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由揭幕到內幕——剖介李翰祥的大作
相信誰也不能否認,李翰祥對中國電影有階段性的影響,有代表性的貢獻。正由于他熟知近三十年的中國影壇,不僅記憶力強,又博學深思,在他筆下寫的《三十年細說從頭》,更是內容豐富、精彩十足,任何一篇,都有他順手拈來皆成絕妙文章的可讀性。更因為這部大作先在報上連載了近兩年,再出書,實際上正如他全盛時期的電影一樣,早已是有口皆碑、有目共睹的了。
被李大導指定,要我在此大著出書前寫幾頁,不是名人,不敢言序;但正如李翰祥的電影,他在分派角色指定演員的時候,總是有他的道理,而被指定的演員不僅是求之不得,更多的是“受寵若驚”之感,而我也有情不可卻的特殊理由。
基于我是這部大著的“催生者”,說起來可以有數(shù)以萬字計的內情,讀者在欣賞李大導的鴻文之前,不妨先看看我的拙文,由揭幕談到內幕,讀者都喜歡看內幕,勢必有助于了解,增加讀者的話題與談資。
一九七九年我自美國應聘到香港《東方日報》(以下皆簡稱《東方》)工作,《東方》是港九銷路最廣的日報。讀者廣大的報紙,除了新聞要快、要詳、要獨家、要突出之外,副刊的文章更是要合讀者的口味。沒想到,來到香港上班,《東方》的周石總編輯,出了一個題目,給我的第一件任務就是要約請李翰祥大導演給《東方》的副刊寫稿,不是一篇而是連載稿。
其實,《東方》的負責人與李翰祥早有交情,周老總也曾經(jīng)請李大導演寫過一篇《我與林黛》,在報上連載了十一天,當時就很受歡迎。但李大導演視此為游戲文章,他拍電影一忙,就不理已經(jīng)吊起了讀者的胃口,擱筆就如剪片子一樣,喀嚓一聲,戛然而止。
這就是周老總仍要請李大導寫稿的原因。一位成功的報人,總其事者貴在能“知人善用”。周老總對我必然也有一番調查了解,居然知道我與李翰祥夠交情,別人拉不到他的稿,我可以請得動他。周老總的構想仍循以前受讀者歡迎的方式,請李翰祥寫《我與江青》《我與白小曼》《我與……》一系列的寫影壇名人、掌故、內幕,必然是讀者愛看的連載。
李翰祥導演與我結識于臺灣,由于我自始就是個影迷,尤其關心中國電影,所以我在電影界中倒交了不少朋友。雖然我與李導演認識頗有一段時間,但比起他身邊很多老朋友來說,我們之間的交往既不密切,也沒有什么幾“同”的淵源,自始至終我都以李導演對他作尊稱,從未與他稱兄道弟(他倒是對我有直呼其名的親切),這就是表示我對他的認識與尊敬,都是介緣于電影。
周老總給我這個約稿的任務,他雖然認定我會馬到成功,但我自知并不簡單,因為像李大導這樣的忙人,即使他不忙拍片,他又要剪片,又要寫劇本,稍停不開工,就要游埠,去賭城松弛一下,尋古董,看字畫,找舊書,他的生活多姿多彩,安排得密密麻麻;他就算給我面子,應酬的游戲文章,一篇兩篇,三篇五篇,最多十篇了不起了。想要他寫長篇連載,這責任可大了。我想要說服他不是易事,而且不能單就報紙的立場來要求他,人情應酬不能是長期性的,必須要代他想,要他動心,要他認為值得花精神耗時間去寫才成。
到了李大導演清水灣的松園,看他滿屋是書畫是古董,我已經(jīng)有了做“說客”的啟示,就地取材,開門見山,道明來意。
“我哪里能寫?開玩笑,我可不成!一篇兩篇還可以湊合。哪能連載?什么?在《東方》的龍門陣,這一版?zhèn)€個都是高手如林的大作家,我怎么可以上陣!”
