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 早年回憶

趙元任早年自傳 作者:趙元任 著


一、東一片兒西一段兒

人人大概都有這種經驗:回想到最早的時候兒的事情,常常兒會想出一個全景出來,好像一幅畫兒或是一張照相似的,可是不是個活動電影。比方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我四歲住在磁州的時候兒,有個用人抱著我在祖父的衙門的大門口兒,滿街擺的都是賣瓷器的攤子,瓷貓、瓷狗、瓷枕頭、瓷鼓——現(xiàn)在一閉眼睛——哪怕就不閉眼睛——磁州的那些瓷器好像就在眼前一樣??墒沁@一景的以前是什么事情,后來又怎么樣,就一點兒影子都沒有了。

又有一幕,大概是我五歲住在祁州的時候兒,我們下半天常常兒有點心吃,他們給我留了一碗湯面在一張條幾上。沒人看著。趕我一走到那兒,一個貓在那兒不滴兒不滴兒地吃起來了。我就說:“貓雌我的滅!”后來好像他們給我又盛了一碗面,可是我不大記得了。

還有一景,我每次碰到月亮好的時候兒就會回想到的。是在冀州,也是在我祖父的衙門里。我記得我跟我大姊、二姊、哥哥,我們四個人在左邊兒一個跨院兒里賞月。我說“左邊兒”,因為從住的地方兒望外走,那個院子是在左邊兒。那么平常衙門的房子照規(guī)矩既然都是朝南的,左邊兒那個跨院兒當然就是東跨院兒了。我還記得院子當間兒有兩個大花臺,每個花臺當間兒有一棵樹,是桂花兒是什么記不清了。我記得最真的就是那天晚上很冷,月亮格外得亮,好像人跟東西都不大有影子似的。照這樣算起來那一定是冬天的事情了。可是除了我們四個人站得花臺的南邊兒賞月,什么事情也不記得了。

又有一回,是看呂爺種葫蘆——呂爺是我們家里的一個男用人。那時候兒我們大概是住在保定。說起種葫蘆來,當然總是好幾個月,再不橫是一夏天的事了。可是這一籬笆的葫蘆,從栽子兒到長大,開花兒,結果,我就只記得兩幕。一幕是地下一排小綠芽兒,呂爺在那兒給它灑水。再一幕就是滿籬笆掛的都是葫蘆了。當間兒開的是什么樣子的花兒——照理應該是白花兒吧?可是一點兒也不記得了。所以這回事情,雖然占了有好些日子,可是我就光記得里頭兩景,所以還就是兩張畫兒似的。

后來我大了一點兒的事情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就不全是一張一張的西洋景,就成了活動電影了。比方我五歲住保定的時候兒,有一個叫周媽的老媽子,她是看我的老媽子。有一天她在院子里的一個大木盆里洗衣裳。衣裳蘸了水,洗的時候兒一揉,不是常常兒會弄成鼓出來的氣泡兒嗎?我老喜歡看周媽弄。她要是不弄泡兒了,我就叫她弄,我說:“我要敵動達道!”意思是說:“我要一弄大泡兒!”其實我那時候兒已經會說話了,就是要成心裝小,所以要裝假兒著說不清楚話似的。那回我還記著周媽蹲得衣裳盆子的東邊兒或是東南邊兒,我站得盆子的北邊兒看——因為北邊都是平地,街道跟房子都是方方正正的,所以我們總記著東南西北是哪兒。這一幕固然已經是活動電影兒了,里頭的事情都有點兒變動了,可是前后是跟什么別的事情接起來,就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

還有一幕我記得很真的,是有一回動身搬家的前一晚上,好像是預備從祁州搬到保定。大家整天忙著齊行李,捆箱子,到了夜里睡覺的時候兒,除了鋪蓋沒打以外,什么都歸置好了,所以到處屋子里都是空空的,都不像個家里似的了。我雖然一小兒跟著家里差不多每一兩年就搬一次家,可是看著家里這么變了樣子,總覺著有點兒擔心。我還記得我跟我媽睡在一間大屋子的東北角兒的大床上,我睡得外邊兒,媽睡得里邊兒,一盞油燈點著。平常睡覺誰先睡著誰后睡著壓根兒就不覺得??墒悄翘焱砩习。乙豢匆妺屗?,我就大哭起來了。媽被我這么一鬧醒了連忙問我說:“什么事?怎么啦?”我說:“媽先睡著了嚜!”這個解釋現(xiàn)在想想——甭說現(xiàn)在,就是不久以后,也覺著很可笑,可是當時我覺著媽先睡著了就好像全家都走了,把我一人兒給邋了下來了似的,就覺著孤凄得不得了了似的。

最有意思的一幕回憶是在冀州看月食。這回事情是第一回我記得的有年月日的事情。我自然知道我生在天津的紫竹林,我是在光緒十八年九月十四生的(就是西歷一八九二年十一月初三)。生的以前他們還預備了針,打算給我扎耳朵眼兒,因為算命的算好了是要生個女孩兒的。趕一下地,旁邊兒的人就說:“哎呀,敢情還是個小子吶!”這大概是我生平聽見的第一句話。

可是這些自然都是后來人家告送我的話,哪兒能算我真記得的事情吶?這回在冀州看月食啊,那是有真憑實據的日子了。我記得那時候兒我祖父做冀州直隸州的知州。我那時候兒照中國算法是七歲,那么應該是在一八九八左右。那回的全食是在晚上吃晚飯的時候兒。這就有法子考了。按我的朋友黃授書先生的考據,那次月食一定是在陽歷十二月廿七日格林尼治天文時廿三時卅八分,算起來就是在中國廿八日晚上七點鐘左右,跟我記著的時候兒完全符合了。算日子么,該是光緒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十一月十六。照那時候兒的規(guī)矩,凡是天狗要吃月亮或是要吃太陽了,大家就得拿著鍋呀,桶子啊,乓呤乒啷地打,好把那天狗嚇得把月亮要不太陽又吐出來了。當?shù)胤焦俚?,像我祖父做知州的,又得穿起袍褂來一次一次地行禮,外頭掛著許多旗子幔子咧什么的,像過年似的那么熱鬧。我不記得他們放鞭炮沒有,可是記得他們吹號打鼓。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我從家里住的地方兒走到外頭祖父坐堂的地方兒,我從右邊兒出來往左看,就是往東南看,看見那月亮好像月牙兒似的,可是又不像平常的月牙兒。趕月牙兒越變越小,后來小到應該沒了的時候兒,它并沒有沒,反倒變成了紅紅的一個大圓的,看著都怪害怕的。那時候兒自然也沒人給我講什么折光作用把全地球四周的晚霞都射到月亮上,把整個兒月亮照紅了。橫是那時候兒就是有人講給我聽,我也聽不懂的??墒悄顷囎游覍μ焐系臇|西總是喜歡看,也喜歡跟人家問。這一次看月食的經驗自然更是格外清楚。

剛才說的那些想得起來的事情,不管里頭是有變動的還是不動的,每一景一幕都是有一定日子的一次的事情,并且最后講的看月食的那一幕還是查得出日子來的吶。但是另外有一種小時候兒的回憶,雖然記得的也很真,可是不是一回頭兒的事情,是常常兒有的,許多回的,做慣了的事兒。比方我們家里每到過年的時候兒到處都扎了彩,家里還掛了祖宗的影像。對我們小孩兒們頂要緊的自然是有“好得兒”吃,糖啊,干果子啊,團子啊,常常兒吃到給肚子吃壞了才歇。除了吃的以外,還有過年的時候兒各種的玩兒的事情:放花呀,放風箏啊,擲骰子啊,先是大人們玩兒,趕大了一點兒就我們自各兒也玩兒。頂舒服的事情自然是不用上學。從十二月二十三送灶到正月十五元宵,一共放二十多天的學。那時候兒我們又沒禮拜,又沒暑假,除了五月五端陽,八月半中秋,有時候兒還有九月九重陽只放一天以外,就只有過年才放這么長的假。所以在我們小孩兒們的心里頭總覺著過年是一件大事情。我總記著我小時候兒過完了年沒多久,也許還是夏天,有時候兒過了年才兩三個月我就走出走進地跟我媽鬧,說:“怎么老不過年?怎么老不過年?”——“剛過了年嚜,怎么又要過年?”過了一陣子我又哼嘰哼嘰地鬧著說:“老不過年!老不過年!”這句話不光是現(xiàn)在寫那些時候兒的事情才回想起來的,后來到我大了一點兒,十幾歲的時候兒也常記得這句話,并且還覺著很可笑。

還有一樣事情我小時候兒常常兒有可是說不出哪一回的,就是我到晚上該睡覺的時候兒不肯上床去睡,他們大人們就說:“快睡,快上床去,不去回頭ㄔㄨㄔㄨ子來了!”我也不知道ㄔㄨㄔㄨ子是什么東西,他們也不告訴我什么叫ㄔㄨㄔㄨ子,橫是聽他們說的那種害怕的聲音,想來ㄔㄨㄔㄨ子總是一種可怕的東西。過了一陣子我不知道怎么覺著我認出來ㄔㄨㄔㄨ子是什么東西了。那時候兒我們平??傸c著油燈過夜。晚上做事就把燈心掭出來一點兒,睡覺要是點著燈過夜,就把它掭小一點兒(要是跟洋蠟比起來還不到一半兒那么亮)。那么燈心一掭低了,火苗又小又晃悠,所以在頂篷上就有繞來繞去的黑影子。我就認定了那就是ㄔㄨㄔㄨ子在那兒ㄔㄨ來ㄔㄨ去的了。頂奇怪的就是我雖然一小兒就膽兒小,怕鬼怕黑什么的,可是他們拿ㄔㄨ子嚇唬我,我并不大害怕,有時候兒還覺著有點兒好玩兒吶。

我們在北邊常常兒攢古錢玩兒。大人換了一吊一吊的錢來,我們小孩兒們就鬧著要先讓我們解開了找古錢。有時候兒連我媽都夾得里頭湊熱鬧。那時候兒一吊錢雖然不滿一千個制錢,可是也有八九百,不像后來“說大話用小錢”管一百錢就叫“一吊”。一吊錢里頭找找總找到有個把很古的錢,像很深顏色的五銖、半兩什么的,就不是真正漢朝的錢幣,總也是很古的。古錢里頭見得最多的是元豐通寶的錢。這雖然是宋神宗時候兒的錢(元豐是西歷一〇七八到一〇八六),可是還是很多。我們認古錢有個很容易的法子,就是看反面兒有字沒有。反面兒是“滿洲”字的就是清朝的錢,反面兒沒字的就是古錢——除了寬永錢也不是清朝的錢,也不是古錢,是日本的錢,不知道怎么到中國來了這么多。

玩兒錢玩兒錢,有一晚上差一點兒玩出了大事情來。我小時候兒平常不大拿玩意兒擱得嘴里的。不知道怎么那天晚上我把三個錢含得嘴里,一吞吞得嗓子里,吐吐不出來,咽咽不下去了,也說不出話來了。好像我起頭兒是在院子里,我連忙走進屋里叫我媽,可是一點兒聲音也叫不出來。媽看見我臉都憋得通紅的,我說不出話,就指指我的嗓子。她拿指頭望里一摳,我一惡心,就把三個錢惡出來了。要不是那么一來,這會兒也許不會還在這兒講這回事情了。

又有一樣兒我常看見的事情,就是我祖父在冀州任上的時候兒,我常常兒躲得旁邊兒后頭一點兒看他審堂,還有娘兒們兒她們也常躲得旁邊兒看。我祖父做人非常忠厚,所以對犯罪的人,能寬赦的總是寬赦他們的。不過有時候兒自然也得有刑罰。最常用的刑罰就是打板子。平常說就管他叫打屁股,其實是拿竹板子打腿。起頭兒看了總是可憐那個犯人,有時候兒還引起來身上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可是后來看慣了就漸漸兒地麻木了。

