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東一片兒西一段兒
人人大概都有這種經(jīng)驗:回想到最早的時候兒的事情,常常兒會想出一個全景出來,好像一幅畫兒或是一張照相似的,可是不是個活動電影。比方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我四歲住在磁州的時候兒,有個用人抱著我在祖父的衙門的大門口兒,滿街?jǐn)[的都是賣瓷器的攤子,瓷貓、瓷狗、瓷枕頭、瓷鼓——現(xiàn)在一閉眼睛——哪怕就不閉眼睛——磁州的那些瓷器好像就在眼前一樣。可是這一景的以前是什么事情,后來又怎么樣,就一點兒影子都沒有了。
又有一幕,大概是我五歲住在祁州的時候兒,我們下半天常常兒有點心吃,他們給我留了一碗湯面在一張條幾上。沒人看著。趕我一走到那兒,一個貓在那兒不滴兒不滴兒地吃起來了。我就說:“貓雌我的滅!”后來好像他們給我又盛了一碗面,可是我不大記得了。
還有一景,我每次碰到月亮好的時候兒就會回想到的。是在冀州,也是在我祖父的衙門里。我記得我跟我大姊、二姊、哥哥,我們四個人在左邊兒一個跨院兒里賞月。我說“左邊兒”,因為從住的地方兒望外走,那個院子是在左邊兒。那么平常衙門的房子照規(guī)矩既然都是朝南的,左邊兒那個跨院兒當(dāng)然就是東跨院兒了。我還記得院子當(dāng)間兒有兩個大花臺,每個花臺當(dāng)間兒有一棵樹,是桂花兒是什么記不清了。我記得最真的就是那天晚上很冷,月亮格外得亮,好像人跟東西都不大有影子似的。照這樣算起來那一定是冬天的事情了??墒浅宋覀兯膫€人站得花臺的南邊兒賞月,什么事情也不記得了。
又有一回,是看呂爺種葫蘆——呂爺是我們家里的一個男用人。那時候兒我們大概是住在保定。說起種葫蘆來,當(dāng)然總是好幾個月,再不橫是一夏天的事了??墒沁@一籬笆的葫蘆,從栽子兒到長大,開花兒,結(jié)果,我就只記得兩幕。一幕是地下一排小綠芽兒,呂爺在那兒給它灑水。再一幕就是滿籬笆掛的都是葫蘆了。當(dāng)間兒開的是什么樣子的花兒——照理應(yīng)該是白花兒吧?可是一點兒也不記得了。所以這回事情,雖然占了有好些日子,可是我就光記得里頭兩景,所以還就是兩張畫兒似的。
后來我大了一點兒的事情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就不全是一張一張的西洋景,就成了活動電影了。比方我五歲住保定的時候兒,有一個叫周媽的老媽子,她是看我的老媽子。有一天她在院子里的一個大木盆里洗衣裳。衣裳蘸了水,洗的時候兒一揉,不是常常兒會弄成鼓出來的氣泡兒嗎?我老喜歡看周媽弄。她要是不弄泡兒了,我就叫她弄,我說:“我要敵動達(dá)道!”意思是說:“我要一弄大泡兒!”其實我那時候兒已經(jīng)會說話了,就是要成心裝小,所以要裝假兒著說不清楚話似的。那回我還記著周媽蹲得衣裳盆子的東邊兒或是東南邊兒,我站得盆子的北邊兒看——因為北邊都是平地,街道跟房子都是方方正正的,所以我們總記著東南西北是哪兒。這一幕固然已經(jīng)是活動電影兒了,里頭的事情都有點兒變動了,可是前后是跟什么別的事情接起來,就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
還有一幕我記得很真的,是有一回動身搬家的前一晚上,好像是預(yù)備從祁州搬到保定。大家整天忙著齊行李,捆箱子,到了夜里睡覺的時候兒,除了鋪蓋沒打以外,什么都?xì)w置好了,所以到處屋子里都是空空的,都不像個家里似的了。我雖然一小兒跟著家里差不多每一兩年就搬一次家,可是看著家里這么變了樣子,總覺著有點兒擔(dān)心。我還記得我跟我媽睡在一間大屋子的東北角兒的大床上,我睡得外邊兒,媽睡得里邊兒,一盞油燈點著。平常睡覺誰先睡著誰后睡著壓根兒就不覺得??墒悄翘焱砩习?,我一看見媽睡著了,我就大哭起來了。媽被我這么一鬧醒了連忙問我說:“什么事?怎么啦?”我說:“媽先睡著了嚜!”這個解釋現(xiàn)在想想——甭說現(xiàn)在,就是不久以后,也覺著很可笑,可是當(dāng)時我覺著媽先睡著了就好像全家都走了,把我一人兒給邋了下來了似的,就覺著孤凄得不得了了似的。