談了一陣,我仍堅持我的戰(zhàn)略先攻其心。我說:“以您的經(jīng)驗,以您的記憶,以您在中國電影圈的貢獻,不寫實在可惜了!再說,您看看,您搜集了多少藏書,這其中沒有一本是您自己寫的豈不遺憾?不要為報上的連載稿把您嚇回去了,您不要當它一回事,以您之才,只要您肯寫,大筆一揮,倚馬可待,每天寫一段,很快,在您不知不覺中就是一本書的字數(shù)了!我保證您寫的不止出一本書,而是一套書,將來精裝起來,您家里可得要一個書柜裝您寫的書!”
說著我用手指指他四壁,遙指那些裝在二三樓之間墻壁高高在上裝滿了的書架,我也知道他講究的習慣,不論他搜集來的什么殘本,普通的電影雜志、月刊,他都要重新裝幀過,用硬皮精裝燙金的字,成套成套地放入書架就更壯觀。
“您開玩笑,我還出書哩,一本都沒有還說成套!”李大導口里雖然這么說,他的眼光也隨著我的手指,望看書架瀏覽。我知道他的心已經(jīng)動了,我的心戰(zhàn)見效了,趕緊乘勝追擊,再上緊發(fā)條,將他一軍!
“我未仔細計算過您拍過多少部電影了,最少七八十部了吧!就算是您當年國聯(lián)公司的出品,也不一定版權就是屬于您的,就算版權屬于您的,家里也有拷貝,可是您的后人要看您的作品,放一部電影哪有看一本書方便。我自己雖然是影迷,但我深知道報紙的讀者,遠比您的電影觀眾多。我相信中國電影史上您一定占有不止一頁的地位。可是不管誰來寫您的事,總不及您自己清楚,與其讓一知半解的人來寫,不如您自己寫自己;何止是消閑性的娛樂筆墨、游戲文章,我相信您寫出來的是這一階段中國電影的重要文獻。我說的話是站在知己朋友的立場為您著想,您不久就會知道,您做了一件最有意義的事,就賴長久的眼光來看,這比您拍了一部稱心滿意的杰出電影,還有意義!”
李大導演完全同意我了,雖然他說是卻不過我的面子,但我真不是以拉稿的立場來說服他,雖然《東方》是香港銷路最好的報紙,對李大導愿意付出最特殊的最高稿費,但這些話我一字未提。因為我知道,李翰祥寫個劇本在當時就是十萬港幣,在他來說是駕輕就熟,劇本又全走對話,空格子多,報社出的稿費哪能相提并論?
“您看用什么題目好?我看《我與林黛》《我與什么》這樣的題目不好。”他邊思索邊問我的意見。我說:“那當然完全尊重您的意思,我建議以您自己在電影圈的事做主線,旁及您所知的影壇秘辛,由香港到臺北,再由國聯(lián)回邵氏,您有過成功也有過失敗,力求存真的分析檢討,前后總有一二十年了吧?”
“豈止!我今年在電影圈也正好三十年了,對,就用‘三十年細說從頭’吧!”他很起勁的立刻就有了總題。我連聲應和著說:“好!”
但也在心里捉摸,這真是好大的題目,只怕他寫一陣沒有興趣了要擱筆,對這個題目就不好交代,難以自圓其說??墒俏耶敃r暗喜他自出這個大題目,哪敢澆冷水,打了半天氣焉能泄氣?再討論一下細節(jié),希望每天配張照片。說了就動手,我在他書桌架上,翻得到的,我自認為陸續(xù)可以用得到的照片,先裝了一大盒,又逼他立刻簽名,再自他家中各家所畫李翰祥的畫像選幾幅做刊頭。
又促他題自己的簽名式,李大導就寫得手軟,由毛筆、鋼筆、原子筆,寫了厚厚的一大疊紙他還不滿意,我不等了,一概收入袋中拿走,我說我會選最好的,用于設計連載刊頭。
他也給我有責任,稿子先送給我由我負責校正。我也在想,如果他真的是拍片很忙的時候,報紙的連載又不能斷,來日免不了要為他捉刀,只要他口述內容,必要時代寫發(fā)刊,但此一招非到萬不得已時不用。
談后第三天就要發(fā)稿見報,李大導的開場白一出,果然是不同凡響,不僅電影圈人人注目,讀者也大感興起!我立刻對他說,他的文筆與任何作家不同,誰也難代筆捉刀。事實上不但讀者不好騙,作者是更難滿意,正如旁人導的電影要打他李翰祥的招牌,相信他必然是老大不樂意的。寫文章與拍電影也有其共通處,就在表現(xiàn)自己與眾不同的風格,也滿足自己的發(fā)表欲。
盡管李大導的《三十年細說從頭》在《東方》的副刊龍門陣上,以最顯著的地位、最大的連載篇幅登場了,他也蠻起勁而且很認真地在寫,但一位最了解他的專欄作家林冰小姐,在他報寫了一大篇,認為李大導只是一時熱乎勁,盡管曾稱《三十年細說從頭》,但最長也寫不過三個月,就會托詞太忙,鞠躬下臺!
