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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家世(1859—1908)

我的前半生:全本 作者:愛新覺羅·溥儀 著


第一章 我的家世(1859—1908)

一、醇賢親王的一生

光緒三十二年,即公元一九〇六年的舊歷正月十四,我出生于清朝的醇親王府。我的祖父奕,是道光皇帝旻寧的第七子,清朝的第一代醇親王,死后謚法“賢”,所以,后來稱作醇賢親王。我的父親載灃,是祖父的第五子。因為第一和第三、四子早殤,第二子載湉被姨母慈禧太后接進宮里,當了皇帝(年號光緒)。所以,祖父死后,由父親襲了王爵,他是第二代也是末一代的醇親王。我是第二代醇王的長子,三歲那年的舊歷十月二十日,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病篤,慈禧突然決定立我為嗣皇帝,承繼同治(載淳,是慈禧的親生子,載湉的堂兄弟),兼祧光緒。我入宮后的兩天內(nèi),光緒與慈禧相繼去世。十二月初二,我登極為皇帝——清朝的第十代,也是最末一代的皇帝,年號宣統(tǒng)。宣統(tǒng)三年辛亥革命爆發(fā),我退了位。

我的記憶是從退位時才開始的。但是,敘述我的前半生,如果先從我的祖父和我的老家醇王府說起,事情就更清楚些。

醇王府,在北京曾占據(jù)過三處地方。咸豐十年,十九歲的醇郡王奕奉旨與懿貴妃葉赫那拉氏的妹妹成婚,依例先行分府出宮,他受賜的府邸坐落在宣武門內(nèi)的太平湖東岸,即現(xiàn)在中央音樂學院所在的地方。這是第一座醇王府。后來,載湉做了皇帝,根據(jù)雍正朝的成例,“皇帝發(fā)祥地”又稱為“潛龍邸”的地方須升為宮殿,或者空閑起來,或者仿雍王府(雍正皇帝即位前住的)改為雍和宮的辦法,改成廟宇,供養(yǎng)菩薩。為了騰出這座“潛龍邸”,慈禧太后把什剎后海的一座貝子府賞給了醇王,撥出了十六萬兩銀子重加修繕。這是第二座醇王府,也就是被一些人慣稱為“北府”的那個地方。我做了皇帝之后,我父親做了監(jiān)國攝政王,這比以前更加了一層搬家的理由。由此,隆裕太后(光緒的皇后,慈禧太后和我祖母的侄女)決定給我父親建造一座全新的王府,這第三座府邸地址選定在西苑三海(即南海)的集靈囿紫光閣一帶。正在大興土木之際,武昌起義引起了風暴,于是醇王府的三修府邸、兩度“潛龍”、一朝攝政的家世,也就和清朝歷史一起告終。

在清朝最后的最黑暗的年代里,慈禧太后給了醇王府榮華富貴,醇王一家給慈禧太后做了半世紀的忠仆。我的祖父更為她效忠了一生。

醇賢親王奕和他的孩子

我祖父的親生母是道光皇帝的莊順皇貴妃烏雅氏,生于道光二十二年,死于光緒十六年。翻開皇室家譜“玉牒”來看,醇賢親王奕在他哥哥咸豐帝在位的十一年間,除了他十歲時咸豐登極被封為醇郡王之外,就沒有得到什么可說的“恩典”,可是在咸豐帝死后那半年間,也就是慈禧太后的尊號剛出現(xiàn)的那幾個月間,他忽然接二連三地得到了這一大堆頭銜:正黃旗漢軍都統(tǒng)、正黃旗領侍衛(wèi)內(nèi)大臣、御前大臣、后扈大臣、管理善撲事務、署理奉宸苑事務、管理正黃旗新舊營房事務、管理火槍營事務、管理神機營事務……這一年,他只有二十一歲。一個二十一歲的青年,能出這樣大的風頭,當然,這是由于攤上了一個好親戚,妻子的姐姐當上了皇太后。但是事情也并非如此簡單。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一個故事。有一天,王府里演戲,演到《鍘美案》最后一場,陳世美被包龍圖的鍘刀壓得鮮血淋漓的時候,年幼的六叔載洵嚇得坐地大哭,我祖父立即聲色俱厲地當眾喝道:“太不像話!想我二十一歲時就親手拿過肅順,像你這樣,將來還能擔當?shù)闷饑掖笫聠幔俊痹瓉?,拿肅順這件事才是他的事業(yè)的真正起點。

事情發(fā)生在距今整一百年前。一八六一年,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以屈辱的議和告以結(jié)束之后,逃到熱河的咸豐皇帝已經(jīng)臥病不起,臨終之前,召集了隨他逃亡的三名御前大臣和五個軍機大臣,立了六歲的兒子載淳為皇太子,并且任命這八位大臣為贊襄政務大臣。第二天,咸豐帝“駕崩”,八位顧命王大臣按照遺命,扶載淳就位,定年號為祺祥,同時也就把朝政抓在手里,發(fā)號施令起來。

這八位顧命王大臣是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協(xié)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肅順和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佑瀛等五個軍機大臣。掌握了實權(quán)的是兩位親王和一位協(xié)辦大學士,而肅順更是其中的主宰和靈魂。肅順在咸豐朝中很受器重,據(jù)說他很善于擢用“人才”,后來替清朝出力鎮(zhèn)壓了太平天國的漢族大地主曾國藩、左宗棠之流,原就是由他推薦提拔的。因為他重用了漢人,受他排擠的貴族們對他極其嫉恨。有人說他在太平軍聲勢最盛的時期,連納賄勒索也僅以旗人為對象。又說他為人兇狠殘暴,專權(quán)跋扈,對待異己手腕狠毒,以致結(jié)怨內(nèi)外,種下禍根。其實,肅順遭到殺身之禍,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由于他是取得朝廷實權(quán)的這個集團的主宰,而這個集團正對當時新形成的一個勢力采取排斥的態(tài)度,換句話說,他們沒有認清楚在北京正和洋人打交道的恭親王這時已經(jīng)有了什么力量。恭親王奕,在咸豐朝本來不是個很得意的人物。咸豐把奕丟在北京去辦議和這件苦差事,卻給奕造成了機遇。奕代表朝廷和英法聯(lián)軍辦了議和,接受了空前辱國喪權(quán)的《北京條約》,頗受到洋人的信任。這位得到洋人支持的“皇叔”,豈肯甘居在肅順這班人之下。再加上素來忌恨肅順的王公大臣的慫恿,恭親王于是躍躍欲試了。正在這時,忽然有人秘密地從熱河離宮帶來了兩位太后的懿旨。

這兩位太后一位是咸豐的皇后鈕祜祿氏,后來尊號叫慈安,又稱東太后,另一位就是慈禧,當時又稱西太后。西太后原是一個宮女,由于給咸豐生了兒子,后來提升為貴妃,兒子載淳是咸豐的獨子,當了皇帝,母以子貴,她立時又成了太后。不知是怎么安排的,她剛當上太后,便有一個御史出面奏請兩太后垂簾聽政,但是遭到肅順等人的狠狠駁斥,說是本朝根本無此前例。這件事對沒有什么野心的慈安太后來說,倒無所謂,但在慈禧心里卻結(jié)下了深仇。就像她當妃子時要取寵咸豐一樣,既有了欲望,不達目的是誓不甘休的。她首先讓慈安太后相信了那些顧命大臣心懷叵測、圖謀不軌,然后又讓慈安同意,秘密傳信給恭親王,召他來離宮商議對策。當時肅順等人為了鞏固既得勢力,曾多方設法來防范北京的恭親王和離宮里的太后。關(guān)于太后們?nèi)绾伪苓^肅順等人的耳目和恭親王取得了聯(lián)系,有種種不同的傳說。有人說太后的懿旨是由一個廚役秘密帶到北京的,又有人說是慈禧先把心腹太監(jiān)安德海公開責打一頓,然后下令送他到北京內(nèi)廷處理,太后們的懿旨就這樣叫安德海帶到了北京??傊仓际堑搅斯вH王手里。恭親王得信后,立即送來奏折,請求覲見皇帝。肅順等人用“留守責任重大”的“上諭”沒堵住他,他已跑到熱河來了,肅順忙用叔嫂不通問的禮法阻他和太后們會見,但是在慈禧的第二步安排下,這次阻攔又告失敗。這又有幾種傳說。一種說法是恭親王化裝成“薩滿”(經(jīng)常進宮祭神的滿族巫婆)進去的。一種說法是恭親王直接將了肅順一軍,說既然叔嫂見面不妥,就請你在場守著好了,肅順一時臉上下不來,只好不再阻攔。還有一個說法是恭親王祭拜咸豐靈位時,慈禧太后讓安德海送一碗面賞給恭親王吃,碗底下卻藏著一張字條,這就是慈禧給奕的懿旨。總之,什么奇怪的傳說都有,但是人們卻都沒注意一個很重要的情況,便是我的祖父祖母當時也在熱河,慈禧做了太后,和自己妹妹見面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這個通信員比什么太監(jiān)、飯碗等自然更加靠得住。不管哪個傳說可靠,反正恭親王和太后們把一切都商議好了。這個商議的內(nèi)幕雖然無案可查,但是從后來的事件發(fā)展上看,一切也就很明白:太后們回到北京,封奕為議政王,八個“顧命王大臣”全部逮捕。兩個親王賜自盡,肅順砍了頭,其余的充軍的充軍,監(jiān)禁的監(jiān)禁。同時,載淳的年號改為“同治”,意思兩太后一同治政,從此開始了同光兩代四十七年垂簾聽政的歷史(也開始有了“洋槍隊”去打太平軍,有了洋務派,有了“寧贈友邦不與家奴”的一套政策)。我的祖父在這場政變中,為慈禧建立的功勛是捉拿了肅順——那時他奉命護送“梓宮”(咸豐的棺材)正走到半壁店?!鞍氡诘昴妹C順”這出戲,給我祖父帶來了前面所說的那一串頭銜。

同治三年,奕被賜以“加親王銜”的榮譽,同治十一年正式晉封為親王。同治十三年,同治皇帝去世,光緒皇帝即位,他又被賜親王“世襲罔替”,意思是子孫世代可以承襲王爵,而不必按例降襲。在光緒朝,恭親王曾幾度失寵,但醇親王受到的慈禧太后的恩典卻是有增無已,極盡人世之顯赫。

然而,醇親王對于這些恩榮和自己的處境,是個什么樣的心情呢?

