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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奉功勛得名禹錫

碧霄一鶴:劉禹錫傳 作者:程韜光 著


第一章 奉功勛得名禹錫

大唐天寶末年的“安史之亂”,毫不留情地將這個強盛的王朝從繁榮的巔峰推了下來。連綿的戰(zhàn)火摧毀了黃河上下千百年的文明積淀,大唐盛世如同泥沙隨著濁浪而去。被后世稱為詩圣的杜甫在“安史之亂”的顛沛流離中,寫下“寂寞天寶后,園廬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亂各東西”的悲愴詩篇,描繪出千里江山一片荒涼的哀狀。

嚴重的戰(zhàn)亂促發(fā)了中國歷史上第二次大規(guī)模的人口南遷。自從西晉“永嘉喪亂”之后,大批北方移民將先進的文化和生產(chǎn)技術傳播到南方,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開發(fā),南方——尤其是江南一帶,因氣候適宜,少受兵燹之災,而成為支撐李唐王朝的錢糧柱石。較為安定富足的江南,也自然成為大批北方士紳避難的首選之地。

官宦之后劉緒世住洛陽,于天寶末年方舉進士,毫無疑問是生不逢時的。他自幼習慣了中原腹地繁華富足的生活,早年立下的志向曾經(jīng)是奉儒守官,光耀門第,延續(xù)盛世。孰料轉(zhuǎn)瞬之間,劉緒便不得不收拾家產(chǎn),在兵燹時起、紛亂不寧中,帶領家人隨著族眾一同踏上逃避戰(zhàn)亂的南遷之路。他恐怕沒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將再也回不到祖居之地;但他更沒有料到,遷居江南,令他這樣一位大唐帝國上下二百年歷史中多如牛毛的普通地方官員,能在浩瀚的史書上有機會留下自己的名字。

大唐王朝雖然風流逝去,但天下大亂之時卻正是國家用人之際,故而,這也是一個人才輩出的時代!來到南方之后,劉緒善于理財?shù)谋绢I正為江南稅賦轉(zhuǎn)運大計之急需,加之,他行事端正,品行高潔,自然被鎮(zhèn)守江南的節(jié)度觀察使所器重,屢被辟為幕府,掌管錢糧鹽鐵轉(zhuǎn)運之事,漸而實授官職,名位益重。

唐代宗大歷七年(772),劉緒在嘉興任鹽鐵轉(zhuǎn)運副使之職,諸多事務皆料理有序,頗得上下心意。使他耿耿于懷的心事莫過于:自他遷居江南近二十年,竟未得一子半女!也許,上天有感,“感其勤而賞其功”,這一年,劉緒終迎弄璋之喜。因其為人慈善有義,為官政績卓著,又素有文名,多為江南才士稱贊,而今中年得子,喜訊不脛而走。親朋聞之,無不雀躍,賀喜之賓絡繹于途。

李棲筠曾于大歷初年任浙西都團練觀察使,劉緒曾經(jīng)為其從事。二人既有上官下僚之分,更有惺惺相惜之情。聞聽劉緒得子,追憶數(shù)年前共事之情,李棲筠不無感慨,奈何遠在他任,只好修書一封以示慶賀。賀喜之詞不必細察,書中卻言道,劉緒多年來署理地方稅賦,監(jiān)督河漕轉(zhuǎn)運,兢兢業(yè)業(yè),恪盡職守,使錢糧源源不斷供給朝廷,可謂功高無量。得此男丁,豈非上天感其勤而賞其功?

劉緒接書拜讀,至此一段,不由長笑,以為與自己心思相合。劉緒之妻盧氏出身范陽望族,亦習詩書,讀李棲筠賀信,同感得子不易,更望此子承繼門楣,光耀宗祠,當下便與劉緒商量:“世人常言,財者若水,治財如同治水,宜開源節(jié)流,因勢利導。賢哉我夫,治鹽鐵轉(zhuǎn)運經(jīng)年,興利除弊,不曾有分毫差池,正是功當其賞,方得此子?!币妱⒕w聽得仔細,盧氏接道,“更是令我驚奇的是,生此子前夕,偶有一夢,夢中見圣人大禹賜子?!队碡暋吩疲礤a玄圭,告厥成功’,乃是說舜帝賜予大禹一塊玄圭,以表彰其治水之功。今我子可謂天賜之玄圭也!”

