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一)
就這樣開始了,那天傍晚,我開始整理《虛度一生》一個詩人的精神自傳。黃昏最后的光線從窗口神秘地射進來,打到滿桌略顯得發(fā)黃的稿紙里的那些疲憊的文字上,我大吃一驚,我似乎突然看到了這些文字臉上的屈辱。確實,它們被我無情地關(guān)在抽屜里太久了,這些我以為簡約但確實又夠晦澀的文字,它們早已被時間閹割,有的僅僅只留下了一堆殘骸。
我為這些文字感到痛惜的同時,又會暗暗地為它們感到高興。離開我們這個世界150多年的哲學家克爾愷郭爾說過:“在我的時代,著書立說已變得十分無聊?!蔽蚁爰偃缈藸枑鸸鶢柣畹浇裉欤且欢〞ⅰ盁o聊”兩個字改成“無恥”的??藸枑鸸鶢栆簧荚谧柚挂粋€知識分子蛻變成世俗的工具,而如今,不是世俗工具的知識分子已經(jīng)沒有了。我又想,假如克爾愷郭爾生在我們這個時代,他還會選擇寫作嗎?
但二十幾年前,也就是剛開始寫作《一個詩人的精神自傳》的時候,我可不是這樣想的。當時我正在讀德國大文豪歌德的曠世名著《浮士德》,我不僅被這部不朽杰作的藝術(shù)魅力迷住了,同時也被他用60年時間創(chuàng)作一部著作的精神所打動。歌德說,他一生的創(chuàng)作只是“一部巨大的自白的一個個片段”。我就想,我能不能像歌德一樣,用一生的時間創(chuàng)作自己自白的一個個片段呢?
我當時并沒想到,這種“瘋狂”的想法也會像愛情一樣讓我充滿熱情地、如饑似渴地去追求。更讓我沒想到的是,這“瘋狂”的追求居然輕易地就越過了“大變革”的時代。時代留下了多少誘惑的困惑,卻沒有在它身上留下一點痕跡。這真是一個奇跡。
直到過了多年之后,我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其實這并不是一種追求,而是一種需要。我突然對那些市場認可的讓我浪得詩名的東西感到了厭倦,我突然對自己有了一種我自己也無法說清楚的不滿。當時我讀了許多偉大作家的作品和有關(guān)他們的傳記。在他們比天空還要寬廣的心靈空間暢游,讓我的靈魂受到了洗禮。他們的純粹和深邃,他們的微妙的細膩,他們的理性和感性,他們的痛苦和快樂,以及他們的完美與缺憾,還有他們的憂慮,混亂,善良,冷靜,頹廢,詭辯,意志,逍遙,沉默,無聊,厭倦,可怕的冷漠和荒謬。這一切的一切,那些偉大的人物身上具備的東西,我覺得在我身上全部具備,有些甚至還有過之無不及呢。
于是就有了那么多無法入眠的夜晚,世界是這樣地安靜,而我的心靈世界卻是那樣地嘈雜。一種直感讓我敏銳地感到了某種危機,而這危機體現(xiàn)在寫作上就有了一種“病態(tài)的特征”和矛盾。我內(nèi)心不斷地聚集著變化的愿望,我對自己曾經(jīng)的寫作采取了強烈的否定的態(tài)度,在我看來,我能小走紅,只不過是我的迂腐迎合了社會的迂腐。而如今,社會的迂腐正朝最可怕的惡俗蔓延。價值的混亂為平庸鋪平了道路,難道為了所謂的“功名”,我也要在這條平庸的路上浪費生命?
