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 芒特布拉肯和坎貝爾

驚喜之旅:我的早年生活 作者:(英)C.S.路易斯


3 芒特布拉肯和坎貝爾

Mountbracken and Campbell

宮廷中這些公道人,風華正茂;普天之下,歡樂無比;他們的王,溫文爾雅。今天在哪個城堡,都難找到這般情同手足。

——《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

說起近親,我就想起了,路易斯家和漢密爾頓家之涇渭分明,簡直就左右了我的早年生活。對于我,這一對比從祖父母那輩就開始了。祖父路易斯,耳背,腿腳不靈,哼唱著圣歌,惦記著自己的健康,總愛提醒家人說他將不久于人世。外祖母漢密爾頓則截然不同。她言語尖刻,思維機敏,滿腦子異端邪說(據并非空穴來風的傳言,甚至還是個愛爾蘭自治論者),徹頭徹尾的沃倫家風。其不拘于俗,只有南愛爾蘭的老貴族才做得到。她孤身一人住在一幢破敗的大房子里,與五十來只貓為伴。對一些無傷大雅的開場白,她那“你是在胡說八道吧”的答語,不知說過多少次。若生得再晚一點,我想,她會成為一名費邊主義者(Fabian)。人家跟她隨便聊聊,她則報之以關于確鑿事實的無情陳述;人家只是說了句老掉牙的老話,她則咄咄逼人索要證據。自然而然,人們都說她古怪。在父輩,我發(fā)現同樣的對立。父親的兄長,“喬伯伯”,有倆兒子,仨女兒。我們還住在老屋時,離得挺近。他的小兒子,是我最早的朋友,但一長大就各奔東西了。喬伯伯是個聰明人,也是個好心人,尤其是對我好??墒窃诶衔堇?,長輩們說的話,我一句都記不起來;那是“大人們”在說話——我想,談的是人民、生意、政治和健康吧。而“古西舅舅”,母親的兄長A.W.漢密爾頓,跟我說起話來,仿佛我們是同齡人似的。也就是說,他談的是事(Things)。我那時能夠吸收的全部科學,都是他講給我的。他講起來有條不紊,興致勃勃,沒鬧愚蠢笑話,沒顯得高高在上。顯然,他跟我一樣地喜歡。他就這樣為我閱讀H.G.威爾斯提供了背景知識。我想,跟喬伯伯比起來,他是將我當半個人來呵護;可這正是我所喜歡的(可謂不公,也可謂公道)。在這些談論中,我們的注意力不在彼此,而是在話題上面。他那加拿大夫人,我前面提到過。在她身上,我也找到了我最喜歡的東西——永遠那么和藹,沒有絲毫的故作多情。那個判斷力,那個臨事不驚,那個內秀,會在環(huán)境容許的范圍內,將任何事情在任何時間都安排得盡可能歡快,盡可能愜意。要是有東西無法擁有,那就隨遇而安,勉力而為。路易斯家那揭人瘡疤、驚醒睡狗的習慣,跟她和丈夫無緣。

不過還有些別的親戚,比起舅舅和舅媽,對我們更重要。離我家不到一里地,矗立著姑且叫作芒特布拉肯的大宅子,那是我那時見過的最大宅院。里面住著W.E.爵士夫人。E夫人是母親的堂姊,或許還是閨蜜。毫無疑問,那是看在母親的份上,她才英勇扛起教我們弟兄倆變得文明的任務。只要我們在家,就會定期接到邀請,赴芒特布拉肯共進午餐;我倆沒長成蠻夷,差不多全歸功于此。這筆恩澤,不只是E夫人(瑪麗姨媽)的,還是她全家人的。散步,駕車兜風(在那些日子可是件令人心狂的新奇事),野餐,上劇院,年復一年,都是家常便飯。他們那么仁厚(kindness),我們自己的毛手毛腳,吵吵鬧鬧,不守時,仿佛從未令他們心煩。我們在那兒,幾乎跟在自家一樣,不過有一樣不同,那就是得守一些規(guī)矩。我若懂些禮儀或灑掃應對的話(不是很多),那都是從芒特布拉肯學到的。

