。至?xí)r皆用洛水圓石，開隧道南向，儀制取法于鄭大夫，欲以儉自完耳。棺器小斂之事，皆當稱此。子孫一以遵之。（《晉書·杜預(yù)傳》）

此文清楚標明了杜預(yù)墓的位置——“東奉二陵，西瞻宮闕，南觀伊洛，北望夷叔”。杜預(yù)墓位置是判定杜甫偃師行蹤的重要參照，有必要辨析清楚。

杜預(yù)墓的位置究竟何在？

條件之一：位于晉帝二陵之西。杜預(yù)所看中的地點有一座孤立的小山，這里可以“東奉二陵”，也就是在二陵之西。所謂“二陵”，指追封為晉文帝的司馬昭及其妻王元姬的合葬陵崇陽陵，以及晉武帝司馬炎的陵墓峻陽陵。雖然杜預(yù)選擇葬地直至辭世時（285）晉武帝司馬炎都還健在，但峻陽陵已經(jīng)建好，因為《晉書·武帝紀》已有泰始十年（274）“葬元皇后于峻陽陵”的記載。二陵位置何在？考古發(fā)掘已經(jīng)證實：崇陽陵位于河南省偃師市城關(guān)鎮(zhèn)潘屯村與前杜樓村北1.5公里處一座無名山丘的南坡，山丘后跨過一帶洼地即是首陽山東麓拔地而起的平頂山峰枕頭山，山丘前面地勢逐漸下降，與低平的伊洛平原銜接。峻陽陵位于偃師市南蔡莊以北2.5公里的山坡上，背靠鏊子山，面對伊洛平原，南蔡莊位于偃師城西7.3公里，正北方向2.7公里，今為南蔡村公墓，頗疑公墓位置與西晉陵區(qū)部分重合^[12]。

宋樂史《太平寰宇記·河南道五·偃師》的記載是：“杜預(yù)墓在縣西北山上二十里?！保ň砦澹┻@個位置正與杜預(yù)“東奉二陵”的遺令相符合。我在“百度地圖”上以偃師市政府為起點^[13]，向西北方向引一條長“二十里”、終點與峻陽陵緯度相同的測距線，這條線會穿過南蔡莊與南蔡莊公墓的南北連線，停在峻陽陵以西2.5公里、曹凹村正南840米的地方，這應(yīng)該就是杜預(yù)墓的大致位置?；蛘哒f：以此點位為中心，上下2公里范圍內(nèi)，便是杜預(yù)墓的大致位置。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是：曹凹村的東邊就是邢溝村，而杜預(yù)墓正是效法密縣邢山鄭國大夫墓而建的，杜甫《祭遠祖當陽君文》刻意詠到“取象邢山，全模祭仲”，難道邢溝之“邢”就是邢山之“邢”？雖不敢確認，但難免心為所動。

條件之二：伯夷叔齊墓之南。杜預(yù)遺令還說過“北望夷叔”，也就是說他看中的墓地位于伯夷叔齊墓之南。清《河南通志·陵墓·河南府》列有“伯夷叔齊墓”，曰“在偃師縣城西北二十五里首陽山”（卷四九）。而《太平寰宇記》的另一處說法是：“首陽山在（偃師）縣西北二十五里……杜預(yù)墓在首陽山南。”（卷五）首陽山是邙山在偃師境內(nèi)的最高峰，邙山東西橫亙一百多公里，大多為平鋪的土嶺，惟偃師南蔡莊至邙嶺一帶，才有十幾公里的石山，也有了最高峰。最高峰海拔359.1米，地面高度恐怕不足200米，然而卻因“日出之初，光必先及”而得名“首陽”。在“百度地圖”上以偃師市政府為起點，向首陽山頂峰方向引一條“二十五里”的測距線，終點會停在祖師廟山頂峰北側(cè)，南距我所推定的杜預(yù)墓位置，空間距離2.5公里。這是對杜預(yù)墓位置的輔助證明。

條件之三：洛陽城東。杜預(yù)遺令對自擇“兆域”的描述還有一條：“西瞻宮闕”，也就是在洛陽都城的東邊。清代《河南通志》的記載就是“杜預(yù)墓在洛陽城東”（卷八十）。需要厘清的一點是：歷史上洛陽城位置變化很大，漢魏時的洛陽城在白馬寺東邊，隋唐時的洛陽城在白馬寺西邊。西晉洛陽城位置當與漢魏故城相近，今已確定，漢魏洛陽故城遺址位于白馬寺東1.8公里，在洛陽隋唐城遺址東北2點鐘方向18.5公里處。也就是說魏晉洛陽城較隋唐洛陽城向東北方向偏出了將近四十里，較今天的洛陽城就偏出更多?！尻査逄瞥沁z址勘定范圍后沒有開發(fā)，上面建植物園，以植物覆蓋標識并保護。如果說杜預(yù)墓在偃師西北二十里，同樣也可以說是在洛陽城東北十三里（大約6.4公里），靠洛陽還更近一些。

杜預(yù)墓位置確定之后，很自然會聯(lián)想到杜甫偃師土室的位置。

馮至《杜甫傳》曰：“741年（開元二十九年），杜甫從山東回到洛陽，在洛陽和偃師中間偏北的首陽山下尸鄉(xiāng)亭附近建筑了幾間窯洞，作為他的住所，這就是他后來常常懷念的‘尸鄉(xiāng)土室’和土婁莊。”（28頁）這是對杜甫偃師居所大致位置的正確概述，現(xiàn)在需要更準確的定位。

杜甫在《奉寄河南韋尹丈人》一詩題下加小注曰：“甫故廬在偃師，承韋公頻有訪問，故有下句。”詩向韋丈人報告近況：自己仍然在隱逸，仍然在漫游，仍然在寫詩，仍然漂泊江湖，不曾解褐出仕。末句曰“尸鄉(xiāng)馀土室，誰話祝雞翁”——偃師尸鄉(xiāng)還有我住過的窯洞，但我還能向誰談起祝雞翁的舊事呢？味詩意，韋濟作河南尹時曾到過杜甫住所，并和他提起尸鄉(xiāng)祝雞翁的傳說，而杜甫居處即是祝雞翁的故地。祝雞翁事見漢劉向《列仙傳》：

祝雞翁者，洛人也。居尸鄉(xiāng)北山下，養(yǎng)雞百馀年。雞有千馀頭，皆立名字。暮棲樹上，晝放散之。欲引呼名，即依呼而至。賣雞及子，得千馀萬。輒置錢去。之吳，作養(yǎng)魚池。后升吳山，白鶴孔雀數(shù)百，常止其傍云。