我在醇王府里看見過祖父留下不少親筆寫的格言家訓,有對聯(lián),有條幅,掛在各個兒孫的房中。有一副對聯(lián)是:“福祿重重增福祿,恩光輩輩受恩光?!碑敃r從這一條上看,覺得祖父似乎是心滿意足的。但我現(xiàn)在卻另有一種看法,甚至連前面說到的那個看戲訓子的舉動,我看都是另有用意。

如果說,二十一歲的醇郡王缺乏閱歷,對于難于見面的懿貴妃是無從了解的話,那么,經(jīng)歷了同治朝十三年的醇親王,就該對于當了太后的姻姊有了足夠見識了。特別是關(guān)于同治帝后之死,醇親王身為宗室親貴,必定是比外人知之尤詳、感之尤深的。

在野史和演義里,同治是因得花柳病不治而死,據(jù)我聽說,同治是死于天花(翁同龢的日記也有記載)。天花雖非必死之癥,但同治在天花病中受到了過度的刺激,因此發(fā)生“痘內(nèi)陷”的病變,搶救無術(shù)而死。事情經(jīng)過是這樣:有一天,同治的皇后去養(yǎng)心殿探病,在同治床前說起了婆婆又為了什么事責罵了她,失聲哭泣。同治勸她忍受著,說將來會有出頭的日子。不料這些話都被慈禧聽了去。原來慈禧早已不喜歡這個兒媳,對兒子和媳婦早設下了監(jiān)視的耳目。這天她聽說皇后去探視同治,就親自來到養(yǎng)心殿東暖閣外,偷聽兒子和媳婦的談話。這對小夫妻萬沒料到幾句私房話竟闖下滔天大禍,只見慈禧怒氣沖沖地闖了進來,一把抓住皇后的頭發(fā),舉手就打,并且叫內(nèi)廷準備棍杖伺候。同治目睹這幕慘劇,立刻昏厥過去。雖然慈禧因此沒有對皇后用刑,可是把同治病危責任全部安到皇后的頭上。同治死后,慈禧下令不許送飯給皇后吃,兩個月后,皇后也死了?;屎笏篮?,慈禧的怒氣不消,把皇后的父親崇綺的侍郎也革掉了。第二年,有個多事的御史上了一個奏折,說外邊傳說很多,有說皇后死于悲病過度,有說死于絕粟,總之,節(jié)烈如此,應當表彰,賜以美謚云云。結(jié)果皇后的謚法沒有爭到,這位御史把自己的官也丟了。

在同治死前,慈禧同治母子不和已是一件公開的秘密。我在故宮時就聽到老太監(jiān)說過,同治給東太后請安,有時還留下說一會兒話,但在自己親生母親那里就不同了,不請安不去,請完安待的時間也長不了。老太監(jiān)說這些事的時候當然不敢加以分析,但我相信在當時的真相也是瞞不過人的。同治親政時,慈禧在朝中的親信羽翼早已形成,東太后又一向不大問事,皇帝辦起事來如果不先問問西太后,就根本行不通。這就是母子不和的真正原因。慈禧舍不得丟開到手的任何權(quán)力,只要可能,她還要把它擴大到可能達到的任何程度。對她說來,所謂三綱五常、祖宗法制只能用來適應自己,絕不能叫它束縛自己。為了保持住自己的權(quán)威和尊嚴,什么親血骨肉、外戚內(nèi)臣,一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同治帝后之死,可以說是慈禧在八個顧命王大臣事件之后進一步暴露了她的內(nèi)心。我祖父如果不是看得很清楚,他絕不會一聽說叫兒子去當皇帝就嚇得魂不附體。參加了那次御前會議的翁同龢在日記里寫過,當慈禧一向王公大臣宣布立載湉為嗣,我祖父立即“碰頭痛哭,昏迷伏地,掖之不能起……”

按照祖制,皇帝無嗣就該從近支晚輩里選立皇太子。載淳死后,自然要選一個溥字輩的,但是那樣一來,慈禧就成了太皇太后,再去垂簾聽政就不成了。因此她不給兒子立嗣,卻把外甥載湉要去做兒子。當時有個叫吳可讀的御史,以“尸諫”為同治爭嗣,也沒有改變她的主意,只不過許了一個愿,說新皇帝得了兒子,就過繼給同治。當時一位侍讀學士的后人,也是我家一位世交,給我轉(zhuǎn)述過那次御前會議情形,說那天東太后沒在場,只有西太后一人,對那些跪著的王公大臣說:“我們姐兒倆全商議好了,挑個年歲大點兒的,我們姐兒倆也不愿意?!边B唯一能克制她一點的東太后也沒出來表示意見,別人自然明白,無論是“尸諫”,還是痛哭昏迷,都已是無用的了。

從那兒以后,在我祖父的履歷上,就出現(xiàn)了很有趣的記載。一方面是慈禧屢賜恩榮,一方面是祖父屢次的辭謝。光緒入宮的那年,他把一切官職都辭掉了。王爵的世襲罔替的恩典是辭了多少次才接受的。這以后幾年,他的唯一差事是照料皇帝讀書,于是慈禧又賞了他“親王雙俸”“紫禁城內(nèi)乘坐四人轎”。后來恭親王失寵,革掉了議政王,慈禧太后命軍機大臣們今后凡有重大政務要先和醇親王商議,這等于給了他比過去更高的職務。按例,男子結(jié)婚便算成年,光緒結(jié)了婚,太后理應要歸政,這本是慈禧不情愿的事,就在光緒大婚之前,由奕帶頭向太后叩請繼續(xù)“訓政”。清朝創(chuàng)建新式的海軍,奕接受了這個重任,海軍初成之后,他要代表太后去海上檢閱,偏要拉著一位太監(jiān)同去,因為這位李蓮英大總管是太后的心腹之人。太后賜他夫婦坐杏黃轎,他一次沒敢坐進去。最有意思的是,他在光緒二年寫了一個奏折,控告一個還沒有對象的被告,說是將來可能有人由于他的身份,要援引明朝的某些例,想給他加上什么尊崇,如果有這樣的事,就該把倡議人視為小人。他還要求把這奏折存在宮里,以便對付未來的那種小人。過了十幾年之后,果然有個吳大澂被他說中了,太后也果然拿出他的奏折來訓斥了吳大澂。有人猜測這個奏折是在太后的授意下由我祖父補寫的。如果這個猜測屬實的話,那么,給我祖父造成的心情就更糟糕了。

毫無疑問,自從光緒入宮以后,我祖父對于他那位姻姊的性格會有更多的了解。在光緒年間,她的脾氣更加喜怒無常,光是太監(jiān)也不知杖斃了多少。有一個陪她下棋的太監(jiān),不過說了一句“奴才殺老祖宗的這只馬”,她立刻大怒道:“我殺你一家子!”就叫人把這個太監(jiān)拉了出去活活打死了。慈禧很愛惜自己的頭發(fā),給她梳頭的某太監(jiān)有一次在篦子上找到一根頭發(fā),不由得心里發(fā)慌,想悄悄把這根頭發(fā)藏起來,不料被慈禧從鏡子里看到了,問他干什么,他越是心慌越回答不上來,這也惹惱了慈禧,一聲令下,這位太監(jiān)也是立斃杖下。掌嘴、打屁股,這幾乎是家常便飯。伺候過慈禧的太監(jiān)都說過,除了李蓮英之外,誰輪著在老佛爺?shù)母罢景?,誰就提心吊膽。慈禧年歲漸老,有了顏面肌抽搐的毛病,她最不愿意人家看見。有個太監(jiān)大概是多瞧了一眼,她立刻問:“你瞧什么?”太監(jiān)沒答上來,就挨了幾十大板。別的太監(jiān)知道了,站班時老是不敢抬頭,她又火了:“你低頭干什么?”這太監(jiān)無法回答,于是也挨了幾十大板。還有一回,慈禧問一個太監(jiān)天氣怎么樣,這個鄉(xiāng)音未變的太監(jiān)說:“今兒個天氣生冷生冷的。”慈禧對這個“生冷生冷”聽著不順耳,也叫人給這太監(jiān)一頓板子。除了太監(jiān),宮女也常挨打。