“三聲定一世”,唐代特別重視孩子初生之時及孩童時期。以為人的身世來源昭示著未來命運。故而,劉緒大喜:“夫人言之甚佳!《詩.商頌.玄鳥》云:‘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哦Y,此子即為大禹所賜,當與‘禹錫玄圭,告厥成功’相合。我兒乃承我功德,應天而生,必為人間美玉,行君子之道,成將相之才!”

盧氏建議:“何如趁此嘉意,為我兒取下美名?”

劉緒正有此意,不假思索,為小兒定名“禹錫”,寓意功德圓滿,更期待來日秉圭入相,青史流芳。

得子禹錫之后,劉緒夫婦再未添丁。雖是獨子,劉家卻未對禹錫假以嬌縱。其家教甚嚴,家風正統(tǒng),條理分明。詩書禮儀,經(jīng)史子集,當習盡習,無有遺漏。禹錫不負父母之望,自開蒙后便刻苦有加,不稍懈怠。至建中二年(781)時,禹錫年方幼學,已能詠詩賦事,常令家中往來賓客贊嘆不已。更令人稱道之處,是禹錫好學求進之心。凡與劉緒往來者,只要學有所長,禹錫必會手執(zhí)竹紙不離左右,呼師喚長,時時求教,字字載錄。久而久之,禹錫好學尊師之事,多傳于市井。人家有頑劣之子,嘗哂之曰:“何若禹錫?”而贊人之子好學,必美之曰:“若禹錫也!”

劉緒于公務之暇,好與文人雅士交游。禹錫稍大,每行必攜之同往。令禹錫見識大家風采,一則免其坐井觀天,二則使其兼采眾長。是年劉緒履官吳興,下車伊始,便思往年曾與江南著名詩僧皎然、靈澈二人有書札往來,念及兩僧詩文清麗,各具神韻,氣象萬變,卻不曾當面切磋,常嘆可惜。待安頓停當,劉緒便攜禹錫同登山門,拜望皎然與靈澈。

僧人皎然俗姓謝,字清晝,吳興人,為晉代大家謝靈運之十世孫,人皆尊稱晝公。觀皎然之詩作,吟詠山水,酬答唱贈,怡然清逸,確有謝靈運之風骨,江南詩人從其學詩之輩眾矣。僧人靈澈輩份較皎然稍晚,常與皎然探討請教詩歌創(chuàng)作技法,以師長禮待之。由于二僧同在一處,吳興何山妙喜寺一時堪稱江南詩壇圣地,文人墨客皆往妙喜寺聽皎然、靈澈論詩,并以此為榮。

劉禹錫雖是年幼,亦曾聞得二位詩僧之名。今隨父前去拜望,正是少年心愿。父子二人且行且游,方入何山,便見山徑邊竹亭中有三人圍坐飲茶。兩人為僧,僧衣素簡,恬然自得。一人吟誦,一人筆錄。另一人道士穿戴,面目清凈,專心烹茶。時值夏初,山中暑氣已盛。劉緒父子一路而來,正覺口渴,此時茶香飄至,直令人口中生涎,精神一振。

父子二人徑往竹亭,來在亭前。兩位僧人見來客氣定神閑,一長一幼皆非凡品,不待二人開口,便熱情相邀,共品芳茗。

劉緒施禮相謝,在烹茶者對面落座。細觀兩位僧人,一人年紀稍長,一人春秋鼎盛,二人面目慈祥,莊而可親,必是釋門高僧。烹茶者,仙風翕然,烹茶之術精純稔熟,不似常見茶農(nóng)之粗俗鄙陋。再看石臺上,鋪開著筆墨紙硯,兩位僧人正在議論詩文。劉緒心頭一熱,莫非偶遇皎然、靈澈于此竹亭?又聞皎然深諳茶道,陸羽得其傳授引導而著成《茶經(jīng)》,聞名于世。陸羽者,莫非對面烹茶之人?

正思忖間,禹錫見兩位僧人面前有詩數(shù)篇,便向二僧施禮:“請教二位上人,可否令小兒觀上人詩作,或啟蒙昧?”