唐代劉禹錫曾特地賦詩曰“早晚同歸洛陽陌，卜鄰須近祝雞翁”（《重寄表臣二首》其二）。尸鄉(xiāng)亭，即尸鄉(xiāng)之驛亭，位置在偃師城西二十里，說見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二十三“汳水又東逕大蒙城北”條。今在“百度地圖”上連線，偃師正西二十里的點位是在后張村北、隴海鐵路線上，北距所考訂的杜預(yù)墓位置大約2.4公里，這應(yīng)該是比較合理的生活圈，因為杜甫的居住地不可能離祖塋太遠。

不知始于何時，杜預(yù)墓出現(xiàn)在偃師城關(guān)鎮(zhèn)前杜樓村北，究竟是遷葬還是另外建成的紀念性遺跡，不得而知。大約因為元稹《唐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中有“啟子美之柩，襄祔事于偃師”“合窆杜子美于首陽山前”的說法（今人的說法是“杜嗣業(yè)先將杜甫靈柩葬于偃師首陽山當陽侯墓側(cè)，后來復(fù)葬于鞏義邙山上”），所以在杜樓村北杜預(yù)墓南側(cè)，也有杜甫的墓。

1.5 杜樓村1982年杜預(yù)墓舊影

1982年6月14日看到的杜預(yù)墓位于村北一片小柏樹林中，北臨隴海鐵路線_（圖1.5）。據(jù)說“文革”中修筑隴海鐵路復(fù)線，墓址已劃入養(yǎng)路工區(qū)內(nèi)，民工挖土?xí)r，有意留下此墓未動。墓冢不大，有清乾隆十一年（1746）偃師知縣朱續(xù)志所立墓碑，令人費解的是：乾隆十一年還在立碑，為何乾隆四十六年的《河南通志》不僅沒有著錄，反而說舊志所謂杜預(yù)墓在偃師的說法是錯誤的，并重新表述為“在洛陽城東，首陽之南”？似乎并不知道杜預(yù)墓的實際存在。

1994年，日本學(xué)者松原朗也曾到此地尋訪杜墓，寫成《探訪杜甫、杜預(yù)墓記》一文，刊于日本《中國文學(xué)論集》第十三集。文曰：

杜甫墓位于偃師縣城以西，杜樓村北一角，剛剛收割完畢的麥田中間?！冠Ｊ侵睆绞椎陌私切危叨壬陨猿^成人的身長，環(huán)周砌有齊腰高的青磚圍擋，墓冢南端，立著一座接近三米高的墓碑，上書‘唐工部拾遺少陵杜文貞公之墓’?！鸥κ肋h祖杜預(yù)滿懷敬愛，生前在杜預(yù)墓旁構(gòu)筑陸渾山莊，死后也將其地定為墓所。因此，杜預(yù)墓就在附近。但要找到杜預(yù)墓就更加不容易了。杜甫墓北約二百米，有東西向的隴海鐵路。根據(jù)地圖，杜預(yù)墓在鐵路北側(cè)，走到那邊，向左向右搜索，都沒有發(fā)現(xiàn)像是杜預(yù)墓的東西。路的右手（東）邊，有個圍墻嚴密的果園，最初認為杜預(yù)墓應(yīng)該在圍墻外邊，連續(xù)叩響果園大門之后，很快出現(xiàn)一個運動員似的淌著汗，滿臉放光看上去像三十五六歲模樣的主人，原來杜預(yù)墓就在這個果園中。

果園很大，超過一公頃。跟著主人，在桃樹林中穿行了三十米左右，然后向南折，鉆過蘋果樹枝大約走了十多米，綠葉掩映下就是杜預(yù)墓。冢頭已基本坍平，幾乎無法辨別，唯墓碑背后堆積起數(shù)十厘米高的土塊，也只能認為就是這里了。墓碑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被粗大的蘋果樹枝和茂密的樹葉所遮擋，無法現(xiàn)出全貌。一邊撥開枝葉，才終于尋找到已經(jīng)漶漫的“晉當陽侯杜公諱預(yù)之墓”幾個字。……猛然間看到右方深處，腐草半掩埋著滾落的巨大石塊，除去腐草，拭去泥土再看，那一定是崩落的螭首（碑頭部分）。

果園的主人名劉供恩，主人說以前住在鐵路南邊，因為宅基地被鐵路工程征用，所以給了現(xiàn)在的地作為補償，而地里恰巧就有這座墓。主人知道杜預(yù)墓的存在，但不知杜預(yù)是何許人。站在杜預(yù)墓旁，隴海線上剛好有列車轟鳴而過，因為鐵路建在高架上，所以目光越過果園的圍墻，可以看到車輪后面，距離大約不到二十米。因仰慕杜預(yù)而留下遺囑，要建塋域于偃師的杜甫之墓，隔著鐵路，在此墓正南二百米左右的位置。^[14]

這是一段很難得的田野調(diào)查記錄，真實記錄了1994年杜樓村杜甫墓、杜預(yù)墓的情況。與1982年看到的情況相比，杜預(yù)墓從隴海鐵路的南側(cè)樹林移到了北側(cè)果園。1984年參加洛陽杜甫全集校注會議期間再次造訪杜預(yù)墓，此時墓碑已不見了，難道是被移入劉供恩的果園？而松原先生看到的情況是碑的旁邊有半埋在土里的螭首，疑是墓碑上滾落的，而我們1982年所見杜預(yù)墓的墓碑不足一人高，平頭，并無螭首，從所攝照片亦可得到證明。

2012年當我們來到杜樓村城關(guān)第三中學(xué)時，才知道杜預(yù)墓的墓碑于2005年也移到校園里，立在杜甫墓東北方向大約十米遠的地方，螭首也接在了碑上，但究竟是不是原配很值得懷疑，看上去似乎比墓碑窄了一些，漶漫不清的碑文和碑體崩缺處似乎也稍稍做了整飭。杜甫墓和杜預(yù)墓碑之間還新立了杜甫祖父、初唐著名詩人杜審言的碑，碑文曰：“唐國子監(jiān)主簿加修文館直學(xué)士 杜公審言之墓 河南省偃師市人民政府二〇〇五年端陽佳節(jié)復(fù)立。”——杜審言墓原在杜甫墓北側(cè)，后被毀棄；更向北是杜預(yù)墓，隴海鐵路改建（加大曲線半徑和減小抬降量）時波及杜預(yù)墓，所以將已坍塌的墓室平掉而將墓碑移到校園里保存下來。杜預(yù)早就提倡簡葬，在遺令中囑咐子孫不用美石，說鄭國邢山墓“歷千載無毀”，就是因為“儉之致也”，自己也要“取法于鄭大夫”，以“儉”來自我保全。看來他的愿望就是身后不被擾動，估計他的確早已在首陽山那個“東奉二陵”的所在“托體同山阿”了。

