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徐的刷牙與洗臉
由于他拍戲的態(tài)度太認真,對布景服裝道具,一點都不肯馬虎,拍起戲來又從來不跳鏡頭;對演員的要求,也分外嚴格,一絲不茍,所以NG多,進度慢,制片費也就水漲船高;加上后期所拍的影片,與觀眾要求脫節(jié),生意一部不比一部。俗話說,觀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其實,老板的眼睛更亮過雪,片子一不賣錢,什么大導演的名銜都是假的?!榜R徐維邦”的一切榮耀都已經褪了色,“票房的保證”成了明日黃花,院商和制片商更是毫無商量,一個個聞馬徐喪膽,望維邦卻步。影界最現實,用著你的時候“契爺”,用不著你的時候“契弟”;當著面假意奉承,背地里笑罵連聲。有一個時間他不得不轉行拍廈語片,那還是他的學生袁秋楓和羅臻幫他的忙??墒菑B語片發(fā)行地區(qū)更窄,制片成本也就更低,經常都是些七日鮮的貨色;馬徐先生等一塊云都要十八天,怎樣拍得下去?可是,為了吃飯,他不得不狠狠良心,眼開眼閉,馬馬虎虎地拍了三部。以前是該怎么“講究”就怎么“講究”,如今是能怎樣“將就”就怎樣“將就”,拍得他無精打采,唉聲嘆氣,拍得他意志消沉,痛不欲生。還好他的舊老板SK又請他拍了一部國語片,也是他一生中拍的最后一部影片——那就是一九五五年八月,他隨新華公司外景隊,到日本東京的連合片廠拍攝的奇情恐怖文藝片——《毒蟒情鴛》。因為是新華和泰國的南雁公司合作出品,所以演員除了香港去的鐘情、郭嘉、馬力、賀寶、林靜之外,還有泰國影帝蘇力實、影后威莉旺。
新華的外景隊準備三部戲交替拍攝,除了馬徐導的《毒蟒情鴛》之外,還有王天林導的《鳳凰于飛》(鐘情、金峰主演),姜南導的《美人魚》(鐘情、金峰主演),所以除了領隊張善琨、童月娟夫婦外,隨員有三四十口子,浩浩蕩蕩,可謂陣容堅強?!斑B合”是一個很小的攝影廠,在東京的世田谷區(qū),所以外景隊就在附近的成城學院前找了一間私人別墅作為宿舍,房東是一位日本大戲的演員中江方。本來張善琨夫婦也住在里邊,后來因為張先生在東京大醫(yī)院檢查身體,發(fā)覺有嚴重的心臟病,才搬到國際觀光酒店的,夫妻二人分住在同樓相對的兩間房里。
東京的太陽早上五點鐘就升起,到下午四點鐘的色溫就已經不適宜拍攝彩色片了,所以劇務吳天每天早晨都緊張萬分地挨著房門敲門叫人。馬徐和副導演郭嘉同住一間房。他每天都像東北老鄉(xiāng)一樣,“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天不亮就起來。磨磨蹭蹭的還是他最后一個上車。雖然不像女人一樣的梳頭、裹腳、描眉、畫鬢那么麻煩,但是也夠瞧老大半天的了。起身之后,首先把床鋪得整整齊齊,要求得比軍人入伍期的“內務”還要嚴格,床要鋪得平如水面,一絲不皺,被要疊如刀切豆腐,見棱見角,然后還要朝上邊倒三滴香水,日日如此,與曾子的每日三省吾身異曲而同工。然后是漱口洗臉刮胡子,刷牙是橫刷三十六,豎刷三十六,斜刷三十六,倒刷三十六,意思是合乎《易經》上的六沖六合之數。洗臉要依八卦方位,乾坎艮震、巽離坤兌的次序,每處洗八次,擦八次,揉八次,捺八次,合乎八八六十四卦的秘訣。刮胡子更不可馬虎,要刮到根根見肉,要刮到光板無毛,然后擦點雙妹牌的花露水、雙妹牌的雪花膏(新牌子年份太淺),底下才正式進入高潮——梳頭。