二位僧人正是皎然與靈澈。前日得劉緒來書相約,又逢皎然之友陸羽來訪,即于約定之日親迎下山,在竹亭中備茶以待。見劉緒恍然有所悟,二僧會心一笑,相互便已明白身份。見禹錫稚氣未脫而求知甚熾,澈上人心中歡喜,便以詩稿數(shù)張示之。

禹錫得上人賜詩,如獲甘飴,細細品讀一番后,又輕聲誦道:“天臺眾峰外,華頂當寒空。有時半不見,崔嵬在云中?!?/p>

澈上人欲試禹錫學問,笑問:“小童可知詩中意味?”

禹錫閉目凝神,仿佛正站在東海之濱感受著撲面而來的海風,陶然而答:“此詩乃述天臺山華頂縹緲云霓之景致,仿佛天上仙山一般,與太白學士‘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之詩意相類。”

靈澈與皎然聞言大笑,澈上人誦聲佛號,對劉緒夸道:“阿彌陀佛,小童聰慧,果然為謝家之寶樹!”

禹錫亦笑:“我知上人為誰了!”遂提筆工工整整地在靈澈詩下寫了一首詩:

攬幽山門外,鶯鸞翔碧空。父子逢上人,緣結竹亭中。

眾人見詩,雖音韻尚不齊整,但詩意已然明朗,十歲幼童,無復苛求。見兩位高僧頷首微笑,劉禹錫恭恭敬敬地跪拜:“小童禹錫,常聞人言江南詩僧謝晝公與澈上人為一代文宗,師從者必有所成,今奉家嚴前來求見,請上人提攜晚輩,不吝賜教!”

如此孩童,誰人不喜?靈澈、皎然、陸羽與劉緒見過禮,相互述說敬仰,待飲完茶,五人同往山中妙喜寺中而去。

途中,皎然隨手采藥,劉禹錫皆能分類放于藥囊,引起皎然注目:“自古以來,儒醫(yī)相通。莫非禹錫潛研醫(yī)道?”

劉緒應道:“禹錫為童兒時,體弱多病。保姆抱之,入醫(yī)巫家,針烙灌餌,咺然啼號。待禹錫開蒙,每遇同齡伙伴武健可愛時,屢為自己羸弱之軀而羞愧,遂有學醫(yī)志愿?!?/p>

劉禹錫點頭:“小子幼時多病,飽受病痛之苦。尤不忍視慈母因我患病而煎熬,故而,在攻讀四書五經(jīng)時,留心醫(yī)藥典籍。諸如《本草》《素問》《藥對》《小品方》等書,皆前人醫(yī)病之寶典,不可不讀?!币婐ㄈ毁澰S,劉禹錫接道,“若平素不知驗方,一旦患病,便將自己交到醫(yī)師手里。醫(yī)師亦有良醫(yī)與庸醫(yī)之分,若病中所遇庸醫(yī),豈不悲乎?”

劉緒略帶順意:“禹錫自幼讀些醫(yī)書,學切脈‘以探表候’,對經(jīng)絡、穴位、藥理、醫(yī)道潛心探究。其母以為禹錫獨子,醫(yī)術可以保身長生?!?/p>

劉禹錫高聲接道:“小子不為長生之道,而求人間醫(yī)術,以期小以忠孝,大濟蒼生!”

“禹錫已略知法理?!别ㄈ宦勓?,面帶悅色,“我佛慈悲為懷,普度眾生。弘法之要,醫(yī)蒼生之心;醫(yī)學之要,醫(yī)蒼生之體。靈肉歸一,乃佛法之大成。劉家世代守官,皆以孔孟之言入世濟世,澤慧斯民,彪炳后昆。有禹錫如此,必可‘以天下為己任’?!?/p>

一路之上,靈澈、皎然與劉緒遇峰即誦,逢水便歌,偶爾談論草木醫(yī)術。劉禹錫手執(zhí)筆硯,恭錄詩文,并再三吟誦玩味,受益匪淺。三日過去,待到父子二人登程返回時,禹錫已持有數(shù)十篇詩文,也記下十數(shù)個藥方。

離別之時,靈澈不忘對劉緒囑道:“令郎才情卓越,尊師重道,某與晝公皆謂‘孺子可教’,今后劉郎可常令禹錫來寺中,得某等調(diào)教,來日令郎或為百代宗師,亦未可量!”