李翰祥自稱他的性格是吃蔥吃蒜不吃姜(將)的,林冰這一激,雖不能說是他賭氣要寫下去的主因,實際上是讀者有口皆碑的歡迎。他自覺肚子里的東西多,有一處適當供他發(fā)表議論的固定園地,他確有如魚得水的愉快,倒是極為認真地在寫,沒有斷過稿。當然,我每天例必電話催稿、要圖片,有時也在電話中同他斟酌研究。至少在前半年中,我尚未有過缺稿要開天窗的威脅。由聯(lián)絡到配圖編校,每天我個人花在李大導這篇連載上,最少三四十分鐘,也就成了我于公于私都難以旁貸的責任。
再就我是第一個讀到李大導原稿的讀者立場來看,談談李稿的特點,我個人的看法可以分幾方面來說:
第一是“口語鮮活”。李文這一特點,是基于李翰祥多年來,他拍的電影多是自己寫的劇本,劇本以對白為主,他對口語化、生活化十分注意。就是寫這篇回憶錄式的長文,他也著力在一定要念起來順口。多次我們在電話中復校他的稿,或因字跡潦草認不清,或因涂改刪增接錯行,每次詢問都聽他在電話那邊念念有詞,要念順了口他才說可以;如愈念愈拗口打結不順時,他會說待一會兒再打回電話給我。就讓他自己去琢磨了再復。
除了他基于寫劇本的要求之外,更由于他對中國民間藝術,如相聲、彈詞之類的欣賞,必然影響他至深;尤其是相聲、數(shù)來寶,他不止一次在《三十年細說從頭》中即興來數(shù)段,順筆而下,既押韻又合題,這常是他游戲之間見才華的得意之筆。
他是北方人又在香港這個南方的天下住得最久,所以他在運用方言上,更是南北俚語糅合,如果廣東話、北方話都通的讀者,相信讀他這部著作更覺趣味盎然。鮮活的口語甚至他連譯音的英文都用上了,所以他的文字是生動活潑的,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其次,我覺得他的文章盡管嬉笑怒罵,但具見真性情;雖然筆鋒銳利,但謔而不虐,尚不失其幽默。中國文人筆下,見諸于尖酸辛辣者多,真富有幽默感令人會心莞爾的少,李翰祥在這方面表現(xiàn)相當高的駕馭文字技巧:過一分就失諸刻薄,欠一分似又不夠勁。連載至今,被他寫過的人士不少,相信絕大多數(shù)的都會心于搔到癢處,進而付諸一笑。與他關系最密切的嚴俊,李文中寫嚴甚多,很多電影圈的朋友反映,認為李不應該“臭”嚴俊,可是在嚴俊故世之前,嚴在紐約親口對一位朋友說:“他媽的,還是李黑這小子最了解我!”究其反應,只有親切實無忤意。
香港法律對文字毀諦罪罰得很厲害的,李文在報紙上連載以來,坦白地說也不是沒有遭遇過麻煩,讀者絕對想不到,首先提出不滿抗議的是李大導的夫人張翠英女士。
很多朋友也直接間接問過我,李文這樣寫會不會有麻煩?我總是辯解說應以幽默的態(tài)度來看;固然,他有時筆下開人玩笑,消遣別人,可是他首先消遣諷嘲他自己,他挖苦他自己比誰都厲害,連太太都要抗議了,所幸算好沒有什么真要打官司的麻煩,總是本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原則來消弭。我也經(jīng)常要提醒李大導筆下留意,有時來不及,為趕時間,我也自作主意,為他做善意的刪修。
