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創(chuàng)業(yè)的準備
1726年6月23日,我們從格雷夫森德起航。關(guān)于這次旅程的種種,你可以去讀我的日志,里面有非常詳細的記錄。你會找到這份日志中最重要的部分:我在航行中寫下的、規(guī)范我未來行為的計劃書 。更值得一提的是,當我制定這份計劃的時候還很年輕,可是直到晚年,我都一直相當忠實地遵守和執(zhí)行。
我們于10月11日在費城上岸,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發(fā)生了種種變化?;共辉偈强偠?,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戈登少校。我遇見基斯在街上溜達,那樣子完全就是個普通市民。他看到我顯得有點難為情,但是一言不發(fā)地就走過去了。
當初里德小姐收到我的那封信之后,她的朋友們有充分理由認為我不會再回來了,就勸她嫁給了別人。就這樣,她在我離開期間和一個叫羅杰斯的陶工結(jié)了婚。如果不是這樣,我見到里德小姐就會像基斯見到我那么難為情。但是她婚后一點也不幸福,后來聽說這個男人還有另一個妻子,她就很快離開了他,并拒絕和他住在一起或使用他的姓氏。羅杰斯手藝很好,里德小姐的朋友們正是看中了他這一點,可他人品不佳,欠了一身債,在1727年或1728年逃去了西印度,后來死在了那里。
凱默找了一處更好的房子。他開了一間貨品豐富的文具店,添置了不少新鉛字,還雇了幾個人手,可惜都不是好手。不過他的生意似乎非常興隆。
德納姆先生在清水街開了店,我們就在那里拆開貨物,擺好商品。我勤勤懇懇地照料生意,學習記賬,很快就成了銷售能手。我和德納姆先生食宿都在一處,他像父親般指導我,真心誠意地關(guān)心我,我對他又敬又愛。我們本以為會一直這么愉快地相處下去,誰料在1726年至1727年間,我剛到二十一歲時,我們兩個都病倒了。我患的是胸膜炎,差點喪了命。因為太過痛苦,我已經(jīng)不想活了,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好轉(zhuǎn)時竟有些失望和遺憾,因為這樣一來,我早晚又要經(jīng)歷一遍這些痛苦。我忘了德納姆先生患的是什么病,他病了很久,最后還是去世了。他在口頭遺囑里留給我一小筆遺產(chǎn),表示了對我的好意,就又把我扔在這茫茫世間。他的店鋪被遺囑執(zhí)行人接管,我不再是他的雇員了。
我姐夫霍姆斯這時候在費城,他建議我做回自己的老本行。凱默給我開出了很高的年薪,請我接手經(jīng)營他的印刷所,這樣他就可以專心照料文具店了。我在倫敦時,從凱默的妻子和她的朋友們那里聽說他的人品不好,所以不愿意再和他打交道了。我想繼續(xù)找一份商店店員的工作,可一時又找不到,最終只能再次和凱默簽約。
他的印刷所里有這么幾個人手:休·梅雷迪斯,威爾士裔賓夕法尼亞人,三十歲,從小干農(nóng)活,誠實明理,閱歷豐富,喜歡讀一點書,但是嗜酒。斯蒂芬·波茨,一個農(nóng)村來的年輕人,已經(jīng)成年,也是干農(nóng)活長大,天資非凡,機智幽默,但是有點懶惰。凱默以極低的周薪雇傭他們,但承諾如果他們業(yè)務進步,就每三個月給他們漲一先令,他們正是為了將來的高工資才進來的。梅雷迪斯想當印刷工,波茨想當裝訂工,按照合同,凱默應該教他們,可他在這兩方面都一竅不通。還有個叫約翰的,是個粗野的愛爾蘭人,什么手藝也沒有,凱默從一個船長手中買下了他四年的服務,他也要當印刷工。還有喬治·韋布,一名牛津大學的學生,凱默也買下了他四年的服務,想讓他做排字工,接下來我還會更多地提到此人。凱默還收了一個叫戴維·哈利的鄉(xiāng)下男孩做學徒。