W.爵士(姨父考特),跟其兄弟在貝爾法斯特擁有一家最重要的工礦企業(yè),他最年長。他事實上恰好就是現代人印象里,高爾斯華綏筆下福爾賽世家的那個階級和那代人。除非說姨父考特很不典型(他還差不多正是典型),否則,那個印象完全就是冤枉。比他更不像高爾斯華綏筆下人物的人,還沒有呢。他彬彬有禮,童心未泯,發(fā)自深衷的謙卑,樂善好施。他對受撫養(yǎng)者的責任心,沒人比我體會更深。他渾身洋溢著孩子般的歡樂,同時我一直感到,義務的概念主宰了他的生命。其端莊舉止,其灰白胡須,還有風流倜儻,構成了我記憶中最可敬的一個形象。說實話,這家人大都長相俊美?,旣愐虌屨抢咸欠N美的典型,滿頭銀發(fā),一口甜甜的南愛爾蘭口音。必須敬告老外們一下,這一點都不是他們所謂的“土話”,恰如高地紳士譴言出語根本不像格拉斯哥貧民窟的俚語。跟我們最熟的,是姨媽家的三個女兒。她們都是“成人”,但事實上,跟我倆認識的別的成人相比,她們與我倆年齡最接近。仨人都相貌出眾。長女H,最威嚴,就是個朱諾,黑黑的,有時候看上去像個猶太女王。K則更像個女武神(盡管我想仨人都是好騎手),跟父親一樣的身姿。她面相里有些東西,像純種馬的那種柔中帶剛,那玲瓏小巧的鼻翼帶有義憤,隨時可能嗤之以鼻。她有著我這個性別的虛榮之輩所謂“大丈夫敢作敢當”的東西;她的那個肝膽相照,不讓須眉。至于小女兒G,我只能說她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身段,膚色,聲音,以至于一舉一動,都臻于完美——可誰又能形容美呢?讀者諸君或許會一笑置之,心想這是早戀的遙遠回聲。不過,還是想歪了。世間有那么多佳人,其美麗如此這般明白無二,犯不著用那種鏡片去顯示;這等美,即便是孩子粗心又客觀的雙眼,也能看得見。(至于那頭一位令我心旌搖蕩的女子,是學校里的一個舞蹈教師,下一章就登場了。)

亞瑟·拉克漢繪制的《女武神》

在某些方面,芒特布拉肯像父親的房子。在這里,我們發(fā)現也有閣樓,室內的靜幽,無盡的書架。起初,我們只被馴化了一點,因而常常無視女主人,自個亂翻;就是在這里,我找到了盧伯克的《螞蟻、蜜蜂和馬蜂》。但這宅子又大不相同。這里的生活,跟我家相比,更無拘無束,也更周到體貼——就像駁船游弋,而我們家則像馬車顛簸。

同齡的朋友——男女朋友——我們沒有一個。在一定程度上,這是寄宿學校自然而然的一個結果:孩子們變得跟左鄰右舍生疏起來。不過在更大程度上,這是我們自己一意孤行的結果。臨近有個男孩,曾時不時想跟我們結識,我們則全力回避。我們的生活已經安排得滿滿當當。讀書,寫東西,玩,騎車,說話,想要一個不落過上一遍,假期總是苦短。任何第三者的出現,我們都嫌惡,以為是惱人的干擾。我們甚至更嫌惡一切好客之舉(芒特布拉肯的好客另當別論,那偉大而又成功)。就在我說的這段時期,這事還沒成為一樁大麻煩。不過在我的學生時代,鑒于這麻煩逐漸變得越來越嚴重,且容我在此說上幾句,將這話題打發(fā)掉。鄰里間有個辦舞會的慣例。舞會其實是為成人辦的,可是,中小學男女生,都受到邀請。人們都從女主人的視角,看這一安排的長處;而且,當這些小客人彼此熟識,超然忘我(free from self-consciousness),或許會玩得開心。對于我,這些舞就是一種折磨——對此,通常會有的羞怯只負一點責。折磨我的,是做違心之事(我也有能力去做);明知自己被當作小孩,卻被迫去扮演本質上屬于成人的一個角色;感到在場的所有成人,其好心善意都包含輕蔑,卻虛情假意將你當作你所不是的人來對待。此外,還有伊頓制服和漿得硬硬的襯衣的那個不舒服,雙腳酸痛,頭昏腦漲,過了通常的睡覺時間卻仍堅持數個小時的筋疲力竭。即便是成人,我猜啊,要是沒有異性和酒的吸引,也不會覺得一場晚會很能承受;怎能指望著,一個既不會調情也不會飲酒的小孩子,樂于在光溜溜的地板上昂首打轉快到天明,我無法可想。對于關系網,我當然沒概念。我從未認識到,一些文明人之所以得邀請我,那是因為他們認識父親或曾認識母親。對于我,這整個就是無法索解的沒來由的迫害;這樣的約定,往往還就落在假期最后一周,正當每分鐘都值金值銀時卻一下子撕去好幾個小時,這時我真恨不得將女主人碎尸萬段。她為啥要這樣糾纏我們?我從未傷害過她,也從未請赴過宴啊。