奴仆挨打以至杖斃,在北京王府里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也許這類事情并不足以刺激醇親王。如果這都不算,那么,光緒七年的關(guān)于東太后的暴卒,對醇親王就不是一件平常事了。我聽到的各種傳說內(nèi)容都是差不多的,說咸豐去世前就擔著心,恐怕載淳即位后,野心勃勃的懿貴妃做了太后,會恃尊跋扈,那時皇后必然應付不了她,因此特意給皇后留下一道朱諭,準備在必要時,用以克制。生于侯門而毫無社會閱歷的慈安,有一次無意中把這件事向慈禧泄露出來,慈禧便下盡功夫向慈安討好,慈安竟被她哄弄得十分相信,終于拿她當好人,當她的面燒掉了咸豐的遺詔。過了不久,東太后就暴卒宮中,有的說是吃了慈禧送去的點心,有的說是喝了慈禧給慈安親手做的什么湯。這個傳說如果確實,在醇親王的心中,慈禧的可怕就不僅是她的已表現(xiàn)出來的性格,而是這種性格今后要更加肆無忌憚地發(fā)展。無論如何,這是一個肯定的事實:我祖父后半世的表現(xiàn),更加謹小慎微、兢兢業(yè)業(yè),把取信討好慈禧,看作是他的唯一的本分。例如他負責建設海軍的時候(那位著名的李鴻章,是會辦大臣),為了讓太后有個玩的地方,便將海軍經(jīng)費挪出來修建頤和園。頤和園修建工程最緊張的階段,正值直隸省和京師遭受特大水災,這時的醇親王一聲不響,御史吳兆泰因為怕激起災民出事,建議暫時停工,立刻被奪了官,“交部議處”,這都是《東華錄》上有案可查的。我祖父真是為西太后盡忠一世,他逝世那年(一八九〇年)也正好頤和園完工。但他死后不久,他首創(chuàng)的所謂海軍就慘敗于甲午之役?;藥浊f兩白銀所建造的船只,除了頤和園的那個石舫,大概也沒剩下別的了。

前排左起:瑾妃、慈禧、隆裕

真正支配我祖父言行的思想,我看到一條家訓中露出了一點:“財也大,產(chǎn)也大,后來子孫禍也大;若問此理是若何?子孫錢多膽也大,天樣大事都不怕,不喪身家不肯罷?!眴栴}不在錢財,而是怕招災惹禍。他用“退省齋”給新蓋的書齋命名,在書齋里條案正中擺著的“欹器”(一種銅器,水半滿則器平衡,水全滿則傾斜而水溢出)上刻著“滿招損謙受益”的銘言,他把自己正房命名為“思謙堂”等等,無一不帶著自我表白的心理痕跡(這種心理更特別反映在他的演戲活動上。當時滿族貴族世家普遍有在家里自己演戲的風尚。我祖父晚年自己愛演的是郭子儀的戲,有一出是《卸甲封王》。元戎郭子儀晚年位極人臣,享盡榮華富貴,但是我懷疑他的心理和我祖父有相通之處,我認為與其說他“卸甲”交兵權(quán)是出于忠心,倒不如說是出于避嫌疑。這出《卸甲封王》我沒看過,但從《打金枝》這出戲里卻進一步認識了祖父所欣賞的人物。郭子儀的兒子因為公主媳婦拿架子,不給公公拜壽,打了她一下,公主一氣跑到娘家找皇帝告狀去了。駙馬倒不在乎,可是公公嚇壞了,忙把兒子綁了去請罪,這位位極人臣的王爺?shù)哪懶〉男睦?,我想是和祖父相似的。他如此愿意扮演這類人物,如果不是一種有意的迂回表白,至少也是某種郭子儀的心理反映,雖然,他并無郭子儀的功勞和本領)。

二、外祖父榮祿

醇賢親王有四位“福晉”,生了七子三女。他去世時,遺下的三子一女,最長的是第五子,即我的父親載灃,那年八歲,承襲了王爵。我的兩個叔父,五歲的載洵和三歲的載濤,同時晉封為公爵。我家從此又開始蒙受著新的“恩光福祿”。然而,醇王府這最后十幾年的“恩光福祿”,比過去的幾十年摻和著中國人民的更多的苦難和恥辱,也同樣地和慈禧這個名字不能分開。

一件大事是慈禧給我父母親的指婚。這次的“恩光”也可以說是戊戌政變和庚子事件的一件產(chǎn)物。首先,這是對于戊戌政變中給她立下大功的忠臣榮祿的恩典。我外祖父榮祿是瓜爾佳氏滿洲正白旗人,咸豐年間做過戶部銀庫員外郎,因為貪污幾乎被肅順殺了頭。不知他用什么方法擺脫了這次厄運,又花錢還運動上候補道員的銜。這種做法就是后來興起的“捐班”,是與“科舉”同樣合法的出身。同治初年,我祖父建立神機營(使用火器的皇家軍隊),榮祿被派去當差,做過翼長和總兵,經(jīng)過一番累遷,由大學士文祥推薦授工部侍郎,以后又做過總管內(nèi)務府大臣。光緒初年,升到工部尚書。后來因為反對慈禧太后自選宮監(jiān),同時又被告發(fā)貪污受賄,革職降級調(diào)出北京(這也算是懲罰)。甲午戰(zhàn)爭這年,恭親王出辦軍務,榮祿借進京為慈禧太后祝壽的機會,鉆營到恭親王身邊,得到了恭親王的信賴。甲午戰(zhàn)后他推薦袁世凱練新軍時,已經(jīng)當上了兵部尚書。他這時已遠比從前老練,善于看準關(guān)節(jié),特別肯在總管太監(jiān)李蓮英跟前花銀子,因此漸漸改變了慈禧太后對他的印象。他回北京的第二年,得到了復查慈禧陵寢工程雨損的差事,這個工程先經(jīng)一個大臣檢查過,報了需三十萬兩的修繕工費。據(jù)說這位大臣因為工程原是醇親王奕生前監(jiān)工督辦的,不便低估原工程的質(zhì)量,所以,損毀情形也報得不太嚴重。但榮祿另是一個做法,他摸準了太后的心理,把損毀程度夸張了一番,修繕費報了個一百五十萬兩。結(jié)果太后把那位大臣罵了一通,對已死的醇親王的忠心也產(chǎn)生了疑問,自然榮祿從此又進一步得到賞識。

榮祿有了李蓮英這個好朋友,加上他的妻子很會討好太后,常被召進宮去陪伴太后聊天,所以,他對慈禧的心理越摸越熟。他深知慈禧光緒母子不和的內(nèi)情,也最深知這場不和對他自己地位的影響,當然,他更愿意在這場內(nèi)訌中給慈禧出主意。在光緒皇帝發(fā)出變法維新的各種上諭,那些被罷黜的和擔心被皇帝身邊人擠掉了位置的人向他哭哭啼啼的時候,他早已給慈禧安排好計策。當時有人把皇帝太后身邊這兩派勢力稱為帝黨和后黨,榮祿是當權(quán)派后黨的首腦,翁同龢是沒有實權(quán)的帝黨的首腦。維新派之所以能夠和皇帝接觸上,就是由于翁同龢對康有為的推薦。慈禧按照計策,先強逼光緒叫他的老師翁同龢退休回家。據(jù)說翁同龢突然接到解職的上諭之后,榮祿還握著翁同龢的手揮淚問他:“您怎么會把皇帝給得罪了???”翁同龢離開北京不幾天,榮祿就走馬上任,做了文淵閣大學士兼直隸總督和北洋大臣,這是相位之首又統(tǒng)轄近畿三軍的職位。榮祿得到了這個職位,第二步本想用六部九卿聯(lián)名上疏太后的辦法,廢掉光緒,由太后恢復聽政,但從甲午戰(zhàn)敗之后,這些當權(quán)派一直受到各方面的攻擊,有人很怕這個舉動引起更大的反響,不敢贊同。于是,榮祿又策劃出一個另類辦法,準備在太后和皇帝到天津檢閱新建陸軍時,實行政變。這個消息叫光緒知道了,他連忙通知維新派去想辦法。維新派如果把這件事情公開出去,也許事情不至鬧成后來那樣,但是這些書生卻秘密地去找袁世凱這樣的人物。袁世凱在朝野以談維新為時髦的時候,參加過維新派的團體強學會,這時是統(tǒng)率著七千新軍的頭目。翁同龢回家經(jīng)過天津時,袁世凱還向翁同龢表示過對皇帝的忠誠,這些舉動都使維新派人士對他產(chǎn)生了幻想。光緒召見了這位直隸按察使,破格升他為兵部侍郎專司練兵事務,然后維新派譚嗣同又到他的寓所,說出了維新派的計劃:在慈禧和光緒閱兵時,實行兵諫,誅殺榮祿,軟禁慈禧,擁戴光緒。袁世凱聽了,慷慨激昂,一口承擔,說:“殺榮祿像殺一條狗似的那么容易!”譚嗣同對他說:“你要不干也行,西太后那邊告發(fā)了,也有榮華富貴?!彼⒖痰闪搜郏骸扒颇惆盐以绖P看成了什么人!”可是他送走了譚嗣同當天就奔回天津,向他的上司榮祿做了全盤報告,榮祿又連忙乘火車北上,在豐臺下車直奔頤和園,告訴了慈禧。這次戊戌政變的結(jié)果,光緒被幽禁,譚嗣同等六位維新派人士被殺,康有為逃到日本,百日維新曇花一現(xiàn)。而我的外祖父,正如梁啟超說的,是“身兼將相,權(quán)傾舉朝”。《清史稿》里也說是“得太后信仗眷顧之隆,一時無比,事無細巨,常待一言決焉”。