三中校園環(huán)境清爽，樹木繁茂。杜甫墓位于學(xué)校后園，也就是校園的北部，立有省重點文保單位標志碑。究竟是學(xué)校園區(qū)擴大，把原來在田野中的杜甫墓涵括進來了？還是墓冢有遷動呢？這個不太清楚，但墓冢形制已經(jīng)改變，原來的八角形墓_{（見圖1.3）}改成了圓形，高約2米，青石包邊，周長約30米，冢上草木蔥郁，環(huán)周新柏青翠，墓后空地遍植柏樹與垂楊。冢前墓碑應(yīng)是1982年所見故物，但因嵌在篆額“詩圣碑”的碑樓里，便顯得高大了不少，碑心書“唐工部拾遺少陵杜文貞公之墓”，上款為“乾隆五十五年歲在上章閹茂之如月河南尹張松孫書”，下款是“偃師縣知縣渤海湯毓倬修墓后勒石”。所謂“上章閹茂”，是干支紀年的別稱，即天干之歲陽名稱+地支之太歲別稱，“上章”=“庚”，“閹茂”=“戌”，庚戌年就是上文已經(jīng)道出的乾隆五十五年，“如月”即農(nóng)歷二月。此碑就是河南博物院劉玉珍先生在《詩圣杜甫和鞏義杜甫墓》一文中已經(jīng)提及者，碑額“藎臣詩史”四字已很模糊，碑心文字當又重新整飭過。校門口的“校園區(qū)劃圖”顯示，這里原本還要建杜甫紀念館，向校門口的老大爺打聽，老大爺說因為錢用完了，紀念館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關(guān)于尸鄉(xiāng)，有一種說法是與秦漢時人田橫有關(guān)。田橫原為齊國貴族，在陳勝吳廣大澤鄉(xiāng)起義抗秦時，田橫與兄田儋、田榮也反秦自立，兄弟三人先后占據(jù)齊地為王。漢高祖劉邦統(tǒng)一天下后，田橫恥于稱臣，率五百門客逃往海島。劉邦派人招撫，田橫被迫赴洛，行至距洛陽城三十里處的驛站自殺。海島五百壯士聞田橫死訊，亦全部自殺。田橫墓今位于偃師杜甫路與連天線交接口東側(cè)，在城關(guān)三中杜甫墓東南4點鐘方向959米。以“百度地圖”測距，田橫墓西距洛陽漢魏故城遺址12公里。西漢一尺大約等于23厘米^[15]，秦漢后6尺為步，300步為里。以1漢尺23厘米計算，一里約414米，30里等于12420米，折合為今天的里程是24.84里，所以今天田橫墓的位置與歷史記錄相符。田橫墓再向東2.3公里是尸鄉(xiāng)溝商城遺址，然而這并不是祝雞翁所住的尸鄉(xiāng)。上文已經(jīng)引述，酈道元《水經(jīng)注》以為尸鄉(xiāng)在“偃師城西二十里”，于“陽渠水又東逕亳殷南”條加按語指出：尸鄉(xiāng)的得名一以此地為春秋時尸氏（姬姓后裔中的一支）之所在，二以此地多墳隴。接著還引錄了《袁氏王陸詩序》中記述的陸機入洛途中在尸鄉(xiāng)與王弼魂魄相遇的驚悚故事：

機初入洛，次河南之偃師時，忽結(jié)陰。望道左若民居者，因往逗宿。見一少年，姿神端遠，與機言玄。機服其能而無以酬折，前致一辯。機題緯古今，綜檢名實，此少年不甚欣解。將曉去，稅駕逆旅。嫗曰：“君何宿而來？自東數(shù)十里無村落，止有山陽王家墓?！睓C乃怪悵。還睇昨路，空野霾云，攢木蔽日，知所遇者審?fù)蹂鲆病?/p>

其事或許不經(jīng)，但有一言必定真實：“自東數(shù)十里無村落，止有山陽王家墓”，“空野霾云，攢木蔽日”?？芍憴C初入洛的太康五年（284）^[16]，即杜預(yù)去世入葬尸鄉(xiāng)的前一年，晉洛陽城以東數(shù)十里間沒有村落，空曠的荒野間只有高大的樹木和墳冢。而漢代仙人祝雞翁便是在這樣的荒野山嶺間創(chuàng)造養(yǎng)雞奇聞的。

大約因為尸鄉(xiāng)亭很容易與田橫故事相混淆，所以杜預(yù)墓與杜甫墓以及杜審言墓便出現(xiàn)在與田橫墓相近的杜樓村也未可知。真實的歷史遺跡在傳承中變成紀念性文化景觀，并向政治文化中心集中，是文化傳承中的常見現(xiàn)象，僅一通清人題刻的杜預(yù)墓碑，三十年間已安置了三處，何況上千年的文化遺跡，傳承中的變異在所難免。

結(jié)束杜甫故里、杜甫陵園之行，一天里算是看過了大詩人生命中的兩極。返程路過洛陽城東白馬寺鎮(zhèn)白馬寺，此時已是下午17：15，沒有時間入寺禮拜，就拍攝了白馬寺外景。寺前當代新建的石牌坊上寫著“中國第一古剎”，兩旁楹聯(lián)曰：“攝竺首傳梵音洛水揚波乃弘圣教，永平始立佛寺釋源啟續(xù)共仰祖庭?！?/p>

這座始建于東漢的中國第一座寺院，距今已經(jīng)有一千九百四十多年的歷史，現(xiàn)存古跡為元、明、清時期所留，但寺院位置一直沒有變動，成為洛陽城歷史變遷的重要坐標。在漢魏典籍中，白馬寺在洛陽城的西邊；在隋唐典籍中，白馬寺位于洛陽城的東邊。

洛陽市

2012年10月8日晚9：34，我們乘坐K269次列車，由北京西站前往洛陽，次日8：15，列車晚點20分鐘到達。洛陽拖拉機廠陶建華、王海濤兩位年輕人來接，出站由郭正文師傅駕車，送至東方賓館入住，與田鵬部長共進早餐后，便開始了以洛陽為根據(jù)地，為期半個月的河南考察。陶、王兩位輪流陪同，郭師傅全程駕車，共同度過了緊張、辛勞而愉快的十五天。

龍門

龍門伊闕是洛陽南面的天然門戶，伊水中流，東西兩岸香山、龍門山對峙，遠望就如天然門闕一般。春秋時稱闕塞，后又稱伊闕。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志》曰：“伊闕山在（伊闕）縣北四十五里，兩山相對，望之若闕，伊水流其間，故名。”又曰：“初，隋煬帝嘗登邙山觀伊闕，顧曰‘此非龍門耶？自古何因不建都于此？’仆射蘇威對曰：‘自古非不知，以俟陛下?！鄞髳?，遂議都焉?！保ň砹┯谑?，隋煬帝由長安遷都洛陽，所建宮室，大門正對伊闕，伊闕因此得名“龍門”，并沿用至今。龍門——伊闕，一地雙名。這是杜甫游覽、住宿和題詠過的地方。