最有意思的一幕回憶是在冀州看月食。這回事情是第一回我記得的有年月日的事情。我自然知道我生在天津的紫竹林,我是在光緒十八年九月十四生的(就是西歷一八九二年十一月初三)。生的以前他們還預(yù)備了針,打算給我扎耳朵眼兒,因為算命的算好了是要生個女孩兒的。趕一下地,旁邊兒的人就說:“哎呀,敢情還是個小子吶!”這大概是我生平聽見的第一句話。
可是這些自然都是后來人家告送我的話,哪兒能算我真記得的事情吶?這回在冀州看月食啊,那是有真憑實據(jù)的日子了。我記得那時候兒我祖父做冀州直隸州的知州。我那時候兒照中國算法是七歲,那么應(yīng)該是在一八九八左右。那回的全食是在晚上吃晚飯的時候兒。這就有法子考了。按我的朋友黃授書先生的考據(jù),那次月食一定是在陽歷十二月廿七日格林尼治天文時廿三時卅八分,算起來就是在中國廿八日晚上七點鐘左右,跟我記著的時候兒完全符合了。算日子么,該是光緒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十一月十六。照那時候兒的規(guī)矩,凡是天狗要吃月亮或是要吃太陽了,大家就得拿著鍋呀,桶子啊,乓呤乒啷地打,好把那天狗嚇得把月亮要不太陽又吐出來了。當(dāng)?shù)胤焦俚?,像我祖父做知州的,又得穿起袍褂來一次一次地行禮,外頭掛著許多旗子幔子咧什么的,像過年似的那么熱鬧。我不記得他們放鞭炮沒有,可是記得他們吹號打鼓。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我從家里住的地方兒走到外頭祖父坐堂的地方兒,我從右邊兒出來往左看,就是往東南看,看見那月亮好像月牙兒似的,可是又不像平常的月牙兒。趕月牙兒越變越小,后來小到應(yīng)該沒了的時候兒,它并沒有沒,反倒變成了紅紅的一個大圓的,看著都怪害怕的。那時候兒自然也沒人給我講什么折光作用把全地球四周的晚霞都射到月亮上,把整個兒月亮照紅了。橫是那時候兒就是有人講給我聽,我也聽不懂的??墒悄顷囎游覍μ焐系臇|西總是喜歡看,也喜歡跟人家問。這一次看月食的經(jīng)驗自然更是格外清楚。
剛才說的那些想得起來的事情,不管里頭是有變動的還是不動的,每一景一幕都是有一定日子的一次的事情,并且最后講的看月食的那一幕還是查得出日子來的吶。但是另外有一種小時候兒的回憶,雖然記得的也很真,可是不是一回頭兒的事情,是常常兒有的,許多回的,做慣了的事兒。比方我們家里每到過年的時候兒到處都扎了彩,家里還掛了祖宗的影像。對我們小孩兒們頂要緊的自然是有“好得兒”吃,糖啊,干果子啊,團(tuán)子啊,常常兒吃到給肚子吃壞了才歇。除了吃的以外,還有過年的時候兒各種的玩兒的事情:放花呀,放風(fēng)箏啊,擲骰子啊,先是大人們玩兒,趕大了一點兒就我們自各兒也玩兒。頂舒服的事情自然是不用上學(xué)。從十二月二十三送灶到正月十五元宵,一共放二十多天的學(xué)。那時候兒我們又沒禮拜,又沒暑假,除了五月五端陽,八月半中秋,有時候兒還有九月九重陽只放一天以外,就只有過年才放這么長的假。所以在我們小孩兒們的心里頭總覺著過年是一件大事情。我總記著我小時候兒過完了年沒多久,也許還是夏天,有時候兒過了年才兩三個月我就走出走進(jìn)地跟我媽鬧,說:“怎么老不過年?怎么老不過年?”——“剛過了年嚜,怎么又要過年?”過了一陣子我又哼嘰哼嘰地鬧著說:“老不過年!老不過年!”這句話不光是現(xiàn)在寫那些時候兒的事情才回想起來的,后來到我大了一點兒,十幾歲的時候兒也常記得這句話,并且還覺著很可笑。
還有一樣事情我小時候兒常常兒有可是說不出哪一回的,就是我到晚上該睡覺的時候兒不肯上床去睡,他們大人們就說:“快睡,快上床去,不去回頭ㄔㄨㄔㄨ子來了!”我也不知道ㄔㄨㄔㄨ子是什么東西,他們也不告訴我什么叫ㄔㄨㄔㄨ子,橫是聽他們說的那種害怕的聲音,想來ㄔㄨㄔㄨ子總是一種可怕的東西。過了一陣子我不知道怎么覺著我認(rèn)出來ㄔㄨㄔㄨ子是什么東西了。那時候兒我們平??傸c著油燈過夜。晚上做事就把燈心掭出來一點兒,睡覺要是點著燈過夜,就把它掭小一點兒(要是跟洋蠟比起來還不到一半兒那么亮)。那么燈心一掭低了,火苗又小又晃悠,所以在頂篷上就有繞來繞去的黑影子。我就認(rèn)定了那就是ㄔㄨㄔㄨ子在那兒ㄔㄨ來ㄔㄨ去的了。頂奇怪的就是我雖然一小兒就膽兒小,怕鬼怕黑什么的,可是他們拿ㄔㄨ子嚇唬我,我并不大害怕,有時候兒還覺著有點兒好玩兒吶。
