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年華】
學校里有一座飽經風霜的鐘樓,古老、滄桑的樣子像是矗立在色彩模糊的風景畫中。鐘樓里傳出的深遠綿長的鐘聲,校園里每個角落都聽得見。鐘樓的下方有一條梅林小路,在校園中蜿蜒舒展,伸向一片片綠茵。風吹過來,樹葉被戲弄著,梅林禁不住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而一群高矮不一,臉蛋或蒼白或紅潤,有些身材豐滿,有些體形纖小的姑娘們像小溪般涌入教堂。在那里,她們將跪下祈禱,向上帝低聲細訴她們生活中的小事。
這是張愛玲曾經就讀的圣瑪麗亞教會學校,是一所貴族學校,以嚴格著稱。但是這所貴族學校在張愛玲眼里,不過是一個青春的大聚會,一群少男少女聚在一起相互裝點著生命的履歷。她則始終像處在聚會里的外人。那時的她孤僻、冷靜、散漫,時常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沉默寡言。她喜歡獨自看窗外的云,沉思、靜默,別人無法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亦不想被人知道。
張愛玲喜歡沉浸于孤寂中,或許因為自卑與惶惑。雖然她已經長成一位高挑文靜的少女,可是家庭的陰影仍在侵擾著她。那時,由于家族的沒落和繼母的存在,她已不再衣食無憂了。她無奈地適應著,減少了許多愛好——看電影、買畫報;為了節(jié)省,常常穿著一件舊的、袖口磨得泛白的棉袍。她本是喜歡亮麗的色彩的,可是少女的愛美之心,她不得不深深地掩藏。這一切都令她不安和屈辱。
學校的臥室里有放鞋子的柜子,平時不穿的鞋子都要放在柜子里。張愛玲有一雙舊皮鞋,已經失去光澤,樣式也已過時。有一回,她把這雙鞋忘在了柜子外面,被舍監(jiān)置于走廊上示眾。那雙舊皮鞋被放在走廊里,像是被遺棄似的靜靜地躺著。女孩子們看著,都發(fā)出輕輕的笑聲。張愛玲不動聲色地說了句:“啊喲,我忘了?!逼鋵嵥睦镂磭L沒有一絲酸楚,只是她老練地自己解了圍,化解這從天而降的尷尬。
張愛玲在學校里沒有什么親密的伙伴,她冷漠的神情似乎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實,她的心里早已是一片微波蕩漾的世界,但是,她情愿像那些虔誠的女孩子用祈禱來平復,也不輕易同其他人說說心里話。只有一個晚上,那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她似乎對友情產生了渴慕。那天,她和同學在走廊上散步。那個大她幾歲的女孩子說:“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道你怎樣?!庇性铝恋耐砩鲜抢寺模瑥垚哿岬男睦锷儆械厥幯鴾厝岬那閼眩骸拔沂恰宋夷赣H,就只有你了。”話說出口,她自己也感動得不得了。在她,這是罕有的,直白地表露自己的情感。
一個孤僻古怪的少女,一個才華超眾的少女,她因沉默而被人忽略,卻又因創(chuàng)作一手好文章而被人矚目。張愛玲成為同學眼中一個矛盾的角色。終究,她文采斐然的作品令這所校園對她刮目相看。那時,學校里一位叫汪宏聲的先生鼓勵學生創(chuàng)辦了一本??秶狻贰M粝壬垙垚哿釋懜?。為??瘜懽鲗τ趶垚哿醽碚f并不難,那是她陳述少年幻想的方式。她曾在??习l(fā)表了《霸王別姬》、《?!返茸髌贰M粝壬鷮@幾部作品大加贊賞,大呼此乃天才之作,認為這個不善言辭的少女將來必然大展宏圖。然而,張愛玲仍是那副樣子,有一點淡漠,有一點尖刻,有一點無助的瑟縮。她把她的熱忱都傾注到了文字里,現(xiàn)實生活于她,依然生疏,生疏得有些難堪。
但是,張愛玲承認自己是天才,她曾言及自己的早慧,“從小……我被目為天才”她對這一名頭是得意的。所以,當“天才”與“現(xiàn)實”發(fā)生沖突時,她會鮮明而干脆利落地表示出憤恨。在張愛玲將要畢業(yè)時,年刊的調查表上一欄“最恨”,她寫道:“一個有天才的女子突然結婚。”