過了一陣子我看他們用刑罰的時候兒又留心到一件事情。我老聽他們說,要是犯人出得起幾個錢吶,他們有法子把衙門里的差役買通了,等到挨打的時候兒啊,可以打輕點兒并且還可以少打幾十板,所以打板子數(shù)數(shù)目的時候兒總用些亂七八糟的說法,要是半當間兒偷偷兒地掉了多少下兒,橫是誰也聽不出來的。我起頭兒聽了覺著他們說的一點兒不錯,因為我聽著打板子的數(shù)數(shù)兒,數(shù)的是很怪。開頭兒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倒是很清楚的一下兒一數(shù),底下可就是一種奇奇怪怪的數(shù)法了。他們不好好兒地數(shù)“十一,十二,十三”的那么數(shù),他們叫的是:“一十二,三十四,五十六,七十八,九二十,一二一二,三二十三,五二十六……”我乍一聽簡直不懂??墒锹犃藳]幾回我就聽出來是怎么回事兒了。說起來也夠容易的。十下兒以內自然就是數(shù)一個字打一下兒。從十一起,每個數(shù)目得說兩個字,那么要是接接連連地數(shù)下去“十一十二十三十四”那不是沒工夫兒喘氣了嗎?所以他們就每隔一個數(shù)目省掉一個“十”字,這么樣該說“十一十二”就只說“一十二”,該說“十三十四”就只說“三十四”……一直到“九二十”。趕過了二十,又多出一個字來怎么辦吶?他們就把“二十”“三十”那些字說成半拍子,比方21,22,23,24……29,30,31,32,33,34……就說成:

我后來就留心聽聽,聽他們到底有沒有成心作弊跳著數(shù)的事情。前前后后總聽了有不少次吧。因為我祖父雖然不喜歡用刑罰,可是他也做了不少時候兒的官,在冀州也做過兩任,所以我聽打板子的機會的確是不少,可是我聽來聽去聽他們沒有一回數(shù)錯了的,也沒有一回數(shù)漏了的。后來我告送他們大人們說我聽得出來打板子的并沒有亂數(shù)亂叫,可是他們總說:“你一個小孩子懂得什么?”

還有一樣兒我做了許多回可是記不清哪一回的事情,就是天亮起來看太陽——有時候兒天不亮就起來了。我也不記得是怎么起頭兒的。睡睡睡夠了就一人兒輕輕兒起來到院子里玩兒了。我那時候兒很小,可是我很小就會自各兒穿衣裳,所以一點兒也不用大人照應。早晨看早霞,覺著好像比晚霞還好看。其實晚霞多半兒比早霞的顏色還濃一點兒,可是我當時覺著早晨的天更好看??粗栆稽c兒一點兒地現(xiàn)出來。我就盯著眼睛那么看,看到眼睛都花了。后來大人知道了說:“你不能對著太陽那么看,回頭會把眼睛看瞎了的!”可是不知道什么緣故眼睛一點兒也沒壞。后來過了好幾年,大概是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兒,害過兩年的眼睛(大概是沙眼),不過也許是從別人過來的,不一定是看太陽看的吧?

后來不記得誰給了我一個三寸來大的一面放大鏡。有了這個玩意兒天亮看早霞看太陽就更有的玩兒了。玩兒了不久也沒人教我,也沒人告送我,我就找出了好幾種法子來玩兒。比方拿放大鏡看遠東西就糊涂,可是把它拿得離眼睛遠一點兒,東西就變成了倒的了,房子咧,云彩咧,樹咧,人咧,什么都是倒的,并且都小得好玩兒。后來我又會拿一張紙擱得放大鏡底下,那么那些東西的倒影子就都現(xiàn)得報紙上了。這里頭有一樣兒不是我自各兒試出來的,大概是跟呂爺學來的。因為呂爺抽旱煙。從前洋取燈兒少,抽煙的身上總帶著打火石跟紙,用一個鐵東西打出火星兒來取火。可是有時候兒呂爺就用個放大鏡把太陽的影子照得紙上,那紙就著起火來了。我學會了這個玩兒法就到處燒東西玩兒。幸虧沒燒了什么要緊的東西或是闖了什么禍。還有一樣兒真是運氣的事情,就是我拿著那個放大鏡照東西看正的看倒的,不知道怎么沒拿它對著太陽看太陽在眼面前倒過來。要是那樣兒一試的話,沒準兒會把個眼睛燒瞎了也說不定吶。也許因為我已經對著燈光或是別的亮東西試過,已經覺著亮得不得了,所以不敢再對著太陽那么看,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

差不多玩兒放大鏡的那陣我又試出一種看東西玩兒的法子。北邊房子的墻上不是多半兒用花紙糊的各種花樣兒嗎?我在離墻三四尺的地方兒老看著那些花樣兒,看久了不望近看望遠看,忽然那些花樣兒一分一合變成了又遠又大的花樣兒了。又有時候兒眼睛往近里看,那些花樣兒又一分一合變成了離墻只一半兒遠的小花樣兒臨空那一層飄著了。按光學上說起來,這是眼睛望兩邊兒分或是眼睛望里做對眼兒就會看成這種一層一層的花樣兒。不過當時我自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喜歡這么玩兒就是了??墒呛脦啄暌院?,回到常州我大叔從哪兒帶了些重目鏡的畫片兒來給大家看。他們搶著用那副雙鏡頭看,我就會不用東西,拿著照片兒把眼睛望兩邊兒一分就看成起鼓的了。

又有一樣兒我小時候兒常干可是又不記得哪一回的事情,就是喜歡看雷雨。我哥哥姐姐他們比我大,聽了打雷都有點兒害怕,可是我不光是不害怕,還喜歡看打閃聽打雷,要是下大雨那更好。院子里有一點兒濕,我就盼望著那水快點兒積起來,到滿院子都是水看不見地就好玩兒了。那時候兒北邊的房檐子也不大用隔漏的。所以一下起雨來,解房頂兒上一排一排的瓦就流出一長條兒一長條兒的水下來,到了地下就打出一個圓圈兒套一個圓圈兒的水波浪兒來。要是晚上下大雨自然就沒得這些看的,可是我小時候兒就喜歡睡得被窩兒里聽外頭打雷下雨。因為北邊的夏天不算頂熱,碰到下雨的時候兒晚上還蓋得住被。我每次總覺著外頭越是又濕又涼,我在被窩兒里就睡得又干又暖和。所以看太陽聽雷雨都是我一小兒常干常愛干的事兒。

還有一種——我也不能管他叫一景或是一幕,也不能算常干或是常見的事情,是一種常有的滋味??墒亲涛妒菄L的,很難說的,不知道我說得明白說不明白。我想要說的是一種平常過日子的滋味,就是在平常日子里頭的一個日子,沒什么事情要著急的,也沒什么專門要指望的事情,覺得也不是怎么高興,也并不不高興,大半兒覺著自己人還挺舒服的,可是又覺著像有一點兒沒落兒似的。時候兒多半兒在一個不冷不熱的一個下半天,并且是晴天,很少在上半天,從來不在晚上。這種“平常”日子的滋味雖然常常兒有過,可是有幾回我自己當時覺出來我是有這個平常日子的滋味了。一回是在保定也不在祁州,我七八歲的時候兒,好像是一個刮大風有沙土的日子。我在院子里看天都有點兒發(fā)黃,其實這種日子也不算太“平常”,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覺著:“哦,平常過日子就是這么樣兒?!币院笥峙鲆娪浀糜羞@樣兒滋味是離開北邊以后的事情了。一回是在常州家里大客廳的院子里,大約是西歷一九〇六年。又一回是在南京江南高等學堂的寄宿舍的院子里,大約是西歷一九〇八年,那時候兒風里還吹來遠處軍營里吹號的聲音。還有一回是在南京蘭家莊甲二十四號自己房子的書房里往外頭看天上的云字頭兒,大約在西歷一九三六年。別的時候兒自然也常常兒過過平常的日子,可是我記得這幾回我當時就覺著:“現(xiàn)在是過平常的日子?!闭f了這么半天不知道說明白了我的意思沒有?

二、我的家跟我住的家

我講了半天小時候兒東一片兒西一段兒的回憶,有的是一景一景的不動的景致,有的是一幕一幕的有點兒變動的事情,有的是常常兒有過好些回的事兒——不管是哪一種,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接不起頭兒來的。除了我生在光緒十八年(一八九二)九月十四——那是后來人家告訴我的——還有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十一月十六看月食——那是人家新近才給我查出來的——別的事情不管是哪件是什么年月日都說不上來,連誰先誰后有的也弄不清了??墒怯幸粯觾耗軒臀曳值贸鱿群蟮?,就是我小時候兒老搬家,祖父在哪兒做事家就搬到哪兒。這些地方兒的先后我都記得,那么在哪兒的事情就記得是什么時候兒的了??墒沁€沒講我住過的家在哪兒在哪兒,我得先說說我們一家子都有些誰。

我一小兒跟著祖父跟父母,還有哥哥姊姊,這么樣兒一家子三代一塊兒過的。我們算是江蘇常州府陽湖縣的人。(后來民國把陽湖、武進合并了,我們就算武進人了。)祖父跟我們說話都說北邊話,可是總帶點兒南方口音,我們孩子們有時候兒就學他,他就假裝兒生氣對我們說:“哼!你敢ㄒㄧㄛ夷夷啊!”,就是說“敢學爺爺啊”——因為我們都稱他“爺爺”——可是他很少真罵我們的。

祖母生了我父親很早就死了。所以不只是我們孫子輩沒見過祖母,連我父親都不記得她了。

祖父下來家里頂大的是我的伯父伯母。他們都死得早。我就記得伯父有時候兒喜歡跟我逗著玩兒??墒撬怀W〖依?,因為多半兒都在別處兒做事,所以見的日子不多。伯母死得更早。我就光記得她裝殮好了躺在床上那一景。她別的事情我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伯父母一房生了有兩女一男。大姊比我大十歲,哥哥比我大六歲,二姊比我大四歲。因為我們總住得家里一塊兒過一塊兒玩兒,又因為他們的父母死得早,老跟著叔叔嬸娘長大的,所以我跟他們就都像親兄弟姊妹似的。

我伯父跟父親當間兒有一個姑母,嫁給了常熟楊家。他們都住得南邊家鄉(xiāng)。趕我講到“我小時候兒說的話”的時候兒再說他們的事?情。

現(xiàn)在我把家里人的名字、號,跟我對他們的稱呼說一說:我祖父的名字——我正要說“上字‘執(zhí)’”,“下字‘詒’”——因為照老規(guī)矩,長輩的名號不能就這么說的,得分開了說上字是什么,下字是什么。可是現(xiàn)在這一輩年輕人都不管那一套了。你要是那么樣兒說法,他們還不知道你在那兒干嗎吶。所以我就照新樣子把家里人的名字都一個一個的直說出來吧,可是說的時候兒總還覺著在那兒做了不應該做的事情似的。