我的不自在,因為一點都不自然的舉止而變本加厲。我還以為在舞會上有義務如此呢。這事的來由,好玩極了。讀得多,跟同齡人混跡少,我就在上學之前發(fā)展出一套語匯,由穿著伊頓制服的胖乎乎的頑童口里說出來,(我如今才明白)聽上去很是可笑。當我“大言炎炎”,成人們自然會以為我在顯擺。這里,他們錯大了。我只是在用我所知道的詞匯。我的姿態(tài),跟他們假定的恰恰相反;我想滿足驕傲心理,就會去用我所掌握的那些校園俚語,根本不會用(在我的處境中不可避免地)自然而然來到嘴邊的書呆子語言。而且舞會上不乏這樣的成年人,他們會佯裝感興趣佯裝認真,慫恿我接著說接著說——直到有那么一刻,我恍然大悟,他們在看我的笑話。這時,我當然會深感恥辱;有過這么一兩次經歷之后,我就定了個死規(guī)矩,在“逢場作戲”(我偷偷這樣稱呼)的場合,對任何話題,只要我還感點興趣,只要話自然而然到了嘴邊,我無論如何都不置一詞。只是這條規(guī)矩,我守得有些過頭;于是就跟在成人索然乏味的閑聊后面鸚鵡學舌,用一種低能的玩笑和熱情來刻意掩藏自己真實想法和感受,雖疲勞厭倦得無法形容但卻硬撐著,直至發(fā)出一陣終于輕松了的呻吟,這時,哥哥和我終于跌進馬車,可以駕車回家了(這是那個夜晚的唯一快樂)。我是用了很多年才發(fā)現,無論何種真正的人際交游,都能發(fā)生在盛裝打扮的混合人群中間。

我突然想起了,我倆生活里公道與不公的陰差陽錯。我倆因自己的真正毛病而受申斥,但時機通常都不對。我無疑自負,也因自負而受申斥;可是申斥,通常都加在一些并無自負可言的事情上。大人們總是責怪孩子虛榮,卻從未停下來想想看,在哪一點上,孩子們通常可能會虛榮或某孩子可能會虛榮。于是,我多年一直迷惑不解,為何我一抱怨新內衣癢得難受,父親總是說我“矯情”。如今我全明白了;他心里想到的是將細皮嫩肉跟優(yōu)雅扯在一起的那個論調,于是他就以為,我是在聲言自己不同尋常的優(yōu)雅??蓪嶋H上,我對那論調一無所知;再說了,要是虛榮心作祟,那我會以有著海員般的皮膚而倍感驕傲。我為之受責備的那樁過錯,我連犯的資源都沒有。還有一次,我因問“糊糊”(stirabout)是什么,又被說是“矯情”。事實上,這就是粥,是愛爾蘭“低派”用的一個詞。而在一些大人的眼中,誰聲言不了解“低派”,就必定是在裝“高派”(High)??墒牵抑园l(fā)問的真實原因是,我從沒聽過這詞;要是我聽過,我會洋洋自得地用它。

老家伙的學校,你該記得就在1910年夏,一點都不悲哀地倒閉了;又不得不重新安排我的教育。父親這次突發(fā)奇想的計劃,正合我意。離新屋大約一里地,矗立著大大的一圈紅磚墻,里面是坎貝爾學院的塔樓。建這學校,是為了便利阿爾斯特的學童,不必再受橫渡愛爾蘭海之苦,卻可以得到公學教育的一切優(yōu)勢。我那聰明伶俐的堂兄,喬伯伯的孩子,已在那里上學,學得還不錯。雖然決定我應做個寄宿生,但我還是得到離校許可,每星期天回家一趟。我還就不信這個邪。我就不信,愛爾蘭的任何事物,哪怕是一所學校,都差;確實,沒有我所了解的英格蘭那么糟。我如期進入“坎貝爾”。

