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般武藝,件件稀松
我不僅替《花街》畫過看板廣告,也替《花街》畫了海報(bào),想想那時(shí)自己也好笑:又演戲,又做美工,又寫歌詞,賣文,又代人配音賣唱(不過可得說明白了,我可是賣嘴不賣身),真是十八般武藝——件件稀松!
提起配音,還真是差點(diǎn)埋沒了后半生!
在《花街》和《一代妖姬》之后,為了沈廠長天蔭(一提到他的名字就想笑,電影公司廠長的名字好叫不叫,叫天蔭,看樣子出外景不帶雨傘還不成)給我這個(gè)“特約演員”定了價(jià),我連戲都不想拍了。剛好我的姐姐李丹露(不是我一個(gè)人的姐姐,是配音大眾的姐姐,就好像劉恩甲是電影圈的二哥一樣)想組織一個(gè)配音班兒,把日本片配成國語,配的還是李香蘭(山口淑子)在日本拍的第一部影片——《艷曲櫻魔》,因?yàn)槭且灾腥湛箲?zhàn)為背景的戲,李香蘭演一個(gè)蘇州姑娘,被一個(gè)日本兵(池部良)愛上了,兩個(gè)人約好了私奔,被城頭的日本軍官用機(jī)槍打死了。戲拍得很好,好像是黑澤明編劇。場面不錯(cuò),情節(jié)也感人。和姐姐一塊兒看完試片,就把配音班兒組織起來了,我們分國、粵語兩組,領(lǐng)班當(dāng)然是姐姐李丹露。國語組的男配音員是姜南、管吾、古森林和我;女配音員是妹妹李丹薇(姐姐的妹妹,不是哥哥的妹妹,所以不關(guān)我們事)、郭眉眉(美術(shù)二師王季平的夫人,二師者略差于大師之謂也)、顏碧君?;浾Z組的男配音員是吳桐、姜中平、張生;女配音員也是妹妹李丹薇、眉眉郭眉眉,她們兩位屬至尊寶的大小通吃。所以正式配國語的時(shí)候,我們叫她們兩位是眉眉妹妹;正式配粵語的時(shí)候,我們叫她們妹妹眉眉,聽起來真夠貧的!
日文翻譯就是大大有名的二哥劉恩甲。劉二哥“滿映”總干事出身,平常和我們嘰里咕嚕地直說日文,我們當(dāng)然以為他日文很好了。所以當(dāng)姐姐要找個(gè)翻譯的時(shí)候,我和姜南一致推薦二哥。姐姐看他又胖又蠢,直搖頭。認(rèn)為他吃紅燒肉可以,做翻譯一定不行,而且也沒正式學(xué)過,二把刀的日文怎能勝任。我忙替二哥吹牛,說二哥是日本東京帝大的高才生。姐姐將信將疑地用了他,我可搬了塊石頭朝自己的腳上砸!原來二哥的日文比二把刀還二把刀,外加還是兩把修腳刀!他什么帝大呀,簡直就是我們的大帝!
第一段放過之后,大家都看著二哥,等他翻譯。二哥也看了看我們,然后若無其事地只顧吃他的花生米,姜南實(shí)在忍不住了:“二哥,怎么樣啊!”
“不錯(cuò)!”他的手一扔,一?;ㄉ走M(jìn)了嘴。動(dòng)作之熟練,姿態(tài)之美妙,還真有個(gè)樣兒!
“不錯(cuò),什么不錯(cuò)?”我也釘了他一句。
“啊!”二哥裝傻充愣,嘴里直嚼。
“什么不錯(cuò)?”
“這花生米不錯(cuò),比罐頭的好!”
好嘛,站在一旁的姐姐差點(diǎn)給他叫祖宗:“二哥!他們問你剛才放的這段李香蘭跟池部良在講什么?”
“噢,這個(gè)呀,喏,李香蘭跟池部良兩人在河邊不是說話嘛,他們不是拉著手兒、肩靠著肩地說話嗎?”