那么現(xiàn)在再說回頭——索性再說遠一點兒回頭吧!我們的家譜一直追溯到宋朝,我們一輩是宋太祖下來的第三十一代,我們是德昭那一支的后裔。到我六世祖甌北公,因為他做過許多事,到過許多地方,著過許多書,所以我們家里總拿他當個榜樣。我們連他的名字“翼”——單音字的名字,說倒是許說——可是寫“翼”字的時候兒,比方寫“不翼而飛”,第二個字就得缺末筆寫成這樣,可是到了我們這一輩就不大管了。甌北公下來到他孫輩的老四是我的曾祖,名字是曾向,號叫朗甫,我后來回到常州住的房子就是曾祖下來三房同住的一所兒三進的大房子。這是后來的話了。那么我祖父的名字是執(zhí)詒,號仲固,因為他排行第二,起號的時候兒常常兒用伯仲叔季當?shù)谝粋€字,人家一看就知道是老大、老二、老三還是老四了。祖母姓陳。除了她是常州陳家的,她的名字我們這一輩的人都不知道了。我伯父名字叫儀年,號棣威。伯母我們就光知道她姓史。她過去了以后,我伯父又續(xù)弦的姓左。這位第二個伯母我跟她住過好幾年吶。這是后來回到南邊去的事情了。我父親的名字是衡——呃——也是“年”字排行,號叫君權。母親姓馮,名字叫萊蓀,這個我最記得,因為有時候兒人家送她扇子上的題款有名字在上頭。大姊名字叫婉,二姊叫婉什么我可記不起來了。哥哥叫元成,號敬謀。我叫元任,號宣重。在小學中學時候兒同學們都是彼此叫號的,后來到外國念書的時候兒嫌啰唆就一直沒用號?;亓藝院?,在清華大學的時候兒,有人請客在知單上用了我的號——也不知道他們從哪兒查出來的,我就在上頭當著送信人的面前在“趙宣重先生”幾個字的底下簽了一個“已故”。后來就沒有人再管我叫宣重了,我的號不記得是誰起的??墒俏矣浀梦易娓附o我又起了個號叫重遠。這個號我老沒用過,一直到了三十幾年以后,有一次我在南京中央飯店住著,為著要躲客人,就把我的名字寫了個“趙重遠”。結果真的沒人來找——一直到有一天吳稚暉老先生因為我要找他沒找著,他找了來了。他一看黑板上的人名兒——因為那些旅館常常兒把客人的名字都登得黑板上——他一看就知道趙重遠就是趙元任,因為《論語》上不是說“任重而道遠”嗎?

我們小孩兒們都有小名兒——他們大人們自然也有小名兒,不過我們從來沒聽見過,也沒知道過,因為一長大就沒人叫他們小名兒了。我祖父管我父親叫什么我壓根兒就不記得聽見叫過,大概是叫號。我們這輩里頭,大姐的小名兒叫阿詵。按北邊話說起來這名字念阿新,可是我們上一輩說北邊話的時候兒總帶點兒南方口音,最難改過來的是入聲字,所以“阿”就說成一個很短的入聲的阿。其實北邊人小名兒里很少用“阿”字的,多半兒都是叫什么官兒、什么寶。我哥哥就叫成官兒,二姊叫蓮官兒,我叫任官兒。大人可以叫小孩兒小名兒了,小孩兒自然不能叫大人小名兒。我們同一輩的,哥哥姐姐能叫弟弟妹妹小名兒,弟弟妹妹就得用稱呼。

說起稱呼來,我們家里也沒全用北邊話,也沒全用南邊話的稱呼,不過雖然就是用南邊話的稱呼的時候兒也還都用北邊話的口音的。我們管祖父叫爺爺。祖母不在了,可是提起來的時候兒總說奶奶。我管伯父叫八八,是伯伯的變音,真正北邊話是叫大爺?shù)?;我管伯母叫阿姆娘,這完全是常州話。我管我父親母親叫爹爹娘娘,這也是用北邊音說的南邊話,真的北邊話只叫一個字:爹,娘,還有更常聽見的稱呼是爸爸,媽媽,或是媽,可是很少叫爸一個字的。我就我哥哥姐姐的稱呼已經說過了,可是我對我二姊有個古怪的叫法。我不好好兒地叫她二姊,我老管她叫爾接。也不知道是怎么來的,也許是我起頭兒成心不好好兒叫,叫著玩兒,后來叫慣了就改不過來了。還有一樣兒規(guī)矩是對長輩不能稱你我,有時候兒連他都不許說。北京話對生人或是對長輩不說你說您,不說他說怹??墒俏覀兗依镞€是照南邊規(guī)矩都用稱呼。比方我們不說:“爺爺,您能不能把您的筆給我用一會兒?”得說:“爺爺,爺爺能不能把爺爺?shù)墓P給我用一會兒?”說不說你,不光是論輩分,我想也論歲數(shù)兒:我跟哥哥爾接——二姊——說話的時候兒我就隨便你啊你的那么說,可是大姊比我大十歲,所以我就不敢說你了,就老得說大姊長大姊短了。

我小時候兒住的家,因為我祖父常換差事,所以差不多兒每一年換一個地方。我在天津生的那一年也不第二年就搬到北京,不久就到保定,過了沒多會兒就搬到磁州,頭一回在天津、北京、保定,自然我一點兒都不會記得。從磁州起頭兒——不是我以前說的?——就慢慢兒記得事情跟地方兒了。照我記得起來的,我是:

四歲住磁州(西歷一八九五),

五歲住祁州(西歷一八九六),

六歲住保定(西歷一八九七),

七歲住冀州(西歷一八九八),

八歲住保定(西歷一八九九),

九歲住冀州(西歷一九〇〇),

十歲回常州(西歷一九〇一)。

我說“回”常州,因為雖然我從來沒到過常州,可是上輩都是從常州出來的,所以跟著他們回家鄉(xiāng)也就是回去了。

北邊的房子都是平房,大一點兒的房子就是分幾個院子。在磁州、祁州、冀州衙門里頭我們住家就住得里頭的上房,還有師爺、賬房、教書先生們都住得外頭一點兒兩邊兒的跨院兒里。沒有實缺,等差事的時候兒就住得保定。因為那時候兒保定是直隸省的省城。等北邊差事的人多半兒在那兒住家。我還記得我們在保定住的房子第一回是在元寶胡同,第二回是在扁擔胡同——不對!真的第一回在保定住的是穿心樓東,那還在磁州以前,我一點兒也不記得,是許多年以后大姊告送我的。磁州以后在保定住的鐵面五道廟,然后下一回住的才是扁擔胡同。元寶胡同是常走的地方,可是壓根兒沒住過,我想。我老記著從前住的房子有多大,街道有多寬,兩頂轎子對面兒來都很容易過得過去的??墒切r候兒記得的東西的大小趕長大了再看見啊,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兒了。后來有一年——是在一九二〇也不一九二一——我陪著羅素到保定去演講。我想我這回非得想法子找找我小時候兒認得的地方兒了。元寶胡同、扁擔胡同找倒是都找著了,可是看見了簡直不信。街怎么這么窄???墻怎么這么矮???這難道就是我從前常站得門口兒看他們做冰糖葫蘆兒轉糖人兒的那個大寬街嗎?這種經驗自然是許多人都有過的——沒準兒人人都有過的,后來我經過這樣兒事情也不止一次。可是我在保定看見扁擔胡同變成了那么小不點兒的一個弄堂,我又詫異又失望得簡直說不出話來。

我們住的房子的樣兒雖然記不清了,可是我老記得我們搬家上路的情形,因為我們差不多兒每年都搬一次家,不是嗎?我已經講過有一回動身前一晚上我媽先睡著了我就哭起來了。我們凡是快要上路的前幾天大伙兒就忙著齊行李,捆箱子,裝網籃,就是鋪蓋自然非得趕動身的那天才能打。我看看他們用人捆箱子打鋪蓋很好玩兒,就留心他們怎么捆的法子。到現(xiàn)在我捆東西打包的本事比我朋友們的本事好,有時候兒大鋪子里專門打包裹的人都沒我內行——除了他們比我的勁兒大。從常常兒齊行李上,我又養(yǎng)成了一種喜歡齊東西的脾氣。一看見大人們齊行李了,我就歸置我的那些小玩意兒了,歸置好了就交給我母親裝得哪個箱子網籃里。后來弄慣了有時候兒連不是動身上路也常常兒歸置東西。歸置的時候兒總要一堆一堆的分這一種那一類。這樣子又弄出個喜歡給樣樣兒東西歸類的脾氣。后來過了許多年我念哲學的時候兒想拿科學分類作我的論文題目,可是我的先生若伊思(Josiah Royce)說這題目太干燥。后來若老師過去了,我就跟著協(xié)佛(H.M.Sheffer)教授做了一個方法論,里頭講連續(xù)性的一個題目??墒呛髞砦乙姈|西亂了還是喜歡齊,說事情的時候兒還是老愛說第一層怎么第二層怎么。這脾氣難道都是從小時候兒常常兒上路得來的嗎?

從前上路真是件苦事情??墒俏业构窒矚g上路的——也許為著過久了把苦的都忘了只記得好玩兒的地方兒了吧?可是一樣兒我頂怕的,就是坐得車里會碰腦袋。北邊地方河流少,上路多半兒得起早坐騾車。那時候兒的車轱轆兒自然沒有橡皮包著,都是鐵的,還有一個一個的大釘兒。道兒又不平。所以走起來車左一歪右一晃,坐得里頭的人的腦袋就右一碰左一撞。我記得有時候兒我碰的兩邊兒都是大包,趕早走搖晃慣了就知道順著那車歪來歪去的就不會碰頭了。

我們回南邊以前每次上路也就是在直隸省的中段兒那幾處轉轉,可是因為騾車走得那么慢,就是一二百里地的路程也得走幾天。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來打鋪蓋吃點心,趕天一亮就動身。天不黑就住店。因為天黑了怕地方不安靜,所以總是亮著走,黑了歇。晌午找著了合適的地方了停下來打尖——打尖就是半路上停下來吃飯的意思。那些牲口自然也得喂啊。到晚半天兒住下店來,是一天頂舒服的時候兒。盤著腿坐了一天車,現(xiàn)在能伸伸腿走動走動,在炕上躺躺多么好受??!還有我老記得的是在那些店里吃的攤黃菜、家常餅、小米兒粥。這些東西其實比平常家里吃的飯菜粗多了,可是那時候兒我覺著它好吃得不得了。

我們搬起家來,坐船的時候兒少,因為北邊河道少,可是有兩回坐船上路的時候兒我覺著更好玩兒。一上船看,凈是——不對!他們不說上船,得說下船、上岸。因為岸高船低,你從岸上走到船上,那跳板是望下斜的。到后來有了大輪船比旁邊兒的岸高,才起頭兒說上船,可是還是說上岸,沒有說下岸的。我剛才說一走到船上,看見樣樣兒都是好玩兒的。撐篙的撐篙,扯篷的扯篷,把舵的把舵。碰到頂風的時候兒或是往上水走的時候兒還得拉纖。拉纖頂好玩兒了。一排人在岸邊兒上拉著走,后頭一根兒長繩子把船紲著慢慢兒望前跟著來,有時候兒一頭兒拉著還一頭兒唱歌兒吶。

我們住家的事情除了上書房念書我待會兒再說以外,我就記得過年過節(jié)跟害病。過年的事情我已經講過了——不是我一年到頭鬧“老不過年”嗎?過節(jié)么,頂大的是端午跟中秋了??墒俏覀冃『簜兪裁垂?jié)都要過,因為過節(jié)就甭上學了,并且還有過節(jié)的東西吃。清明吃什么我倒是不記得,也許沒有一定的清明吃的東西。清明頂要緊的事情么,就是放風箏的最后一天。照規(guī)矩打年三十起頭兒放風箏,一直可以放到清明,一共有一兩個月的日子,過了清明就不許放了。到了那一天大家都拿風箏出去放得高高兒的,拿剪子把繩子一鉸,就跟風箏說再見了。我喜歡放風箏喜歡迷了,晚上做夢都夢見放風箏。有時候兒放的風箏比我人還高——這是說真事情,不是說做夢——那么放了一季的風箏每次到了清明割線的時候兒,呼——!飛得又高又遠,好玩兒是真好玩兒,可是看著老覺著舍不得,總像是怪可惜了兒的!

