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我從黑暗中走到一片更大的黑暗中,我看見幾個世紀(jì)前的一位詩人從墓穴里爬出來,他睜開眼,看著眼前凄慘的景象?!昂诎荡蜷_它的肛門了,黑暗打開它的肛門了”。他奔跑著,叫喊著,然后消失在我記憶的叢林里。
所有的黑暗都關(guān)閉了,包括我思想的黑暗。
他感到很驚奇,這個曾為光明辯護過的人,這個曾為恐懼的力量而感到羞恥的人,現(xiàn)在的心情已經(jīng)糟糕透了。他站在完全的黑暗上。也許是一種幻覺,他覺得他的思想并不屬于他的靈魂,更可怕的是他無法找到思想和靈魂的區(qū)別。
而我卻在黑暗上曖昧地存在著,透過頌歌和哀歌,我在這無邊的黑暗中看到了一條無形的韁繩,黑暗和韁繩一起搖擺著,只是我的身體沒有感覺。有些意識的速度是狂亂的,甚至是絕對的,所有的驚愕都無法與這速度本身相匹配。
我看到他跑進被溶解的事物中,黑暗尾隨著,他和它都跨過了那個剛剛死去的日子。一個可憐的女人和她的孩子曾有過渴望,一個殘酷的人在黑暗上動了惻隱之心。他對那個動了惻隱之心的人說,他曾愛過那個女人和孩子,那個女人和那個孩子曾經(jīng)做過他的親人。
他到至今仍不清楚,他為什么會莫名其妙地受到懲罰。
我認識這黑暗是從先認識寂靜開始的。我最先感知寂靜又是從喧鬧的聲音留下的痕跡上。在那痕跡的腹部,我看到了寂靜。
我看到了一個東西騙走了另一個與它殘酷相似的東西??吹搅怂鼊倓倝櫬涞胶诎档牧芽p里。很多人為此感到驚奇,但我沒有,因為我知道:“這是黑暗的性質(zhì)所決定的。”
顏色只要是曖昧的,都會回到黑暗上。在寂靜之后,我多次夢到那個夜晚。詩人開始從微弱的黑暗上朝我跑來,后來那黑暗變得越來越強大,慢慢地,它超過了我的感覺。
我突然感覺我躺在黑暗上的臉,被一只比黑暗更黑的殘缺的手撫摸著。那只手原本不是來摸我的,是誤解的力量讓它摸到了我的臉上。因錯誤的判斷,我知道曾有一個不屬于我的痛苦,仍在黑暗上被絕望折磨著。所謂的邏輯和因果關(guān)系,可怕地找到了它的報復(fù)。那個祈禱者,最后被自己的祈禱出賣。而那個賣淫的少女,竟然在她最后一個嫖客的心里獲得了貞潔。
詩人發(fā)明了逃跑,所以沒有什么東西能懲罰他。他是唯一看到過真實世界里的虛假現(xiàn)象的人。他相信:人類處于黑暗的中心,人類發(fā)明的美德是這黑暗中最黑的部分。除了欲望和掠奪沒有障礙以外,一切都有可能成為我們的障礙。詩人還相信:對于他的同類,一切都缺,只有可恥剩余下來。
想象的黑暗在我想象的世界有著廣闊的空間。不管是在寒冷的季節(jié)還是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這黑暗都會無限地膨脹。它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模糊,同時,還能像偽裝一樣地偽裝起來。我承認,我是看清了這黑暗上所蘊涵的意圖的,它的神秘也曾讓我有過快感。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在漫長的歲月里變成了一個猶豫的人。就像那黑暗,不管它有著怎樣的冷酷無情,當(dāng)它成為我肢體的一部分的時候,一切似乎都無所謂了。我的遲鈍救了我,就像人類的一種麻木救了人類一樣。
他仍在跑著,詩人興高采烈地在空中抖動著他的詩句。那詩句像螢火蟲一樣,在黑暗上閃爍著撲朔迷離的光芒。四周仍是那片永恒的寂靜,只是當(dāng)新的眼光去目睹的時候,你才會發(fā)現(xiàn)那寂靜里正在孕育著新的寂靜的生命。它和黑暗一樣,不提供理解,只供人欣賞。就像事物,一定是先有了展現(xiàn),然后才會被展現(xiàn)出來。但這一切,對詩人已沒有了意義,他只是奔跑著,將一個世紀(jì)和另一個世紀(jì)偶然地折疊起來,時不時地對照一下這個世紀(jì)和那個世紀(jì)貌似不同而實際上卻是完全一樣的黑暗。他發(fā)現(xiàn)了那黑暗上的銘文,又看到了那些正在看著銘文的眼睛。黑暗已成為了他心中的器物,一個從未裝過光明,像迷宮一樣的器物。人類和他們所看到和想象到的一切都在這器物里,虛無索然無味地漂在最上面。