開元十九年（731）晚秋，二十歲的杜甫自吳越返回家鄉(xiāng)，以鄉(xiāng)貢身份，參加了第二年春天由吏部考功員外郎主持的進士考試^[17]，但命運弄人，沒有及第。看杜甫留下的文章，的確不夠條暢，沒有詩歌那般警策。這就是杜甫后來在自傳體長詩《壯游》中所說的“歸帆拂天姥，中歲貢舊鄉(xiāng)。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忤下考功第，獨辭京尹堂”。因為省試不第，他才開始了第一次的齊趙漫游。想必他是在“獨辭京尹堂”之前，先就近游覽了洛陽城南的龍門，寫下《游龍門奉先寺》一詩：“已從招提游，更宿招提境。陰壑生虛籟，月林散清影?！焙髞硭砷L安、華州前往伊川的陸渾莊，又多次經(jīng)過龍門驛站。龍門驛位于洛陽城南二十五里，因地近石窟造像，俗稱石像驛，是溯伊水南行驛道上的第一驛，第二站是彭婆館。他的《龍門》一詩，必是投宿龍門驛時所作：

龍門橫野斷，驛樹出城來。氣色皇居近，金銀佛寺開。往來時屢改，川陸日悠哉。相閱征途上，生涯盡幾回。

龍門以石窟佛造像聞名于世，夾伊河兩岸，長達一公里的山巖上遍布洞窟。石窟開鑿于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之際，歷經(jīng)東魏、西魏、北齊、隋、唐、五代的營造，至今存有窟龕2345個，造像10萬馀尊，碑刻題記2800馀品。

2012年10月10日訪龍門。先看西岸龍門山石窟，最為著名的就是位于通道南段的1280窟盧舍那大佛，唐代的名稱是“大廬舍那像龕”。據(jù)說是按照一代女皇武則天的形象塑造的，廣額豐頤，氣度雍容，目光不怒而自威，口唇剛毅而含笑。遠近高低，從不同的角度觀看，便有不同的感受，是龍門石窟中唐代造像的杰出代表。通常的說法是大佛開雕于唐高宗咸亨三年（672），上元二年（675）功畢，依據(jù)是《全唐文》所收《河洛上都龍門之陽大盧舍那像龕記》：“咸亨三年壬申之歲四月一日，皇后武氏助脂粉錢二萬貫……至上元二年乙亥十二月卅日功畢。”（卷九八七，闕名）現(xiàn)在無法確認武后“助脂粉錢”的時間就一定是開雕時間，而且洞窟內(nèi)除大佛外，還雕有二菩薩、迦葉、阿難、金剛、神王等共十尊造像，有學(xué)者認為整個洞窟的工程量至少要耗時二十年。經(jīng)盧舍那大佛洞窟繼續(xù)南行，不遠即是一直都很神往的古陽洞，洞內(nèi)有“龍門二十品”中的“十九品”，這些造像題記刻石，是魏碑書法的代表，遺憾的是“十九品”經(jīng)典刻石悉為洞口欄桿所隔阻，我們“一品”也沒有看到。

奉先寺遺址

今天通常都把盧舍那大佛洞窟稱為奉先寺，洞窟前說明文字以比較穩(wěn)妥的方式表述為：“第1280窟（奉先寺），原名大廬舍那像龕?！蹦嵌鸥Α队锡堥T奉先寺》所題詠的是這里嗎？盡管他應(yīng)該是看到盧舍那大佛的，但細玩詩意，并無一語涉及大佛，所寫乃是在奉先寺留宿的情況。其寫夜宿景象曰“陰壑生虛籟，月林散清影”，而大盧舍那像龕開鑿于巖壁的中部位置，附近洞窟密布，并無樹木生長的隙地，不可能見到“月林”景象。1982年6月12日來龍門時，文管所李文清同志介紹，據(jù)梁思成先生考證，奉先寺在今所謂“奉先寺”西南1公里處，魏灣村北。他帶我們到西山南端拐彎處，指向懸崖之下曰：“那里應(yīng)該就是奉先寺遺址，已發(fā)現(xiàn)基址石灰層，木結(jié)構(gòu)寺院應(yīng)建在基址上?！贝朔皝恚覀儧Q定尋找那“另外的奉先寺”遺址，因為那才最有可能是杜甫的留宿之地。此時我們已接近伊河西岸龍門山南端的景區(qū)鐵門，向鐵門外兜售食物的老鄉(xiāng)打聽，告曰：奉先寺遺址在公路旁一處空地上，那里挖到了“根腳”，也就是房屋地基。

步出景區(qū)南門，沿公路向右手邊的坡上走，先在第一個轉(zhuǎn)彎處看到“河南省洛陽地震臺”的牌子，詢問里面值班的婦女，告曰：“還要繼續(xù)向上走，要看到窯洞?！崩^續(xù)向上，有一條很小的土路水平向右手插過去，沿小路走進去，左手邊果然有幾口廢棄的窯洞，但不見大片的平地，向一個撿破爛的老婆婆打聽，告曰要繼續(xù)向上走。我們走到小路邊這幾孔窯洞的頂上，是一片打麥場，但已長出了荒草。場邊立了一塊木牌，上面寫著：“麥場 禁止開種 魏灣兩委?！薄皟晌贝蟾攀谴逦?、農(nóng)委之類的組織吧。見到“魏灣”二字，感覺目標就在附近。從打麥場再轉(zhuǎn)上去，是一片荒草更加繁密的空地，空地遠端的土臺上也開著幾孔窯洞，猜想奉先寺遺址應(yīng)該就是這里，于是拍了照。返回到鐵門邊向老鄉(xiāng)一問，那里果然就是經(jīng)考古勘測后確定下來的唐代奉先寺遺址，心中大喜，我們的考察幸好沒有在盧舍那洞窟止步。

歸來后上網(wǎng)檢索，得知溫玉成先生早在1986年已寫出《龍門奉先寺遺址調(diào)查記》（《考古與文物》1986年2期），指出遺址位置是在魏灣村北阜。1997年至2000年，洛陽市第二文物工作隊、龍門石窟研究所、意大利那波利大學(xué)東方文化研究所組成聯(lián)合考古隊對奉先寺遺址進行考古發(fā)掘，揭露面積1637平方米，發(fā)現(xiàn)的遺跡現(xiàn)象有殿址、水道等。出土磚、瓦等建筑構(gòu)件及生活用瓷器，還有十馀件彌足珍貴的石刻造像。出土錢幣44枚，其中開元通寶4枚。由發(fā)掘工作隊劉景龍、李永強執(zhí)筆的《洛陽龍門奉先寺遺址發(fā)掘簡報》（《中原文物》2001年2期）繪出奉先寺遺址位置圖，指出：“奉先寺遺址位于洛陽市南郊龍門西山南麓，魏灣村北，東臨伊河，洛陽至伊川的公路從遺址中間穿過。遺址面積約4萬平方米?！?/p>