這所學校,我待的時間太短,也就不強掙著評頭論足了。它跟我聽說過的英格蘭公學,很不一樣。也有學生官,但他們并不重要。學英格蘭的樣,名義上也分成一個個“宿舍樓”,但它們只是法律擬制(legal fictions);除非為了競賽(也不是強制參加),沒人當回事。相比于絕大多數英格蘭學校,其學生的社會成分,要“雜”得多;我在這里跟農民家的孩子,耳鬢廝磨。那個跟我差點結為朋友的男孩,是個商人的兒子。他新近曾跟著父親的貨車四處跑生意,因為父親不識字,不會記賬。我特別羨慕他這個怡人行當,而他這個可憐見的,也將它看作黃金時光?!吧显逻@時候,路易斯,”他常常說,“我就不會是去上自習了。我那時已經跟班回來,到了家,桌子一頭已經為我鋪好一塊小茶巾,擺上香腸和茶點了。”

身為史學學者,我一直慶幸自己曾了解坎貝爾。因為我想,阿諾德之前的英格蘭學校,大概就是坎貝爾這樣。在坎貝爾有著真正的打架,有亂攙和的,(我想)還有打賭的,場外還有百十來號鬧哄哄的看客。這里也有欺人賊,但嚴重的欺人事,沒發(fā)生在我身上。至于主宰著現代英格蘭學校的僵硬的學長學弟制(the rigid hierarchy),這里則沒有任何跡象。每個學生的所處地位,都是自己的拳頭和天資掙來的。從我的視點來看,大缺陷可以說就是,學生無家可歸。只有少數高年級學生有學習室(studies)。我們其余的人,除了吃飯時被安插在桌旁或在大“自習室”上晚自習,再就哪兒都不屬于。到了放學時間,人群不知何故游走,這里三三兩兩那里密密匝匝,時而閑庭信步時而如潮水般涌向一個方向,時而看似要散卻又聚成一堆,這時你既可以避開,也可以隨大流。磚鋪通道上回響著持續(xù)不斷的腳步聲,不時伴有噓聲,混戰(zhàn),還有陣陣哄笑??傆袑W生在廁所、在倉房、在大廳里“活動”或“逗留”。特別像住在一座大火車站。

這里的恃強凌弱,有其否定性的優(yōu)點(negative merit),那是誠實無欺的恃強凌弱,而不是學生官制度這號“窯子”里那種心安理得、以權壓人的恃強凌弱。這種事,主要是幫伙干的;十來個男生結成一伙,在長長的廊道上,尋覓獵物。他們的突擊,如旋風一般,等受害者覺察時已來不及了;我想,是通常會有的嘈雜鬧嚷充當掩體。有時,被逮的下場很慘。我認識兩個男生,被逮了去,在某個荒僻處飽打一頓——這頓飽打,可謂最無功利(disinterested),因為俘虜跟他們素不認識;為藝術而藝術嘛!不過,我唯一自投羅網的那次,命運卻沒這么悲慘,甚至怪得出奇,值得一記。我被拖拖拽拽,急速穿過一段迷宮樣的通道,通常的標志一個都不見。等回過神來,我發(fā)覺自己跟幾個囚徒一道,在一個空蕩蕩的低矮房間里,半明半暗,(我想)是點著一盞煤氣燈。停下喘過氣來,兩個匪徒就帶出頭一個俘虜。我這才留意到,沿著對面墻腳,有著一排管道,離地三寸的樣子。當囚徒被迫彎下身子,頭顱低過最低的管道,列出受刑姿勢,我是嚇了一跳,但并不吃驚。不一會兒,我就吃了一大驚。你還記得,房間里半明半暗。兩個歹徒將受刑者猛地一推,受刑者立刻就不見了。他消失了,沒了蹤影,也沒聲響。仿佛是純正的黑巫術(black magic)。另一個受刑者被帶了出來,還是扎好那個挨揍姿勢;又一次沒揍——溶解,霧化,消失。最終輪到了我。也是被身后一推,發(fā)覺自己掉進墻上的一個窟窿或入口,原來進了一間貯煤室。有個小男孩在我后面,滾了進來,門咚地一關,在后面閂上了,捉拿我們的人哄笑著,揚長而去,尋找更多戰(zhàn)利品。無疑,他們是在跟敵對匪幫較勁,不久就會跟那幫比“斬獲”。不久,我們就被放了出來,臟不拉幾,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幸好沒更慘。