五月五端陽是紀念古時候兒屈原的,可是我們就記得吃粽子。家里上上下下的娘兒們兒都忙著包粽子:肉餡兒的,火腿的,我頂愛吃澄沙餡兒的。五月節(jié)是個大節(jié),在南邊還有賽龍船的。北邊因為河少,所以不大賽船。

七月半是鬼節(jié)。這是小節(jié),有時候兒我們連學都不放,可是有茄餅吃。晚上頂好玩兒的是在院子里地上插香,好讓那些鬼認得路走。這些說法大人們不太當真——半信不信的,所以插香那些事兒也都讓我們小孩兒們干的,把一股一股的香點著了分開了一個兒一個兒的在磚地的縫兒里頭插成各式各樣兒的回文。晚上那些香看不清棍兒,只有上頭的許多亮的紅點兒,連起來就成好看的花樣兒。那些長棍兒的香且點且不滅吶。我們總是等大人催了好幾遍才肯上床去睡覺去。

八月半又是個大節(jié),那是一定放學的。八月節(jié)么,家家兒吃月餅了。月餅家里不做,都是外邊兒買的,棗泥餡兒的,澄沙餡兒的,也有咸餡兒的,可是澄沙的什么東西我總喜歡,我說的這么有滋味因為我現(xiàn)在還喜歡——連外國樣兒的澄沙豌豆湯都喜歡喝。八月半晚上么,在院子里擺起桌子來供月亮。這些事兒也是留給我們孩子們半玩兒半當真地對月亮磕頭,大人們都不大管的,我記得我哥哥最愛張羅這些事兒。

九月九叫重陽節(jié),又是個小節(jié)。大伙兒出去找高地方兒去“登高”。北邊山少,所以總找個寶塔或是跑得城墻上頭去玩兒去。吃的么,有重陽糕,我們總是家里做的。是一種松松兒的米粉做的糕。這也是我小時候兒頂愛吃的一種點心。九月節(jié)過完了,那就一直要到過年就有的大玩兒大吃了。這個我上頭已經講過,現(xiàn)在就不用重說了。

我剛才說我小時候兒住得家里,除了念書跟過節(jié)過年時候兒放學,還記得常常兒害病。我一小兒身體不好,動不動就是傷風、發(fā)燒。我害過痢疾,小腸疝氣,還有傷寒,喉痧害過沒有,我就記不大清楚了。我總記得,發(fā)燒發(fā)得高的時候兒常常兒有個說不出來的病癥。我一點兒不記得發(fā)燒頭疼不頭疼,只記得一閉眼睛就覺著自個兒的頭像房子那么大似的,上下的牙咬在一塊兒的時候兒覺著像咬著一塊好像比磨子還大,也許有房子那么大的大石頭在那兒轉似的。趕轉了幾轉轉過來——大概要好幾分鐘吧——就覺著全世界輕松了一點兒了。過了一會兒它又來轉了。這種病癥我有過好幾次,可是大了以后就是發(fā)燒的時候兒也沒有了。我后來講給別人聽他們都說沒有過。我想不是沒有過,是我解說得不夠明白——我怕我現(xiàn)在還沒解說明白到底那是怎么一個滋味。不是我說過,滋味是嘗的,不是能解說的。

我害小腸疝氣大概是我六歲的時候兒。我就光記得老肚子疼。我們家里多半兒是病了找中醫(yī),可是碰到外科的病就找西醫(yī)了。那時候兒我們住保定。我父親帶著我到天津去看大夫。那回上路是坐車呀,是坐什么,我一點兒不記得了。帶著那樣兒病動身,不像是能禁得起坐騾車里那么顛的,可是我又不記得坐什么船來著,就記得天津地方樣樣兒都新得很。這是我第二次到天津——要是可以管頭一次叫“到”的話,可是我這次才記得一點兒那地方。這是我第一次記得看見自行車兒。說到記得事情的話,一個人的記性真靠不住。我這回看了自行車兒過后啊,我老記得一個自行車兒拐彎兒的時候兒就像一張紙牌似的,一翻就翻到左邊兒,一翻就翻到右邊兒,老是一閃一閃的很快的那么變。后來好幾年沒看見自行車兒,我就老記著它是那么樣兒拐彎兒的——一直回到南邊在上海再看見自行車兒才看出來自行車兒拐彎兒跟別的車一樣,是彎彎兒的慢慢兒的那么拐的。我還記得那么清楚,你瞧!給我看病的大夫是個西洋人,是什么國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就是怕得開刀。后來他給了我一種帶子戴起來,戴了大概有兩年的樣子就那么好了。

三、我小時候兒說的話

我小時候兒說的是一種北邊話,老說法兒管它叫官話。我們家里沒人說地道的京話。我們上輩的人在家里都說北邊話,可是都帶常州口音——不是我說過我們孩子們老喜歡學爺爺?shù)脑拞??——還是我媽媽的北邊話說得漂亮一點兒——橫是我覺著好聽得很。家里用人當中我記得的有呂爺是山東人,我們管山東人都叫侉子,因為我們自個兒說的京話雖然咬字咬得不太準,可是我們的腔調都還是京腔,所以覺著別處的口音都侉。用人里頭還有個丫頭,叫靈兒的,是保定人,她很小就跟著我們的,所以說話還不太侉。帶我最多的是周媽,她說的整個兒是保定話。比方要說:“那個東西掉在地下了?!北6ㄔ捳f:“ㄏ個東西咧田下(」,│)咧?!蔽以诒6ㄗ∽《加悬c兒會說那種話了。我們在冀州也住了不少時候兒。冀州靠山東不遠,口音也像山東話。比方有一回看見一個小孩兒爬城墻,爬到了頂沒站好,因為城墻有點兒斜,不是壁直的,所以他沒摔,就這么正著出遛下來了。大家圍著他問怎么啦,怎么啦?他說:“ㄔㄩ遛ㄔㄩ遛()把我ㄔㄩ遛下來了!”我老記得這句話,因為回家來一天到晚“ㄔㄩ遛ㄔㄩ遛”的學著玩兒。我在冀州住得雖然跟保定差不多一樣長,也許還更久一點兒,可是我沒很學會那兒的話,ㄔㄩ了——除了“ㄔㄩ遛ㄔㄩ遛”以外——大概因為我們兩回都是住得衙門里,跟外頭人來往得少一點兒。我們在家里還就是說我們那種話。

所謂我們的那種話呀,多半兒是京話,帶點兒常州話的尾子,可是很少帶祁州、冀州、保定那些我們住過的地方的聲音。除了有時候兒學著他們玩兒,我們總不跟他們說他們的話。我連跟帶我的周媽都說我的話,不說她的話——也可以說我說我媽的話,不說周媽的話。我那時候兒說的話跟京話比起來可以說是有三處不同的地方兒:

第一是我們小孩兒們有些聲音壓跟兒還沒學會。比方說“三、天、完、全”四個字,我們就說成“、貼、、瘸”。我們并不是像傷了風鼻子不通似的說不出鼻音來,因為我們說什么“剛、更、公、姑”那些字都說得好好兒的,就是不會說ㄢ、ㄧㄢ、ㄨㄢ、ㄩㄢ收音的字。所以我管“貓吃我的面”叫“貓雌我的滅”煞。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學會了這聲音了。我記得我比我姊姊哥哥們先學會的,因為我告訴了哥哥,他很生氣。我說:“咱們不應該說‘ㄩ、ㄏ’,應該說‘元、寒’,說的時候兒還給最后的鼻音格外說得重一點兒。”他聽了大不高興,他說:“什么‘運、恨’,別學那些老媽子說的那種話!”他因為那時候兒還沒學會“元,寒”那類字的音,可是又要學著我發(fā)出他不以為然的聲音,所以變成了“運、恨”了。

說到不肯學“老媽子的話”的話呀,想到好久以后在柏林第一次認得傅孟真先生,他那時候兒在德國留學,幾個同時在那兒的中國學生,雖然都不是北京人,說話多少總想法子用北京的聲調,只有孟真老是用“閃董料秤”(山東聊城)的四聲說話。談起來才知道他并不是不會說北京話,就是不要說。原來他入北京大學的時候兒,他全家也從山東搬到北京住家。那么住得北京,用人自然多半兒都是說北京話的了。他進了北大沒多久就學了一口的北京話。可是家里一聽他改了口音就笑他說:“你怎么說起老媽子的話來了?”這么把他一笑,就把他的北京話給笑掉了,把他的閃董話又笑回來了。不知道我從前跟周媽跟了那么久沒學上了她的保定話,是不是有人笑過我,我就不記得了。

我剛才說我管“吃”叫“雌”。凡是ㄓ、ㄔ、ㄕ、ㄖ起頭兒的字我們小孩兒們都說ㄗ、ㄘ、ㄙ、ㄥ。他們都笑話我們“大舌頭”,我爹也這么樣兒說話,就是他們誰也不敢當著他面前笑??墒菋尵鸵稽c兒不這么大舌頭。這個不知道是因為我們小,還沒學會,還是因為常州話沒這種聲音。橫是我記得大姊跟我最先學會,哥哥跟二姊比我們會得晚。

我們說京話說的字眼兒咬不真的第二個來源是我們上輩說話都是常州話的底子。剛說的把蟲念成ㄗ,把ㄔ念成ㄘ什么的,一半兒是因為我們還小,一半兒也許因為除了媽媽以外別的大人也那么樣兒說話。還有一樣兒明明是南邊口音的就是不分因:英,不分恩:鞥。照常州音念起來賓兵都念兵,根羹都念羹。在這個上頭我想連我媽都分不大清楚,我們家里恐怕沒人會分的。并且在一個字尾上,我們自己連聽都聽不出有什么不同來——這真是所謂叫說話“帶尾子”的又一個講法兒了!因為我自個兒并沒覺出來我說的聲音跟北京話有什么不同,所以我對于恩:鞥跟因:英的分別一直到很遲很遲,一直到我回了常州,到南京念了書,又回到北京,差不多兒十年過后,我才起頭兒覺到我說得不對,才起頭兒把所有的那一類的字重新學一道:一個人的心是ㄒㄧㄣ,天上的星星是ㄒㄧㄥ,做活的針是ㄓㄣ,做饅頭就得拿蒸籠來ㄓㄥ,這么樣兒一個字一個字得從頭兒再認一遍,那已經是在我會了兩三種江蘇話以后的事情??梢姷脤W一種新的話的時候兒你知道是得學一點兒是一點兒,可是要把你自己的話改正一點兒——尤其是要把先不分的字要分成不同的來,那可真費勁兒了。到今天我說話說急了的時候兒還把因:英,恩:鞥說混了的吶??墒怯幸粯觾何业目谝舾┮舨煌牡胤絻?,一半兒是跟南邊音,一半兒也是跟著保定、冀州那些地方的口音學來的,就是凡是ㄋ音碰到跟ㄧ、ㄩ拼起來的時候兒,就說成一種黏不嚌的廣音,像“你、女、年、娘”那類的字,我都念成了像法國話Compagnie的廣那種聲音,不會用真正京音拿舌頭尖兒發(fā)的n(ㄋ)音來說。這個我起頭兒壓跟兒沒覺出來有什么不同。還是到了十幾歲時候兒才聽出來改過的。