那些無法入眠的夜晚就這樣讓我有了輕微的抑郁的感覺,我開始局促不安了?!俺晒Α钡南矏傄褑适ТM,假如有人提起我曾經(jīng)發(fā)表過的“作品”,一種奇怪的難堪就會在我的臉上和內(nèi)心掠過,那些曾經(jīng)以為美的東西,現(xiàn)在看來確實是過于浮艷了,而“真誠”描繪的赤裸裸的真實,其實只不過是另一種虛假和虛偽的表象。我對藝術(shù)開始有了全新的理解,我開始看重作品中那些真正帶有命運的東西,并對“偶然”產(chǎn)生了好奇,以為人類世界的登峰造極之作都帶有偶然的成分。那些不眠之夜的最大收獲就是為未來的寫作定了基調(diào),從此我不再殫精竭慮地創(chuàng)作了,僅此改變便讓我的寫作獲得了巨大的快感。就像一個渴望美好生活的人,真正過上了他心儀生活的快感一樣。自那以后,我覺得我的寫作開始變得神圣了,它開始有了自己自在的生命,有了信仰以后的“職責”。有一種光芒,照到我眼睛里的那個沉寂的世界。我將《一個詩人的精神自傳》焚燒掉,再在書桌上莊嚴地鋪上稿紙,寫下《虛度一生》的標題。多年后,我還會為我生命中這次不朽的行為而感到驕傲和激動。因為這個小小的決定,它讓我的創(chuàng)作進入到了全新的境界。
境界是有了,但具體操作卻是一個巨大的難題。傳統(tǒng)思想認為:世間萬物總是要歸位的。那么,《一個詩人的精神自傳》的“位”到底在哪里?它真的有“位”嗎?當時我對德國哲學家尼采和法國哲學家??率种浴!恫槔瓐D斯特拉如是說》成為擺在我枕邊時間最長的書。尼采說:“給人的個性一種風格—這是一種崇高而稀有的藝術(shù)!”按照尼采和??碌恼f法,人的自我是被發(fā)明出來的,而不是被發(fā)現(xiàn)出來的。發(fā)現(xiàn)是去找到一個已經(jīng)存在的東西,而發(fā)明卻完全是無中生有。無中生有,是的,無中生有,你不知道我當時看到這四個字時有多么興奮。仿佛這四個來自中國古典哲學的字兒,在我閱讀外國哲學家著作的瞬間被發(fā)明出來了,頓時它在我的生命中有了全新的意義。我想,既然人的自我都可以發(fā)明,那么一部作品難道不是像人一樣,也有自我嗎?既然人沒有任何不可改變的東西,那么一部作品就不可能有任何不可改變的規(guī)則和規(guī)范。那一天我作出了人生最艱難的選擇,那一天我在札記中寫道:“我發(fā)現(xiàn)了我自己,但這種發(fā)現(xiàn)就是發(fā)明?!痹趺礃影l(fā)明,通過嬗變嗎?那么怎樣做才能演變呢?
福柯說:“不要問我是誰,也別要求我一成不變……生活和工作中,我的主要興趣只是在于成為一個另外的人,一個不同于原初的我的人?!彼€說:“從存在中取得最大收獲和最大樂趣的秘訣,就是過危險的生活?!彼踔吝€對一位學生和朋友說過這樣的話:“你總可以自由地認識屬于你玩的游戲。不要在乎權(quán)威會說什么,真理就在你的自我之中。不要怕,要相信你的自我。不要害怕活著,也不要害怕死亡。要有勇氣,做你感到你應(yīng)該做的事—去希冀,去創(chuàng)造,去超越!你會贏得這場游戲的。”??略谧非笏兇饪鞓返倪^程中,最終在游戲上死去了。他那讓人震撼的謎一樣的死亡像他作品的“存在方式”一樣,有很多人不能理解。我雖然能夠理解,但我本質(zhì)上是一個傳統(tǒng)的人,我習慣(也喜歡)過穩(wěn)定的家庭生活。所以,在生活上,我不可能像??乱粯由骐U,搞“極限體驗”,所以也注定了我的生活不可能像??乱粯映裁撍?,我行我素。也不可能像他一樣對生活充滿審美的熱情,從而使生活成為一件美不勝收的藝術(shù)品。