既然奉先寺在石窟區(qū)之外，為什么盧舍那大佛洞窟又稱奉先寺呢？這恐怕是文化傳承中的一個誤會。《全唐文》所收《河洛上都龍門之陽大盧舍那像龕記》曰：

大唐高宗天皇大帝之所建也，佛身通光座高八十五尺，二菩薩七十尺。迦葉、阿難、金剛、神王各高五十尺?；浺韵毯嗳耆缮曛畾q四月一日，皇后武氏助脂粉錢二萬貫，奉敕檢校僧西京實際寺善道禪師，法海寺主惠睞法師，大使司農(nóng)寺卿韋機，副使東面監(jiān)上柱國樊元則，支料匠李君瓚、成仁威、姚師積等，至上元二年乙亥十二月卅日畢功。

調(diào)露元年（679）己卯八月十五日，奉敕于大像南置大奉先寺，簡召高僧行解兼?zhèn)湔叨呷?，闕即續(xù)填，創(chuàng)基住持，范法英律，而為上首。至二年（680）正月十五日，大帝書額，前后別度僧一十六人，并戒行精勤，住持為務(wù)?？帜甏d邈，芳紀莫傳，勒之頌銘，庶貽永劫云爾。

《像龕記》由唐代草書名家張旭書丹，張旭是杜甫《飲中八仙歌》中的一仙：“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而這篇卻是草圣罕見的楷書，有文章介紹：“《大盧舍那像龕記》鐫刻于盧舍那大佛的像座北側(cè)，原題作‘河洛上都龍門山之陽大盧舍那像龕記’。高107、寬67厘米，文字右行，楷書，21行，滿行28字，共422字。此刻石的行文較為特殊，是自左向右鐫刻的，與一般通行的左行相反，估計是因為把文字的起首定在佛像的臉部方向的緣故?！保◤娪⒘肌丁礀|渭橋記〉與〈大盧舍那像龕記〉——唐代張旭楷書刻石考》）刻石銘文之后，有小字“進士□仲容記”字樣，有人以為這是龕記的作者。再右行文字比《像龕記》稍大：“敕旨龍花寺宜合作奉先寺 開元十年十二月五日”；再右一行文字漶漫，大致可辨出：“敕旨如右 請錄白入司施行……”清《續(xù)通志·金石略一》將這段刻石文字著錄為：

奉先寺牒（正書 開元十年 洛陽）

大盧舍那像龕記（正書 開元十年 洛陽）

——臣等謹按：奉先寺牒與像龕記同一石。（卷一七六）

也就是說鐫刻于盧舍那大佛像座北側(cè)的文字有兩篇東西：《大盧舍那像龕記》和《奉先寺牒》。因為同鐫一石，《像龕記》中又言及“于大像南置大奉先寺”事，便容易讓人生出大盧舍那像龕就是奉先寺的誤會。清康熙年間的文學(xué)大家朱彝尊所作《唐龍門奉先寺盧舍那像龕記跋》即已將龕、寺混為一談。然而《像龕記》既已明言“于大像南置大奉先寺”，可知奉先寺與大像龕不在一處。為什么開元十年（722）要將奉先寺牒鐫于廬舍那大佛的底座呢？因為這一年的二月四日伊河泛濫，奉先寺毀于水災(zāi)?！杜f唐書·五行志》記載：

（開元）十年二月四日，伊水泛漲，毀都城南龍門天竺奉先寺，壞羅郭東南角，平地水深六尺，已上入漕河，水次屋舍，樹木蕩盡。（卷三七）

而這一年的十二月五日，已有“龍花寺宜合作奉先寺”的敕旨，也就是將被毀的奉先寺合并入龍花寺。老奉先寺能因伊河泛濫而被毀，說明地勢偏低，不似大像龕鑿在山巖的半壁間。我們今天看到的位于龍門西山闕口南側(cè)、魏灣村北高臺地上的奉先寺遺址，很可能是原龍花寺、亦即與奉先寺合并后的新奉先寺遺址。而杜甫開元二十三年留宿并題詩的奉先寺也很可能就是這里。

北邙山 上清宮

北邙山，又名邙山、北芒、北山，位于洛陽市老城區(qū)西北4公里。上文已經(jīng)提到，廣義的北邙山起自洛陽市北，沿黃河南岸綿延至鄭州市北滎陽的廣武山，而狹義的北邙山則指洛陽市北黃河與其支流洛河的分水嶺。這座分水嶺的主峰林木茂密，蒼翠郁勃，故稱“翠云峰”。這里是洛陽的制高點，登山遠眺，伊洛平原與洛陽古都盡收眼底。云峰之巔相傳為太上老君煉丹處，唐玄宗開元年間始建有老君廟，因乾封元年（666）曾追封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故又稱玄元皇帝廟。后因避玄宗諱，改稱元元皇帝廟，再改為上清宮，成為道教名觀。金元廢毀，明代嘉靖十四年（1535），道士張玄募錢重建，以山高風大，改殿頂小瓦為大型釉瓦（琉璃瓦），屋脊置鐵瓦，故稱大殿為鐵瓦琉璃殿，嘉靖三十四年地震，殿宇震毀；康熙二十一年（1682）、雍正八年（1730）均有重修，抗戰(zhàn)時期為日寇飛機炸毀。

1982年6月13日下午，在文物工作隊張同志陪同下驅(qū)車上翠云峰，考察上清宮也就是玄元皇帝廟。荒涼的山頭上孤零零地立著一棟破舊的道觀，道觀不大，似乎已無人看管。有倒地的石碑《重建古跡上清宮記》，明嘉靖庚戌（即十四年）四月立，記云：“夫太清宮乃太上老君堂，即玄元皇帝廟也。”又有崇禎五年二月立《重修上清宮記》、清康熙五年仲春所立《閻中丞買施上清宮香火地碑記》、康熙二十二年立《重建上清宮玉雪閣碑記》，及《伊國分封制度碑記》碑頭，在道士宅中有翠云洞，洞內(nèi)墻上有對聯(lián)“明月當空端近水，清言對客恰如蘭”，東萊夢夫書。

1.6 上清宮翠云洞

2012年前來，上清宮還是清寂破敗景象，存有山門、翠云洞（窯洞）和配房數(shù)間，翠云洞上有玉皇閣三間，目前建筑是2005年重修的_（圖1.6）。在院墻邊上，殘存著損毀建筑的房基，青磚地面上，惟六個方座圓盤形石柱礎(chǔ)還昭示著昔日的輝煌。需要特別提出的是：玄元皇帝廟與皇宮應(yīng)天門和龍門伊闕位于一條南北線上，所以杜甫在玄元皇帝廟才馳騁想象，詠到“五圣聯(lián)龍袞，千官列雁行”的廟堂盛狀。