還有第三個來源我說的話跟京話不全是一樣的,就是有些所謂入聲字在北邊都分著歸到陰平、陽平、上聲、去聲了,可是哪些字歸到哪兒,各處歸的法子不一樣。大半兒說起來,北京比別處歸去聲的多,別處比北京歸上聲的多。可是我家里大人說話除了眼面前的入聲字兒,像一、六、七、八、十會京音以外,別的稍為冷一點兒的字就只會照常州音念入聲,那么我們小孩兒們聽得出那不是北邊話,所以碰到四周圍的用人啊,街上的人啊,他們說話的時候兒要是用到那些字,我們就跟著學來了。比方鯽魚我小時候兒說幾魚,不必我說不比,會客室我說會客史。要是說蛐蛐兒那個蟲子的名字我會說,可是你要問我蟋蟀兩個字怎么念啊,那我就只會用常州音干脆把它念成入聲的ㄙㄧㄝㄙㄜ了。還有我小時候兒讀書用南邊音,說話用北邊音,等我講到我上學的時候兒再慢慢兒來講。

我小時候兒除了說不頂?shù)氐赖木┰捯酝?,我喜歡聽也喜歡學各地方兒的口音。保定話跟著周媽差不多兒學會了,就是不好意思說。我第一次學會了說一種別處的話不是常州話,是江蘇常熟話。常熟是蘇州以北江陰以東的一個縣。那兒的話有些字別處人聽起來覺得很怪。比方說:“叫他跑去拿一條魚給他?!币怯贸J煸捳f就變了:“ㄍㄛ ㄍㄝ ㄎㄛ ㄎㄝ ㄋㄨ ㄧㄜ ㄉㄧㄛ 兀ㄝ ㄅㄜ ㄍㄝ?!笨墒嵌喟雰旱淖譀]那么怪。懂蘇州或是常州話的人聽起常熟話來都不太難懂。我怎么還沒會說我自己家鄉(xiāng)音的常州話,倒先學起常熟話來吶?這是因為我五六歲的時候兒我的姑母解常熟回家來住了一陣,帶了小孩兒跟女用人都說常熟話。我管姑母叫大寄爹,因為她還沒嫁以前我們都認她作干娘,南邊話都說“寄娘”,可是沒出嫁的女人不能稱娘,所以就管她叫寄爹了。那一次我的姑夫楊辛孟在南邊沒一塊兒出來,我們背后就管他叫大寄娘,可是后來見了他不敢當面叫他大寄娘。(沒想到過了好些年我的太太的侄女楊若憲小時候兒管她叫大干老子,趕大干老子嫁了,若憲管我叫大干娘了。她也是不敢當面叫,可是寫信的時候兒寫。)我的大寄爹說起北邊話來跟我爹說的一樣好壞,就是用北京的四聲,可是帶入聲,不分ㄓ:ㄗ,不分ㄣ:ㄥ什么的。他跟她的兩個小孩兒跟用人就全用常熟話,因為他們初次出門就只會說家鄉(xiāng)話。這是我學話的一個好機會了。我要跟兩個表弟玩兒非得說他們的話才行,所以很快我就學會了有什么:“我俚,能篤,其ㄍㄝ篤,好來!海外好篤!”就是說:“我們,你們,他們,好咑,海外好吶?!焙M夂镁褪呛脴O了的意思,橫是什么字兒上都喜歡加個“海外”。這是我生平學全了的第二種話。我學常熟話學得這么容易是有幾個緣故。第一是小孩兒跟小孩兒學話比跟大人學得快。定寶(后來叫楊蓬士)比我大概只小一歲,我們一天到晚一塊兒玩兒,所以容易學。第二是我一小兒對于各種口音向來留心,所以什么聲音一學就會。第三是那時候兒我已經起頭兒念書了。我們念書是完全用常州音念的,所以稍為把聲音憋一點兒就憋成了常熟音了。這樣子么,我五歲的時候兒說一種不頂純正的京話,說一種地道的江蘇常熟話,可是念書就只會用江蘇常州音念?,F(xiàn)在回想想那是一種很古怪的格式,可是當時覺著是很自然的事兒。

四、上學念書

我差不多兒四歲開蒙——開蒙就是小孩兒起頭兒認字念書的意思。我最早是我母親給我認方塊兒字,大概一寸半見方,一面兒寫字一面兒畫畫兒的紙塊兒。比方這面兒寫個“人”字,那面兒就畫個人,這面兒寫“樹”字,那面兒就畫一棵樹。要是“有”字、“好”字怎么畫法兒我就記不得了。那時候兒一念書就全是念文言。那么“之、乎、者、也”那些字塊兒的反面兒又怎么畫吶?我記得好像有些字塊兒反面兒壓根兒就讓它空著的。對了,想起來了,有些字我不喜歡認,它老學不會,就是因為背后沒畫兒的緣故。

后來我爺爺起頭兒教我念書。不知道什么緣故我父親沒教我的書,一直到我爺爺過去了全家回常州以后才教我的。也許因為他忙著趕考,他考中過舉人的。橫是我爺爺教過我跟我哥哥的書。我們起頭兒都不念《三字經》《百家姓》跟《千字文》。爺爺一起頭兒就教我念《大學》。我念念念不好就停了。后來又改了念朱子的《小學》——這個很少小孩兒念的,可是比《大學》像好念一點兒??墒恰缎W》沒念完又回頭念《大學》了。

到我七歲第一次住冀州時候兒我起頭兒照規(guī)矩天天兒上書房念書。從前的書房,所謂叫私塾,是在一個家里頭的跨院兒或是花廳里布置一個大書房,請一位先生教自己家里的小孩兒的。要是鄰居或是親戚請不起先生的,有時候兒送個把小孩兒來搭著一塊兒念,可是不像后來的那些學堂好幾十家的小孩兒在一塊兒念書,那是外國樣兒的制度,所以起頭兒他們管它還叫“洋學堂”吶。我們那時候兒的書房里就是我哥哥跟我,還有一個親戚家的小孩兒仨人兒在一個書房,因為那時候兒大姊二姊她們女孩子們得躲得家里念書,不能跟男孩兒一塊兒念的。

我們的先生姓陸,號叫軻軒,是從常州請來的。他是我大姑婆的大兒子,照親戚該管他叫大表伯,可是因為他是我們的先生,所以得稱他“先生”。我祖父費那么大事從常州請一位先生來教書有幾個緣故。第一是因為他自己到了冀州上了知州的任,公事太忙了,沒工夫兒教我們書了。第二是給個生人來教,總比自己家里人教得學得都認真一點兒,所以有“古者易子而教之”的說法。第三樣兒頂要緊的是我們一家子大大小小,一碰到念字念書,就用道地的常州音,所以非得找個常州先生才行。

這個先生嚴倒是很嚴,可是我們都喜歡他,因為他總給我們講書。一個先生不是總得講書的嗎?才不吶!從前那時候兒念書就是念書,先生不一定得講,學生也不一定得懂。這法子倒不是全沒道理,現(xiàn)在最新的學外國語文的有時候兒倒是像中國的老法子了。不懂就老念老念,念熟了過一會兒,過一陣,過幾年,他就不知不覺地懂起來了。有句成語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我給它改幾個字兒可以說“熟讀經書十三部,不通文章也會通”。我好些書都是先背熟了,后來才慢慢兒懂的。頂可笑的是我們學寫字的時候兒有一張描紅——描紅是什么我待會兒再慢慢兒地講——那描紅上的幾個句子是:“圣上愛一夫之力,惜十家之產,深閉固居,未肯……”底下記不得了。這個雖然已經夠難解釋的了,可是我們小孩兒們把它念的法子更妙。我們雖然沒念過《三字經》,可是給那個念得像《三字經》似的:“圣上愛,一夫之,力惜十,家之產,深閉固,居未肯……”大人聽了都不管,就由著我們那么瞎念。我剛說都不管,就只有我們先生非要念什么就得懂什么,跟向來“讀書不求甚解”的法子相反的。每天上的那一課他把要緊的生字都另外拿個本兒給寫上去,慢慢兒講給我們聽。現(xiàn)在的人聽了這個也許覺著沒什么稀奇,可是那時候兒是破例的事情。所以我祖父對于這個先生格外地喜歡。

我先頭兒已經念完了《大學》了,照平常次序該接著念《中庸》了,因為說起《四書》來,總是說《大學》《中庸》《論語》《孟子》了??墒俏疑蠒肯饶畹牟皇恰吨杏埂?,是《論語》。這個對我是很運氣的事,因為《中庸》難得多。有句俗話說:“《中庸》《中庸》,打得屁股鮮紅。”就是說這書難念,念不好會挨打的意思。其實先生打學生不打屁股,是用戒尺打手心的。我就挨過一次打,是為了什么事情我都忘了,你瞧打手心有什么用?橫是我總做過了什么錯事,因為我不敢告訴家里,可是我哥哥告訴了。后來爺爺聽見了就對先生說——這也是后來才知道的,不是當著我面說的——他說:“會教的先生用不著打的?!币院缶鸵恢睕]打了??墒且窍饶睢吨杏埂钒。瑳]準兒更會挨打吶,因為我念完了一大部《論語》以后再念《中庸》還是覺著難得不得了。《論語》我一念就喜歡,《四書》里頭我頂喜歡的是《孟子》。我覺著現(xiàn)在人寫的文言,跟所有的經書比起來,還是跟《孟子》最近一點兒?!端臅纺钔炅嗣矗褪恰段褰洝妨?。可是我跟著這個先生只念了《詩經》的半部,后半部是回到南邊以后跟著另外一個(姓張的)先生念完的?!稌洝犯蹲髠鳌肥呛髞砦腋赣H教我的。《五經》里頭么,就剩了《易經》跟《禮記》沒念。其實《大學》《中庸》都是《禮記》里頭的兩章,不過這是我很晚以后才知道的。所以《十三經》里頭沒有《大學》《中庸》煞。

現(xiàn)在來說說從前上書房時候兒一天到晚怎么過的。天天兒大清早七八點鐘吃完了點心就去上學。書房在一個西跨院兒,離我們住的正房不過一兩分鐘的路。第一件事就是背書。先么背昨天上的新課,大概有一二百字的功課吧。起頭兒上的少一點兒,后來慢慢兒加多,比方頭一天上《論語》就只從“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學之謂言效也”……一直到“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連先生選的幾句朱注也得背的,一共就差不多一百字了。背完了新課背帶書。什么叫“帶書”吶?就是除了昨兒上的新課以外,把前五天的課一連串背一道。這個乍一聽好像很難,其實倒比背新課容易。因為這五課里頭的第五課昨兒已經背過一回了,第四課前兒背過一回,昨兒的帶書里又背過一回,就是背過兩回了……這么樣兒算起來帶書起頭兒的一課是背過五回的念得爛熟的書,連今天就是第六遍了。所以我們從前把一部《論語》從頭兒到尾背一遍不算回事兒。背書的時候兒把書翻開來給先生看著,自己就站得他旁邊兒背,因為老得拿背沖著他,所以才叫“背書”煞。有時候兒一頭兒背書,一頭兒還把身子兩邊兒那么晃悠。有的不規(guī)矩的學生趁先生不在意的時候兒就偷偷兒回過頭來看一眼??墒歉绺绺叶疾桓腋蛇@事兒。背完了帶書就上新書了。不是我剛才說的,這個先生講書講得清楚極了,講完了書,又把新字都另外寫下來。新書上完了么,差不多兒是吃早飯的時候兒了——從前人管一天的第二頓飯叫早飯,第一頓叫點心,現(xiàn)在人跟著南邊話管點心叫早飯,管晌午那頓叫中飯或是午飯了。我們多半兒回去跟家里一塊兒吃飯,吃完了馬上又回到書房去上學。先生就多半兒一人兒在書房吃。下半天第一樣兒事就是寫大字。那時候兒我還小,不能寫小字,我想我哥哥已經起頭兒寫小字了,可是我還只寫一兩寸的大字。寫完了字就念上半天剛上的新書,念新書得念好幾十遍。怎么記得清念了幾遍了吶?法子是用兩個小紙條兒,上頭寫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夾得書里。念完了一遍,就把一個紙條兒拉出來一點兒,讓個“一”字兒露出來。念完了第二遍,把紙條再拉一下兒,就把個“二”字也露出來了。這么樣兒念完了第九遍,再念到第十遍就把這個紙條兒整個兒又推進去,把第二個紙條兒的“一”字兒給拉出來,這就算是單位上變了“零”,十位上有了個“一”了。這樣一直念到兩個紙條兒都抽完了又推進去,就念了一百遍了。可是我們先生很少叫我們念一百遍的,并且不用念到一百遍就念熟了背得出來了。可是叫我們念多少遍就得念多少遍。有時候兒有的學生偷書。什么叫偷書吶?不是把書偷走了的意思,是念了一遍把紙條兒多拉幾遍的意思。比方念完了第二遍,不從“一”拉到“二”,一拉就拉到“四”,這就是偷了兩遍書了,為什么要偷書吶?因為書房里誰先念完誰先走,可以早放學。不過偷書自己吃虧,因為你念的遍數(shù)不夠,第二天背不出來又得挨罵,又得補念。我們哥兒倆都膽兒小不敢偷書,生怕先生看見了罵。偷書的事情是聽見別人家書房里的事情。