我可以在寫作中過著像他們一樣的生活嗎?在一個無星無月的夜晚我提出了這個問題?!白髌返纳睢?。我記得當時我自制出這個詞匯時忍不住地笑了。我笑自己那籠罩在所謂理解上的癡迷?,F(xiàn)實生活無法冒險,渴望在“作品的生活”中冒險的想法,像魔一樣,打亂了我全部生活的邏輯,并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后果”。記得當時我已大量地閱讀了中外文學名著,不知是我從未受過正統(tǒng)教育的原因,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對于這些人類公認的經(jīng)典,我只覺得還可以讀,但似乎從來就沒有讓我激動過。直到三十歲的那一年我讀到了尼采:“查拉圖斯特拉三十歲的時候,他離開了他的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之湖,而去住在山上。他在那里保真養(yǎng)晦,毫不厭倦地過了十年。—可是,他的內(nèi)心到底有了轉(zhuǎn)變。一天早晨,他黎明時起身,而對著太陽說:啊,你,偉大的星球啊!假若你沒有被你照耀的人們,你的幸福何在呢?十年來,你每天向我的山洞走來,假若沒有我,和我的鷹與蛇,你會厭倦于你自己的光明和這條舊路罷。但是,每天早晨,我們等候著你,我們?nèi)〉昧四愕亩嘤嗟墓饷?,因此我們祝福你?!蔽耶敃r的感覺多么像??卵剑骸爱敃r,尼采是一個啟示。我是滿懷激情讀他的書,并改變了我的生活?!矣幸环N不能自拔的感覺。由于讀了尼采的著作,我完全變了一個人?!蔽乙蚕窀?乱粯?,尼采的書讓我感受到了一種“哲學的震撼”。唯一和??赂惺懿煌木褪?,尼采在我心里主要的不是哲學家,而是文學家,是一個偉大的文學家?;蛘哒f他身上最本質(zhì)的東西是詩的,他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是好奇心讓我完全倒到了尼采和福柯的一邊,是好奇心汲取了我靈魂中探索的靈感。它時時讓我感到內(nèi)心有一種無比強烈的欲望在挑逗。我喜歡他們的哲學,特別喜歡他們的“欲望”中帶有感性色彩的那一部分。同時,也正是這一部分,讓我感到了無限的好奇,有了這樣的好奇,我怎么還能容忍某些教,某些哲學,甚至某些科學把好奇心視為毫無用處和有害的東西呢???抡f:“我寫的書,每一本都是(至少部分是)某種直接的個人體驗的產(chǎn)物。”多好呀,多么真實呀,也多么地需要勇氣呀。當他說他只對“陌生和怪異”的現(xiàn)象才感興趣的時候,我甚至都有點“崇拜”他了,他要我們拋棄熟悉的思維方式,用不同的眼光來打量同一事物,這樣就可以對事實作新的解釋和新的分析,這樣一個人才能改變自我,并創(chuàng)造出新的自我,也就是在偏離自我中超越自我。多么地神奇呀,現(xiàn)在我還清楚地記得,我當時在他的如此睿智的“理論”面前,內(nèi)心是怎樣萌芽著那無限的創(chuàng)新“欲望”的。直到后來,熟悉我的人越來越不理解,我的探索與試驗為什么會以近乎殉道般的情懷表現(xiàn)出來?,F(xiàn)在我終于找到機會告訴這些好心人:“我看到了前輩偉大的智者,我不能視而不見?!?/p>
就這樣,我再次調(diào)整了《一個詩人的精神自傳》的“結(jié)構(gòu)”(當時只是虛構(gòu)中的結(jié)構(gòu)),我準備分三步走,也就是用“三部曲”最終完成它。這多少有點像羅丹對法國大教堂的認識:“我們不妨說,大教堂好比是三段論。”只不過,我沒有羅丹的那些原則,或者說,我根本就沒有原則。羅丹畢竟是一百多年前的人了。他沒有經(jīng)過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的“洗禮”,他的時代正是“宏大敘事”的高峰期。而我們在他之后已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浪潮”。作為我來說,在創(chuàng)作《一個詩人的精神自傳》之初,思想激進得連自己都不能理解,仿佛神賦予了我什么特權(quán),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僅質(zhì)疑宏大敘事,啟蒙理性,人文主義這些西方自啟蒙運動以來一直占據(jù)主流文化地位的理性話語霸權(quán),同時也懷疑我“師承”的前賢們的那些質(zhì)疑的聲音。此刻我才意識到,這種矛盾的酷似“否定之否定”的東西,仍是“傳統(tǒng)”在作怪。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我當時比我當時更年輕的時候,讀到艾略特有關(guān)“傳統(tǒng)”的理論是多么地激動呀。而我現(xiàn)在當然對傳統(tǒng)有了更加透徹的理解:“有些傳統(tǒng)是不需要我們學習的,它是遺傳,是我們基因里的東西。”不過,當時我不可能這樣想,我當時還太年輕,我的思想只能在叛逆中成長,就像某些人只能在失敗中獲得成功,某些國家只能在廢墟中得到拯救一樣。