所以,當母親為她設計了兩條路:要么早早嫁人,可以不必讀書,用學費來裝扮自己;要么讀書,卻沒有余錢兼顧到衣裝上。孤傲、倔強的張愛玲選擇了讀書。她不會讓自己的“天才”被現(xiàn)實生活磨滅,不可能過那種表面風光卻浸透了女人的淚水與血水的浮華生活。她早已洞察世間百態(tài)中最無奈的婚姻的凄愴,也早已從父母的婚姻中看到了人生的灰暗,她不會過早地投入到那種虛枉,葬送嬌貴的青春。
中學畢業(yè)后,張愛玲選擇去香港讀大學。
那一天,張愛玲拎著母親出洋時的舊皮箱坐船南下,來到香港。船靠近碼頭時,她瞥了一眼周圍,一抹濃艷在眼前猝然浮現(xiàn),“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海水里,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躥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边@是張愛玲的小說《傾城之戀》里的一段話,也是她對香港最初的斑駁印象。
香港不僅妖艷而且蒼涼,那藍的海、紅土的山崖和奇形怪狀的植物,暗蘊著恒久而無奈的存在。淺水灣的灰磚砌的墻和大澳的棚屋,像一首歲月的歌,唱著舊時的調子。在張愛玲的眼中,這些充滿了生命的啟示。她歡欣于這樣的啟示,得益于這樣的啟示,她把它們寫進自己的書里。所以,香港是張愛玲的第二個生命的起點,她從這里整裝起程,邁向人生的彼岸。
香港大學位于半山腰上,一座英國修道院中,云集了形形色色、來自不同國家、有著不同膚色的學生。
港大的生活豐富而新鮮,那些生活經歷與此前完全不同,這些來自世界各處的學生們構成了張愛玲對大學的林林總總的印記。
一位叫月女的姑娘有潔白的圓臉,身材微豐,對在修道院可以單獨洗澡頗為驚喜。她來自一個市鎮(zhèn),在那個偏遠的地方,洗澡要大家一起洗,每人發(fā)一件白罩衫穿著洗澡,背后開一條大縫,像寬大的蚊帳。張愛玲覺得那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原來,上海之外的遠方,竟是如此蠻荒。月女很單純,香港被圍困時,她非常害怕被日本兵凌辱,整日惶恐不安,臉色慘白??墒牵斎毡颈鴱年柵_下走過時,她又大呼小叫地招呼大家來看。月女的單純有著未經雕飾的天然,與張愛玲的深刻冷靜相比,一個是虛無浪漫的天,一個是深沉而厚重的地。是這種無形中的天壤之別,令張愛玲對月女有著清晰的印象。
還有一位叫金桃的同學來自馬來西亞富裕的家庭,淡黑的臉龐,略有點齙牙。金桃會跳舞,搖擺著細碎的小步慢慢向前,捏著大手帕子揮灑,唱著:“沙揚?。∩硴P??!”沙揚是愛人的意思。張愛玲對金桃并不怎樣喜愛,她覺得金桃身上有種小家子氣:就像一床太小的花洋布棉被,遮住了頭,蓋不住腳。城中只有一家電影院,金桃在戲園子里看見其他小姐妹穿著洋裝,便會急忙跑回家去換了洋裝再去看電影。金桃對生活的熱忱和女孩子天生的虛榮,無傷大雅,無關風月。多年后,張愛玲回憶起來,像是敘說一位故人。
張愛玲在這些闊氣的同學間總是很沉靜,在她們花花綠綠的生活中鎮(zhèn)定自若。然而,她心里是不自在的,因為她窮,窘迫的感受總是在細細地折磨著她,像蚊子放肆地咬。她只有幾件已經舊了的袍子,反復地穿。與月女、金桃亮麗的小洋裝相比,仿佛是一幅蒙塵已久的畫突然置于光明之下,相形見絀。她曾幽幽地跟姑姑說起港大的生活,不得不為自己辯解:“也不至于窮到那樣,都是那幫同學太闊了的緣故?!?/p>
她說因為這些難堪的經歷“多少總受了點傷,可是不太嚴重,有夠使我感到劇烈的憎惡,或是使我激越起來,超過這一切;只夠使我生活得比較切實,有個寫實的底子;使我對眼前的所有格外知道珍惜,使這個世界顯得更豐富”。
所以,張愛玲不是“檻外人”,她也有踏實、現(xiàn)實的一面,并不高高在上,并不憤世嫉俗。雖然自憐自惜,雖然孤寂憂郁,港大生活期間,張愛玲是用心生活著的。那段青蔥歲月,是一枚干凈剔透的書簽,留在她的人生里,成為一個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