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我突然被夢中的一片光驚醒了。我看到虛構(gòu)的黑暗上和事實上的黑暗正好出現(xiàn)了相反的情形。那么多的陰影在黑暗上醒來,那么多事實的蟲子和想象的蟲子爬在陰影上。蟲子和陰影都在唱著荒謬的歌,黑暗卻能平心靜氣地聽著。而我反而將自己置于幻覺之外,反而將自己已摸到黑暗的影子的那只手縮了回來。必須承認,我是一個被人類的道德所“玷污”過的人。面對黑暗,我的祖先早已遺傳給了我悲劇性的態(tài)度。更致命的是,面對這種態(tài)度,我卻從來沒有懷疑過。
詩人懷疑過,但他從來就不需要這種懷疑,他只需要奔跑,奔跑在心靈的崇高和宏偉上。不管是在喧囂中還是在夜闌人靜的時候,他都這樣跑著,他就這樣慢慢地跑進我的假設(shè)里。這個讓我無限欽佩的家伙,他還是那幾個世紀(jì)前的偉大的詩人嗎?難道他真的是死在黑暗中又在想象上復(fù)活的大師?在象征著靈魂的世界,他曾看見過人類那么多不為人知的罪行。是的,他為光明辯護過,但人們只相信他為黑暗上的光明辯護過。真誠是多么愚蠢呀,在歷史書中,我看到了他為他的美德付出了慘痛的代價。開始,他只是被一群無影無蹤的人跟蹤,那些人原本只想跟蹤他的詩歌,后來發(fā)現(xiàn),僅僅跟蹤他的詩歌是不夠的,必然跟蹤他的靈感。因為這個寫詩的家伙的所有的意志都在他的靈感里。靈感是他靈魂里的一個器官,那里面包含了他詩歌生命所能敘述的所有細節(jié)。它能放大和束縛信仰,但信仰是什么,他不知道(別人以為他知道),信仰是一種表達的形式?他不能理解,一種惡果在被懲罰之后出現(xiàn)了。他看見他的時代的黑暗上,早已殘留了以前時代黑暗的跡象。他曾有過野心,用詩歌在書中梳理世間混亂的靈魂,但他卻不知道,那個靈魂到底是什么?
我就這樣在自己的黑暗上誕生了,這個用夢做成的黑暗讓我產(chǎn)生了無限的幻覺。如果不通過最根本的辨認,我會完全徹底地相信我就是幾個世紀(jì)前的那個詩人。相信他在黑暗上誕生的時候,黑暗還是一個幼稚的孩子。直到他被放逐的歲月,他都分不清楚,到底是他放逐了黑暗,還是黑暗這個孩子放逐了他。直覺對他是致命的,更致命的是我相信了這種直覺。相信了他已從墳?zāi)估锱芰顺鰜?,那個酷似我的他,毫無疑問,他就是那個偉大的詩人。那么我是誰呢?我問自己,我也寫過詩歌,甚至寫過和他一模一樣的詩歌。那些詩歌沒有安慰世界,卻安慰了自己的心靈。在萬物俱寂的時刻,詩歌成為了黑暗唯一的探險者。
詩人為什么一定要奔跑在想象的黑暗上,在預(yù)言家眼里,他能跑過自己的邏輯嗎?我們知道,幾個世紀(jì)前,他的命運就變成了概念,在那個可歌可泣可悲可嘆的時代膨脹,酒讓他的悲劇與激情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F(xiàn)在我們看他,他有張多么純潔的面容,可在當(dāng)時,人們相信他的表情比宇宙還復(fù)雜。他不屬于他的時代,也不應(yīng)該在那樣的時代四處張望。特別是在那樣的黑暗上,你說他又能看到什么呢?必須承認,他是有一雙眼睛,一雙敏銳的眼睛??删褪且浑p這樣的眼睛,它也無法看到它無法看到的。
黑暗是有天賦的,就像光明有天賦一樣。而更有天賦的是那個從黑暗中誕生的孩子,一個酷似光的孩子。
“我不相信象征的黑暗,但我相信黑暗內(nèi)部的表情。相信那表情上的表情,就像相信裂縫上的裂縫一樣?!币粋€試圖將別的話題轉(zhuǎn)移的人這樣說。但我卻從一個很小的細節(jié)看出他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這個喜歡幻想同時又喜歡掩飾幻想的家伙,當(dāng)他在黑暗上看到那個酷似光的孩子以后,眼睛里放出了一種莫測深奧又略帶晦澀的光芒。他突然覺得他沉湎于的過去是多么地糟糕呀,他想:別人還以為我是堅定的呢。其實不然,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自己的茫然上有多少含糊不清的東西。因為我們在黑暗上生活得太久了。也許我們都忘記了,我們自己到底是誰。