凱默給我的薪水遠遠高于他過去開出的工資水平,我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圖。他想讓我培養(yǎng)這些廉價的生手,這些人都簽了契約,只要我教會他們本領,凱默就可以擺脫我了。不過我還是愉快地干我的工作,把一個亂七八糟的印刷所安排得井井有條,讓工人們專注于自己的業(yè)務,幫他們一點點取得進步。
一個牛津大學的學生,竟淪落到賣身為仆的地步,真是怪事一樁。這個不到十八歲的男孩向我講述了他的經(jīng)歷,他出生于格洛斯特,在當?shù)刈x了文法學校。由于在學校演戲時表現(xiàn)出明顯的天賦,成為學生中的佼佼者,便進入了學校的才子俱樂部,寫了一些詩歌和散文,刊登在了格洛斯特當?shù)氐膱蠹埳?。后來他被送到了牛津大學,在那里讀了一年。但是他感到不滿足,因為他最大的心愿是去倫敦見識一番,然后當一名演員。最后,當他領到十五個金幣的季度補助金后,沒有用這筆錢還債,而是離開了牛津鎮(zhèn),把他的學生長袍藏在金雀花叢里,步行來到了倫敦。因為沒有朋友的規(guī)勸,他結(jié)識了壞人,很快就花光了金幣,又找不到當演員的門路,窮困潦倒,典當了衣服卻還是沒錢買面包。正當他饑腸轆轆走在街上,不知如何是好時,有人把一張招工廣告塞進了他的手里,上面說只要愿意簽約去美洲務工,就能有吃有喝,還有錢賺。他立刻跑去簽下契約,被人帶上船,漂洋過海來到了這里,從此再沒有給朋友們寫過一封信說明自己的情況。他活潑機智,心地善良,很好相處,但是游手好閑,做事不動腦子,為人極不謹慎。
不久,那個愛爾蘭人約翰就逃跑了,我和剩下幾個人相處得很好,他們發(fā)現(xiàn)凱默沒有能力教他們,跟著我卻可以學到本領,于是更加尊敬我了。星期六我們不干活,因為凱默要守安息日,這樣我就有兩天用來讀書。我漸漸在費城結(jié)識了更多有識之士。凱默對我以禮相待,表面上十分尊重我。那段日子里,讓我不安的只有欠的那筆錢,因為一直不擅長節(jié)約,所以我依然沒錢償還,好在他非常善良,一直沒有提起此事。
我們的印刷所總是缺鉛字,但美洲沒有澆鑄鉛字的地方。我在倫敦時曾在詹姆斯的印刷所見過鑄造鉛字的場面,可是未曾留意做法。不過我自己發(fā)明了一套鑄模:用現(xiàn)有的鉛字做沖壓模,在鉛里壓出字模來,總算能把缺少的鉛字補上,而且效果還算不錯。我有時候也會刻一些東西,還要制墨,兼當倉庫保管員,總而言之,什么雜活都要干。
雖然我是個能干的多面手,可隨著其他人的手藝慢慢進步,我的重要性也在一天天降低。在發(fā)給我第二個季度的工資時,凱默告訴我說他覺得我的工資太高了,應該減少一些。他的態(tài)度也越來越不客氣,擺出一副老板的架子,動不動就吹毛求疵,似乎醞釀著一場大爆發(fā)。盡管如此,我想他也許是因為欠債才脾氣暴躁,對他頗為忍讓。