書房里我們三個學生歲數(shù)兒不同,念的書也不一樣,所以同時大聲兒念起書來,滿書房哇啦哇啦的不少聲音。有時候兒先生自己也打起腔來念他自己的書,聲音就更熱鬧。這樣兒念書的法子到處兒很通行,后來我在常州念高小,在南京念中學念《古文辭類纂》的時候兒,一屋子里有幾十個學生,雖然程度一樣,可是不同時念一樣的東西,所以聲音鬧得更亂。

我們念起書來不是照平常念字或是說話的聲音念,總是打起腔來念的。念書的調兒不但一處一處不同,就是在常州一處,看念什么東西用不同的什么調兒。念《四書》有“四書”的調兒,念詩有念詩的調兒,念古文有念古文的調兒??墒钦瘴覀兗业哪罘ā对娊洝凡凰闶窃?,是像《四書》那么念,是一種直不籠統(tǒng)的腔調,《五經》里頭《左傳》又是像古文那么念的,腔調拉得又婉轉一點兒……?

我聽了起頭怪不好意思那么樣兒哼哼兒,還哭了一個吶?!恢挥X地說說說到后頭的事情了,現(xiàn)在再來說冀州書房里一天念書的事兒。我們雖然可以先完先走,可是不到四點半不許走。我過過就看出來書房對面兒墻上的太陽影子每天到了什么地方兒就是四點半了,就可以走了??墒沁^了個把月以后,我又覺出來影子到了那地方,時候兒又不對了。我們書房的墻上并沒掛鐘,所以得等先生告送我們時候兒。固然誰都知道冬天天短,夏天天長,可是每天四點鐘太陽影子不老在同一個地方兒,這個道理我那時候兒還沒想得通——甭說想得通,我壓根兒就沒想。

還有一樣兒下半天常指望的事情是吃點心。我們吃飯吃得很早,到了兩三點鐘又餓了,所以家里總送點心到書房里給我們,面啊,燒餅啊,夏天就吃西瓜,差不多兒每天下午總有一頓點心。我們每一個人就在書桌兒上吃,吃完了馬上又哇啦哇啦地念書,也不怕吃了東西就念書會停食,小時候兒是身體好也不知道還是不懂事,橫是就沒想到那些上頭。

一天放了學么,就隨便玩兒什么??墒峭砩隙喟雰哼€要念詩。詩全是我母親教的。母親是那時候兒很有點兒才的女人。能寫詩,能填詞,寫得一筆好字,還有昆曲也好,又能唱又能吹。雖然她沒教過我昆曲,可是我想我后來喜歡弄音樂多半兒是從我母親傳下來的??墒谴档褍旱故俏腋赣H教我的。不知道怎么樣兒母親不教我吹唱,只教我吟詩,大概因為唱唱兒是玩兒,吟詩是念書,不過詩比別的書輕松一點兒,所以讓我們晚上念。我倒的確覺著比白天的書好玩兒一點兒,并不拿它當太重的功課。我念的是《唐詩三百首》。我哥哥跟姊姊們還念《千家詩》跟別的詩集,我就廣念了——我的保定話又出來了!——應該說光念了《唐詩三百首》。可是有的別的詩我雖然沒念也背得出來了。怎么回事兒吶?因為我們在家里念詩也像白天在書房里似的大伙兒同時念,你念你的,我念我的。有時候兒我停下來就聽見他們念的東西。我頂記得他們念的圓圓曲,我連字都沒看見就背熟了。還有白居易的《長恨歌》雖然是唐詩里頭的,可是他們比我先念。趕我起頭兒念到《長恨歌》的時候兒都已經聽得半熟了。

有一樣兒事情始終還沒提的,就是念了那么些書,練了那么些時候兒的字,怎么不學作文兒?照老規(guī)矩啊,總是很遲才起頭兒作文兒吶。因為作文兒就得作文章,不比現(xiàn)在小學里可以說什么就寫什么。不是第一天認字叫“開蒙”嗎?那么第一天寫文章叫“開筆”。開筆是一件大事,因為我記得我哥哥開筆的時候兒大家都叫了好幾天的“成官兒開筆啦!成官兒開筆啦”!比說開蒙還說得熱鬧。我在北邊還沒到開筆的歲數(shù)兒,后來回到常州起頭兒念古文的時候兒才開筆的。我想從前開筆開得那么遲,不但因為寫東西都得寫文言,并且《四書》《五經》除了《孟子》跟《左傳》也不像后來人寫的文章,所以總是等到念到古文時候兒才開筆,那就總是已經到了十幾歲了。

可是我們還沒開筆,倒已經起頭兒作詩玩兒了。真是還沒會爬先學跑了。我哥哥姊姊他們倒是真能作詩。我光是跟著玩兒玩兒就是了。我們多半兒都作古詩,還不會作律詩,因為古詩只要押韻的字平仄對了就行了,律詩還得差不多每個字都得有一定的平仄,又只許押平聲的韻,那就難多了。好在我們念書都用南邊音,對平仄的分別比北邊人容易分得清楚一點兒。作詩自然不光是講聲韻,也得有所謂“詩意”。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正是菊花兒開得很盛的時候兒,大家拿菊花兒的題目來作詩。我開頭兒第一句就寫:“滿堂菊花香”,再寫怎么寫不下去了?大姊說:“你頭一句就把話都說完了哩!你得慢慢兒地說呀!”后來我就改成了:“有人來看花,花開陣陣香……”底下我不大記得了,可是當中有一句“風動一開張”是他們給我改的,不像是我會寫的句子。那時候兒不但我夾得里頭跟他們作詩玩兒,連我們的丫頭靈兒也跟著學作詩。我們每個人的本子上都寫了一個小傳。因為傳記的體裁常常兒有公某某地方的人的字樣,所以不管靈兒是個女孩子,也寫著:“曹玉靈公,直隸保定人也?!边@么樣兒鬧著玩兒,也不覺著晚上還在那兒上學似的。

我說的一天念書的事情小時候兒那幾年大半兒都是那樣兒,不過有時候兒也有點兒改動。比方寫大字起頭兒是吃了飯回到書房里寫,后來也許為了白天功課太多了,改成晚上在家里寫了。我們初學寫字寫描紅,描紅就是先有紅字已經印好了在紙上的,我們再拿墨筆在上描。上頭講的我們念“圣上愛,一夫之”什么的,就是描紅上的文兒,因為我們寫字的時候兒,嘴里橫是沒別的事兒干,就那么拉起腔兒來念著好玩兒。對了,現(xiàn)在想起來為什么我那么瞎念騎馬句子先生也不罵了。因為我寫描紅是在上書房跟先生以前,趕上了書房就升了一級會寫印本了。寫印本就是把要學的大字上頭蒙一層寫字的紙,底下的字還有一點兒看得見,可沒有描紅的紅字看得那么真。在上頭寫完了字,把紙一揭起來剛寫的字跟本來的字就分成兩張了。升到頂高的一級么,就是臨帖。臨帖就是拿一本兒法帖——柳公權的《玄秘塔碑》呀,顏真卿的《家廟碑》啊,什么的——放在旁邊兒,自己的跟前兒只有一張白紙,平常都用有方格兒的紙,看著法帖臨空地在紙上寫,所以叫作“臨帖”。不過我學臨帖還是回到常州以后的事情,在北邊時候兒只學到寫印本。我吃完了飯在書房寫什么字當印本我忘了。后來改了晚上在家里寫字是用杜牧的一首《赤壁》詩。我一頭兒寫一頭兒打起腔來背,背到完的時候兒又加了“己亥”(用常州音“己”字念得很高,“亥”字念得很低)。為什么好好兒一首詩接著又加上兩個字吶?因為一首七絕是二十八個字,可是我們的印本有六行,一行五個大字。那么五六三十,還多出兩個字的地方,所以他們就順便把“己亥”兩個字填上去了。我特為提這件事兒因為把甲子一記下來就知道那是西歷一八九九的事情了。趕第二年就是庚子,全國出了大變亂,家里也出了變故,第二年我們就整個兒離開北邊回常州去了。

五、變亂跟變故

我從小兒一直到庚子住得北邊的時候兒,外頭的事情也不懂也不管。所謂“甲午之戰(zhàn)”,就是一八九四年跟日本打仗打敗了,把臺灣割讓了給日本,聽是聽人說過,可是一點兒不懂是怎么回事兒。后來大了一點兒鬧“戊戌政變”,就是一八九八年光緒皇帝信了康有為跟梁啟超的主張預備要維新,慈禧太后把他關得瀛臺里,把權柄整個兒的拿了過來,那些事情當時都是不許言語的,我們是過了好幾年快到辛亥革命的時候兒才知道清楚一點兒。那時候兒誰都不敢提一個字兒??墒怯幸患聝何铱傆浀茫褪俏腋赣H有時候兒嘆口氣說:“唉!天下這么亂,怕要換朝代了吧?”母親聽了這類的話就小聲兒打喳喳兒說:“嘿!不能這么樣兒說話!回頭給外頭聽見了!”這些還都是平常閑談時候兒說的。可是趕外頭的變亂鬧到成了切身的事情了,我才起頭兒覺著外頭的事情跟家里的事情有時候兒是分不開的了。我第一次覺到這樣兒是庚子那年的大亂??墒沁€沒講庚子的事情以前,我得回頭先講我小時候兒家里經過的些變故。我們家里人住得北邊的第一個先過去的是阿姆娘,就是我的伯母。這是我頭一回看見過死人。我就記得裝殮得很整齊的躺得一個床上,還看得見穿著一雙小腳兒繡花鞋。我那時候兒只四五歲,也不太懂死是有多么重大的意思,看著大家哭我也就跟著哭就是了,以后不能再看見了自然要哭了。