我們在北邊常常兒攢古錢玩兒。大人換了一吊一吊的錢來,我們小孩兒們就鬧著要先讓我們解開了找古錢。有時候兒連我媽都夾得里頭湊熱鬧。那時候兒一吊錢雖然不滿一千個制錢,可是也有八九百,不像后來“說大話用小錢”管一百錢就叫“一吊”。一吊錢里頭找找總找到有個把很古的錢,像很深顏色的五銖、半兩什么的,就不是真正漢朝的錢幣,總也是很古的。古錢里頭見得最多的是元豐通寶的錢。這雖然是宋神宗時候兒的錢(元豐是西歷一〇七八到一〇八六),可是還是很多。我們認(rèn)古錢有個很容易的法子,就是看反面兒有字沒有。反面兒是“滿洲”字的就是清朝的錢,反面兒沒字的就是古錢——除了寬永錢也不是清朝的錢,也不是古錢,是日本的錢,不知道怎么到中國來了這么多。
玩兒錢玩兒錢,有一晚上差一點兒玩出了大事情來。我小時候兒平常不大拿玩意兒擱得嘴里的。不知道怎么那天晚上我把三個錢含得嘴里,一吞吞得嗓子里,吐吐不出來,咽咽不下去了,也說不出話來了。好像我起頭兒是在院子里,我連忙走進(jìn)屋里叫我媽,可是一點兒聲音也叫不出來。媽看見我臉都憋得通紅的,我說不出話,就指指我的嗓子。她拿指頭望里一摳,我一惡心,就把三個錢惡出來了。要不是那么一來,這會兒也許不會還在這兒講這回事情了。
又有一樣兒我??匆姷氖虑?,就是我祖父在冀州任上的時候兒,我常常兒躲得旁邊兒后頭一點兒看他審堂,還有娘兒們兒她們也常躲得旁邊兒看。我祖父做人非常忠厚,所以對犯罪的人,能寬赦的總是寬赦他們的。不過有時候兒自然也得有刑罰。最常用的刑罰就是打板子。平常說就管他叫打屁股,其實是拿竹板子打腿。起頭兒看了總是可憐那個犯人,有時候兒還引起來身上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可是后來看慣了就漸漸兒地麻木了。
過了一陣子我看他們用刑罰的時候兒又留心到一件事情。我老聽他們說,要是犯人出得起幾個錢吶,他們有法子把衙門里的差役買通了,等到挨打的時候兒啊,可以打輕點兒并且還可以少打幾十板,所以打板子數(shù)數(shù)目的時候兒總用些亂七八糟的說法,要是半當(dāng)間兒偷偷兒地掉了多少下兒,橫是誰也聽不出來的。我起頭兒聽了覺著他們說的一點兒不錯,因為我聽著打板子的數(shù)數(shù)兒,數(shù)的是很怪。開頭兒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倒是很清楚的一下兒一數(shù),底下可就是一種奇奇怪怪的數(shù)法了。他們不好好兒地數(shù)“十一,十二,十三”的那么數(shù),他們叫的是:“一十二,三十四,五十六,七十八,九二十,一二一二,三二十三,五二十六……”我乍一聽簡直不懂??墒锹犃藳]幾回我就聽出來是怎么回事兒了。說起來也夠容易的。十下兒以內(nèi)自然就是數(shù)一個字打一下兒。從十一起,每個數(shù)目得說兩個字,那么要是接接連連地數(shù)下去“十一十二十三十四”那不是沒工夫兒喘氣了嗎?所以他們就每隔一個數(shù)目省掉一個“十”字,這么樣該說“十一十二”就只說“一十二”,該說“十三十四”就只說“三十四”……一直到“九二十”。趕過了二十,又多出一個字來怎么辦吶?他們就把“二十”“三十”那些字說成半拍子,比方21,22,23,24……29,30,31,32,33,34……就說成:
我后來就留心聽聽,聽他們到底有沒有成心作弊跳著數(shù)的事情。前前后后總聽了有不少次吧。因為我祖父雖然不喜歡用刑罰,可是他也做了不少時候兒的官,在冀州也做過兩任,所以我聽打板子的機(jī)會的確是不少,可是我聽來聽去聽他們沒有一回數(shù)錯了的,也沒有一回數(shù)漏了的。后來我告送他們大人們說我聽得出來打板子的并沒有亂數(shù)亂叫,可是他們總說:“你一個小孩子懂得什么?”
還有一樣兒我做了許多回可是記不清哪一回的事情,就是天亮起來看太陽——有時候兒天不亮就起來了。我也不記得是怎么起頭兒的。睡睡睡夠了就一人兒輕輕兒起來到院子里玩兒了。我那時候兒很小,可是我很小就會自各兒穿衣裳,所以一點兒也不用大人照應(yīng)。早晨看早霞,覺著好像比晚霞還好看。其實晚霞多半兒比早霞的顏色還濃一點兒,可是我當(dāng)時覺著早晨的天更好看。看著太陽一點兒一點兒地現(xiàn)出來。我就盯著眼睛那么看,看到眼睛都花了。后來大人知道了說:“你不能對著太陽那么看,回頭會把眼睛看瞎了的!”可是不知道什么緣故眼睛一點兒也沒壞。后來過了好幾年,大概是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兒,害過兩年的眼睛(大概是沙眼),不過也許是從別人過來的,不一定是看太陽看的吧?