但最后,我們的關(guān)系因為一件小事而徹底破裂:有一天,法院附近鬧哄哄的,我把頭探出窗戶想要一看究竟。凱默當時正好在街上,抬頭看到了我,就沖我大喊大叫,氣沖沖地讓我不要多管閑事,還說了一些難聽的話。當時所有鄰居都在探頭看熱鬧,目睹了他是怎么對待我的,這種當眾丟臉的感覺更讓我惱火。凱默回到印刷所繼續(xù)和我爭吵,雙方都惡語相向。他按照合同規(guī)定,給了我三個月的解雇通知期,還說真希望通知期沒有這么長。我告訴他不用遺憾,我現(xiàn)在就走,于是戴上帽子揚長而去。我在樓下遇到梅雷迪斯,請他幫了個忙,把我留在印刷所的東西帶回到我的住處。
梅雷迪斯當晚主動來找我,聊了聊這件事。他一直很尊敬我,現(xiàn)在我離開了印刷所,他也不想繼續(xù)留在那里了。我開始考慮返回家鄉(xiāng),他勸我不要走,提醒我說凱默已經(jīng)資不抵債,債主們開始感到不安了。他的文具店也經(jīng)營不善,為了獲得現(xiàn)金,常常做賠本生意,而且他總是賒賣卻不記賬,這樣下去早晚破產(chǎn)。到那時我乘機而動,就可從中獲利。我說這個辦法行不通,因為我沒有本錢。他告訴我他的父親對我的評價很高,曾話里話外表示如果他和我合伙開業(yè),肯定會給我們出資。他說:“明年春天我和凱默的合同就到期了,到時我們可以從倫敦購買印刷機和鉛字。我知道自己的手藝不好,如果你愿意的話,你出技術(shù),我出資本,賺到的錢我們平分?!?/p>
這番話正合我的心意,我便欣然同意了。他的父親此時正在城里,也表示贊同。他看到他的兒子對我很信服,已經(jīng)在我的勸說下戒酒一段時間,就更加贊同,覺得如果我們走得更近,他兒子或許能徹底擺脫貪杯之癖。我拿給他父親一張清單,請他交給一個商人去訂購,東西運到之前我們要對計劃保密,在此期間我還要盡量找一份印刷所的工作。但是當時沒有職位空缺,我便閑了數(shù)日。這時候凱默正好有望得到一份新澤西的印鈔生意,但是需要刻好的版面和各種鉛字,這些東西只有我能提供。另外他也擔心布拉德福德會雇我,把這筆生意搶走,于是給我寫了一封措辭極為客氣的信,說老朋友不應該為了幾句氣頭上的話就分道揚鑣,還說希望我能回去。梅雷迪斯勸我答應,因為這樣我就能每天指導他,讓他有更多機會進步。于是我回去了,相比之前的那段日子,凱默與我總算相安無事。我們拿到了新澤西的那筆生意,我為此設計了一臺銅版印刷機,當時在美洲還沒人見過。我還刻了一些裝飾圖案和方格子,用來印在鈔票上。我們一起前往伯靈頓,在那里,我把每件事都辦得很漂亮,凱默收到了一大筆錢作為酬勞,足夠他再撐上很長時間。
我在伯靈頓結(jié)識了很多新澤西的要人,其中有幾位是省議會成立的一個印刷監(jiān)督委員會的專員,負責保證印鈔數(shù)量不超過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他們經(jīng)常輪流來監(jiān)督我們,輪到誰來,常常還會帶上一兩位朋友陪同。因為讀書多,我的頭腦比凱默好得多,我猜是出于這個原因,他們似乎更愿意跟我交談。他們邀請我去家中做客,把我介紹給朋友,對我禮遇有加,而凱默身為老板,卻有點受冷落。老實說,凱默是個怪人,不通人情,喜歡粗暴地反對世人公認的看法,不修邊幅到了邋遢的程度,在某些宗教問題上十分狂熱,又有那么一點無賴氣。