“不!不是忘記了。我們從來就不知道自己是誰?!甭曇羰菑暮诎抵虚W著一點光亮的地方發(fā)出來的,那是黑暗中唯一充滿個性的地方。它讓我產(chǎn)生了幻覺,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形象,看到了那個形象神秘的靈魂。話兒雖顯得有點夸張,但并沒感到有什么異常。哲人和平常人偶爾也會這么說,生命的淺薄和虛無并不難看到。只是當(dāng)這種聲音從黑暗的深處,從那個我們感覺陷入絕境的地方發(fā)出來之后,它讓我感到窒息和痙攣的震撼方凸顯出來。我的內(nèi)心是否被恐懼包圍呢?那酷似杜撰的聲音難道有如此的力量?不,沒有,沒有任何力量和力量相比是有力量的。這讓我想起了那個得傲慢病的家伙,他自以為他那罕見的狀態(tài)就是力量的狀態(tài),并用整個生命的力量去保持這種狀態(tài)。多么愚蠢和模糊呀,我想起了不斷叮囑我的人所透露的淺薄。那個夜晚黑暗睡著了,也許是剛剛下一場雨,輕風(fēng)悄悄吹動著的空氣濕漉漉的。天邊只有幾顆耷拉著的星星,酷似星星的殘骸。而不遠處,就在你能感知的范圍內(nèi),似乎有一種東西正在膨脹。像昏暗的事物和你來不及感到的驚奇,某種障礙,因為毫無界限,不得不讓我們的內(nèi)心世界變得敏感和脆弱。那個夜晚最后在我的想象中醒來了,我想到詩人,想到他彎下腰來在地上撿起的那些痛苦。那些后來我感到震撼的痛苦,使我產(chǎn)生了一種幻覺。這幻覺是殘酷的,有著某種絕望的顏色。在那個夜晚,在黑暗睡著了很久很久以后,寂靜仍在繼續(xù)著。突然,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從天邊滾了下來,像一支悲傷的曲調(diào),仿佛是在夢里,那個聲音過一會兒就消失了。我心想,也許現(xiàn)在快接近清晨了吧。但此時我似乎又聽到了那聲音,它和黑暗中閃著一點光亮的地方發(fā)出來的聲音匯合了。而此刻產(chǎn)生的幻覺慢慢變成了另一種東西,我仿佛看到的那個形象已變成了另一種形象,這個形象的靈魂在一陣碰來撞去之后不見了。就像我曾經(jīng)見過的那個血淋淋的東西在掉進那個血淋淋的地方之后不見了一樣。我看著那已經(jīng)匯合了的聲音的方向,朝著那我不曾目睹過的地方看過去,早已被改變過了,我心想這里的一切,早已被人類的趣味改變過了,那樣的偏狹,就像自己禁錮了自己一樣。
清晨來了,那奇怪的已匯合了的聲音也暫時地離開了。我又想起了詩人,想起了他在他的詩歌中寫下的那個逃之夭夭的人,他從一本書跑進另一本書的時候昏迷了過去,醒來時已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了?!八肋h只能是他自己?!甭曇舨恢獜哪膬河职l(fā)了出來,然后再次消失,像被活塞堵住了。清晨的陽光開始聚攏,天空映照萬物。遠山像朋友一樣地在呼喚,群巒的上空,正是昨夜星星睡覺的地方,現(xiàn)在已是朝霞一片,生機盎然地充滿著,在那里。在我心靈的敘述和記憶重新構(gòu)思的地方,早晨,一個陶醉在自己團團白霧里的清晨,當(dāng)深邃而沉靜的光線,穿過它自己的光輝,射到光明身上的時候,一切都變了。黑夜剛剛揭去了面罩,天空便迫不及待地熠熠生輝起來,景和物多么像一對游戲的伙伴,在風(fēng)兒輕輕地吹動之處,整個世界已掉進自己的美和深度效果之中。
唯有我的心掉不進去,因為我的心是另一顆心做的。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另一顆心也來到了這個世界。那時的真實的情形已記不起了,那時我的形象是真是假已不重要了。反正,那時候的一切都被玷污過。一部分人的世界被另一部分人隱瞞了,忌妒和惱怒因過于強烈而不能忍耐。許多人發(fā)了瘋,許多人跑到河里淹死了。掩飾不住的憎恨,很快便會成為痛恨這憎恨人的祭品,人們裝作彼此微笑,內(nèi)心卻只想到對方妨礙了自己。那是一個瘋狂的世界,但它的瘋狂又不在瘋狂中。
事實在瘋狂中卻并非如此。在矛盾的記憶里,世界很可笑地回到了自己的本質(zhì)。于是我又看到了那黑暗中的黑暗,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