劉緒久蓄此意,既蒙澈上人主動要求,更是求之不得,遂命禹錫行拜師之禮,與兩位詩僧結下師徒之緣。其后數(shù)年,禹錫凡得空皆往妙喜寺拜望皎然、靈澈。每當皎然和靈澈寫詩,他便雙手捧著筆硯,恭敬陪侍,一起吟詠。

劉禹錫早年以皎然、靈澈為師,對其后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皎然有《詩式》論詩,主張苦思鍛煉,對詞句加以精心錘煉之后復歸自然,同時,重視詩歌意蘊深遠而氣韻朗暢高揚之境界,“取境偏高,則一首舉體便高,取境偏逸,則一首舉體便逸”。以為意境來自心境,“真思在杳冥,浮念寄形影”(《答俞校書冬夜》)。靈澈雖無詩論傳世,但據(jù)權德輿《送靈澈上人廬山回歸沃州序》所言,靈澈“心冥空無,而跡寄文字,故語甚夷易,如不出常境,而諸生思慮,終不可至……知其心不待境靜而靜”;又言靈澈常“拂方袍,坐輕舟,溯沿鏡中,靜得佳句,然后深入空寂,萬慮洗然”。從中所見,靈澈重視在靜默觀照中,贏得意境的空靈深邃,而且語言追求自然,講究字詞錘煉,不露痕跡。劉禹錫以高僧為師,心中信佛,必得其中三昧。在很多年后,劉禹錫有詩“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馳可以役萬景”(《董氏武陵集紀》),前句即指語言的簡練與含蓄,后句即指主體的觀照與冥想。在《秋日過鴻舉法師寺院便送歸江陵詩引》中,劉禹錫曾寫道:“能離欲則方寸地虛,虛而萬景入;入必有所泄,乃形乎詞?!蚨ǘ镁常柿浫灰郧?;由慧而遣詞,故粹然以麗?!币詾椋憾?,是排除雜念的觀照;慧,是一種靈感的獲得。如此作詩,便能內(nèi)涵豐富,意境深遠。

如果說劉緒對劉禹錫訓教嚴格,奠定了他堅實的才學基礎;禹錫在吳越一帶所經(jīng)歷的“網(wǎng)魚漉鱉,在河之洲,咀嚼菱藕,捃拾雞頭,蛙羹蚌臛,以為膳饈,布袍芒屐,倒騎水?!钡纳倌晟?,促成了他日后清新、豪邁的詩歌風格;那么,劉禹錫得名師指點,才更使其詩文自然流暢、簡練爽利,同時具有一種空曠開闊的時間感和空間感。

禹錫師從皎然、靈澈之后,學問愈加扎實,才名更勝以往,于江南文人士子之間傳為佳話。未幾,這段美談便傳至淮南。淮南水陸運環(huán)衛(wèi)掾曹權德輿與劉禹錫之舅盧徴為姻親,聞知盧徴家有賢少年如此,權德輿喜不自勝,定要親自去見識一番。人甫登途,書信已至,劉緒見權德輿書,忙命府中掃灑一新,以待貴客。

權德輿此時雖官位不高,但其士林地位業(yè)已顯赫。權家世代為官,其父權皋因在安祿山幕府中識破叛逆圖謀,冒險攜家逃離,其忠義之舉,受世人稱頌。權德輿三歲知變四聲,四歲能為詩,十五歲時已有文集數(shù)百篇,不及弱冠便已名滿江左,其文章多為當世名儒所褒獎。因權德輿的臺閣體文章著稱于時,淮南黜陟使韓洄久聞其名,辟為從事,自此出仕為官。至此時,他正在淮南杜佑幕府中任職。又有傳言,稱德宗皇帝已聞權德輿之名,有意召他入京為官,真可謂前途光明。

因此,權德輿專為一試禹錫學問來訪,劉緒既驚且喜。劉緒亦為江南士林名儒,因盧徴故,與權德輿有親戚之情,又因同在江南執(zhí)掌水陸轉(zhuǎn)運之職,而有同僚之誼,二人之間頗有酬贈。權德輿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劉緒自知學問文章不及德輿,且自己中年才得一子,不得不做父母之謀。此番權德輿來訪,正可有所托付。