后來不記得誰給了我一個三寸來大的一面放大鏡。有了這個玩意兒天亮看早霞看太陽就更有的玩兒了。玩兒了不久也沒人教我,也沒人告送我,我就找出了好幾種法子來玩兒。比方拿放大鏡看遠(yuǎn)東西就糊涂,可是把它拿得離眼睛遠(yuǎn)一點兒,東西就變成了倒的了,房子咧,云彩咧,樹咧,人咧,什么都是倒的,并且都小得好玩兒。后來我又會拿一張紙擱得放大鏡底下,那么那些東西的倒影子就都現(xiàn)得報紙上了。這里頭有一樣兒不是我自各兒試出來的,大概是跟呂爺學(xué)來的。因為呂爺抽旱煙。從前洋取燈兒少,抽煙的身上總帶著打火石跟紙,用一個鐵東西打出火星兒來取火??墒怯袝r候兒呂爺就用個放大鏡把太陽的影子照得紙上,那紙就著起火來了。我學(xué)會了這個玩兒法就到處燒東西玩兒。幸虧沒燒了什么要緊的東西或是闖了什么禍。還有一樣兒真是運氣的事情,就是我拿著那個放大鏡照東西看正的看倒的,不知道怎么沒拿它對著太陽看太陽在眼面前倒過來。要是那樣兒一試的話,沒準(zhǔn)兒會把個眼睛燒瞎了也說不定吶。也許因為我已經(jīng)對著燈光或是別的亮東西試過,已經(jīng)覺著亮得不得了,所以不敢再對著太陽那么看,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
差不多玩兒放大鏡的那陣我又試出一種看東西玩兒的法子。北邊房子的墻上不是多半兒用花紙糊的各種花樣兒嗎?我在離墻三四尺的地方兒老看著那些花樣兒,看久了不望近看望遠(yuǎn)看,忽然那些花樣兒一分一合變成了又遠(yuǎn)又大的花樣兒了。又有時候兒眼睛往近里看,那些花樣兒又一分一合變成了離墻只一半兒遠(yuǎn)的小花樣兒臨空那一層飄著了。按光學(xué)上說起來,這是眼睛望兩邊兒分或是眼睛望里做對眼兒就會看成這種一層一層的花樣兒。不過當(dāng)時我自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喜歡這么玩兒就是了??墒呛脦啄暌院?,回到常州我大叔從哪兒帶了些重目鏡的畫片兒來給大家看。他們搶著用那副雙鏡頭看,我就會不用東西,拿著照片兒把眼睛望兩邊兒一分就看成起鼓的了。
又有一樣兒我小時候兒常干可是又不記得哪一回的事情,就是喜歡看雷雨。我哥哥姐姐他們比我大,聽了打雷都有點兒害怕,可是我不光是不害怕,還喜歡看打閃聽打雷,要是下大雨那更好。院子里有一點兒濕,我就盼望著那水快點兒積起來,到滿院子都是水看不見地就好玩兒了。那時候兒北邊的房檐子也不大用隔漏的。所以一下起雨來,解房頂兒上一排一排的瓦就流出一長條兒一長條兒的水下來,到了地下就打出一個圓圈兒套一個圓圈兒的水波浪兒來。要是晚上下大雨自然就沒得這些看的,可是我小時候兒就喜歡睡得被窩兒里聽外頭打雷下雨。因為北邊的夏天不算頂熱,碰到下雨的時候兒晚上還蓋得住被。我每次總覺著外頭越是又濕又涼,我在被窩兒里就睡得又干又暖和。所以看太陽聽雷雨都是我一小兒常干常愛干的事兒。
還有一種——我也不能管他叫一景或是一幕,也不能算常干或是常見的事情,是一種常有的滋味。可是滋味是嘗的,很難說的,不知道我說得明白說不明白。我想要說的是一種平常過日子的滋味,就是在平常日子里頭的一個日子,沒什么事情要著急的,也沒什么專門要指望的事情,覺得也不是怎么高興,也并不不高興,大半兒覺著自己人還挺舒服的,可是又覺著像有一點兒沒落兒似的。時候兒多半兒在一個不冷不熱的一個下半天,并且是晴天,很少在上半天,從來不在晚上。這種“平常”日子的滋味雖然常常兒有過,可是有幾回我自己當(dāng)時覺出來我是有這個平常日子的滋味了。一回是在保定也不在祁州,我七八歲的時候兒,好像是一個刮大風(fēng)有沙土的日子。我在院子里看天都有點兒發(fā)黃,其實這種日子也不算太“平?!保墒俏也恢涝趺从X著:“哦,平常過日子就是這么樣兒?!币院笥峙鲆娪浀糜羞@樣兒滋味是離開北邊以后的事情了。一回是在常州家里大客廳的院子里,大約是西歷一九〇六年。又一回是在南京江南高等學(xué)堂的寄宿舍的院子里,大約是西歷一九〇八年,那時候兒風(fēng)里還吹來遠(yuǎn)處軍營里吹號的聲音。還有一回是在南京蘭家莊甲二十四號自己房子的書房里往外頭看天上的云字頭兒,大約在西歷一九三六年。別的時候兒自然也常常兒過過平常的日子,可是我記得這幾回我當(dāng)時就覺著:“現(xiàn)在是過平常的日子?!闭f了這么半天不知道說明白了我的意思沒有?