榮祿對慈禧太后的忠誠,在庚子那年,慈禧利用義和團殺洋人,又利用洋人殺義和團的一場大災難中又有所表現(xiàn)。慈禧為了除掉光緒這個禍根,政變后曾經(jīng)用假藥方散布光緒病重消息,給謀殺光緒準備條件,可是被人識破了,后來鬧到洋人出面要給光緒看病,結(jié)果慈禧不敢惹洋人,讓洋人看了病,也證實了陰謀。她一計不成,又想出先為同治立嗣再除光緒的辦法。她選的皇儲是端王載漪的兒子溥?。根據(jù)榮祿的主意,皇儲不叫皇太子,《清史稿》說是“患外人為梗,用榮祿言,改稱大阿哥”。他們的計劃是,到元旦這天,請各國公使來道賀,以示對這件舉動的支持??墒抢铠櫿碌倪@次外交沒辦成功,公使們拒絕了。這件事情現(xiàn)在人們已經(jīng)很清楚了,不是公使們對慈禧的為人有什么不滿,而是英、法、美、日各國公使不喜歡那些親近后黨的勢力過分得勢。當然,慈禧太后從上臺那天起就沒敢惹過洋人,洋人殺了中國百姓,搶了中國的財寶,這些問題對她還不大,但現(xiàn)在洋人既保護了康有為,又反對她廢光緒和立大阿哥,這就是直接表示反對她的統(tǒng)治,這就使她忍受不了。于是,她聽了急于想叫兒子當皇帝的載漪的主意,要使用反對洋人的義和團了。

義和團不斷地與洋人教會和清廷軍隊進行斗爭,這時已成為一支強大的武裝力量,朝廷里幾次派去軍隊鎮(zhèn)壓,都被他們打得丟盔卸甲。對團民是“剿”是“撫”,成了慈禧舉棋不定的問題。載漪和大學士剛毅為首的一批王公大臣主張“撫”,理由是軍隊既然應付不了義和團,而義和團主要目標是“滅洋”,正好加以利用,讓它把干涉廢立的洋人趕出去。兵部尚書徐用儀和戶部尚書立山、內(nèi)閣學士聯(lián)元等人完全反對這種辦法,認為利用團民去反對洋人必定大禍臨門,所以主張“剿”。兩派意見正相持不下,一件未經(jīng)甄別的緊急情報讓慈禧下了決心。這個情報把洋人在各地的暴行解釋為想逼慈禧歸政于光緒。慈禧大怒,立刻下詔“宣撫”團民,下令進攻東交民巷使館和兵營,發(fā)出內(nèi)帑賞給團民,懸出賞格買洋人的腦袋。為了表示決心,并且把主“剿”的徐用儀、立山、聯(lián)元等人砍了頭。后來,東交民巷沒有攻下,大沽炮臺和天津城即先后失守,聯(lián)軍打向北京來了,慈禧卻又拿出了另一手,暗中向洋人打招呼,在炮火連天中派人給洋兵送水果點心。北京失陷,她逃到西安,為了進一步表示和洋人作對的原來不是她,她又下令把主“撫”的剛毅、徐桐等一批大臣殺了頭。在這一場翻云覆雨中,榮祿是完全看慈禧的顏色行事,而給洋兵送水果點心以及一面承旨調(diào)他的毅軍參加進攻洋兵,同時又讓炮兵只打空炮,這都是榮祿的“杰作”。榮祿的最后一件“杰作”就是授計負責和聯(lián)軍議和的李鴻章和奕劻,在談判中掌握一條原則:只要不追究慈禧的責任,不讓慈禧歸政,一切條件都可答應。就這樣,簽訂了賠款連利息近十億兩,讓外國軍隊駐兵京城的《辛丑條約》。榮祿辦了這件事,到了西安,“既至,寵禮有加,賞黃馬褂、雙眼花翎、紫貂,隨扈還京,加太子太保,轉(zhuǎn)文華殿大學士”。除了《清史稿》這些記載外,還應補上,就是西太后是在這時為榮祿的女兒“指婚”,嫁與醇親王載灃為福晉。

關(guān)于我父母親這段姻緣,我后來聽到家里的老人家說起,西太后的用意還不僅為了表示對外祖父的寵信。政變以后,西太后對醇王府猜疑頗深。這種猜疑可以從砍伐白果樹的故事看出來。在我祖父園寢(墓地)上有棵白果樹,長得非常高大,不知是誰在太后面前說起醇王府出了個皇帝就是由于醇王墳地的風水好,有這棵白果樹,“白”和“王”連起來不就是個“皇”字嗎?慈禧聽了,立即叫人到妙高峰把白果樹砍掉了。這時我的第一位祖母、慈禧的妹妹已經(jīng)故去了,我的親祖母劉佳氏為這件事簡直嚇得要死。

但是,引起慈禧猜忌的,還不止這類無聊的迷信。在庚子事件前,她就覺得可怕的洋人有點傾心于光緒,對她卻是不太客氣。庚子后,聯(lián)軍統(tǒng)帥瓦德西提出,要皇帝的兄弟做代表,去德國為克德林公使被殺事道歉。德國人如此“重視”光緒的兄弟,德國皇室還給以禮遇,這使慈禧大感不安,她想不到洋人不懂什么叫過嗣,只認得血緣關(guān)系,這一點更加深了她心里原存的疑忌,光緒的親血骨肉就成了她心中的隱憂。這種來自內(nèi)部的憂患,是比外部的康有為維新派更叫她擔心的。為了消除這個隱患,她終于想出了辦法,就是把榮祿和醇王府撮合成為親家,西太后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凡是她感到對自己有一絲一毫不安全的地方,她都要仔細加以考慮和果斷加以處理。她在庚子逃亡之前,還不忘叫人把珍妃推到井里淹死,又何嘗不是怕留后患而下的毒手?維護自己的統(tǒng)治,才是她考慮一切的根據(jù)。就這樣,我父親在光緒二十七年在德國賠了禮回來,十月到開封迎上回鑾的慈禧,奏復了一番在德國受到的德國皇室的種種“禮遇”,十一月隨駕走到保定,就奉到了“指婚”的太后懿旨。

三、慈禧太后的決定

庚子后,載漪被列為禍首之一,發(fā)配新疆充軍,他的兒子失去了大阿哥名號。此后七年間沒有公開提起過廢立的事。光緒三十四年十月,西太后在頤和園度過了她的七十四歲生日,患了痢疾,臥病的第十天,突然做出了立嗣的決定。跟著,光緒和慈禧就在兩天中相繼去世。我父親這幾天的日記有這樣的記載:

光緒

十九日。上朝。致慶邸急函一件……

二十日。上疾大漸。上朝。奉旨派載灃恭代批折,欽此。慶王到京,午刻同詣儀鸞殿面承召見,欽奉懿旨:醇親王載灃著授為攝政王,欽此。又面承懿旨:醇親王載灃之子溥〇著在宮內(nèi)教養(yǎng),在上書房讀書,欽此。叩辭至再,未邀俞允,即命攜之入宮。萬分無法,不敢再辭,遵于申刻由府攜溥〇入宮。又蒙召見,告知已將溥〇交在皇后宮中教養(yǎng),欽此。即謹退出,往謁慶邸。

二十一日。酉刻小臣載灃跪聞皇上崩于瀛臺。亥刻小臣同慶王、世相、鹿協(xié)揆、張相、袁尚書、增大臣崇詣福昌殿。仰蒙皇太后召見。面承懿旨:攝政王載灃之子〇〇著入承大統(tǒng)為嗣皇帝,欽此。又面承懿旨:因穆宗毅皇帝未有儲貳,曾于同治十三年十月初五日降旨,大行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F(xiàn)在大行皇帝龍馭上賓,亦未有儲貳,不得已以攝政王載灃之子〇〇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并兼承大行皇帝之祧。欽此。又面承懿旨:現(xiàn)在時勢多艱,嗣皇帝尚在沖齡,正宜專心典學,著攝政王載灃為監(jiān)國,所有軍國政事,悉秉予之訓示裁度施行,俟嗣皇帝年歲漸長,學業(yè)有成,再由嗣皇帝親裁政事。欽此。是日住于西苑軍機處。

我的從西太后宣布自己決定的頭一天,即十九日起抄錄這段日記,是因為十九日那句“致慶邸急函”和二十日的“慶王到京”四個字,都與這個立嗣的舉動大有關(guān)系,都是西太后為了宣布這個決定所做的安排的一部分。為了說清楚這件事,不得不從遠處說起。