我們在新澤西待了近三個月,在此期間,我交上了下面幾位朋友:法官艾倫、省政府秘書塞繆爾·布斯蒂爾、艾薩克·皮爾森、約瑟夫·庫珀和幾位姓史密斯的先生,這幾位都是議員。我還認識了勘測局局長艾薩克·德科,他是一位精明睿智的老先生,給我講了他的經(jīng)歷。他年輕時給磚匠運黏土,成年后才學會寫字,后來給勘測員拎測量鏈,跟著學會了勘測。靠著勤勞,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置下了一份好家業(yè)。他對我說:“我預言你很快就會把這個人擠出印刷業(yè),然后你會靠干這一行在費城發(fā)家致富?!睂τ谖乙谶@里或其他任何地方開業(yè)的打算,他當時可是一點都不知道。這些朋友日后對我大有助益,我偶爾也能給他們中的幾位幫上忙。他們在世的時候一直都很看重我。
在開始講述我在印刷業(yè)的正式登場前,我想先讓你了解一下我當時對道德倫理的看法,你會從中看出它們對我未來的人生產(chǎn)生了多么深遠的影響。我小時候在宗教上受到父母的影響,在他們的培養(yǎng)下,我以非國教徒的方式度過了童年。在不到十五歲的時候,我就對一些宗教觀點產(chǎn)生了懷疑,因為我發(fā)現(xiàn)它們在不同的書中觀點是有爭議的,后來我又對《啟示錄》本身產(chǎn)生了懷疑。我讀到了一些反對自然神論的書籍,據(jù)說它們是波義耳布道文的精髓。然而這些書對我的影響恰好與其本意相反,書中引用自然神論者的觀點并加以反駁,可是在我看來,這些觀點比其駁論要有力得多,簡而言之,我很快就變成了一個徹底的自然神論者。我的觀點又使其他一些人背棄了原來的信仰,特別是柯林斯和拉爾夫,可是這兩個人后來都毫無愧疚地狠狠傷害了我,再想想基斯對我的所作所為(他也是個無宗教信仰的自由思想者),以及我自己對里德小姐的做法(我一度為此非常苦惱),我開始懷疑自己信仰的這種學說雖然沒錯,但并不是很有益處。我的倫敦小冊子引用了德萊頓的幾行詩作為題句:
“凡存在的即是正確的。
然而愚鈍之人只能看到鏈條的一段,最近的一環(huán),
他的眼睛看不到,
上面那根平衡一切的秤桿?!?/p>
接下來我從上帝的屬性,他無限的智慧、善良與力量推導出結(jié)論:世上的一切都不可能是錯的,善與惡只是無謂的劃分,根本不存在什么善惡?,F(xiàn)在看來,這篇文章并不像我當初認為的那樣是一篇有思想的佳作,我還懷疑有一些謬誤不知不覺地潛入了我的文章,影響了后面的一切觀點,這是形而上學推論中常見的情況。
我漸漸確信,對人生幸福最重要的就是人際關(guān)系中的真實、誠懇和正直,于是決心在有生之年踐行此道,并在日記里寫下了我的決心。《啟示錄》本身對我并不重要,《啟示錄》所禁止的行為不一定就是壞的,它所提倡的行為也不一定就是好的,但是我認為若考慮到事物的種種情形,或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正因為一些行為從本質(zhì)上對我們有害,所以才被禁止;正因為另一些行為對我們有益,所以才被提倡。這種信念,加上上帝或某位守護天使的保佑,或是情勢碰巧對我有利,要么就是幾者兼而有之,使我安然度過了危險的青年時代,并且在沒有父親指引的情況下,化解了身處陌生人之中所可能遭遇的種種危險,也沒有因為缺少宗教信仰而犯下任何故意的、嚴重的、不道德或不公正的錯誤。我說故意,是因為之前提過的一些錯誤,或是因為我年輕缺少經(jīng)驗,或是因為別人的詭詐欺騙,都包含了一些必然性。就這樣,當我開始進入社會時,我的品格是不錯的,我非常珍視這種品格,下決心要一直保持下去。
- 自然神論認為上帝是無限存在的創(chuàng)造者,但否認啟示和超自然神學的基督教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