我伯父死我已經七歲了。那回事情出了,我們家里很受打擊。兩個姊姊跟哥哥是他自己的兒女,他們傷心不用說了。我祖父更是一天到晚地嘆氣,因為他對于這個大兒子的指望很大。那時候兒我伯父剛續(xù)了弦,在別處接了很好的差事。我還記得忽然來了個電報大家就嚇了一跳。從前哪兒像現(xiàn)在一點兒小事兒動不動就打電報打電話,都不算回事?總是有了不得了的事情才會打電報。我只聽見他們大家用常州音念那個電報念“ㄅㄧㄥ ㄨㄞ”。我以為是“病回”兩個字,因為常州話“危、回”都念“ㄨㄞ”,我想病了回家來為什么大家都急得那樣兒吶?哪兒知道第二天壞消息就到了。一家子都哭得不像樣子,連我母親都跟著哭。為什么我母親不應該哭吶?因為照老規(guī)矩一個小嬸子跟一個大伯子壓跟兒不興見面的,就是碰見了也不說話的。這規(guī)矩在我們家守得雖然不那么嚴,他們當中離得多少總遠一點兒??墒且患业谋瘋侨巳说谋瘋氖虑椋员抡f小嬸子,連沒很見過的用人都跟著哭的時候兒也并不是假哭。頂傷心的是大姊。她是我們一輩的頂大的,所以比我們歲數(shù)兒小一點兒的都懂事得多。我記得她還解釋給人聽,她說天下的事情真是都注定了的。前不久她就做過一次夢,夢見給我伯父做鞋,做的雙雙都是反的,里兒是面兒,面兒是里兒。這不是明明的兇事的兆頭嗎?大家聽了都覺著這個道理一點兒不錯,我當時也覺著真是個很明顯的兆頭。可是后來大了一點兒再回頭想想那句話,又覺著沒起頭兒那么明白了似的。我伯父去世過后這續(xù)弦的伯母就跟她娘家回南邊去了。所以我到以后才見著她的。

我們家里再出的一個事件就是先生死了。我說“家里”,因為我祖父總拿他當家里人,并且他又是很近的親戚。我們不管他叫“表伯”——哦,哥哥得叫他“表叔”,要是那么叫的話,因為他比我父親大,可是大概比我伯父小——我們管他叫“先生”是對他尊敬的意思。先生病了,頭幾天甭上學了,我們還覺著高興吶。等他病重大家都著急,連我們學生也著急了。一天大早用人進來報,說:“先生去了!”這種字眼兒我很少聽見過,可是從那個用人說話的聲音里,不管他怎么說我們也懂了。先生死了我們才起頭兒知道想他,更是覺著跟后來再請的一位先生比起來,那第二個先生差遠了。

我們在北邊跟過的第二個先生,跟他念了不久我們就回南邊了,所以我連他姓什么都忘了。就記得他是北邊人,因為一時來不及解南邊請先生來,所以臨時只好找了一個北邊人來教我們。我背書給他聽的時候兒自然只會背常州音,所以有時候兒背錯了一點兒他也聽不大出來??墒桥龅缴闲聲绦伦值臅r候兒就常常兒沒辦法兒了。頂麻煩的是入聲字。別的字我聽了他的念法瞎猜還猜得出常州音是怎么念,可是沒法兒知道哪些字該念入聲哪些字不。我頂記得有一次在家里背一段兒書給我父親聽,有一句說:“庶兄毓立”,就是說給一個堂房的哥哥名字叫毓的立為皇帝的意思。我不知道這個“毓”字是入聲字,常州音念“ㄧㄛ·”,我就拿它當去聲念成“庶兄裕立”。我父親說:“什嗎?”我又說了一遍。父親說這個先生要不得了??墒沁€沒等到再找到別的先生,世界大亂起來了。我們家里也出了大事,我們過的日子也整個兒的變了。

我一小兒跟祖父跟得很多。雖然沒像后來我的外孫女兒昭波跟我們長大的跟得那么近那么久,可是因為我是孫子輩最小的小孩兒,所以常常兒跑到爺爺屋里去玩兒書桌兒上的文具什么的。他每天晚上總喝一杯虎骨酒。有時候兒他給我抿一口,我覺著辣得簡直咽不下去,我就不懂為什么人要喝酒。

我祖父教我的《大學》跟《小學》——想起來了!——《小學》是我四叔教我的,不是我祖父或是父親教的。我祖父行二。四叔是大房的老四。他歲數(shù)兒跟我哥哥相仿,我們在北邊時候兒他在我們家住過一陣,所以隨便就教過我的書。這是在我跟陸家的先生以前。

我記得我第一個照相是跟哥哥跟祖父一塊兒照的——我現(xiàn)在還留著有底子吶。照相以前,那個照相的人蒙著一塊黑布,看磨光玻璃上的倒影子,他給我看,我覺著非常好玩兒,因為跟我玩兒放大鏡時候兒看的影子很像。

祖父大病是在一個很熱的夏天。好像得的是痢疾。醫(yī)生給了好幾個方子吃都不見效,最后好像只給生姜的汁吃,看著知道是不行了,讓全家人圍著床大聲兒地叫,好像是叫了就可以把靈魂叫住了不走似的。這個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什么時候兒的規(guī)矩,因為后來我父母去世的時候兒(都在一九〇四)大家都是很靜的,趕斷氣以后自然大家都放聲大哭了。祖父一死,我們冀州衙門不能住了,就搬到保定去,從那兒就預備回南邊了。

六、回南邊

我說過小時候兒國家大事也不問也不知道,一直到了庚子大亂才覺得是有事了??墒瞧痤^兒我們小孩兒們一點兒也不知道輕重,還拿了椅披子圍著頭披得身上玩兒“義和團”,覺著是好玩兒的吶。我們那時候兒叫他們“義和團”是跟著他們自己用的名字那么叫的,后來通行的說法兒管他們叫“拳匪”,那是我很晚才知道的。我們不光是小孩兒們,連大人對外頭事情恐怕也隔膜,大概是因為祖父死了,忙著回南邊的事兒,外頭打了敗仗,國都差不多亡了,我們還是混哩混沌的??墒囚[得那么利害我們始終沒看見打仗,連炮聲都沒聽見。照我記得,八國聯(lián)軍打進來的時候兒我們在保定??墒前礆v史的記載,保定也是失守過的,怎么我們不在那兒,恐怕是我把有的事情前后弄顛倒了。橫是趕我們動身坐船回南邊的時候兒,外頭已經安定下來,可是又是一個天下了。

我們這回沒起旱,整個兒是走內河的水路到大沽??诘?。同行的除了自己家里六個人就是父親、母親、哥哥、大姊、二姊跟我,還有就是我們的丫頭靈兒,也算是家里人一樣。此外就是船家的做飯的、撐船的、打雜兒的,——哦,還有兩個保鏢的護送我們到天津。一路沒事,可是走過一個地方停下來,有兩個兵走上船來看見我們船上一邊兒掛著一管槍,就問我們要“借”用,說為著要保衛(wèi)國家用的。保鏢的還想攆他們走,可是看樣子不像打得過他們的,我父親就說讓他們拿走得了。他們拿走了也就沒再麻煩我們,好在也就快到大城了,地方上也安靜一點兒了。還有一樣是我們船上載著有我祖父的靈柩,預備運回常州安葬的。在中國哪怕就是強盜,他們對死人比對活人要恭敬一點兒似的,橫是他們沒跟我們麻煩,拿了那兩支槍就走了。

我剛才說不大覺著外頭的變亂,可是有兩回有外國人來查船就有點兒覺出來庚子時候兒外國人來管我們的事情了??斓教旖虻臅r候兒有幾個人叫我們停下來查船。那個頭兒是個東洋人,他不會說中國話,得要有個通事給他翻譯。聽說總得塞錢給通事,好讓他說說好話。又有一回來查船的是個西洋人,也有個通事。我們被查了大約有三四回的樣子。

我們這回過天津停沒停下來進城,我也不記得了。也許我父親上岸去張羅買輪船的船票,橫是我不記得上岸。我頂記得的就是我們最后一兩天解天津開到塘沽再趕到大沽口,大家都急得不得了,生怕趕不上輪船。幸虧那天是順風。我們本來一路多半兒是撐篙走的??墒琼橈L一來,我們把船篷扯得高高兒的,走得快極了,所以趕到了??诘臅r候兒還能很從從容容地從小船轉到大輪船上去。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過海的大輪船,根本也是我第一次看見過海。平??傉f海面上是“無風三尺浪”,并且那天還是有點兒風的,所以我們的船一出了??诰陀X著顛得不得了了。我遠遠兒就看見我們搭的那個大黑輪船,又高又大,趕到了跟前兒看起來簡直像一堵城墻似的。船頭兒旁邊兒有“新豐”兩個大字,那就是這船的名字了,是什么公司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們人跟行李上大船很不容易,因為顛,走不穩(wěn),又得走那么高的上船的梯子,可是看他們把祖父的靈柩搬到大艙里頭,好像并不難似的,自然他們大半兒是用機器的力了。

一上了大船又覺著上了岸似的,一點兒也不搖晃了。剛才說船外頭看著像城墻,現(xiàn)在看見里頭就像個城,走來走去,人多得就像街上似的,也有點兒像天津,因為看見的西洋人多得很。我記得我們住的艙房又小又擠。我跟母親跟靈兒在一間,大姊二姊在一間,哥哥跟父親在一間,好像是這么樣兒。第一第二間當間兒有個窟窿,剛擱得下一個電燈泡兒,這樣一盞燈兩間屋子用。這是我頭一回看見電燈看得這么近。還是從前老式的炭絲在泡子里彎一個彎兒的那種十六燭光的泡子吧,所以每間房艙就只分到八燭光的亮兒——也許還不只八支吧?可是我們并不覺著那個燈太黑,因為比我們家里平常用的燈或是蠟已經亮多了。船上的飯挺好,都是開得我們屋里來吃的,可是我沒吃了幾頓好飯,就暈起船來了。起頭兒覺著船穩(wěn)得像平地一樣,是因為船大浪頭小。等到夜里開到大海上面,船就大搖晃起來了。誰說“小孩兒不暈船”?我那時候叫名兒十歲,其實還不到八足歲,可是我跟他們大人們暈得一樣利害??墒沁^了兩天搖晃慣了我就不暈了,又走到船上到處兒玩兒了。船上頂好玩兒的是機器房。從門口兒望里看都是又光又亮的大機器,屋子當間兒有三個大圓桶,每個桶子正當中有一根大粗棍子,上上下下的動得那么熱鬧,三個老是先先后后的不是一塊兒動的。我站得那兒看著簡直不想走,可是他們不許人老在那兒看,待得太久了他們就攆我走了。我記得船上的旅客里頭有幾個外國人常常兒圍著一張桌子打紙牌。他們說的什么國的話我也不知道,我就記得他們說的有一句話像“迷啊迷啊波咯波咯”說了總不止一次。他們有時候兒對我說話,聲音好像是有點兒像中國話,可是我一點兒聽不懂。

我一路不暈船的時候兒頂喜歡看外頭。我以前不是老喜歡起大天亮看出太陽嗎?現(xiàn)在在海上看日出看晚霞比在陸地上又加倍的好看了。我向來愛看的雷雨,在海上的也比在地上的好看。我以前在北邊就留心過一打閃的時候兒,不光是云彩發(fā)亮,并且有亮極了的金絲兒銀絲兒,分成三叉四叉的在云彩里穿來穿去的。在海上看打閃,那些金銀的電光有的從天上一直射到海面兒上。海上的浪頭那么千變萬化,又是我以前在那些內河里從沒見過的新奇的樣子。所以有時候兒我站得船邊兒上看的入了迷,身上給浪花兒濺濕了,或是給潲進來的雨給濯濕了也不管,等大人叫了好幾遍才記得進來到房艙里。

我們解天津到上海一共走了幾天才到上海我不記得了。我記得經過煙臺停了,我們還買山東的梨吃。當中過的有一段兒叫黑水洋,他們說因為水深得黑了,所以叫黑水洋。后來我學到地理的時候兒,地圖上就只有黃海兩個大字。其實那幾天走得海上,我覺著那海水多半兒是深藍的,也不是黑的,除了天津的海口外頭一段兒路,到了大海上頭看那水也并不是黃的??墒强斓缴虾5臅r候兒海又黃了,因為看見的有長江流出來的水了。