不能說我完全認同了后現(xiàn)代理論,但我基本認同那種用因果解釋世界,解釋歷史的宏大敘事與科學是兩相矛盾的。這樣,我當然就會認同后現(xiàn)代理論家們在否定了“元敘事”之后,用“語言游戲只以片段的方式建立體制”的局部決定論了。片段,或者說斷片,用羅蘭·巴特的話說:“不連貫似乎總比一種歪曲的秩序要好些?!边@是肯定的,那種作家可以成為全能的“上帝”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我記得當時我耐著性子讀完了那幾部“理論和創(chuàng)作如同信仰和行動一樣,始終是統(tǒng)一的”“偉大的”巨著。我的內(nèi)心不知為何就產(chǎn)生了那種“世界上公認的偉大作家”其實干的不過是用小說“歪曲歷史”的勾當?shù)南敕?。我心里非常清楚,對偉大的前輩,割裂歷史和時間對他們妄加評論有多么地狂妄和不公不敬。但我當時真的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無法按捺自己對他們那樣去寫作感到的“厭惡”?,F(xiàn)在回想起來,真的是太偏激了,不過,我今天已年過百半仍然相信:偏激和叛逆是年輕人的一種美德。試想一下,假如當時沒有這樣的偏激和叛逆,我還會有勇氣去寫《一個詩人的精神自傳》嗎?我還敢僅僅只是為了滿足一種創(chuàng)造的欲望,而在“禁區(qū)”冒險嗎?確實,幸虧我是一個初生牛犢,要是用今天的眼光,要是當時我能看到那些禁區(qū)里還有那么多潛在的禁區(qū),也許我就不敢越雷池半步了。
事實上是我終于跨出了這一步,它是我在全面反對“精神辯證法和意義闡釋學”后的另外一種“精神辯證法和意義闡釋學”,它是我反對“形式主義”后的另一種“形式主義”,同時它也是我反對“風格”后的另一種“風格”。我不知世上是否有所謂沒有理想而表現(xiàn)理想的事兒。反正我有一種欲望,我強烈地反對一種東西,但我很快便會發(fā)現(xiàn),其實我真正要反對的,是我反對反對的那種東西。我不能自拔,因為我陷進了自己的陷阱里。除了“用局部敘事取代總體敘事,用小敘事取代大敘事”這個大概念,我腦子里幾乎是一片空白。我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我首先只能向人類已有的斷片作家們學習,尼采,維特根斯坦,帕斯卡,巴特(后來我將博爾赫斯也加了進來)。但我又不想完全“師承”這些大師(因為做過運動員的我有一種“職業(yè)”的敏感,知道做任何人的第二就是一條死路)。因為真的,比如尼采,這個終其一生只用斷片寫作的哲人和作家,他的天啟,神諭,氣勢,還有他那瘋狂和半瘋狂的狀態(tài),難道是僅靠學習能學到的嗎?不能,完全不可能,因為這是他與生俱來的東西,這是只屬于也只能屬于他的精神氣質(zhì),是他一個人擁有的“榮譽概念”。那一段日子,寫作和怎么寫作的困境都快把我弄得惶惶不可終日了。眼界一旦打開,否定過去的一切就“順理成章”,在認同了“局部決定論”之后,從內(nèi)心深處就會不可避免地對“總體性理論”或“總體性思考”發(fā)動猛烈的抨擊(這種盲動在現(xiàn)在看來很可能是另一種頹廢)。在向本質(zhì)語言論開戰(zhàn)的同時,我開始嘗試著用一種另類語言寫作,在這“冒險”的創(chuàng)作中,我居然就產(chǎn)生了??隆俺蔀橐粋€另外的人”的快感。我感到了內(nèi)心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欲望,它們混雜著重疊在一起。