二、我的家跟我住的家
我講了半天小時候兒東一片兒西一段兒的回憶,有的是一景一景的不動的景致,有的是一幕一幕的有點兒變動的事情,有的是常常兒有過好些回的事兒——不管是哪一種,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接不起頭兒來的。除了我生在光緒十八年(一八九二)九月十四——那是后來人家告訴我的——還有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十一月十六看月食——那是人家新近才給我查出來的——別的事情不管是哪件是什么年月日都說不上來,連誰先誰后有的也弄不清了。可是有一樣兒能幫我分得出先后的,就是我小時候兒老搬家,祖父在哪兒做事家就搬到哪兒。這些地方兒的先后我都記得,那么在哪兒的事情就記得是什么時候兒的了??墒沁€沒講我住過的家在哪兒在哪兒,我得先說說我們一家子都有些誰。
我一小兒跟著祖父跟父母,還有哥哥姊姊,這么樣兒一家子三代一塊兒過的。我們算是江蘇常州府陽湖縣的人。(后來民國把陽湖、武進(jìn)合并了,我們就算武進(jìn)人了。)祖父跟我們說話都說北邊話,可是總帶點兒南方口音,我們孩子們有時候兒就學(xué)他,他就假裝兒生氣對我們說:“哼!你敢ㄒㄧㄛ夷夷??!”,就是說“敢學(xué)爺爺啊”——因為我們都稱他“爺爺”——可是他很少真罵我們的。
祖母生了我父親很早就死了。所以不只是我們孫子輩沒見過祖母,連我父親都不記得她了。
祖父下來家里頂大的是我的伯父伯母。他們都死得早。我就記得伯父有時候兒喜歡跟我逗著玩兒??墒撬怀W〖依铮驗槎喟雰憾荚趧e處兒做事,所以見的日子不多。伯母死得更早。我就光記得她裝殮好了躺在床上那一景。她別的事情我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伯父母一房生了有兩女一男。大姊比我大十歲,哥哥比我大六歲,二姊比我大四歲。因為我們總住得家里一塊兒過一塊兒玩兒,又因為他們的父母死得早,老跟著叔叔嬸娘長大的,所以我跟他們就都像親兄弟姊妹似的。
我伯父跟父親當(dāng)間兒有一個姑母,嫁給了常熟楊家。他們都住得南邊家鄉(xiāng)。趕我講到“我小時候兒說的話”的時候兒再說他們的事?情。
現(xiàn)在我把家里人的名字、號,跟我對他們的稱呼說一說:我祖父的名字——我正要說“上字‘執(zhí)’”,“下字‘詒’”——因為照老規(guī)矩,長輩的名號不能就這么說的,得分開了說上字是什么,下字是什么??墒乾F(xiàn)在這一輩年輕人都不管那一套了。你要是那么樣兒說法,他們還不知道你在那兒干嗎吶。所以我就照新樣子把家里人的名字都一個一個的直說出來吧,可是說的時候兒總還覺著在那兒做了不應(yīng)該做的事情似的。
那么現(xiàn)在再說回頭——索性再說遠(yuǎn)一點兒回頭吧!我們的家譜一直追溯到宋朝,我們一輩是宋太祖下來的第三十一代,我們是德昭那一支的后裔。到我六世祖甌北公,因為他做過許多事,到過許多地方,著過許多書,所以我們家里總拿他當(dāng)個榜樣。我們連他的名字“翼”——單音字的名字,說倒是許說——可是寫“翼”字的時候兒,比方寫“不翼而飛”,第二個字就得缺末筆寫成這樣,可是到了我們這一輩就不大管了。甌北公下來到他孫輩的老四是我的曾祖,名字是曾向,號叫朗甫,我后來回到常州住的房子就是曾祖下來三房同住的一所兒三進(jìn)的大房子。這是后來的話了。那么我祖父的名字是執(zhí)詒,號仲固,因為他排行第二,起號的時候兒常常兒用伯仲叔季當(dāng)?shù)谝粋€字,人家一看就知道是老大、老二、老三還是老四了。祖母姓陳。除了她是常州陳家的,她的名字我們這一輩的人都不知道了。我伯父名字叫儀年,號棣威。伯母我們就光知道她姓史。她過去了以后,我伯父又續(xù)弦的姓左。這位第二個伯母我跟她住過好幾年吶。這是后來回到南邊去的事情了。我父親的名字是衡——呃——也是“年”字排行,號叫君權(quán)。母親姓馮,名字叫萊蓀,這個我最記得,因為有時候兒人家送她扇子上的題款有名字在上頭。大姊名字叫婉,二姊叫婉什么我可記不起來了。哥哥叫元成,號敬謀。我叫元任,號宣重。在小學(xué)中學(xué)時候兒同學(xué)們都是彼此叫號的,后來到外國念書的時候兒嫌啰唆就一直沒用號?;亓藝院螅谇迦A大學(xué)的時候兒,有人請客在知單上用了我的號——也不知道他們從哪兒查出來的,我就在上頭當(dāng)著送信人的面前在“趙宣重先生”幾個字的底下簽了一個“已故”。后來就沒有人再管我叫宣重了,我的號不記得是誰起的。可是我記得我祖父給我又起了個號叫重遠(yuǎn)。這個號我老沒用過,一直到了三十幾年以后,有一次我在南京中央飯店住著,為著要躲客人,就把我的名字寫了個“趙重遠(yuǎn)”。結(jié)果真的沒人來找——一直到有一天吳稚暉老先生因為我要找他沒找著,他找了來了。他一看黑板上的人名兒——因為那些旅館常常兒把客人的名字都登得黑板上——他一看就知道趙重遠(yuǎn)就是趙元任,因為《論語》上不是說“任重而道遠(yuǎn)”嗎?