我們一到上海就有我外婆家兩個舅舅來接我們,招呼我們下船住旅館什么的。一個是我母親的親弟弟,我管他叫“舅舅”。一個是堂房的舅舅,我管他叫“大舅”?!f到這兒我恐怕又得說回頭講一講我外婆家有些誰,因為我跟外婆家后來也住過些時候兒,可是我寫我家里人有誰有誰的時候兒只說了趙家的人,沒提馮家的人。我外祖父姓馮,名光適,字仲梓。我們在北邊的時候兒他在山西做撫臺。他因為中了風,變成半身不遂,回到蘇州養(yǎng)病,因為馮家雖然是常州人,說常州話,可是在蘇州住家。我外祖有三個子女,老大是我的大姨,嫁給了震澤的龐家,也在蘇州住家。我母親行二。老三就是我舅舅,名效彭,字聃生。我對外婆家的稱呼大半兒照常州的叫法兒,可是都用北邊音。按京話來叫外祖父外祖母是叫“姥爺,姥姥”,可是我照北邊音南邊話稱他們“舅公,舅婆”。大姨兒么,我認作干娘,我管她叫“大寄娘”,沒稱她“大寄爹”,大概因為是我生的時候兒她已經嫁了,所以就不避諱“娘”字了——也許是因為我管我姑母已經叫“大寄爹”了——橫是現(xiàn)在沒人再能告送我家里從前的事情了,我忘了恐怕就沒人記得了。大舅舅是大房的老大。我外祖父行二(所以他的號是“仲”字起頭兒),大舅舅就是堂房舅舅?!F(xiàn)在再回頭說我們到南邊的事情。舅舅他們給我們在租界定了一家兒旅館先住幾天再回常州。旅館住下來第二天一早叫了燒餅、油條來吃點心。這油條在南邊算是很講究的了,可是我們的口味也古怪,吃慣了北邊那種又酥又松的果子,覺得南邊的那種黏不嘰的油條的味兒差遠了。當時哪兒還料到離開中國多年在舊金山又吃到了黏不嘰的廣東式的油炸燴,還覺著好吃得不得了吶!——可是話又說遠了。——我們一到了上海覺著地方很像天津,簡直比天津還更天津,因為我們住得租界,到處的洋人跟洋東西更多。東洋車也比天津多。還有馬車我在上海是頭一回坐。那時候兒頂講究的車轱轆兒是實心兒的橡皮包著的??墒俏乙蛔先ビX著軟和得像騰云駕霧似的舒服極了,跟在北邊上路時候兒坐的那種顛來倒去兩邊兒碰腦袋的騾車比起來,簡直不能比了??墒侨艘舱媸遣恢悖瑢嵭膬旱南鹌ら镛A兒嫌不夠軟,還要發(fā)明空心兒的,真是越不知足越進步。平常說:“知足常樂”,我想給它加一句,說:“知足常樂,不知足常進?!睂Σ粚??——我這話又岔得別的上去了。剛才是說我剛到上海覺著像天津。有一樣兒很不同的就是滿街的紅頭巡捕。我們的洋車到了旅館卸東西慢了一點兒拉車的就催,說:“巡捕不叫停車,巡捕不叫停車!”他們要是不該停的地方兒停得太長一點兒,巡捕就來打他們踢他們。所以我們起頭兒對白人倒還沒什么,可是看著那些印度人仗著白人的勢力來欺負中國人,我們恨極了。后來中國人跟印度人老是合不來,也許從那類的經驗來的,橫是我自己這么些年下來,印度人跟我同過學,同過事,上過我的課的也并不少人,可是我始終沒有過幾個算是朋友的,所以也許我小時候兒的經驗給我種下來的偏見太深了,到后來不管看得多明白,可是骨子里還是想不通。

我一小兒是留心人說話的聲音的。到了上海就覺著有好幾種不一樣的聲音。拉車的跟做粗工的多半兒說江北話,就是揚州那一類的南方官話。那種話我覺著很好懂,因為除了他們有入聲,還有把“天、清、山、高”那類所謂陰平字念得低得不得了以外,別的聲音跟北邊話就差得不太遠。上海自然說上海話的人最多了。上海話我聽起來覺著很像常熟話,可是沒常熟話好聽,我想大概是因為我會說常熟話,不會說上海話的緣故??墒俏衣牭米疃嗟倪€是我家里人,我舅舅,還有別的在上海的親戚說的話。他們跟我們小孩兒們說帶常州口音的北邊話,他們自己當中有時候兒也說那種話兒,有時候兒說常州話。常州話我雖然還不會說,可是一小兒也聽慣了的。所以我在上海那幾天還不覺著太生得慌,因為地方雖然生,可是家里人從爺爺過去了下來我們都還在一塊兒,所以總還覺著是在家里。

我記舊時候兒的事情,頂叫我想起從前景況的滋味的,就是當時常念的詩歌兒或是常聽見的樂器的調兒。比方我練大字的時候兒念杜牧的《赤壁》那首詩,一想起來就想到己亥那年的風光。這回到上海吶,是舅舅給我的一個八音匣子里頭的調兒,好像是這樣兒的:

這個調兒完得有點兒怪,也許是過了這么久了記不太真了,也許本來是這么樣兒的,我不敢說。橫是我想到這調兒就想到剛回到南邊頭幾天的那種日子。

七、到了常州

我們上海住了沒多久就搭內河輪船經過蘇州到常州了。那時候兒上海、南京當中還沒通火車,頂快的走法兒是搭小火輪。本輪上頭很少搭客的。接著本輪就拖著一只公司船,可以搭單人或是兩三個人一家兒的旅客。我們因為人多行李多,所以雇了整個兒的一條民船,拖在公司船后頭第三也不第四只船,這么樣兒像一條龍似的在內河里那么夫嗤夫嗤的整天整夜地走。那些拖著走的船誰先誰后,大概看半路上誰先到了地點誰在后頭可以先甩下來——我記得好像是這么樣兒的。我們這回過蘇州沒停下來到外婆家去,因為行李又多,又有祖父的靈柩得運回家鄉(xiāng)預備安葬,所以就一直到了常州。時候是前清光緒辛丑年(西歷一九〇一)——日子可惜不記得了,我想是春天。我那時候兒叫名兒十歲,還沒到九足歲。在常州這一住下來就住了九年——除了在龐家大寄娘家住過一年,跟上學的日子在南京念了三年的書以外。那么我現(xiàn)在說的在北邊過的最早的回憶算是說完了。第二個九年,從回常州起到宣統(tǒng)二年(西歷一九一〇)出洋到美國留學,那一段兒的事情我盼望不久再有工夫兒寫點兒出來。現(xiàn)在我就把我剛到常州的情形大略說說做個結束。

我們常州的房子在城里中間兒的青果巷,是從我曾祖下來三房一塊兒住的一所兒大房子。不算頂外頭一排門房兒,有五進房子,五個院子。頂外頭是轎廳,是存轎子的——那時候兒連洋車都沒有,除了拿腳走只有坐轎子——里頭是客廳,兩邊兒有書房,是先生教書的地方。再里頭一進是前進,是大房住的。然后是中進,本來是給二房住的,我祖父就是行二,可是因為我們一家在北邊多年,所以給三房住著。我們回來了就住后進。這幾進大廳跟住的三進房子的旁邊兒有一條又長又窄又黑的過道兒,差不多兩個胳臂一揸開就摸得著兩邊兒的墻似的。我們每房的人各有各家的廚房,在過道兒的反邊兒,就是東邊兒。各家也有各家的井。我們住的后進沒樓,就是一排平房。頂里頭,就是西邊兒的一間,有一個單獨的院子,里頭一棵獨核兒枇杷樹。當間兒四間前頭有個長院子。隔一道月門又有兩間做書房,在那條長過道兒的東邊兒。廚房跟下房兒在書房院子的南對面兒。我為什么給這房子說得這么詳細吶?因為我在這個家住了這么久,過了多少年還常常兒做夢夢見在那長黑過道兒里跑,或是睡得后進第二間屋子里的床上聽外頭下雨的聲音。我在常州這個家住得其實并不是最長的:我在麻省劍橋的行者街廿七號住了也差不多有在常州那么長——要是刨掉了到蘇州跟南京念書的幾年的話,最近在加州柏克萊的巖石道一〇五九號住了已經二十年了,更像個家了;可是一個人小時候兒經過的事情住過的地方印在心里頭比什么都深。醒的時候兒覺著從前的事情好像遠得不得了,可是做起夢來舊地方又活像在眼前了。

我拿回到常州當早年回憶的結束,除了大搬了一次家以外,還有一個緣故,就是外頭說的話變了南邊話了,我也學會了說常州話了。以前我只會說北邊話,只會用常州音念書。常熟話我倒是學會了,可是大寄爹家不在我們那兒的時候兒我也沒機會說,也就生了。到了常州,除了我們的丫頭靈兒,過了兩年保定的周媽又回到我們這兒來——除了她們兩個用人說北邊話以外,別的用人都是說常州話的,到處街上鋪子里自然都是說的常州話。還有頂要緊的是跟我同輩分的從堂姊姊哥哥們(在青果巷那時候兒,我是我們那一輩的最小的)都得說常州話,所以過了沒幾個月我就說的一口家鄉(xiāng)話,這才起頭兒覺著我是個道地的常州人了。那么除了我們這一房剛從北邊回來自己跟自己還說北邊話以外,跟大房三房的些長輩不說常州話嗎?不。我不跟他們說常州話。長輩當中只有三叔公會說北邊話,他們那房還有二叔老要跟我學著說北邊話,可是學不好。其余的只會說常州話。我起頭兒因為只會說北邊話,就跟他們說我的北邊話。這樣一來弄弄弄慣了,趕我學會了常州話以后,我仍舊跟他們說北邊話。所以不知不覺的就成了這么一個規(guī)矩:跟長輩說話的時候兒,我說我的北邊話,他們說他們的常州話;跟平輩(除了哥哥、大姊、二姊),跟用人,跟外頭人說話我就說常州話,要是跟長輩說常州話,我覺著好像對他們不恭敬似的。

我們在常州住定了下來,就請一位姓張的先生來教我們的書,用外頭大客廳東邊兒的一間書房。這回自然不難找常州先生了。我的《四書》已經快念完了,最后念的是《中庸》。天天兒還是吃完了飯寫大字。我還沒“開筆”,可是已經起頭兒臨帖了,臨的是歐字,用的是歐陽詢的碑。寫完了一張,先生叫我們把日子也寫上。我記得起頭兒寫的是“壬寅新正”,就是說壬寅新年正月,算起來應該是西歷一九〇二年的二月。那么我的《早年回憶》就寫到這個時候為止。下回再講常州住了九年的事情。

這一篇《早年回憶》里用的詞句,完全是當年平常說話通行的話,所以后來才通行的一些所謂新名詞本文都不用。例如從前不說“特別”,只說“格外”“更加”之類。但是當年用而后來不用的詞句也盡量少用,除非從前有而后來沒有的事物(例如“知州”)提起來只好用舊名詞。所以全體看起來,這篇文字是比較無時間性的近代的中國話。

  1. 從前北邊房頂里面不用頂板,多半是紙糊的,所以叫“頂篷”。
  2. 火柴,洋火舊名稱叫“洋取燈兒”或“取燈兒”。
  3. “抽煙的”即“抽煙的(者)的”的意思。不過照一般習慣這種“的的”相連就會套起來成一個“的”。這種作用在語言學里叫haplology,例如從前Anglaland后來變成England也是這種套音作用。
  4. “也不知道是第二年”說快了就說成“也不第二年”,就是“或者”的意思。
  5. “攤黃菜”就是炒雞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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