天寶八載（749）六月，朝廷又加老子尊號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冬天，在長安求宦不得的杜甫短暫回到洛陽，登北邙山，謁玄元皇帝廟，觀吳道子壁畫，寫下《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一詩，題下小注曰：“廟有吳道子畫《圣圖》。”可知杜甫來玄元皇帝廟主要是為了賞畫的，杜甫在金陵也曾到瓦官寺觀賞吳道子的壁畫。吳道子（約680—759）是生活年代與杜甫有交集的唐代著名畫家，又名道玄。曾師從張旭、賀知章學(xué)習(xí)書法，成績不大。后專攻繪畫，“年未弱冠，窮丹青之妙”。曾短期任兗州瑕丘縣尉，辭職后流落洛陽，從事壁畫創(chuàng)作。繪于玄元皇帝廟墻壁上的《五圣圖》大約便是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吳道子在開元年間以善畫被召入宮廷，歷任供奉、內(nèi)教博士、寧王友。他通過觀賞公孫大娘舞劍，體會用筆之道，時人概括他的用筆特點是“吳帶當風”，這顯然與公孫大娘的劍舞有淵源關(guān)系。而北齊畫家曹仲達的佛畫樣式則被稱為“曹衣出水”，兩者間的風格差異自可想象。朱景玄《名畫錄》稱“吳生凡畫人物佛像神鬼禽獸山水臺殿草木皆冠絕于世，國朝第一”?？汕啥鸥τ啄暌灿^看過公孫大娘舞劍器渾脫，印象深刻，長成又具有博雅好古的性情，觀藝覽古成為他一生的好尚，他詩集中留下的諸多題畫、品藝、訪碑之詩便是明證。觀吳道子畫，是他諸多觀藝經(jīng)歷中的一件。

與山頂上清宮相呼應(yīng)的是山下的下清宮，舊名青牛觀，相傳是老子拴牛的地方。旁邊是“邙山公墓”的入口，宮殿門前馬路對面有明代嘉靖年間的僧塔。唐代詩人王建曾在《北邙行》中寫道：“北邙山頭少閑土，盡是洛陽人舊墓。舊墓人家歸葬多，堆著黃金無買處?！睋?jù)說北邙山地表以下5—15米的土層滲水率低、黏結(jié)性能良好、土壤緊硬密實，歷來被視為殯葬安冢的風水寶地，看來古今皆然。

鄭州市 滎陽市

廣武山

2012年10月19日，早8：30從洛陽出發(fā)，前往開封、商丘一線，開始東路考察。

在前往開封的路上會路過滎陽，杜甫是否到過滎陽未見載記，但杜甫的好友鄭虔是滎陽人，杜甫與鄭虔及他的侄子鄭潛曜駙馬往來頗多，在長安經(jīng)常到鄭潛曜家飲酒，路過新安縣時也到鄭駙馬位于新安的私亭游賞，留下《鄭駙馬池臺喜遇鄭廣文同飲》《鄭駙馬宅宴洞中》《重題鄭氏東亭》等詩篇；而且杜甫的親屬中就有滎陽人，表兄弟名鄭宏之，杜甫在《祭外祖父母文》中開篇即是“維年月日外孫滎陽鄭宏之、京兆杜甫謹以寒食庶羞之奠”云云，由此推測，杜甫與鄭虔、鄭潛曜家或許也是轉(zhuǎn)著彎兒的親戚，所以鄭潛曜的丈母娘皇甫淑妃去世后杜甫還寫了《唐故德儀贈淑妃皇甫氏神道碑》。因為杜甫與滎陽的這些淵源關(guān)系，我們決定順道去看一下滎陽最有代表性的地方——廣武鎮(zhèn)廣武山楚漢爭雄之地。

廣武山位于黃河南岸，戰(zhàn)國時代溝通黃河與淮河的鴻溝即起于此地。楚漢之爭，這里又成為重要戰(zhàn)場，發(fā)生多次拉鋸戰(zhàn)。漢五年（前202）秋，楚軍糧盡，無奈之下與漢軍講和，這回雙方約定以鴻溝為界“中分天下”，以西為漢，以東為楚。從此罷兵。然而劉邦趁項羽引軍東歸，兵疲食絕之際，掩兵追殺，終于導(dǎo)致了四面楚歌的垓下之圍，項羽戰(zhàn)局失勢，烏江自刎。從此劉邦稱帝，國號為漢，定都長安。

如今廣武山變成了“楚河漢界古戰(zhàn)場風景區(qū)”，亦稱“漢霸二王城”，門票20元。我們登的是霸王城。山頂上，一匹合范鑄成的鐵馬正昂首向天作嘶鳴狀，造型雄健，氣韻生動，讓人立即聯(lián)想到項王的坐騎烏騅。山頂平臺不大，北側(cè)下臨黃河，沿黃河?xùn)|望，是遞相交錯的平頭高嶺與深溝，地貌非常相似。西北方向，隔著一條深溝也是平頭山嶺，老鄉(xiāng)告曰“對面就是漢王城”，中間的深溝叫廣武澗。學(xué)者表示：因為黃河多次泛濫改道，導(dǎo)致鴻溝水系河道阻塞淤積，成為干溝，有些溝壑竟夷為平地，所以廣武澗是不是干涸的鴻溝故道已無從考證。但廣武古戰(zhàn)場的大致位置還是對的。站在霸王城四面眺望，的確有襟山帶河之感，地形之險峻與壯偉，撼人心魄。這里或許就竹林七賢中的阮籍“觀楚漢戰(zhàn)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晉書·阮籍傳》）的登臨舊地吧？江山勝跡、歷史風云，都令人心生感慨！

開封與商丘——關(guān)于李杜、高適的梁宋之游及梁園遺跡

杜甫在自傳體長詩《壯游》中記述自己自科場失利至長安求宦這中間的一段人生經(jīng)歷曰：

歸帆拂天姥，中歲貢舊鄉(xiāng)。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忤下考功第，獨辭京尹堂。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呼鷹皂櫪林，逐獸云雪岡。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鹙鸧。蘇侯據(jù)鞍喜，忽如攜葛彊。快意八九年，西歸到咸陽。