慶王就是那個以辦賣國外交和賣官鬻爵而出名的奕劻。在西太后時代,能得到太后歡心就等于得到了遠大前程。要想討西太后的歡心,首先必須能隨時摸得著太后的心意,才能投其所好。我外祖父榮祿用賄賂太監(jiān)李蓮英的辦法和利用太太陪伴太后游樂的機會,得到不少最好最快的情報,因此,他對太后的奉承和孝敬,總是比別人更讓太后稱心滿意。如果說奕劻的辦法和他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奕劻在李蓮英那里花了更多的銀子和珍寶,而奕劻的女兒即著名的四格格也比榮祿太太更機靈。如果西太后無意中露出她喜歡什么樣的坎肩,嵌鑲著什么飾品的鞋子等的話,那么,不出三天,或者說在西太后的趣味還沒有消失以前,那個正合心意的坎肩、鞋子之類的玩意兒就會出現(xiàn)在西太后的面前。奕劻的官運就是從這里開始的。在覺得稱心如意的西太后的賞識下,奕劻一再加官晉爵,以一個遠支宗室的最低的爵位輔國將軍,逐步晉到親王,官職做到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他得到了這個左右逢源的差事,身價就更加不同,無論在太后眼里和洋人的眼里,都有了特殊的重要性。庚子事件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在他和李鴻章向八國聯(lián)軍議和的過程中,他既為西太后盡了力,使她躲開了禍首的名義,也讓八國聯(lián)軍在條約上滿了意,從此他有了外國后臺。當時人們議論起王公們的政治本錢時,說某王公有德國后臺,某王公有日本后臺……都只不過各有一國后臺而已,但是一說到慶王,都認為他的后臺誰也比不上,計有八國之多。因此,西太后在庚子后非常看重他。光緒二十九年,他進入了軍機處,權(quán)力超過了其他軍機大臣,年老的禮親王的領銜不過是掛個虛名。后來禮親王告退,奕劻正式成了領銜軍機大臣,他兒子載振也當了商部尚書,父子顯赫不可一世。貪贓枉法賣官鬻爵,朝野為之側(cè)目,盡管有反對他的王公們暗中扳他,御史們出面參他,都無濟于事,奈何他不得。有位御史彈劾他“自任軍機,門庭若市,細大不捐,其父子起居飲食車馬衣服異常揮霍……將私產(chǎn)一百二十萬兩送往東交民巷英商匯豐銀行存儲”,另有位御史彈劾說有人送他壽禮十萬兩,花一萬二千兩買了一名歌妓送他兒子。結(jié)果這兩個御史,一個斥回原衙門,一個奪了官。

西太后對奕劻是否就很滿意,根據(jù)不少遺老們側(cè)面透露的材料,只能這樣說:西太后后來對于奕劻是又擔心他,又要依賴他,所以也動不得他,并且還要籠絡他。

使西太后擔心的,主要的倒不是貪污納賄,而是從貪污納賄中嗅出來的袁世凱和奕劻的特殊關(guān)系。單從袁在奕劻身上花錢的情形來看那關(guān)系就很不平常。袁世凱的心腹朋友徐世昌后來說過,慶王府里無論是生了孩子,死了人,或是過個生日等紅白大事的一切開銷,全由直隸總督衙門在背后包著。奕劻正式領軍機處的前不久,有一天慶王府收到袁家的人送來十萬兩(一說二十萬兩)白銀,來人轉(zhuǎn)述袁的話說:“王爺要有不少開銷。請王爺別不賞臉?!边^了不久,奕劻升官消息發(fā)表了,人們大為驚訝袁世凱的未卜先知。

經(jīng)過戊戌政變,西太后對袁世凱是十分重視的,幾年工夫把他由直隸按察使一直提到兵部尚書,又授了軍機大臣,恩遇之隆,漢族大臣中過去只有曾、胡、左、李才數(shù)得上。另外,西太后出于本能,對這個統(tǒng)率著號稱精銳的北洋新軍且以投機出名的漢族大臣,并不放心。當她聽說袁世凱把大量銀子向貪財如命的慶親王那里送,她就更要用心想想這個復雜問題了。

西太后曾經(jīng)打過主意,要先把奕劻開缺。她和軍機大臣瞿鴻機露出了這個意思,誰知這位進士出身后起的軍機,太沒閱歷,他無意間把這件事告訴了太太??汕蛇@位太太又有位親戚在一家外文報館做事,這個消息竟輾轉(zhuǎn)傳到外國記者的耳朵里,北京還沒有別人知道,倫敦報紙上倒登出這條消息來了。于是,英國駐北京的公使就據(jù)此去找外務部詢問,有無此事。西太后這才想起了奕劻是有洋人朋友的關(guān)心的,不但不敢承認,而且派鐵良和鹿傳森追查,結(jié)果,瞿鴻機被開了缺。《清史稿》里說他罪名是“直言忤太旨”,指的就是這件事。

西太后弄奕劻不成,同時奕劻也有聯(lián)絡外國人的用途,因此不再動他,但對于袁世凱她不想再猶疑下去了。光緒三十三年,她叫滿族的親信大臣鐵良接替了袁的兵部尚書,另調(diào)袁為外務部尚書,同時讓他參加軍機。明著是重用,實際是解除了他的兵權(quán)。袁世凱心里有數(shù),不等招呼,他主動先交出了北洋新軍的最高統(tǒng)帥權(quán)。

西太后明白,袁對北洋軍的實際控制能力,并非立時就可以解除,袁和奕劻的關(guān)系,也不能馬上斬斷。正在她籌劃著下一個步驟的時候,她自己病倒了,更使她焦慮的是這時又忽然聽到這個驚人消息:袁世凱準備廢掉光緒,推戴奕劻的兒子載振為皇帝。不管奕劻如何會辦外交和會奉承,不管袁世凱過去對她立過多大的功,也不管他們這次動手的目標正是被她痛恨的光緒,這個以袁世凱為主角的陰謀傳說,使她馬上意識到一種可怕的厄運,這是愛新覺羅皇朝的厄運,也是她個人的厄運。因此,她斷然地做出了一項決定。為了實現(xiàn)這個決定,她先把奕劻調(diào)開,讓他去東陵查看工程,然后把北洋軍段祺瑞的第六鎮(zhèn)全部調(diào)出北京,開往淶水,把鐵良自己的親信部隊第一鎮(zhèn)兵調(diào)進北京。安排已定,才又把奕劻叫回來,宣布了立我為嗣,封我父親為攝政王。為了繼續(xù)籠住這位有八國外國朋友的慶親王奕劻,同時給了他親王世襲罔替的恩榮。

關(guān)于袁、慶陰謀究竟確不確實,陰謀的具體內(nèi)容又是什么,我說不清。但是我有一位親戚親自聽鐵良事后說起過西太后的這次安排。鐵良說,為了穩(wěn)定段祺瑞的第六鎮(zhèn)北洋軍,開拔之先發(fā)給了每名士兵二兩銀子,一套新裝和一雙新鞋。另外,我也聽見一個叫李長安的老太監(jiān)說起光緒之死的疑案。照他說光緒在死前一天還是好好的,只是因為用了一劑藥就壞了,后來才知道這劑藥是袁世凱使人送來的。按照常例,皇帝得病每天藥方要分抄給內(nèi)務府大臣們每人一份,如果是重病還要抄給每位軍機大臣一份,據(jù)當時一位內(nèi)務府大臣的一位后人告訴我,光緒死前得的病不過是一般的感冒,他看過那些藥方,脈案平常,也沒分抄軍機。當時人們一接到光緒病重消息都很奇怪,因為前一天還有人看到光緒,像好人一樣,站在屋里說話。更奇怪的是,病重消息傳出不過兩個時辰,就聽說已經(jīng)“晏駕”。總之,光緒是死得很可疑的。如果太監(jiān)李長安的說法確實的話,那就更印證了袁、慶確曾有過一個陰謀,而且是相當周密的陰謀。

還有一種傳說,是西太后自知病將不起,她不甘死在光緒前面,所以下了毒手。這也是可能的。但是我更相信這一點:她在宣布我為嗣皇帝的那天,還不相信自己這一場病會死的。這天光緒死后兩個小時,她還叫監(jiān)國攝政王:“所有軍國政事悉秉承予之訓示裁度施行?!钡酱稳?,才又說:“現(xiàn)予病勢危篤,恐將不起,嗣后軍國政事均由攝政王裁定,遇有重大事件有必須請皇太后(指光緒的皇后,她的侄女那拉氏)懿旨者,由攝政王隨時面請施行。”她發(fā)現(xiàn)了來自袁世凱那里的危險之后,或者她在確定了光緒的最后命運之后,從宗室中單單挑選了這樣的一個攝政王和這樣一個嗣皇帝,也正是由于當時她還不相信自己會死得這么快。當了太皇太后固然不便再替皇帝聽政,但是在她與小皇帝之間有個聽話的攝政王,還不是和她自己聽政一樣嗎。

當然,她也不會認為自己總活下去,但在她看來,這個決定總算為保全愛新覺羅的寶座而盡了力。她甚至會認為,這個決定之正確,就在于她選定的攝政王是光緒的親兄弟。因為按常情說,在皇族之內(nèi),只有這樣的人才是對于袁世凱最富警惕性的。

四、攝政王監(jiān)國

我做皇帝、父親做攝政王的這三年間,我大概是在最后一年才認識自己的父親的。那是我剛在毓慶宮讀書不久,他第一次照章來查看功課的時候。先是有個太監(jiān)進來稟報說:“王爺來了?!崩蠋熀臀叶季o張起來,趕忙把書桌整理一下,老師把見王父時該做什么,指點了給我,然后我們都站立等候。過了一會兒,一個頭戴花翎,嘴上沒胡須的陌生人出現(xiàn)在書房門口,挺直地立在我的面前了,這就是我的父親。我按家禮給他請了安,然后一同落座。坐好,我拿起書按老師的指示念起來:

醇親王載灃與他的孩子們,立者為溥儀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于沼上,王立于沼上……”

不知怎的,我心慌得很,再也念不下去??墒撬孟癖任疫€慌張,連忙點頭,聲音含混地說:

“好,好,皇上好,好好地念,念書吧!”說完,又點了一陣兒頭,然后站起來走了。他在我這里一共待了不會超過兩分鐘。

從這天起,我知道了自己的父親是什么樣:不像老師,他沒胡子,臉上沒皺紋,他腦后的花翎子總是跳動。以后他每隔一個月來一次,每次也都不過兩分鐘。我又知道了他說話有點結(jié)結(jié)巴巴,并且弄明白了他的花翎子愛跳動的原因,是他一說話就點頭。他說話很少,除了幾個“好,好,好”以外,別的話也很難聽清楚。

民國時代有不少寫清室王公們逸事的報刊小品和稗史筆記,不少是可以補進《笑林廣記》去的。有些關(guān)于我父親的故事,未必可信,不過也能反映出其性格的一部分。還記得《大公報》上一篇小品,喻其性格為“木樓座鐘”。一位在我出紫禁城不久前去做內(nèi)務府大臣的遺老說他:“與王公大臣常相對無言,即請機宜亦囁嚅不能立斷?!彪m都非親見,倒也有些近實。

我的弟弟曾聽母親說過,辛亥那年父親辭了攝政王位,從宮里一回來便對母親說:“從今天起我可以回家抱孩子了!”母親被他那副輕松神氣氣得痛哭了一場,并且后來告誡弟弟:“長大了萬不可學阿瑪(滿語父親)那樣!”這段故事和父親自署“退庵居士”的別號,雖都不足以證明什么真正的“退隱”之志,但也可以看出他對那三年監(jiān)國是夠傷腦筋的。那三年可以說是他一生最失敗的三年。

對他來說,最根本的失敗是沒有能除掉袁世凱。有一個傳說是光緒臨終時向攝政王托付過心事,并且寫了“殺袁世凱”四個字的朱諭給了這位親兄弟。據(jù)我所知,這場兄弟會見是沒有的,攝政王要殺袁世凱為兄報仇的事雖確有其事,也被奕劻為首的一班軍機大臣給攔阻住了。詳情無從得知,只知道最讓父親泄氣的是奕劻的一番話:“殺袁世凱不難,不過,北洋軍如果造起反來怎么辦?”結(jié)果是隆裕太后聽從了張之洞等人的主意,叫袁世凱回家去養(yǎng)那根本沒有的“足疾”,放走了袁世凱。這場為兄報仇的戲算是吹了。

有位在內(nèi)務府干過差使的遺少給我說過,當時攝政王為了殺袁世凱,還想照學一下康熙皇帝用過的辦法??滴鯕⒋蟪荐棸莸霓k法是這樣:他把鰲拜召來,先賜給一個座位,那座位是準備好的一個只有三條好腿的椅子,坐椅子的人不提防給閃了一下,因此構(gòu)成了“君前失禮”的死罪。攝政王也想用這類辦法對付袁世凱,參加計劃的還有小恭親王溥偉。溥偉有一柄道光皇帝賜給他祖父奕的白虹刀,他們把它看成太上寶劍一樣的圣物,溥偉就帶著這把刀,準備做殺袁之用。一切計劃停當了,結(jié)果又被張之洞等人攔住,還是不成功。這件未可置信的故事至少有一點是真的:那時有人極力保護袁世凱,也有人企圖消滅袁世凱,并且給我父親出謀劃策的,是大有人在的。袁世凱在戊戌后用大量銀子到處送禮拉攏,畢竟還有用銀子消除不了的敵對勢力。這些敵對勢力并不全是過去的維新派和帝黨人物,也有和奕劻爭地位的,也有不把所有兵權(quán)拿到手誓不甘休的,也有為了其他目的而把希望寄托在倒袁之舉上的。殺袁世凱和保袁世凱問題早已不是什么維新與守舊、帝黨與后黨之爭,也不是什么滿漢顯貴之爭,而是這一伙親貴顯要和那一伙親貴顯要間的奪權(quán)之爭。就以當時的親貴內(nèi)閣來說,就分成慶親王奕劻等人的一伙和公爵載澤等人的一伙。給我父親出謀劃策以及要這要那的,就是后面這一伙。

無論是哪一伙,都有一群宗室覺羅,八旗世家,漢族大臣,南北謀士;這些人之間又都各有分歧,各有興趣。比如載字輩的澤公,一心一意想取堂叔慶王的總揆而代之,醇王府的兄弟們就首先要取代袁世凱等漢人的軍權(quán)。向英國學海軍的兄弟和向德國學陸軍的兄弟,所好又各有不同。攝政王就處于各伙人之間和各種興趣之間,一會兒聽了這邊的話,一會兒又信了另一邊的主意,一會兒對兩邊全說“好,好”,過一會兒又全辦不了。弄得哪一伙都不滿意他。

最難對付的是奕劻和載澤這一對冤家。奕劻在西太后死前是領銜軍機,太后死后改革內(nèi)閣官制,他又當了內(nèi)閣總理大臣,這是叫載澤最為憤憤不平的。載澤拿定主意,無論是攝政王上朝還是回邸,一有機會就找攝政王,天天向攝政王揭奕劻的短,最終目的就是取而代之。不過在西太后時代扳不倒奕劻,到攝政王時代又怎能扳得倒他。如果攝政王支持了載澤,或者攝政王自己采取了和奕劻對立的態(tài)度,奕劻只要稱老辭職,躲在家里不出來,攝政王立刻就慌了手腳。所以,在澤公、慶王間的爭吵,失敗的總是載澤。醇王府的人有幾次聽見他和攝政王嚷:“老大哥這是為你打算,再不聽我老大哥,老慶就把大清斷送啦!”攝政王總是半晌不出聲,最后說了一句:“好,好,明兒跟老慶再說……”到第二天,還是老樣子:奕劻照他自己的主意去辦事,載澤又算白吵嚷一次。

載澤的失敗,往往就是載灃的失敗,奕劻的勝利,也就意味著洹上垂釣的袁世凱的勝利。攝政王明白這個道理,也未嘗不想加以抵制,可是他毫無辦法。

武昌起義的風暴起來了,前去討伐的清軍,在滿族的陸軍大臣蔭昌的統(tǒng)率下,作戰(zhàn)不利,告急文書紛紛飛來。袁世凱的“軍師”徐世昌看出了機會已至,就活動好奕劻、那桐幾個軍機一齊向攝政王保舉袁世凱。這回攝政王自己拿主意了,向“愿以身家性命”為袁做擔保的那桐發(fā)了脾氣,嚴肅地申斥了一頓。但他忘了那桐既然敢出頭保袁世凱,就必然是有恃無恐的。攝政王發(fā)完了威風,那桐告老辭職,奕劻不上朝應班,前線緊急軍情電報一封接一封送到攝政王面前,攝政王沒了主意。這又趕緊賞那桐“乘坐二人肩輿”,挽請奕劻“體念時艱”,最后是乖乖地簽發(fā)了授袁世凱欽差大臣節(jié)制各軍,并委袁的親信馮國璋、段祺瑞為兩軍統(tǒng)領的諭旨。攝政王垂頭喪氣地回到府邸,另一伙王公們又包圍了他,埋怨他先是放虎歸山,這回又引狼入室,說袁世凱這一出來,后患無窮,只怕大清都保不住了。他后了悔,忙請這一伙王公們出主意,這伙人就說,讓袁世凱出來,但不能再讓袁把軍隊都拿到手里,因此委派馮國璋、段祺瑞為前線軍統(tǒng)的上諭不能發(fā)出去,要換上別人。在一番爭論之后,有人認為馮國璋還有交情,而段祺瑞一定要換,載洵貝勒要求把段換上他的親信姜桂題,并且給攝政王重新擬出了新的電報。攝政王派人連夜把電報送到慶王府,叫奕劻換發(fā)一下。送信人去了不久,回來報告,說慶王正歇覺,公事等明天上朝再說。第二天攝政王上朝,不等他拿出第二個上諭,奕劻就告訴他,第一個上諭當夜就發(fā)出去了。

我父親也并非完全沒有主意,他的主意便是維持皇族的統(tǒng)治,方法是把兵權(quán)抓過來。這是他那次出使德國從德國皇室學到的一條,軍隊一定要放在皇室手里,皇族子弟要當軍官。他做得更徹底,不但抓到皇室手里,而且還必須抓在自己家里。在我即位后不多天,他就派自己的兄弟做專司訓練禁衛(wèi)軍大臣,建立皇家軍隊。袁世凱開缺后,他代替皇帝為大元帥,為統(tǒng)率全國軍隊的元首,并派兄弟載洵為籌辦海軍大臣,另一個兄弟載濤管軍咨處(等于參謀總部的機構(gòu)),后來我這兩位叔叔就成了正式的海軍部大臣和軍咨府大臣。當然,在這些措施的背后還有一套實際掌握全國軍隊的打算。假定這些打算是他自己能夠想得出的,不說外界阻力,只說他實現(xiàn)它的才能,也和他的打算太不相稱了。因此,不但跟著袁世凱跑的人不滿意他,就連自己的兄弟也常為他搖頭嘆息。

李鴻章的兒子李經(jīng)邁出使德國赴任之前,到攝政王這里請示機宜,我七叔載濤陪他進宮,托付他在攝政王面前替他說一件關(guān)于禁衛(wèi)軍的事,大概他怕這件事自己說還沒用,所以要借重一下李經(jīng)邁的面子。李經(jīng)邁答應了他,進殿去了。過了不大工夫,在外邊等候著的載濤看見李經(jīng)邁又出來了,大為奇怪,料想他托付的事必定沒辦,就問李經(jīng)邁是怎么回事。李經(jīng)邁苦笑著說:“王爺見了我一共就說了三句話?!隳奶靵淼模俊艺f了,他接著就問:‘你哪天走?’我剛答完,不等說下去,王爺就說:‘好,好,好好干吧,下去吧!’——連我自己的事情都沒說,怎么還能說得上你的事?”