我不止一次問他,你寫的真人真事尚有多少保留?他略一思考,很審慎地回說:“寫出來的總有七成?!钡铱粗挥形辶?。這就是做編者的矛盾處,為讀者的好奇心著想,當然希望看到赤裸裸的內幕。但事涉人家隱私,就算當事人過世了,還有后人在,于法于情于理都不能徹底揭露。如何在既要盡可能讓讀者滿足,又要不失其真,又要與人為善,即使有批評、揭發(fā)也不能過分,把握這樣的分寸確是不容易的事。這是李大導筆下文字另一成功之處。
至于內容豐富,古今中外無所不談,顯現(xiàn)李大導的腹笥甚廣。他下筆常是天馬行空,旁征博引,我說他是意識流,想到哪兒寫到哪兒,常提醒他盡可能也維持住一條主線,循編年次序發(fā)展。他的好處在能放能收,必然也是他具有電影專業(yè)上的看家本領,一會兒割切,一會兒溶入,一會兒倒敘,一會兒跳接,文章剪裁猶如剪輯電影,尤其是在報紙上逐日見刊地連載,每篇獨立而不冷場,確見精彩;但若是出版成書,優(yōu)點就變成缺點了,恐怕讀者會覺得內容雜而欠缺主線。時到今日,我才覺得,早知李大導如此寫法,篇名應叫《三十年細說》就好了,因為他很少“從頭”。
在香港《東方日報》連載之后,經(jīng)由周石總編輯熱心安排,臺灣《民生報》也取得了轉載權。星馬原有一家報紙不尊重版權,擅自轉載,后來又由那邊銷路最大的《南洋商報》總編輯來港,經(jīng)周老總的介紹與李大導談妥取得星馬地區(qū)的轉載權。美洲地區(qū)也有報紙整版匯集刊出。所以李大導這篇大作,真是夠大的了,刊載轉載的都是大報,讀者面更是廣大,遍及海內外華人聚居的地方。他的心血沒有白費,在寫作興趣上他也就越來越高。作為一位連載的專欄作家來說,他真也算是很盡責任的作家,每在拍片時,都趁打光的時候在影棚里的導演椅上,拿著分鏡頭的硬紙夾寫;再不就是回家睡了一覺醒來,寫一兩篇稿再回去睡。他命他的司機天天開賓士車送稿,司機休息時,太太小姐都曾開車送過稿。所以盡管說《東方》送李大導的最高稿費,較諸這位大導的排場,比之他的其他收入,也是不能相提并論的了。他所獲得的報償是滿足他的發(fā)表欲、讀者的好評等精神方面的收獲,而更重要的是他寫下了成套的著作。
這一年多來,我最怕他離開香港去拍外景或是游埠,雖然我經(jīng)常啰唆他,不要管有沒有存稿,每天盡可能有時間就多寫,可是他寫作如花錢,不會有儲蓄的習慣。
李大導在拍片工作的日子,反而交稿正常。他在攝影棚里,等打光排位的時候,與演員聊天的話題,都是入文的題材。倒是他不拍片的時候,我可時時要以電話追蹤追稿,除了李府松園之外,他的好友朱牧、珠珠夫婦也常是我追蹤的方向,不止一次托他們傳話代催,說是“《東方》今天還在等稿!”
逢到他要離開香港的日子,我就不免緊張,最多一次,行前他趕了八篇稿子給我,也就是近一萬字了。去年他說他要到美國入院檢查心臟,這是大件事了,平常我追稿得再急迫,此刻也不好意思逼他住在醫(yī)院里也要寫稿,我只說:“最好您的專欄不要停,還是事先多寫蓄足了稿再去?!彼f:“讓我抖一口氣吧,松動一下,我有時實在趕稿趕得頭昏眼花。這樣好了,你代我約一批認識我的朋友,由大家各寫幾篇,從你開始,維持這個欄的版位,算是客座文章。平??偸俏以谶@兒寫朋友,有人說我拿朋友開玩笑,有人說我臭朋友;現(xiàn)在我讓出地位來,也讓朋友來臭臭我,開開我的玩笑!我相信讀者也愛看的!”