《邵萊布和羅斯托》的作者馬修·阿諾德

在坎貝爾,我遭遇的最最重要的事情是,在我們喚作“奧克蒂”的一名出色教師的課上,我讀了《邵萊布和羅斯托》。一搭眼,我就愛上了這首詩,從此就一直愛著。阿姆河在詩的頭一行升起霧紗,整部詩就彌漫著一種奇特的清冷,一種遙遠靜謐的怡人氣息,一股深重的憂郁,將我挾裹。我那時還無法欣賞其核心悲劇,那是此后才學的;令我著魔的是有著象牙般額頭白皙雙手的北京藝術家,皇家園林里的松柏,對羅斯托少年時的回顧,來自喀布爾的小販,還有花刺子模廢墟之死寂。阿諾德一下子就給我開了一竅(而且仍是他最好的給予),這一竅確實非關一種無動于衷的見識,而是關乎對遠方事物的一種熱衷又沉靜的凝視。這里,且看一下文學實際如何起作用。鸚鵡學舌的批評家會說,《邵萊布和羅斯托》是一首寫給古典主義者的詩,只有那些辨認出荷馬之回聲的人,才會樂享??墒窃趭W克蒂的教室里(愿奧克蒂平安),我對荷馬一無所知。對于我,阿諾德和荷馬的親緣關系,另有來由;多年以后,當我終于讀到《伊利亞特》,我喜歡它,部分是因為令我想起了《邵萊布和羅斯托》。說白了,你從哪一點首次突入歐洲詩歌大系(the system of European poetry),不重要。只要你讓耳朵張開,讓嘴閉上,每樣事物是門徑,最終都會將你帶向別的任何事物——“每一部分的光反射到每一相應的部分”。

在坎貝爾只待了半學期,我就病了,被接回家。不知什么原因,父親對這所學校變得不滿起來。維文鎮(zhèn)的一家預科學校的成績,也吸引了他,盡管這學校跟維文學院關系不大;尤其是考慮到方便——要是我去那里,哥哥跟我又能結伴而行了。于是我在家里悠哉悠哉過了六周,還有圣誕假日在最后面等著,此后,則是新一輪冒險。盡管我自以為幸運,但在留下來的一封信中,父親給哥哥寫道,他“擔怕我會在周末之前特別孤單”。真是奇怪,既然了解我的全部生活,他對我的了解怎又如此之少。在這幾周,我躺在他的房間里,那些黑暗時日里只身一人就糟糕透頂的那種孤獨,跟我沒了瓜葛。哥哥不在家,我倆就無法彼此勾引著淘氣;因而父親和我,就沒了摩擦。有生以來,我還記不起哪段時間,有此無煩無惱的親情;我們出奇地默契。他出門的那些日子,我就進入一種未曾見識過的更深孤獨之中,心滿意足??帐幨幍姆孔樱斩异o的房間,在坎貝爾的吵吵鬧鬧之后,就像洗一場涼爽澡。我可以讀書,寫寫畫畫,隨心所欲。奇怪的是,我所記得的童話之樂(delighting in fairy tales),正是在這段時間,而不是在早先的兒時。我著了小矮人的魔——是那些日子里戴淺色頭巾胡子花白的小老頭,那些土人(earthmen),就在阿瑟·拉克漢(Arthur Rackham)將他們崇高化之前,也在迪士尼(Walt Disney)將他們庸俗化之前。他們歷歷在目,以至于我到了幻覺的邊緣;有一次花園漫步,我一下子拿不準,是否有個人從我面前晃過,跑進灌木叢。雖然心頭一驚,但這并不像我夜間的恐懼。守護著仙境道路的這種恐懼,我尚能面對。沒有人,是徹頭徹尾的膽小鬼。