這位王爺讓兄弟們感到為難之處,也是多方面的。我祖母患乳瘡時,請中醫(yī)總不見好,父親聽從了叔叔們的意見,請來了一位法國醫(yī)生。醫(yī)生說要開刀,當然,醇王府全家都是反對的,醫(yī)生只好采取敷藥的辦法。當醫(yī)生從醫(yī)療包里拿出一些簡單的器具,點上了酒精燈的時候,父親嚇壞了,忙問翻譯道:

“這這這干嗎?燒老太太?”

我六叔看他在洋人跟前這樣,難為情地在他身后直搖頭咧嘴。

醫(yī)生留下藥走了,每隔些天由護士來看看,留點藥。后來醫(yī)生又來檢查,發(fā)現(xiàn)老太太病情毫無好轉(zhuǎn),覺得十分奇怪,就叫把用過的藥膏盒子拿來看看。父親親自把藥盒都拿來了,一看,原來一律原封未動。叔叔們又不禁搖頭嘆氣一番。

有些當面恭恭敬敬呼他王爺?shù)娜耍澈筇崞鹚麃?,卻很不禮貌地把他叫作“大王爺”。醇王府的大管事張文治是最愛議論大王爺?shù)娜?。有一回他說,在王府附近有一座小廟,供著一口井,傳說那里住著一位“仙家”。“銀錠橋案件”敗露后,大王爺有一次經(jīng)過那個小廟要拜一拜“仙家”,感謝對他的庇佑,他剛跪下去,忽然從供桌后跳出個黃鼠狼之類的東西。這件事叫巡警知道了,報了上去,于是大臣們就傳說王爺命大,連仙家們都受不了他這一拜。張文治說完了故事就揭穿了底細,原來這是王爺叫廟里人準備好的,那個廟,就是醇王府花錢養(yǎng)著的。

在家庭里,我父親卻是自命為破除迷信的維新派(醇王府的人在慈禧死后都喜歡自稱是維新派)。提起父親的生活瑣事,也有不少反對迷信和趨向時新風氣的舉動。我還聽人說過:“老佛爺并不是反對維新的,戊戌以后辦的那些事不都是光緒要辦的嗎。醇親王也是位時新人物,老佛爺后來不是也讓他進了軍機嗎?!?/p>

慈禧的維新和洋務辦的是什么,不必說了。關(guān)于父親的維新,我略知一些。他對那些曾被“老臣”們稱為奇技淫巧的東西倒是不采取排斥的態(tài)度,醇王府也是清朝第一個備汽車、裝電話的王府,他們的辮子也剪得最早,在王公中首先穿上西服的也有他一個。但是他對于西洋的事物真正的關(guān)系,就以穿西服為例,可見一斑。他西服穿了許多天(先是在家里穿,不敢出去穿),有一次很納悶地問我杰二弟:“為什么你們的襯衫那么合適,我的襯衫總是比外衣長一塊呢?”經(jīng)杰二弟的檢查,原是他一直是把襯衫放在褲子外面,已經(jīng)忍著這股別扭勁好些日子了。

他曾經(jīng)把給祖母治病的巫婆趕出了大門,曾經(jīng)把仆役們不敢碰的刺猬一腳踢到溝里去,不過踢完之后,臉上卻一陣煞白。他反對敬神念佛,但是逢年過節(jié)燒香上供也非常認真。他的生日是正月初五,北京俗話叫作“破五”,他不許人說這句話,他在日歷的這一頁上貼上紅字條,寫上壽字,那豎筆拉得很長。杰二弟問他這是什么意思,他說:“這叫長壽嘛!”

為了了解攝政王監(jiān)國三年的情況,我曾看過父親那個時候的日記,在日記里沒找到什么材料,卻發(fā)現(xiàn)過兩類很有趣的記載。一類是屬于例行事項的,每逢立夏,他必“依例剪平頭”,每逢立秋則“依例留分發(fā)”,此外還有依例換什么衣服,吃什么時鮮等等。另一類,是每逢朔望以及其他日子,都有關(guān)于天象的詳細觀察的記載和報上這類消息的摘要,有時還有很用心畫下的示意圖??梢钥闯?,一方面是內(nèi)容十分貧乏的生活,另一方面又有一種對天文科學的熱烈愛好。如果他生在今天,說不定他是可以學成一名天文學家的,但是他是生在那樣的社會和那樣的家庭,而且從九歲起便成了皇族中的一位親王。

五、親王之家

我一共有四位祖母,所謂醇賢親王的嫡福晉葉赫那拉氏,不是我的親祖母,她在我出生前十年去世。聽說這位老太太秉性和她姊姊完全不同,可以說是墨守成規(guī),一絲不茍。同治死后,慈禧照常聽戲作樂,有一次接這位祖母進宮看戲,她奉召去了,坐在戲臺前卻閉上雙眼,慈禧問她這是干什么,她連眼也不睜地說:“現(xiàn)在是國喪,我不能看戲!”慈禧給她頂?shù)靡矡o可奈何。她的忌諱也很多,家里人在她面前說話都要特別留神,什么“完了”“死”這類字眼要用“得了”“喜”等代替。她一生拜佛,成年放生燒香,夏天不進花園,說是怕踩死螞蟻。她對螞蟻仁慈如此,但她打起奴仆來,毫不含糊。醇王府一位老太監(jiān)終身不治的顏面抽搐病,就是由她的一頓藤鞭制造出來的。

她一共生了五個孩子。第一個女兒活到六歲,第一個兒子還不到兩周歲,在同治五年冬天相隔不過二十天都死了。第二個兒子就是光緒,四歲離開了她。光緒去后,她生下第三個兒子,只活了一天半。所以,第四個男孩載洸一出世,就不知怎樣疼愛是好,不是怕穿少了凍著,就是怕吃多了撐著。朱門本是酒肉多得發(fā)臭的地方,朱門子弟常生的毛病也是消化不良,因此《紅樓夢》里的賈府,治病的方法常是“凈餓一天”,這是很有代表性的養(yǎng)生之道。我祖母就信任這個養(yǎng)生之道,總不肯給孩子吃飽,一只蝦米也要分成三段吃,結(jié)果第四個男孩又因營養(yǎng)不夠,不到五歲就給餓死了。王府里老太監(jiān)牛祥曾說過,“要不然怎么五爺(載灃)接了王爺呢,就是那位老福晉疼孩子,反倒把前面幾位小爺給耽誤了?!?/p>

我父親載灃雖非她的親生子,但依宗法,嫡福晉才算正式的母親。作為最年長的兒子,我父親要受她的管教。她疼愛孩子是無疑的,但是這位經(jīng)歷了那樣悲慘的教訓的母親,到死也沒有能明白過來,是誰害了她的親生孩子。她對我父親和叔父們的飲食上的限制沒有了,精神上的限制仍然沒有放松。牛太監(jiān)又說:“五爺六爺在她老人家跟前連笑也要小心,如果笑出聲來,就會聽見老人家吆喝——笑什么?沒個規(guī)矩!”

醇賢親王的第一側(cè)福晉顏扎氏去世很早,大約我父親也沒見過她。二側(cè)福晉劉佳氏是我的親祖母。那拉氏祖母去世后是她當家。她不像那拉氏祖母那樣古板,卻是時常處于精神不正常的狀況。造成這種病癥的原因同樣是與兒孫命運相關(guān)。這位祖母也夭折過一個孩子,是兩歲的女兒。但是使她精神遭受刺激以致失常的是幼子的出嗣。她一共生了三個兒子,即載灃、載洵、載濤。七叔載濤從小在她自己懷里長大,到十一歲這年,慈禧太后突然決定把他過繼給我祖父的堂兄弟奕謨貝子為子。接到這個“懿旨”,老太太哭得死去活來,經(jīng)過人們勸解和建議,只好把七叔當作女兒陪嫁出去。到了過繼那天,像嫁女一樣,過了“嫁妝”,當鼓樂聲一響,老太太竟昏了過去。這是第一次刺激。