我們小孩兒們都有小名兒——他們大人們自然也有小名兒,不過我們從來沒聽見過,也沒知道過,因為一長大就沒人叫他們小名兒了。我祖父管我父親叫什么我壓根兒就不記得聽見叫過,大概是叫號。我們這輩里頭,大姐的小名兒叫阿詵。按北邊話說起來這名字念阿新,可是我們上一輩說北邊話的時候兒總帶點兒南方口音,最難改過來的是入聲字,所以“阿”就說成一個很短的入聲的阿。其實北邊人小名兒里很少用“阿”字的,多半兒都是叫什么官兒、什么寶。我哥哥就叫成官兒,二姊叫蓮官兒,我叫任官兒。大人可以叫小孩兒小名兒了,小孩兒自然不能叫大人小名兒。我們同一輩的,哥哥姐姐能叫弟弟妹妹小名兒,弟弟妹妹就得用稱呼。
說起稱呼來,我們家里也沒全用北邊話,也沒全用南邊話的稱呼,不過雖然就是用南邊話的稱呼的時候兒也還都用北邊話的口音的。我們管祖父叫爺爺。祖母不在了,可是提起來的時候兒總說奶奶。我管伯父叫八八,是伯伯的變音,真正北邊話是叫大爺?shù)?;我管伯母叫阿姆娘,這完全是常州話。我管我父親母親叫爹爹娘娘,這也是用北邊音說的南邊話,真的北邊話只叫一個字:爹,娘,還有更常聽見的稱呼是爸爸,媽媽,或是媽,可是很少叫爸一個字的。我就我哥哥姐姐的稱呼已經(jīng)說過了,可是我對我二姊有個古怪的叫法。我不好好兒地叫她二姊,我老管她叫爾接。也不知道是怎么來的,也許是我起頭兒成心不好好兒叫,叫著玩兒,后來叫慣了就改不過來了。還有一樣兒規(guī)矩是對長輩不能稱你我,有時候兒連他都不許說。北京話對生人或是對長輩不說你說您,不說他說怹??墒俏覀兗依镞€是照南邊規(guī)矩都用稱呼。比方我們不說:“爺爺,您能不能把您的筆給我用一會兒?”得說:“爺爺,爺爺能不能把爺爺?shù)墓P給我用一會兒?”說不說你,不光是論輩分,我想也論歲數(shù)兒:我跟哥哥爾接——二姊——說話的時候兒我就隨便你啊你的那么說,可是大姊比我大十歲,所以我就不敢說你了,就老得說大姊長大姊短了。
我小時候兒住的家,因為我祖父常換差事,所以差不多兒每一年換一個地方。我在天津生的那一年也不第二年就搬到北京,不久就到保定,過了沒多會兒就搬到磁州,頭一回在天津、北京、保定,自然我一點兒都不會記得。從磁州起頭兒——不是我以前說的?——就慢慢兒記得事情跟地方兒了。照我記得起來的,我是:
四歲住磁州(西歷一八九五),
五歲住祁州(西歷一八九六),
六歲住保定(西歷一八九七),
七歲住冀州(西歷一八九八),
八歲住保定(西歷一八九九),
九歲住冀州(西歷一九〇〇),
十歲回常州(西歷一九〇一)。
我說“回”常州,因為雖然我從來沒到過常州,可是上輩都是從常州出來的,所以跟著他們回家鄉(xiāng)也就是回去了。
北邊的房子都是平房,大一點兒的房子就是分幾個院子。在磁州、祁州、冀州衙門里頭我們住家就住得里頭的上房,還有師爺、賬房、教書先生們都住得外頭一點兒兩邊兒的跨院兒里。沒有實缺,等差事的時候兒就住得保定。因為那時候兒保定是直隸省的省城。等北邊差事的人多半兒在那兒住家。我還記得我們在保定住的房子第一回是在元寶胡同,第二回是在扁擔(dān)胡同——不對!真的第一回在保定住的是穿心樓東,那還在磁州以前,我一點兒也不記得,是許多年以后大姊告送我的。磁州以后在保定住的鐵面五道廟,然后下一回住的才是扁擔(dān)胡同。元寶胡同是常走的地方,可是壓根兒沒住過,我想。我老記著從前住的房子有多大,街道有多寬,兩頂轎子對面兒來都很容易過得過去的??墒切r候兒記得的東西的大小趕長大了再看見啊,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兒了。后來有一年——是在一九二〇也不一九二一——我陪著羅素到保定去演講。我想我這回非得想法子找找我小時候兒認(rèn)得的地方兒了。元寶胡同、扁擔(dān)胡同找倒是都找著了,可是看見了簡直不信。街怎么這么窄?。繅υ趺催@么矮???這難道就是我從前常站得門口兒看他們做冰糖葫蘆兒轉(zhuǎn)糖人兒的那個大寬街嗎?這種經(jīng)驗自然是許多人都有過的——沒準(zhǔn)兒人人都有過的,后來我經(jīng)過這樣兒事情也不止一次。可是我在保定看見扁擔(dān)胡同變成了那么小不點兒的一個弄堂,我又詫異又失望得簡直說不出話來。
我們住的房子的樣兒雖然記不清了,可是我老記得我們搬家上路的情形,因為我們差不多兒每年都搬一次家,不是嗎?我已經(jīng)講過有一回動身前一晚上我媽先睡著了我就哭起來了。我們凡是快要上路的前幾天大伙兒就忙著齊行李,捆箱子,裝網(wǎng)籃,就是鋪蓋自然非得趕動身的那天才能打。我看看他們用人捆箱子打鋪蓋很好玩兒,就留心他們怎么捆的法子。到現(xiàn)在我捆東西打包的本事比我朋友們的本事好,有時候兒大鋪子里專門打包裹的人都沒我內(nèi)行——除了他們比我的勁兒大。從常常兒齊行李上,我又養(yǎng)成了一種喜歡齊東西的脾氣。一看見大人們齊行李了,我就歸置我的那些小玩意兒了,歸置好了就交給我母親裝得哪個箱子網(wǎng)籃里。后來弄慣了有時候兒連不是動身上路也常常兒歸置東西。歸置的時候兒總要一堆一堆的分這一種那一類。這樣子又弄出個喜歡給樣樣兒東西歸類的脾氣。后來過了許多年我念哲學(xué)的時候兒想拿科學(xué)分類作我的論文題目,可是我的先生若伊思(Josiah Royce)說這題目太干燥。后來若老師過去了,我就跟著協(xié)佛(H.M.Sheffer)教授做了一個方法論,里頭講連續(xù)性的一個題目??墒呛髞砦乙姈|西亂了還是喜歡齊,說事情的時候兒還是老愛說第一層怎么第二層怎么。這脾氣難道都是從小時候兒常常兒上路得來的嗎?