前邊的還算過場戲、小插曲,到了梳頭才算上了大軸,主角出場,先攏個岳武穆的怒發(fā)沖冠式,把頭發(fā)擦好發(fā)蠟,梳得根根朝天,然后用剪刀一根根地把長出來的修短,再用梳子把頭發(fā)放倒在“前朱雀”的方位,把不齊的修齊,跟著朝后“后玄武”,朝左“左青龍”,朝右“右白虎”,一一用剪刀修齊治平之后,才算準備好,然后開始正式研究發(fā)型。那時男子的發(fā)型一律是飛機頭,前邊的波要翹得又長又高。不過,飛機也有很多種,不用說客機、運輸機、戰(zhàn)斗機了,像如今的客機就有七〇七、七二七、七四七……機身的長短高低各有不同。馬徐先生的三千煩惱絲,每天還真夠他煩惱的,永遠是數到一千五百多條的時候,劇務吳天就來敲門了。
“馬徐先生,快一點,要開車了?!?/p>
“忙什么,又不是出喪,趕著下葬??!”馬徐先生對時間還算得挺準,每天數完三千煩惱絲之后再出發(fā),絕不為晚。所以聽吳天一催就氣,一氣就是一句:“又不是出喪,趕著下葬啊!”日久天長地這句話就成了外景隊人們的口頭語。萬沒想到,那次外景隊還真是替張善琨出了喪、下了葬才回到香港。
張善琨每次心臟病發(fā),都是左肩先痛,然后呼吸緊促,冷汗淫淫,不過每次含了硝酸甘油片之后,都能安然無事??墒窃谝痪盼迤吣暌辉缕呷盏脑绯?,他心病又發(fā),含藥也不能止痛,馬上由酒店的仆役請了一位醫(yī)生,看了看之后馬上很有把握的安慰他:“大丈夫,大丈夫(讀如帶膠布)。”意思就是“沒關系,沒關系!”然后朝他的左肩處打了針,還真是立竿見影,針到痛除;沒想到醫(yī)生一走,張先生的臉色就由紅轉白,由白轉黑了。原來那位大夫把他的心臟病當成風濕痛了,打的是治風濕的止痛針。你看看多兒戲,心臟痛的針是要血管放大,好使血液通暢無阻;風濕痛的針,剛好效能相反。那位“大丈夫”的日本醫(yī)生還真有兩下子,一針就把中國影壇的“大丈夫”送上天國了。
當時房間里只有張先生的二女兒意虹和三女兒意明,眼看爸爸眉頭緊鎖,臉色烏黑,馬上到對面把正在勸解童月娟的林靜和馬力叫了過來。林姐進門剛好看見張先生的頭一歪,嘴角流涎雙眼半睜半合地背過氣去。這時是正午十二時。我的拜弟馬力用北方的土法子,大按張先生的人中。馬力原名馬浩中,耗了半天的力氣,張先生還是不中,等到川喜多先生帶著心臟病專家趕到的時候,張先生在望鄉(xiāng)臺上已經站了半天了!
童姐在隔壁只知張先生病體垂危,生怕萬一有個什么三長二短,所以看都不敢過去看,干躲在一角流淚。等看見林靜由張先生的房里走過來,慌忙趕到面前拉著雙手緊問:“怎么樣?林姐?怎么樣?”其實林姐的眼睛都哭紅了,還強忍著眼淚:“沒事兒,沒事兒,張先生沒有事,童姐,你……你……你節(jié)哀順變吧!沒有事!”
童姐一聽,好嘛!“節(jié)哀順變”都說出來了,還沒有事呢?要怎么樣才算有事啊!于是,“哇”的一聲,放聲大哭!
馬力在隔壁聽見童姐的哭聲,也跑了過來。那時他是外景隊的小生兼日文翻譯,一見童姐、林姐哭成一團,想安慰幾句,可是一時又想不出適合的中國話,馬上來了兩句日文:“帶膠布(沒關系),帶膠布,童姐,帶膠布啊?!?/p>
好嘛,拍外景把老板都拍死了,還“帶膠布”呢!帶紅藥水兒都不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