劉禹錫聞權德輿之名,乃從其舅盧徴處所得。盧徴言,權德輿之文章風雅倜儻,行文守正不靡,意旨恢弘,意象廣博,有當今文壇中已極其罕聞的盛唐氣象。據(jù)說,王侯將相或一方豪紳物故,家人若請得權德輿為之親撰墓志銘或文紀,則被人贊賞:盡孝已極矣!有盧徴美言在前,少年劉禹錫更日夜盼望當面受教,以遂志愿。

不數(shù)日,權德輿與盧徴同至劉緒府中。三人寒暄之語不必贅言,待各自坐定,權德輿直奔主題:“某聞巷議,言令郎禹錫天資聰慧,幼學有成,近來師從皎然、澈上人學詩,知來者可期。今某雖不才,愿以薄技一試禹錫,請見之?!?/p>

劉緒心中歡喜,口中連稱“過獎”,令家人喚禹錫來前廳說話。禹錫在內(nèi)宅已等待多時,得父親召喚,又令家人復整了衣冠佩飾,鼓足精神去往前廳。這一日,禹錫不著錦緞而著棉布,束兩支羊角小辮,腰上綴著一支玉觿,左手拇指上戴著一枚精巧的玉扳指。玉觿光滑溫潤,想是久用常用之物,可見禹錫常作解繩之戲,必是敏于思而擅于行;扳指雖為裝飾所用,然仍可見劉緒經(jīng)歷變亂,亦有使禹錫習取騎射以備報國之念。再觀禹錫精神,無半分官宦子弟的紈绔習氣,小子神清氣朗,目涵乾坤,一股英氣始萌于眉宇之間,風流氣派已初具格局,若無詩書經(jīng)義汲養(yǎng)潤澤,焉能至此?只此一面,權德輿對往日耳聞之事便已有三分相信。

禹錫入堂來,先拜父親劉緒,又拜舅父盧徴,再拜權德輿,三拜完畢,便站在劉緒一旁。劉緒見禹錫今日妝服恭謹,比往日更勝一籌,儒雅氣象竟不似束丱小兒,卻隱有宿儒之穩(wěn)重,為人父者,心中自然欣慰非常。又觀權德輿,見他神情喜悅,眼含贊許,便道:“載之(權德輿字載之)賢弟,吾子禹錫薄有天資,向承家教,謬有虛名。怎奈愚兄才識淺陋,唯恐有誤子孫。今蒙賢弟不棄,蒞臨敝府,令吾子聞教于當面,倘若小子肯虛心向賢,僥幸學得賢弟之萬一,則一生受用不盡矣!”

權德輿答之以禮:“兄言之過謙!近年嘗聞某地有某童子可謂神童,德輿乃好事者,往往親試之,皆不中意。欣聞令郎拜入妙喜寺澈上人門下,某與澈上人亦有往還,知其門檻頗高,入室不易,得其青睞者必為當世良材,特來相參。今日一見之下,果然狀貌非凡,有騰達之象!”

劉緒自然心中得意,又問禹錫:“我兒近日所讀何書?若有疑問,可向權掾曹當面請教!”

禹錫答道:“近日方讀完《毛詩》,現(xiàn)正讀《尚書》。”

“《毛詩》《尚書》已非啟蒙之書,而直達古圣先賢之意,如你這般年紀,可能讀懂否?”

“家父治學嚴謹,素以儒學,小子奉侍,得其教導,《詩》《書》雖有艱難舛剝之處,必不為所阻!”

禹錫此言一出,引得劉緒、權德輿與盧徴三人大笑不止。權德輿與劉緒道:“兄長家風森然,為人稱道,今日一見,果不其然!令郎以孝道為先,德才兼?zhèn)?,倘使天下有才之人皆得若此,則大道可行矣!”

權德輿亦以孝道所聞,于此更對禹錫另眼相看。但他此行畢竟以試禹錫學問為主,無論外表儀容,還是奉守孝道,只是在外表,學問深淺,仍需一試。此時,劉緒已命人取來《毛詩》,交給禹錫。德輿命道:“禹錫賢侄,你自將《毛詩》打開,任翻一頁,選一首讀來?!?/p>

禹錫信手翻來,念道:

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維參與昴。肅肅宵征,抱衾與裯。寔命不猶!