從前上路真是件苦事情??墒俏业构窒矚g上路的——也許為著過久了把苦的都忘了只記得好玩兒的地方兒了吧?可是一樣兒我頂怕的,就是坐得車?yán)飼瞿X袋。北邊地方河流少,上路多半兒得起早坐騾車。那時候兒的車轱轆兒自然沒有橡皮包著,都是鐵的,還有一個一個的大釘兒。道兒又不平。所以走起來車左一歪右一晃,坐得里頭的人的腦袋就右一碰左一撞。我記得有時候兒我碰的兩邊兒都是大包,趕早走搖晃慣了就知道順著那車歪來歪去的就不會碰頭了。
我們回南邊以前每次上路也就是在直隸省的中段兒那幾處轉(zhuǎn)轉(zhuǎn),可是因為騾車走得那么慢,就是一二百里地的路程也得走幾天。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來打鋪蓋吃點心,趕天一亮就動身。天不黑就住店。因為天黑了怕地方不安靜,所以總是亮著走,黑了歇。晌午找著了合適的地方了停下來打尖——打尖就是半路上停下來吃飯的意思。那些牲口自然也得喂啊。到晚半天兒住下店來,是一天頂舒服的時候兒。盤著腿坐了一天車,現(xiàn)在能伸伸腿走動走動,在炕上躺躺多么好受啊!還有我老記得的是在那些店里吃的攤黃菜、家常餅、小米兒粥。這些東西其實比平常家里吃的飯菜粗多了,可是那時候兒我覺著它好吃得不得了。
我們搬起家來,坐船的時候兒少,因為北邊河道少,可是有兩回坐船上路的時候兒我覺著更好玩兒。一上船看,凈是——不對!他們不說上船,得說下船、上岸。因為岸高船低,你從岸上走到船上,那跳板是望下斜的。到后來有了大輪船比旁邊兒的岸高,才起頭兒說上船,可是還是說上岸,沒有說下岸的。我剛才說一走到船上,看見樣樣兒都是好玩兒的。撐篙的撐篙,扯篷的扯篷,把舵的把舵。碰到頂風(fēng)的時候兒或是往上水走的時候兒還得拉纖。拉纖頂好玩兒了。一排人在岸邊兒上拉著走,后頭一根兒長繩子把船紲著慢慢兒望前跟著來,有時候兒一頭兒拉著還一頭兒唱歌兒吶。
我們住家的事情除了上書房念書我待會兒再說以外,我就記得過年過節(jié)跟害病。過年的事情我已經(jīng)講過了——不是我一年到頭鬧“老不過年”嗎?過節(jié)么,頂大的是端午跟中秋了??墒俏覀冃『簜兪裁垂?jié)都要過,因為過節(jié)就甭上學(xué)了,并且還有過節(jié)的東西吃。清明吃什么我倒是不記得,也許沒有一定的清明吃的東西。清明頂要緊的事情么,就是放風(fēng)箏的最后一天。照規(guī)矩打年三十起頭兒放風(fēng)箏,一直可以放到清明,一共有一兩個月的日子,過了清明就不許放了。到了那一天大家都拿風(fēng)箏出去放得高高兒的,拿剪子把繩子一鉸,就跟風(fēng)箏說再見了。我喜歡放風(fēng)箏喜歡迷了,晚上做夢都夢見放風(fēng)箏。有時候兒放的風(fēng)箏比我人還高——這是說真事情,不是說做夢——那么放了一季的風(fēng)箏每次到了清明割線的時候兒,呼——!飛得又高又遠(yuǎn),好玩兒是真好玩兒,可是看著老覺著舍不得,總像是怪可惜了兒的!