李大導出的點子當然是高明主意,但站在報社的立場總希望最好是原作家不斷稿,可是他已經(jīng)決定了,要去美國,也體諒我有本位工作在忙,不能為他的專欄花費太多時間。結果他請在邵氏工作對影劇圈又最熟悉的專欄作家林冰小姐代他填檔,除了由林冰寫她熟知的李翰祥之外,也約了白韻琴、尹懷文、汪曉嵩等幾位,以“客座文章”的方式,代了李大導十九天的專欄。他們幾位都寫得妙趣橫生,作者、編者均應表示感謝。我說:“您自己的專欄斷稿,對讀者總是不好的,除非萬不得已,勿輕用這個法寶。如今用過一次了,可一不可二。”他也深然其說。
未料到他在一九八〇年底,再去美國,走時也留下幾篇稿,說是會托航空公司陸續(xù)帶稿回來,或付快郵專遞。我想到他過去一年一直都很有責任感,雖然有些擔心,但絕沒有料到,他這臨時動議,即興式的旅游,一走就走了三個月之久!這期間他先去賭城,也托香港朋友帶過稿回來,另由“中華航空公司”帶過一次,可是再就無以為繼了。他倒是沒有停筆在寫,可就是沒有那么直截了當?shù)泥]遞方法,可以如時把稿子專送到編輯臺上來。
這件事可傷了我的腦筋,“客座文章”的法寶似乎也不能再用,又未經(jīng)他本人的拜托安排,我在他的朋友中間也不知道誰能寫,而且還要有興趣執(zhí)筆才行。周老總“政策性”的決定,不惜任何方法與代價,總之李大導的稿不要斷,專欄不能停!
唯一的辦法我只有靠長途電話追蹤他了,由舊金山到洛杉磯再紐約,又折回頭到洛杉磯。他開始住的都是旅館,請他主動給我聯(lián)絡。要在國外的人以長途電話報稿,那除非是大報有財力對重大新聞的采訪可以如此處理,沒有對副刊上的連載稿也用這個方式的。他知道我比他更急,那么,他倒是以逸待勞寫好了稿在等我的電話,接通了拿起電話他就念,報社裝有附在電話上的錄音機,一邊錄,我一邊聽,還得用筆記下人名、地名、譯名、北方俚語、廣東土話之類同音不同字的關鍵。李大導沒有新聞記者的訓練,念報人名地名的時候,他不一定會點明草頭黃,或是三橫王,諸如此類的細節(jié),在錄音完了匆忙收線,聽帶子再寫時也常有寫不下去的地方,名字倒是管不了音同字不對,所以這段時期的稿,錯誤不少,李大導不滿意,自作更正。我自己實在忙不過來了,掛電話追蹤,聽電話由我;由錄音帶搬上稿紙,后來就麻煩另外的同事代勞來寫了。
足足有三個月的時間,李大導滯美樂而忘返。傳說他要在那邊拍片,他在看房子,要搬到美國定居。邵氏公司也急了,不停催歸的新聞屢見。他人在美,但香港《東方》的連載卻從來未斷,或許有人在奇怪,但很少人知道內情。直到李大導夫人張翠英都先回香港來了,他仍未歸,而且租了房子,不住旅館,看來真有做較長居留的打算。
我在電話中追問他歸期,總說快了。如是一天通話可有兩三天的稿量,我再盡可能把照片插圖放大,節(jié)省這來之不易的文字,每次都要在電話中追問他,如要離開,下一站到哪里?至少要先告訴我聯(lián)絡的電話。讀者或許隨著李大導的旅游在欣賞他的“細說”,我這個做編輯的幕后工作者,可就真是既煩且惱,苦不堪言。
有一天他在洛杉磯自租的寓所里,我們通了電話,可是只寫了一篇,他答應繼續(xù)再寫,明天同一時間再打過去。換言之,我手邊沒有多的存貨,次日等著要稿再寫發(fā)排??墒堑搅说诙?,我的電話打過去了,李大導的聲音說:“我因有事到舊金山去了,找我的,請留話,我大概明天晚上回來……”一再重復這幾句話,原來是附在電話上的錄音帶。他有急事去了舊金山!不理會我的約定?不管報社等稿急如星火?我真是急得有被吊起來了的感覺。
放下電話雖急又氣,但所幸錄音帶上他提到去了舊金山,只是我等不到他明天晚上才回來,可能回來了也沒稿,我勢必要在舊金山找到他才行。所幸舊金山有位梁兄哥,是李翰祥、朱牧的共同朋友,我也認識,身邊恰好有梁家的電話,我猜李大導有可能到舊金山住在梁兄哥的家,即使不是,梁氏伉儷也可能知道李大導住在哪家旅館。
想著我就請長途臺再掛舊金山,在喂喂連聲中,我還正在想如何與梁先生寒暄幾句,再打聽我要追蹤的人,沒想到接電話的竟然就是李大導。他也有點吃驚我追到他了,我可就憋不住氣真急了,對著電話哇啦哇啦叫嚷起來。我生平最看重的是信義二字,作為自己交友處事的最高原則。我覺得他失我的信事小,實際上是誤了他的專欄斷稿,等于失信于廣大讀者,固然也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我抱怨他說:“如要斷稿早就斷了,早就該刊出‘作者未歸,本欄暫?!瘞讉€字,豈不大家省事?辛辛苦苦用長途電話寫稿都維持了這么久,兩個多月了,如此這般吃力,如果最后還是斷稿,豈不太冤枉了?”