“是啊,說的是什么話呀!”眉眉、妹妹一齊問。
二哥答得還蠻干脆:“真,這種情形還看不出來,說什么話?你們說,兩個(gè)人手拉著手、肩靠著肩能說什么話,當(dāng)然是情話啦嘛!”
好,這位東京帝大的留學(xué)生,真能把你鼻子氣歪嘍。
“再放一遍!”
二哥的派頭還蠻大,一邊往嘴里送花生米,一邊通知后面的放映師。放片子的熊哥一聲得令,燈一暗,機(jī)一開,銀幕大放光芒,畫面上的李香蘭在蘇州河邊和一群小姑娘、大嬸子們洗衣裳。還真有個(gè)意思,不知道日本人在什么地方拍的外景,看起來還真像蘇州河邊的味道:左右兩岸一邊一溜大柳樹,柳絲搖,柳絮飄,加上河里嘰哩呱啦亂叫的一群鴨子游來游去,一看就知道是春天?!按航喯戎甭?!
李香蘭把洗好的衣裳放在石頭上,用棒槌這么一敲,正捶得起勁的時(shí)候,池部良來了,跟她一努嘴兒,李香蘭忙著站起身,和他并肩走到遠(yuǎn)處,邊走邊談。河邊的七姑、八姨、大妹子可就嘀咕了三句話。整段的戲重新配音的就是這三句話。
放完了后,燈一亮,二哥的嘴,也跟著一塊兒歇下來,張著大嘴,兩眼望著天花板“凝思”!等了半天,他都沒有言語。姜南比我還急:“二哥,她們在講什么?”
“急什么,等我研究、研究嘛!”說完掏出香煙慢條斯理地抽出一支,我忙著替二哥點(diǎn)火,他來了一個(gè)“高射炮”一柱擎天式的,慢慢抽一口。好嘛,不知道還以為他是個(gè)道友呢。
我看他吐完了那口煙,忙把語氣盡量地又溫又柔地,“二哥,第一個(gè)七姑兒說……”
“她說阿諾西豆,阿諾就是那個(gè),西豆就是人。她說那個(gè)人哪,那個(gè)人指池部良,那個(gè)人哪‘魚藏珠’!”
全部配音間,國粵兩組的人都是一愣,那個(gè)人魚藏珠什么意思?
大伙兒彼此望望,都怕打斷了二哥的文思,誰都沒敢出聲。
“第二位,就是那白發(fā)老太太一點(diǎn)頭,又說哪,可不是嘛,‘表打點(diǎn)’?!?/p>
二哥得意地噴了一口煙。我看著姜南,學(xué)著二哥的語氣說了一遍:“那個(gè)人哪,‘魚藏珠’!”
“表打點(diǎn)!”姜南也學(xué)老太太的聲音,然后看著二哥,等二哥把第三句譯出來。
只見二哥又來一口煙,想了一想:“梳辮子的大姑娘就說啦,‘大魚死了不值錢!’就是這么三句?!?/p>
“那個(gè)人呀‘魚藏珠’?!?/p>
“可不是嘛,‘表打點(diǎn)’?!?/p>
“大魚死了不值錢!”就這么三句!
哎,你們配吧,二哥把煙頭朝煙罐里一按,又吃他的花生米。
姐姐問我:“什么叫‘魚藏珠’呀?”
我說:“欠學(xué)。魚藏劍倒是聽說過,專諸刺王僚的時(shí)候,把劍藏在魚肚子里,所以叫魚藏劍。至于魚藏珠,可就抱歉,我沒聽過!”
顏碧君配七姑,丹薇配八姨,眉眉配大姑娘,一聽這種高深莫測、三分人言七分獸語的話,還真不知道怎么配法。眉眉實(shí)在憋不住了。“二哥,大魚死了不值錢是怎么個(gè)意思?”
二哥答得好不耐煩:“大魚死了還值錢嘛?當(dāng)然是活魚值錢嘍!”
?此片日文原名為《暁の脫走》(1950),又譯為《拂曉的逃脫》,黑澤明參與了編劇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