五月五端陽是紀(jì)念古時候兒屈原的,可是我們就記得吃粽子。家里上上下下的娘兒們兒都忙著包粽子:肉餡兒的,火腿的,我頂愛吃澄沙餡兒的。五月節(jié)是個大節(jié),在南邊還有賽龍船的。北邊因為河少,所以不大賽船。
七月半是鬼節(jié)。這是小節(jié),有時候兒我們連學(xué)都不放,可是有茄餅吃。晚上頂好玩兒的是在院子里地上插香,好讓那些鬼認(rèn)得路走。這些說法大人們不太當(dāng)真——半信不信的,所以插香那些事兒也都讓我們小孩兒們干的,把一股一股的香點著了分開了一個兒一個兒的在磚地的縫兒里頭插成各式各樣兒的回文。晚上那些香看不清棍兒,只有上頭的許多亮的紅點兒,連起來就成好看的花樣兒。那些長棍兒的香且點且不滅吶。我們總是等大人催了好幾遍才肯上床去睡覺去。
八月半又是個大節(jié),那是一定放學(xué)的。八月節(jié)么,家家兒吃月餅了。月餅家里不做,都是外邊兒買的,棗泥餡兒的,澄沙餡兒的,也有咸餡兒的,可是澄沙的什么東西我總喜歡,我說的這么有滋味因為我現(xiàn)在還喜歡——連外國樣兒的澄沙豌豆湯都喜歡喝。八月半晚上么,在院子里擺起桌子來供月亮。這些事兒也是留給我們孩子們半玩兒半當(dāng)真地對月亮磕頭,大人們都不大管的,我記得我哥哥最愛張羅這些事兒。
九月九叫重陽節(jié),又是個小節(jié)。大伙兒出去找高地方兒去“登高”。北邊山少,所以總找個寶塔或是跑得城墻上頭去玩兒去。吃的么,有重陽糕,我們總是家里做的。是一種松松兒的米粉做的糕。這也是我小時候兒頂愛吃的一種點心。九月節(jié)過完了,那就一直要到過年就有的大玩兒大吃了。這個我上頭已經(jīng)講過,現(xiàn)在就不用重說了。
我剛才說我小時候兒住得家里,除了念書跟過節(jié)過年時候兒放學(xué),還記得常常兒害病。我一小兒身體不好,動不動就是傷風(fēng)、發(fā)燒。我害過痢疾,小腸疝氣,還有傷寒,喉痧害過沒有,我就記不大清楚了。我總記得,發(fā)燒發(fā)得高的時候兒常常兒有個說不出來的病癥。我一點兒不記得發(fā)燒頭疼不頭疼,只記得一閉眼睛就覺著自個兒的頭像房子那么大似的,上下的牙咬在一塊兒的時候兒覺著像咬著一塊好像比磨子還大,也許有房子那么大的大石頭在那兒轉(zhuǎn)似的。趕轉(zhuǎn)了幾轉(zhuǎn)轉(zhuǎn)過來——大概要好幾分鐘吧——就覺著全世界輕松了一點兒了。過了一會兒它又來轉(zhuǎn)了。這種病癥我有過好幾次,可是大了以后就是發(fā)燒的時候兒也沒有了。我后來講給別人聽他們都說沒有過。我想不是沒有過,是我解說得不夠明白——我怕我現(xiàn)在還沒解說明白到底那是怎么一個滋味。不是我說過,滋味是嘗的,不是能解說的。
我害小腸疝氣大概是我六歲的時候兒。我就光記得老肚子疼。我們家里多半兒是病了找中醫(yī),可是碰到外科的病就找西醫(yī)了。那時候兒我們住保定。我父親帶著我到天津去看大夫。那回上路是坐車呀,是坐什么,我一點兒不記得了。帶著那樣兒病動身,不像是能禁得起坐騾車?yán)锬敲搭嵉模墒俏矣植挥浀米裁创瑏碇?,就記得天津地方樣樣兒都新得很。這是我第二次到天津——要是可以管頭一次叫“到”的話,可是我這次才記得一點兒那地方。這是我第一次記得看見自行車兒。說到記得事情的話,一個人的記性真靠不住。我這回看了自行車兒過后啊,我老記得一個自行車兒拐彎兒的時候兒就像一張紙牌似的,一翻就翻到左邊兒,一翻就翻到右邊兒,老是一閃一閃的很快的那么變。后來好幾年沒看見自行車兒,我就老記著它是那么樣兒拐彎兒的——一直回到南邊在上海再看見自行車兒才看出來自行車兒拐彎兒跟別的車一樣,是彎彎兒的慢慢兒的那么拐的。我還記得那么清楚,你瞧!給我看病的大夫是個西洋人,是什么國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就是怕得開刀。后來他給了我一種帶子戴起來,戴了大概有兩年的樣子就那么好了。
三、我小時候兒說的話
我小時候兒說的是一種北邊話,老說法兒管它叫官話。我們家里沒人說地道的京話。我們上輩的人在家里都說北邊話,可是都帶常州口音——不是我說過我們孩子們老喜歡學(xué)爺爺?shù)脑拞幔俊€是我媽媽的北邊話說得漂亮一點兒——橫是我覺著好聽得很。家里用人當(dāng)中我記得的有呂爺是山東人,我們管山東人都叫侉子,因為我們自個兒說的京話雖然咬字咬得不太準(zhǔn),可是我們的腔調(diào)都還是京腔,所以覺著別處的口音都侉。用人里頭還有個丫頭,叫靈兒的,是保定人,她很小就跟著我們的,所以說話還不太侉。帶我最多的是周媽,她說的整個兒是保定話。比方要說:“那個東西掉在地下了?!北6ㄔ捳f:“ㄏ個東西咧田下(」,│)咧?!蔽以诒6ㄗ∽《加悬c兒會說那種話了。我們在冀州也住了不少時候兒。冀州靠山東不遠(yuǎn),口音也像山東話。比方有一回看見一個小孩兒爬城墻,爬到了頂沒站好,因為城墻有點兒斜,不是壁直的,所以他沒摔,就這么正著出遛下來了。大家圍著他問怎么啦,怎么啦?他說:“ㄔㄩ遛ㄔㄩ遛()把我ㄔㄩ遛下來了!”我老記得這句話,因為回家來一天到晚“ㄔㄩ遛ㄔㄩ遛”的學(xué)著玩兒。我在冀州住得雖然跟保定差不多一樣長,也許還更久一點兒,可是我沒很學(xué)會那兒的話,ㄔㄩ了——除了“ㄔㄩ遛ㄔㄩ遛”以外——大概因為我們兩回都是住得衙門里,跟外頭人來往得少一點兒。我們在家里還就是說我們那種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