李大導也知我真的惱了急了,他也自知理虧,連問我怎么辦。他現(xiàn)在還沒有寫哩,手邊沒有寫成的稿,他也無從念起。我長長嘆了口氣說:“那我再隔兩小時再打電話給你……”
周老總告訴我說,第一個月李大導這篇稿的長途電話費就是六千多港幣,換言之,以三個月匯計,就是近兩萬港幣!《東方》是賺錢的報紙付得出,李大導也是大手筆,他曾表示過電話費由他出,當然報社不會如此。所以,若再有人問我李大導的最高稿費是多少,我不會答復,但我倒是把為李大導這為專欄稿維持不斷、《東方》所花費的人力財力這段秘聞寫出來,也足見《東方》對李大導的大作之看重,間接也可以讓轉載這篇鴻文的其他友報知道,他們的編輯在毫不傷神費力的情況下,樂“剪”其成,實在輕松。
《東方》就算是賺錢的大報,但《東方》也絕不肯對他的每一位作家都花如此大的電話費來維持一篇專欄,就算在中國報業(yè)史上,這也是絕無僅有的例子,足證《東方》對李大導專欄的看重,對作者與讀者來說,都是莫大的敬意。
以后,李大導又到泰國去拍打老虎的外景,我們仍沿用電話錄音寫稿的老辦法??墒翘﹪碾娪嵲O備就太差勁了,線路少,雜音多,一個電話,接了三四個鐘頭都通不到話;就算通了話,很不清楚,稍為一猶豫未繼續(xù)發(fā)言,泰國接線生就以為話講完了,截斷,重新要求再接,又是一兩個鐘頭以后的事了。
讀者可以自這部圖文并茂的大著作中,循作者的妙筆帶引,不僅看到中國電影界的秘聞,更會發(fā)現(xiàn)中國電影的太多問題,擴而大之,超出電影范疇,對中國人關注的好多問題,大是大非,李翰祥都有他敢言敢寫的評論,喜惡分明,針砭毫不容情。讀者會驚佩作者的才華、豐富的學識,絕不僅局限于電影戲劇,讀者不一定同意他所有的看法與持論,但我相信都會欣賞李翰祥多面的內涵。
由于《三十年細說從頭》是一部前所未見的著作,我受命寫在前面的開場白,也不免在潛意識中受了作者的影響“細說從頭”,以期略近于李文,統(tǒng)一全書的風格。這一套文圖并茂的書具備暢銷的因素,也是這一代有關中國電影的重要文獻。
李翰祥已經(jīng)表示過對電影的“倦勤”,但他對著述還正在開端的興頭上。給他以時間,把他拍過的電影劇本、分鏡頭本,加以通盤的整理,配合這部《三十年細說從頭》,可以出版成為李翰祥全集,可作為有志電影編導青年的參考教材。到那個時候,李翰祥其名,因著作而流傳,絕不會像電影一般導演而為觀眾所淡忘、后世所不知。他會記得當初我所鼓動他去做的事,真實意義之所在,絕非拉稿說客的立場,把他“放上虎背”“抱羊上樹”這樣簡單。
贅語近萬言,至此告結,請諸君欣賞正戲揭幕。
謝家孝
一九八一年盛夏于九龍望山居
?本文作者系時任香港《東方日報》記者的謝家孝,原收錄于《三十年細說從頭》初版第一冊(香港天地圖書公司,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