我還看到了我身上的一種我曾經(jīng)從未看到過的潛力,并強烈地產(chǎn)生了想用自己獨有的語言說話的愿望。寫作是一種“形式的倫理”。對巴特來說,生物學經(jīng)驗,寫作,個人風格,形式?jīng)_動都統(tǒng)一在他的寫作深處。這個時候我已拋開了有關(guān)寫作的某些狹隘的觀點,用一種全開放的心態(tài)面對寫作給我?guī)淼幕孟?。從事實的差異開始,我看到了歷史和時間的差異,最后看到了話語的差異。于是我發(fā)現(xiàn)了詞語,發(fā)現(xiàn)了詞語的欲望,它和我生理的欲望有著同樣的要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覺得我的寫作已不是為了藝術(shù),更不是為了社會,而僅僅是為了欲望了。當我發(fā)現(xiàn)我僅僅只是為欲望(也可以說是為心靈)才寫作的時候,頓時,一切有關(guān)意識(或其他什么)形態(tài)為我?guī)淼耐纯啾慊癁闉跤辛恕N页蔀榱艘粋€純粹的寫作者,我的寫作只對自己的心靈負責。但這并不意味著我放棄了向話語霸權(quán)(包括以科學的面貌出現(xiàn)的霸權(quán))挑戰(zhàn)的權(quán)利。我相信美,但我從不相信有不變的美,正如我相信有歷史,但我從不相信有歷史的真理一樣。尼采認為,事物背后根本不存在超時間的本質(zhì),也不可能有起源的本質(zhì),歷史中的各種力量并不聽命于規(guī)則機制,而是對復(fù)雜的沖突作出反應(yīng),實際的歷史只是機遇和偶然造成的。既然歷史都是偶然造成的,我想,歷史中的寫作不是更由偶然造成的嗎?
于是,我牢牢地記住了“偶然”兩個字,偶然是什么,至于是不是言語的一種自由主義沖動,我是不太關(guān)心的。我也不想像歷史上某些作家,號稱自己是文本的無政府主義者。當然,我更不喜歡那些利用(或依賴)某話語(或別的什么)來證明自己“合法”的寫作者。對我來說,寫作永遠是個人的事情,與任何其他的人沒有關(guān)系,寫作永遠是我個人的“主體”和“邏輯”。它是我的概念,只屬于我一個人的概念。當然,任何人有權(quán)對它質(zhì)疑,但這種質(zhì)疑和我的創(chuàng)作絲毫沒有關(guān)系?!拔沂俏易约旱纳瘛?。我有我的意志,我亦有我創(chuàng)作的意志。同樣是闡述,敘述和描寫,但絕不想用人類用濫了的東西。哪怕是我最喜歡的警句,我一般都會拒絕使用(人們用習慣的)格言和成語什么的。當然,對于不需論證就能下結(jié)論的閃爍著智慧之光的警句寫作,對于這種“尼采”式寫作的最高境界,對于因它的驚奇而讓我內(nèi)心感到的崇敬,我一時半會兒很難用言語表達出來。我的好友年英兄對我評價是準確的:“他像寫警句一樣寫詩,又像寫詩一樣寫小說?!贝_實,我喜歡警句所具備的包容力和概括力,因為一個有包容力和概括力的人,他首先要有洞察力。他一定要有一雙看清隱藏在事實下面的世界真相的眼睛,這樣一雙眼睛,它憑直覺就能洞見。不管是日常事務(wù)的真理,還是世界的普遍真理,都不能逃過這雙眼睛的“視力”范圍。
我一直渴望著自己有一雙這樣的眼睛,因為我知道,我的嘴一定會喜歡和一雙這樣的眼睛說話。按照“我口說我心”的原則,我這張嘴基本是表里如一的。雖然偶爾它會高談闊論,干說出一些妙語去驚嚇別人的勾當。但大多數(shù)時候,它喜歡保持沉默。因為他相信:沉默是另一種激情,而且是一種更重要的激情。他希望自己一直都有這樣的激情,一直到老,哪怕在走不動的時候,內(nèi)心仍然充滿著這樣的激情。人在青春時有取之不盡的力量,但他希望自己老了以后,并不需要靠回憶生活。他想象著自己老了以后,仍像青年時期一樣喜歡做夢。因為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包括寫作生活)都是從夢開始的。
就這樣,他不知不覺地夢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