通常的說法是：杜甫開元十九年（731）至二十三年（735）即20歲至24歲的四年時間里都在吳越漫游，二十三年回洛陽考試不第，二十四年（736）25歲至兗州省父（時杜閑為兗州司馬），開始齊趙之游。此說自清仇兆鰲肇始，根據(jù)是錢謙益在杜甫《年譜》中考訂：“二十四年，移貢舉于禮部，則下考功第在二十四年之前?！卞X說極是，但“二十四年之前”并不等于一定就是二十三年。據(jù)王伯奇先生考訂，“中歲貢舊鄉(xiāng)”之“中歲”即“中男之歲”——16至20歲。而開元十九年六月恰有敕令，敕諸州貢舉，必須是本籍貫人士，附貫于本州郡者不得遞送（見《唐會要》卷七十六），杜甫應(yīng)為此結(jié)束吳越之游，返鄉(xiāng)辦理貢舉手續(xù)。常規(guī)是秋天會貢，次年正月入闈。所以將杜甫的下第時間推定在次年即開元二十年（732）正月^[18]。杜甫下第后即往兗州省父，并以兗州為中心，開始了齊趙梁宋之游，在此期間，他與從安陸移家東魯?shù)睦畎?、旅居?xùn)|平的高適相識游處，直至開元二十九年（741），30歲時返回洛陽，筑室首陽山下?！f注以為李白賜金放還的天寶三載（744）才與杜甫初見，但這樣的話他們在山東創(chuàng)作的很多詩篇以及詩中記述的大量活動，在時間上便無法安置。

齊趙梁宋之游，是杜甫人生中“快意八九年”的美好時光?！褒R趙”指戰(zhàn)國時齊國、趙國舊地，今分屬山東東部和河南北部，將在后文詳述，此只述河南境內(nèi)之“梁宋”。

“梁宋”通常指春秋戰(zhàn)國時代梁國、宋國故地，梁國即魏國，國都大梁，故又稱梁國。唐時稱汴州，亦稱陳留，今為開封市；宋國都宋州，即今商丘市。因為李杜詩中梁宋并稱，而汴州又成為北宋的東都，稱為汴京、汴梁，所以宋代以后李杜遺跡就更多向汴梁即今開封方面偏移。但近年來有數(shù)位學(xué)者撰文，指出李杜、高適的梁宋之游主要是在宋州即今商丘一帶活動，這是完全正確的。然而證據(jù)尚不足以否定李杜的汴州之游。雖然秦國大將王賁滅魏時引河溝之水灌大梁，使古大梁變成一片廢墟，但至大業(yè)元年（604），隋煬帝疏通汴渠以后，會使流域內(nèi)的經(jīng)濟得到飛躍性的發(fā)展。我們可以同時看一下《新唐書·地理志》對“梁”“宋”兩地的記述：

汴州陳留郡，雄。武德四年以鄭州之浚儀、開封、滑州之封丘置。土貢絹，戶十萬九千八百七十六；口五十七萬七千五百七。縣六：浚儀、開封、尉氏、封丘、雍丘、陳留。

宋州睢陽郡，望。本梁郡，天寶元年更名。土貢絹。戶十二萬四千二百六十八，口八十九萬七千四十一。縣十：宋城、襄邑、寧陵、下邑、榖熟、楚丘、柘城、碭山、單父、虞城。

宋州有124268戶、897411人時，汴州有109876戶、577507人，可知宋州人口更眾，領(lǐng)縣更多，但汴州陳留郡后有一個“雄”字，雄郡通常指地勢險要，轄境遼闊，物阜民豐的大郡，恰如酈食其對漢高祖所說“陳留天下之沖，四通五達之郊”。據(jù)記載，唐開元十八年三月曾發(fā)布敕令，將天下州郡分為：四輔、六雄、十望、十緊，及上、中、下不同等第，其中鄭、陜、汴、絳、懷、魏六州為“六雄”，所以不要忽略了“汴州陳留郡，雄”的一個“雄”字，這足以說明汴州地位之重要。而“宋州睢陽郡，望”，則表明宋州位居“十望”，屬繁華重要州郡，地位也非同一般。開元十八年厘定的十個望州是：宋、亳、滑、許、汝、晉、洺、虢、衛(wèi)、相，宋州居“十望”之首。（見唐杜佑《通典·職官》卷三十三）

杜甫的祖父杜審言（約645—約708）去世后，繼祖母盧氏就一直在陳留郡的私宅生活，天寶初年，杜甫的舅舅還為這位盧老太太做了一件一尺多高的盆景假山，用來安置焚香的瓷甌，以代替已經(jīng)朽壞的木質(zhì)承托。假山有三峰，旁邊還植有慈竹，杜甫寫詩贊曰：

一匱功盈尺，三峰意出群。望中疑在野，幽處欲生云。慈竹春陰覆，香爐曉勢分。惟南將獻壽，佳氣日氤氳。（《天寶初南曹小司寇舅于我太夫人堂下累土為山一匱盈尺以代彼朽木承諸焚香瓷甌甌甚安矣旁植慈竹蓋茲數(shù)峰嵚岑嬋娟宛有塵外格致乃不知興之所至而作是詩》）

這當然是親歷親見才寫出的詩。中國人從欣賞自然山水到欣賞園林山水再到盆景山水，代表著中國山水文學(xué)的不同發(fā)展階段，杜甫盆景詩是其中很經(jīng)典的一例。

天寶三年（744）五月初五，這位盧氏身故，享年六十九歲，喪事亦由杜甫操辦。八月十六日自陳留發(fā)櫬歸偃師，八月三十日入葬杜審言之墓側(cè)，杜甫為太夫人撰寫有《唐故范陽太君盧氏墓志》，記述甚詳。可知杜甫于汴州是經(jīng)常往來的。不知此時杜甫的父親杜閑是否健在，如健在，這回喪事該由杜閑主持，如已亡故，也未見杜甫詩文中言及為父居喪守孝之事，杜閑卒年，成為不解之謎。

高適耕釣隱居于宋中時，也曾游覽汴州，并作有《古大梁行》一詩，詠魏國舊事，借古抒懷：“古城莽蒼饒荊榛，驅(qū)馬荒城愁殺人，魏王宮觀盡禾黍，信陵賓客隨灰塵……”作此詩時，高適已人過中年，徒懷壯志，無以伸展，行走于魏國故地，《史記·魏公子列傳》中魏無忌禮賢下士，老侯嬴夷門抱關(guān)，信陵君竊符救趙，朱亥椎殺晉鄙，侯嬴以死祝捷，種種歷史風云，盛衰舊跡，以及戰(zhàn)國公子、游俠之士的豪情義舉激蕩于胸，故爾使詩中充滿慷慨蒼涼的興亡之感和自己的身世之嘆。有學(xué)者以此作為唐代汴州已經(jīng)蕪廢的證據(jù)，顯然有失偏頗，高適明明已經(jīng)道出所作是詠“古大梁”的歌行，蕪廢的是魏國，不是汴州。清《河南通志》記載開封府古跡有“梁王城，在府城西北二里，即梁惠王故城”（卷五十一上），所詠或即此地。