  1. 語出14世紀晚期的佚名詩作《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第48—55行,路易斯在這里不是逐字引用。拙譯參羅斯年譯《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見余友輝、羅斯年編譯《崔斯坦和依索爾德:中世紀傳奇文學亞瑟王系列精選》(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
  2. 費邊主義(Fabianism),19世紀晚期流行于英國的民主社會主義。主張采取漸進措施改良社會,追求社會的平等和自由。
  3. H.G.威爾斯(H.G.Wells,1866—1946),英國著名科幻小說家,詳見前章腳注。
  4. 全名Lady Mary Ewart(瑪麗·尤爾特夫人)。路易斯這里用的是“Cousin Mary”,直譯應是“堂姊瑪麗”,那是路易斯母親對她的稱呼,這里為保證文意通暢,譯為“瑪麗姨媽”。
  5. 全名叫Sir William Quartus Ewart(威廉·尤爾特爵士)。路易斯這里用的是母親對他的稱呼“Cousin Quartus”,為保證文意通暢,譯為路易斯對他的稱呼。
  6. 高爾斯華綏(John Galsworthy,1867—1933),英國小說家,以《福爾賽世家》三部曲獲1932年諾貝爾文學獎。書中所寫的福爾賽世家,是金融家、交易所經紀人、擁有房地產或股票的資產階級,他們對立身處世和待人接物,對衣食住行和家庭關系,對殖民地和不列顛帝國等等,都形成了本質相同的看法,這就是書中所講的“福爾賽精神”。高爾斯華綏說:“如果福爾賽精神就是貪婪、自私和占有,那么新時代的人類,大體上仍舊是一個福爾賽,而且到頭來很可能淪為比這個還要糟的動物。”(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出版之《福爾賽世家》之封底)
  7. 高地(Highland),蘇格蘭的西北高地。格拉斯哥(Glasgow),蘇格蘭最大的城市和經濟中心,位于蘇格蘭中部谷地。瓦特在此發(fā)明蒸汽機,故有“工業(yè)革命的搖籃”之稱。
  8. 朱諾(Juno),羅馬神話中的女性保護神,即希臘神話里的赫拉。
  9. 女武神(Valkyries,又譯“瓦爾基里”),北歐神話里主神奧丁的處女隨從。她們的主要任務是上戰(zhàn)場,依照奧丁的命令來決定誰應當戰(zhàn)勝,誰應當戰(zhàn)死,并將英勇的死者帶到奧丁面前。“瓦爾”意為“被殺者”,“瓦爾基里”就是“被殺者的揀選人”。(參依迪絲·漢密爾頓《神話》,劉一南譯,華夏出版社,2014,第347頁)
  10. 這段話殊難翻譯,茲附原文:There was in her face something of the delicate fierceness of a thoroughbred horse,an indignant fineness of nostril,the possibility of an excellent disdain.
  11. 路易斯在《四種愛》里區(qū)分了需求之愛、贈予之愛和欣賞之愛:需求之愛,因我等之窮乏向上帝呼求;贈予之愛,盼著事奉上帝,甚至為上帝受苦;欣賞之愛則說:“我們感謝禰,為主的榮耀?!毙枨笾異壅f起一個女人:“沒有她,我活不下去”;贈予之愛渴望給她以幸福、安逸、保護——假如可能,還有財富;欣賞之愛則注視她,屏息靜氣,默默注視,即便與他無緣,也會為竟有如此之絕代佳人(such a wonder)而動容——令他完全心碎的,不是她拒絕了他,他寧愿得不到她,也不愿竟從未遇著她。(拙譯路易斯《四種愛》第2章第14段,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即出)
  12. 這個小男孩就是本書第8章末尾登場的路易斯終生摯友阿瑟。
  13. 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維多利亞時代的詩人及批評家,終生孜孜于以文學或文化救世,讓文學或文化發(fā)揮過去宗教所發(fā)揮的功能。阿諾德對英國的公學教育影響甚大。路易斯恨之入骨的“學生官”及“學長學弟制”等制度,就是阿諾德的發(fā)明。詳見《納尼亞人》第39—40頁。
  14. 《納尼亞人》第42頁腳注:“在這一點上,正如在其他許多事情上那樣,愛爾蘭的學校是落后于英格蘭的;1825年在伊頓公學,沙夫茨伯里伯爵十五歲的兒子在一場類似這種打架的斗毆中被同班同學打死,此后英格蘭的學校在這類事情上就嚴格得多了。”
  15. 路易斯在這里嘲諷現代的“為藝術而藝術”(art for art's sake)的論調。
  16. 真名叫作路易斯·奧爾登(Lewis Alden)。(參《納尼亞人》第43頁)
  17. 《邵萊布和羅斯托》(Sohrab and Rustum,1853),是馬修·阿諾德根據古代波斯史詩改寫的一部敘事詩。
  18. 路易斯在《論故事》一文中說,故事吸引他的,不是情節(jié)之刺激(excitement),而是故事之情境(atmosphere),故事里的那個異域氣息。
  19. 花剌子模(Chorasmia),位于今日中亞西部地區(qū)一個古國,國名是“太陽土地”的意思。
  20. 此意跟靜安先生“三境界說”里的第一境有得一比:“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span>
  21. 黑塞在《如何閱讀世界文學》一文里也說,進入世界文學的殿堂,哪道門方便,就從哪道門進去:“讀我們美麗的世界文庫,不要存著當學者的念頭,更不要想做世界的審判者。只是通過一道最容易進入的門,踏進精神的廣場。讓我們每個人都從自己能夠了解、喜愛的作品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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