這里還有一段插話。奕謨這對老夫婦,膝下無兒無女,得著一個兒子,自然非常高興,那邊作為女兒陪嫁,這邊就當作兒子出生,第三天大做彌月,廣宴親朋。不料這個舉動叫慈禧知道了,這位貝子平時對慈禧的作為就看不慣,更不會奉承,早使慈禧心中不滿,這次看到他如此高興,心中更有了氣,就決定不給他好氣受。慈禧曾有一句“名言”:“誰叫我一時不痛快,我就叫他一輩子不痛快?!辈恢谰烤罐戎兌际芰怂氖裁凑勰?,后來在發(fā)牢騷時畫了一張畫,畫面只有一只腳,影射慈禧專門胡攪,攪得家事國事一團糟,并且題了一首發(fā)泄牢騷的打油詩:“老生避腳實堪哀,竭力經(jīng)營避腳臺,避腳臺高三百尺,高三百尺腳仍來?!辈恢醯模淮褥懒?,這已是七叔過繼的五年之后,她突然又下懿旨,讓七叔重新過繼給我祖父的八弟鐘郡王奕。奕謨夫婦受此打擊,一同病倒。不久,奕謨壽終正寢,慈禧故意命那個被搶走的兒子載濤代表太后去致祭,載濤有了這個身份,在靈前自然是不能下跪,這是慈禧有意泄憤的行為。接著不到半年,奕謨的老妻也氣得一病嗚呼。

不知慈禧是什么想法,在第二次指定七叔的過繼問題同時,還指定把六叔載洵過繼出去,給我另一堂祖叔敏郡王奕誌為嗣。真像謨貝子的詩所說的那樣,“高三百尺腳仍來”,劉佳氏祖母閉門家中坐,忽然又少掉了一個兒子,自然又是一個打擊。據(jù)家里老人們說,在這同一年里,這還不是最后一個打擊,繼六叔指嗣而至的,是慈禧給我父親的指婚。原來我父親早先定了親,庚子年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時,許多旗人因怕洋兵而全家自殺,這門親家也是所謂殉難的一戶。我父親隨慈禧、光緒在西安的時候,祖母又給他定了一門親,而且放了“大定”,即把一個如意交給了未婚的兒媳,按習俗,送荷包叫放小定,這還有伸縮余地,到了放大定,姑娘就算是“婆家的人”了。放大定之后,如若男方死亡或出了什么問題,在封建禮教下就常有什么望門寡或者自盡殉節(jié)之類的悲劇發(fā)生。慈禧在指婚時,當然不管你雙方本人以及家長同不同意,她做的事,別人豈敢說話。劉佳氏祖母當時是兩頭害怕,怕慈禧怪罪,又怕退大定引起女方發(fā)生意外,這就等于對太后抗旨,男女兩方都是脫不了責任的。盡管當時有人安慰她,說奉太后旨意去退婚不會有什么問題,她還是想不開,精神失常的病患又發(fā)作了。

當然,先訂的婚還是退掉了。過了六年,她的病又大發(fā)作了一次,這是在軍機大臣送來懿旨叫送我進宮的那天。

我一生下來,就歸祖母撫養(yǎng)。祖母是非常疼愛我的。聽乳母說過,祖母每夜都要起來一兩次,過來看看我睡得怎樣,來的時候連鞋都不穿,怕木底鞋的響聲驚動我。這樣把我養(yǎng)到三歲,突然聽說慈禧把我要到宮里去,她立即昏厥過去。從那以后,她的病就更加容易發(fā)作,發(fā)作起來就精神恍恍惚惚,像癡了一樣,這樣時好時犯地一直到去世。她去世時五十九歲,在我離京到天津那年。

醇親王載灃自八歲喪父,就在醇賢親王的遺訓和這樣兩位老人的管教下過著傳統(tǒng)的貴族生活,成長起來。憑著血緣,也憑著他的懦弱和從上輩承繼下來的謹慎,他當上了攝政王,享受著俸祿和采邑的供應,上有母親管著家務,下有長史、世襲散騎郎等人負責的一套辦事機構(gòu)為他理財、酬應,有一大批護衛(wèi)、太監(jiān)、仆婦供他役使,還有一群清客給他出謀劃策以及聊天游玩。他用不著操心家庭生活,也用不上什么生產(chǎn)知識。他和外界接觸不多,除了依例行事的冠蓋交往。二十歲的少年也談不到有多少社會閱歷。他的環(huán)境和生活就是如此這般,就難怪他見了人“囁嚅不能對”了。

我父親有兩位“福晉”,生了四子七女。我的第二位母親是辛亥以后來的,我的三胞妹和異母的三、四弟,四、五、六、七妹出生在民國時代。這一家人到現(xiàn)在,除了我還有二、四兩弟和二至七這六位妹妹。父親活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一九五一年年初。母親早于一九二一年逝世。父親的日記里說是“痰厥”,其實是吞鴉片自殺的。是因為我在宮里和端康太妃爭吵,不服她管教,太妃把我母親叫進去訓斥了一頓,她回到家里便吞煙自盡了。

母親和父親是完全不同的類型。有人說旗人的姑奶奶往往比姑爺能干,或許是真的。我記得我的妻子婉容和我的母親瓜爾佳氏就比我和父親懂得的事多,特別是會享受,會買東西。據(jù)說旗人姑娘在家里能主事,能受到兄嫂輩的尊敬,是由于每個姑娘都有機會選到宮里當上嬪妃(據(jù)我想,恐怕更重要的原因是兄弟輩不是游手好閑就是忙于宦務,管家理財?shù)呢熑巫匀宦湓阪⒚脗兩砩?,因此,姑娘就比較能干些)。我母親在娘家時很受寵,慈禧也曾說過“這姑娘連我也不怕”的話。母親花起錢來,祖母和父親非常頭痛,對她簡直沒辦法。父親的收入,不算田莊,親王雙俸和什么養(yǎng)廉費每年是五萬兩,到民國時代的小朝廷還是每年照付,每次俸銀到手不久,就給母親花個精光。后來父親想了很多辦法應付她,曾經(jīng)和她在財務上分家,給她規(guī)定用錢數(shù)目,甚至還用過摔家伙的辦法,比如拿起條幾上的瓶瓶罐罐摔在地上,以示憤怒和決心。但一切辦法都不生效,特別是總摔東西舍不得,后來專為這幕戲準備了一些摔不碎的銅壺鉛罐之類的東西(我弟弟見過這些“道具”)。自然,這些威風也被母親識破,結(jié)果還是父親再拿出錢來供她花?;ǖ梦易婺该康皆碌讓χ~房送來的賬條嘆氣流淚,我父親也只好再叫管事的變賣古玩、田產(chǎn)抵虧空。

母親不但花父親的錢,也時常拿出自己貴重的陪嫁首飾去悄悄變賣。她究竟有些什么開銷呢?我后來才知道,她除了生活享受之外,曾避著父親,把錢用在政治活動上,通過榮祿的舊部如民國時代步兵統(tǒng)領衙門的總兵袁得亮之流,去運動奉天的將領。這種活動,還有太妃們參與。她們?yōu)榱藦捅俚膲粝?,拿出不少首飾,白費了不少銀子。溥杰小時候親眼看見過她和太妃的太監(jiān)鬼鬼祟祟地商議事情,問她是什么事,她說:“現(xiàn)在你還小呢,將來長大了,就明白我在做著什么了。”她卻不知道,她和太妃們的那些財寶,都給太監(jiān)和袁得亮中飽了。她對她父親的舊部有著特殊的信賴,甚至對袁世凱也能諒解。辛亥后,醇王府上下大小無不痛罵袁世凱,袁世凱稱帝時,孩子們把報紙上袁世凱的眼睛都摳掉了,唯獨母親另有見解:“說來說去不怪袁世凱,就怪孫文!”

我的弟弟妹妹們從小并不怕祖母和父親,而獨怕母親。傭仆自然更不用說。有一天,我父親從外面回來,看見窗戶沒有關(guān)好,問一個太監(jiān):“怎么不關(guān)好?”不知這太監(jiān)聽成了什么,回答說:“因為奴才的奶奶還沒回來。”父親聽了這句驢唇不對馬嘴的話生了氣,罰他跪在地上。一個女仆說:“要是老爺子,還不把你打成稀爛!”老爺子是說的母親,她和慈禧一樣,喜歡別人用對男人的稱呼來叫她。

我三歲進宮,到了十一歲才認得自己的祖母和母親,那是她們奉太妃之召進宮的。我見了她們,只覺得很生疏,一點不覺得親切。不過我還記得,祖母的眼睛總不離開我,而且好像總是含著淚光,她經(jīng)過慎重選擇說些十分單純的問飽問暖話,這是充滿著被封鎖起來的慈愛的。母親給我的印象就完全不同,我見了她的時候除生疏之外更加上幾分懼怕。她每次見了我總愛板著臉說些官話:“皇上要多看些祖宗的圣訓”“皇上別貪吃,皇上的身子是圣體,皇上要早睡早起”……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硬邦邦的感覺似乎還存在著,低賤的使女出身的祖母和大學士府小姐出身的母親,流露出的人情,竟是如此的不同。

清室世系表

宗室爵位分為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公、將軍各等。貝子府即貝子的府第。

根據(jù)清史專家朱家溍意見應為“貴人”。

根據(jù)清史專家朱家溍意見,鰲拜只被康熙制伏囚禁。

即指清宣統(tǒng)二年(一九一〇年),革命黨人汪精衛(wèi)、黃復生、喻紀云等潛入北京,欲于載灃上下朝的必經(jīng)之路——銀錠橋埋設炸彈行刺,因被軍警發(fā)現(xiàn)未遂,汪、黃二人被捕。也有專家考證說,謀刺地點應在甘水橋。

今遼寧省舊稱,下同?!幷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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