還是天寶三年，李白被賜金放還，離開長安，開始了他“十載客梁園”的浪跡生涯。他是走水路前往梁園的，正如他在《梁園吟》中說：“我浮黃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天長水闊厭遠涉，訪古始及平臺間?！逼脚_位于宋州，最初是漢梁孝王筑于城外的高臺，今天商丘還有平臺鎮(zhèn)。然而“浮黃河”到不了宋州，必須進入汴河，黃河進入汴河的“汴口”就在廣武山北側(cè)，李白的《登廣武古戰(zhàn)場懷古》長詩或許就寫于此時。由這里沿汴河?xùn)|下，先到汴州，然后才到宋州。汴州是梁孝王最初的王城，因嫌地勢卑濕才東遷至宋州的，李白這首《梁園吟》同時詠到汴州、宋州的歷史掌故，推想他一定會中途在汴州停留，歌中寫道：

平臺為客憂思多，對酒遂作梁園歌。卻憶蓬池阮公詠，因吟“淥水揚洪波”。洪波浩蕩迷舊國，路遠西歸安可得！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平頭奴子搖大扇，五月不熱疑清秋。玉盤楊梅為君設(shè)，吳鹽如花皎白雪。持鹽把酒但飲之，莫學(xué)夷齊事高潔。昔人豪貴信陵君，今人耕種信陵墳?；某翘撜毡躺皆拢拍颈M入蒼梧云。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舞影歌聲散綠池，空馀汴水東流海。沉吟此事淚滿衣，黃金買醉未能歸。連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賭酒酣馳暉。歌且謠，意方遠。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yīng)晚。

其中的“阮公”“蓬池”“信陵墳”都是與汴州相關(guān)聯(lián)的典故，三國魏人阮籍《詠懷詩》曰：“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淥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蓬池，古澤藪名，舊寫作“逢澤”。公元前344年，魏惠王以朝見周天子為名，邀秦、韓、宋、衛(wèi)、鄒、魯?shù)葒诖藭?，會盟后，同去朝見周天子。此次逢澤會盟為?zhàn)國七國國君稱王之始。故址在今河南開封東南。阮籍之所以“徘徊蓬池上”，因為他曾短期擔任過東平相，這首詩必寫于赴任途中，詩下文還有“羈旅無儔匹，俯仰懷哀傷”的句子，他登廣武城，觀楚、漢古戰(zhàn)場，慨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想必也是在這一次的行旅路上。另據(jù)宋樂史《太平寰宇記·河南道·開封府·浚儀縣下》記載：“信陵君墓在縣南一十二里?！妒酚洝罚何汗訜o忌昭王少子安厘王弟為信陵君?！保ň硪唬┒捌脚_”“枚馬”則是與宋州相關(guān)聯(lián)的典故?！稘h書·梁孝王傳》曰：“孝王筑東苑，方三百馀里，廣睢陽城七十里，大治宮室，為復(fù)道，自宮連屬于平臺三十馀里?！北蔽横B道元《水經(jīng)注·睢水》引《漢書》此段后又加解釋曰：“復(fù)道自宮東出楊門之左。楊門即睢陽東門也，連屬于平臺則近矣?！侵脚_不在城中也。梁王與鄒枚司馬相如之徒，極游于其上?！蔽闹刑岬?，當時的辭賦大家鄒陽、枚乘、司馬相如等都是梁王平臺宴游時的座上賓。李白是將汴州、宋州的典故籠統(tǒng)作為梁園的典故來歌詠的，所以冠名“梁園吟”。

李白在汴州停留的另一個證據(jù)是李白集最早的編纂者李陽冰在寶應(yīng)元年（762）所作《草堂集序》，序文曰：“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賜金還之，遂就從祖陳留采訪大使彥允，請北海高天師授道箓于齊州紫極宮?！睋?jù)《舊唐書·地理志》：“開元二十一年，分天下為十五道，每道置采訪使，檢察非法，如漢刺史之職?！薄缎绿茣さ乩碇尽酚衷唬骸昂幽喜稍L使治汴州”，而且齊州也屬河南采訪使的管轄范圍，序文所言“陳留采訪大使”應(yīng)該就是河南采訪使，辦公地點設(shè)在汴州也就是陳留?？芍畎R州受道箓是通過河南采訪使的請托，所以他一定要在汴州停留，去找在這里辦公的采訪使“從祖”李彥允拿“介紹信”。在《唐書》中留下名字的河南采訪使是李承、韋陟、郭納，李彥允當即李承。

需要特別關(guān)注的是詩中“平頭奴子搖大扇，五月不熱疑清秋”二句，從中可知李白游梁宋時在五月，此時，杜甫因為繼祖母亡故，應(yīng)該正在汴州處理喪事，所以兩人很可能在汴州相見。但二人的梁園之游，應(yīng)當發(fā)生在此前杜甫山東省父、李白移家東魯之際，而不是杜甫齊衰守孝期間。然我們的“梁園”故地之游則就要開始了。

開封市

禹王臺（吹臺、三賢祠、繁臺）

2012年10月19日，路經(jīng)鄭州滎陽看過鴻溝是11：30，繼續(xù)東行，一小時后到達開封。開封一帶西周初期屬于衛(wèi)國和聃國；春秋時分屬鄭國和衛(wèi)國，曾是衛(wèi)國卿大夫太叔儀的封地，稱儀邑；戰(zhàn)國為魏都，稱大梁；漢時為陳留郡之浚儀縣；東魏孝靜帝于此置梁州，分為陳留、開封二郡；后周宣帝以城臨汴水改稱汴州；隋大業(yè)初年以后廢，其地分入周邊四郡，所開通濟渠經(jīng)中而過以通江淮漕運；唐初重置汴州都督府，天寶元年至乾元四年間改汴州為陳留郡；至五代時后梁都于此，號為東京，置開封府，后唐復(fù)為汴州及宣武軍，晉、漢、周皆為東京開封府，北宋因之。

開封最為重要的考察點就是位于城東南隅的古吹臺——漢梁孝王為紀念師曠而增筑，明代又于臺上建廟紀念大禹，故稱禹王臺，如今是禹王臺公園。

1982年8月4日上午初到禹王臺，園內(nèi)柏樹成蔭，環(huán)境幽靜，走上吹臺，見有說明文字：“明嘉靖二年，為紀念禹王治水，即于吹臺遺址建禹王廟，遂改為禹王臺。現(xiàn)存建筑為清康熙七年所重建。臺下一水回護，五橋引接，四周槐柏交柯，卉木豐茂。一九六三年被列為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庇钟锌涤袨槭疲骸皩④娎振R出郊關(guān)，前驅(qū)百騎盡材官。植幕都盧夾道濱，馬蹄沓沓揚飛塵?！锖ト露蝗?，張子衡督理、張鳴岐省長餞余于吹臺，同觀農(nóng)圃話時事，興酣望遠，萬里風云，感別留題，以訊來者，用記嘉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