“原來是《小星》,”權德輿接著問,“賢侄可解此詩涵義?”

禹錫成竹在胸,語不稍滯:“此詩是一位小吏在披星戴月的勞碌之中所發(fā)出的哀怨之辭。詩中言,他自己就像一顆光芒微弱的小星,在浩浩夜空中不為人知,但他日夜都在為官家奔走忙碌,無法留戀溫暖的被窩。他嘆息自己的命運真是與那些達官貴人們不同,命不一樣,活得也就不一樣啊!”

權德輿微微點頭,“賢侄所言,甚合詩意。卻不知賢侄對此詩有何見解?”

禹錫合上書,嘆惋道:“小子觀此詩,所感者有二。其一,小吏乃朝廷之基礎,若無小吏日夜奔忙,則民情弗上達于天聽,圣意弗聞知于百姓。吏善則人謂朝廷善,吏毒則人謂朝廷毒,其任也重矣,當榮之以冠服、祿之以食貨,治之以圣人之道。由此觀詩中小吏,怨情已孳,恐天下已不穩(wěn)矣;其二,《詩》皆作于先秦,彼時無科舉正途,無察考獎擢之法,為小吏者,晉身無門,勞累無度,恣怨橫生,豈無瀆職之為乎?由此觀之,圣朝大開科舉之門,功名爵位悉憑學問而自取之,使民情大悅,四海歸心,非盛世胸懷孰可為邪?方今天下戰(zhàn)亂初弭,正應守律典以正科名,明察考以辨賢愚,則我圣朝中興再造,亦可期也!”

劉禹錫一番議論,絕對出于權德輿的預料。若于常人,莫說總角小兒,即使是學富五車的翰林先生,講《毛詩》不過照本宣科,亦難作出如此古今相參的見解。權德輿自忖如禹錫這般大時,竟無此般視野和胸襟,心中慨嘆此子前途必定無可限量。

劉緒和盧徴大概也是第一次聽到禹錫因一首詩而闡發(fā)議論,二人的驚訝比權德輿不少分毫。尤其劉緒,一向只知道兒子讀書用功,學詩努力,卻從不知道禹錫對時政朝局亦有留心,更不知禹錫能就一首古詩而論及當朝政策。細一思索,便也了然,定是禹錫平時從與自己交游賓朋之處非但習得詩文技巧,更有意傾聽了他們聊天時所提及的朝局變動,或是從自己的公文邸報中了解時事要聞,再以所學進行思考,因而能得心應手,隨問隨答。再思禹錫所論,正合自己平日所見。吏者,在官員面前是奴仆,在百姓面前是官員,事務龐雜卻命如草芥,對自己的身份定位常會發(fā)生分裂和錯覺,惡吏、酷吏十有七八,僅就江南一帶,二十年來雖未經(jīng)安氏逆賊侵擾,但由惡吏引發(fā)的農(nóng)民起義呈此起彼伏之狀,邸報之中時有所聞,治吏之策,常有所思。劉緒只是無奈官職卑微,知轉(zhuǎn)運而不知征斂,無力有所為而已。

“異乎其倫!異乎其倫!”權德輿不由得起身贊嘆,向劉緒長作一揖,“漢時石公素以謹慎,起自微末而至上卿,月薪兩千石。其有四子,皆受嚴教,品行善良,孝敬父母,不逾規(guī)矩,后皆為上大夫。父子五人月薪恰為一萬石,傳為美談。今觀之,劉公家有萬石之訓,教子有方,令郎真甘羅再世,有宰相器也!如此學問,只待一紀,必中高策!天下多子多孫者眾矣,然何如此一子邪?”

劉緒聞權德輿如此盛贊,方從驚訝之中回過神來。禹錫在權德輿和盧徴面前大放異彩,真令劉緒大喜過望,當下吩咐仆人備下筵宴,款待嘉賓。酒酣之際,劉緒忽然又有些許疑惑:《毛詩》數(shù)百篇,為何禹錫偏偏翻中《小星》此節(jié)?莫非冥冥之中,有所隱喻?

自那日之后,權德輿與盧徴逢人必夸劉禹錫之才名。由此二人之故,杜佑、韋夏卿、李吉甫等名士時在江淮,皆對禹錫之才有所耳聞,眾人亦頗待禹錫成年,抑或栽培成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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