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么在乎別人怎么想
不知為什么,當我還是十三四歲的少年時,總愛跟一幫年齡稍大的、成熟點兒的小伙們混在一起。他們認識很多不同類型的女孩子,會一起出去玩,經(jīng)常去海灘。
有一次我們在海灘上玩,大多數(shù)男孩都跟女孩們?nèi)チ说虊紊?。我對其中某個女孩有好感,就自言自語地說:“哦,我真想跟芭芭拉一起去看電影……”
我只是說了這么一句,旁邊的男孩卻興奮起來。他跑上石堤,找到芭芭拉,一邊推她過來,一邊大聲說:“芭芭拉,費曼有話跟你說?!闭媸翘珜擂瘟?。
很快,男孩們都圍了過來,說,“嘿,說呀,費曼!”于是我邀請她去看電影。那是我的第一次約會。
回家后我告訴了母親,她給了我各方面的建議,應該如何如何。例如,如果我們一起坐公交車,我應該先下車,然后伸手去扶她;如果我們走在大街上,我應該走在外側(cè)。她甚至教我應該怎么得體地說話。她傳遞給我的是一種文化傳統(tǒng):當母親的教導兒子如何紳士地對待女孩。
晚飯后,我穿戴得整整齊齊去芭芭拉家約她。我很緊張。她還沒準備好(女孩總是這樣),于是她的家人讓我在餐廳里等一會兒。當時他們正好和一群朋友在吃飯,大人們說著“看他多可愛”之類的話。我可一點不覺得可愛。太丟臉了!
我仍然記得那天的所有細節(jié)。我們從她家走到鎮(zhèn)上新建的一個小電影院,路上聊起了彈鋼琴。我告訴她,我小時候也被送去學鋼琴,但一連六個月都只練習《雛菊之舞》這首曲子,讓我很受不了。是的,我怕自己變成個娘娘腔,連著彈上幾周的《雛菊之舞》已經(jīng)讓我受夠了,于是我放棄了鋼琴。我那時候太怕自己變成娘娘腔,連幫母親去店里買薄荷餅、烤香餅之類的事情都不想沾邊。
看完電影后,我送她回家。我稱贊她的手套很漂亮。最后我在她家門口跟她說“晚安”。
芭芭拉說:“謝謝你給了我一個愉快的晚上?!?/p>
“不客氣?!蔽一卮鹚P睦飿贩颂?。
下一次我再出去約會,跟另外一個女孩,我說“晚安”,她也說“謝謝你給了我一個愉快的晚上”。
我就沒那么開心了。
當我跟第三個約會的女孩道晚安時,她剛張嘴,我搶先說出了“謝謝你給了我一個愉快的晚上”。
她說:“謝謝你……嗯……哦……是的……我也很開心,謝謝你?!?/p>
有一次我跟那幫海灘朋友聚會,其中一個年齡大點的男孩在廚房給我們演示怎么接吻,對象是他的女朋友。他說:“嘴唇要像這樣,角度要對,這樣鼻子才不會撞上?!本褪沁@一類的話。于是我去了客廳,找到一個女孩。我坐在沙發(fā)上,抱著她,練習起這項新藝術(shù)來,這時突然所有人都興奮起來:“艾琳來了!艾琳來了!”我還不知道艾琳是誰。
然后有人說:“她在這兒!她在這兒!”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事情,跳起來去看這位女王。艾琳非常漂亮,我能理解大家為什么這么傾慕她,她的確很迷人,但我覺得沒有瘋狂到僅僅因為這位女王駕到,就讓所有人停下正在做的事。
所以,在所有人都跑過去圍觀艾琳的時候,我還是和我的女孩坐在沙發(fā)上。
(后來我與艾琳更熟悉了之后,她告訴我,她記得在那次聚會上,所有人都很熱情,除了一個在沙發(fā)一角跟女孩親吻的家伙。但她不知道,兩分鐘之前,所有人都在做同一件事?。?/p>
我第一次跟艾琳說話是在一次舞會上。她太受歡迎了,所有人都想插進去跟她跳舞。我記得當時我也想跟她跳舞,正琢磨著什么時候插進去。我對這種事情總是很頭疼:首先,當她在舞池的另一頭跟某個男孩共舞,想插進去太麻煩,所以得等到他們靠近;可當她就在你旁邊的時候,你又會想,“不行,這曲子我不太會跳”,于是等著換曲子;到了播放你喜歡的曲子時,你剛往前一步,至少你覺得自己往前走了一步,卻有別的家伙搶到了你前面,于是你又得再等幾分鐘,因為太頻繁地要求換舞伴是不禮貌的;好不容易等了幾分鐘,他們卻又轉(zhuǎn)到舞池的另一頭;或者音樂又不合適了,或者其他什么原因!
這么遲疑、瞎轉(zhuǎn)悠了好幾輪之后,我嘟囔著想跟艾琳跳舞。我旁邊的一個家伙耳朵尖,就大聲宣布:“嘿,大家聽著,費曼想跟艾琳跳舞!”很快,那個正在跟艾琳共舞的人便帶著她朝我們走來。其他人則把我推向舞池,于是我終于“插進去”了。你們應該明白當我跟她說第一句話時身處的情景,那是個很誠實的問題:“這么受歡迎感覺如何?”我們只跳了幾分鐘,因為很快又有別人插進來了。
我和朋友們都去上過交誼舞課,雖然沒人會承認這一點。在那個不景氣的年代,母親的一個朋友靠晚上在二樓舞廳教人跳舞為生。她讓那些來學習的年輕人從后門悄悄溜進去,以免被人看到。
每隔一段時間,她的舞廳就會舉辦一場社交舞會。我一直沒有勇氣去驗證以下觀點,但在我看來那種場合下女孩要比男孩艱難得多。因為那個年代,女孩不能主動挑選舞伴,那是“不恰當”的。所以不太漂亮的女孩只能干坐上好幾個小時,每一刻都像在地獄中煎熬。
我想,做男孩就輕松多了,他們可以自由地在任何時候插入。但實際上也沒那么容易。你是“自由的”,可你沒那個膽子,或者沒碰上好時機,又或者不能放松地享受舞會。相反,你會一直糾結(jié)于什么時機插入,或者是否邀請某個女孩和你跳舞。
例如,你看到某個女孩正好閑著,你也想跟她跳舞,你暗自得意:“太好了!終于等到了機會!”可往往很難如愿:一般那個女孩會說:“哦,謝謝你,我有點累了,想歇一會兒。”于是你有點泄氣地走開,但還沒完全放棄,也許她真的累了。等你再一轉(zhuǎn)身,她卻跟另外一個邀請她的家伙跳上了!也許那個人是她的男朋友,她知道他要過來,也許她不喜歡你的長相,又或者其他原因。簡單的事情總是會變得很復雜。
有一次我決定邀請艾琳去參加舞會。那是我第一次約她出去。我最好的幾個朋友也去參加。我母親為了幫朋友的舞廳招徠生意,特意邀請了他們。朋友們跟我同齡,其中,哈羅德·加斯特和大衛(wèi)·萊夫很有文藝范兒,羅伯特·斯戴普則是理工型。我們經(jīng)常課后聚在一起,一起散步、討論問題。
總之,我最好的朋友們都在舞會上,他們一看到我?guī)е找黄饋?,就把我叫到衣帽間,說:“費曼,我們希望你知道,我們明白今晚艾琳是你的女孩,所以絕對不會有人去打擾你們。我們今天把她排除在外?!敝T如此類??墒菦]過多久,跑過來搶舞伴的就是這些信誓旦旦的家伙!我算是明白了莎士比亞的名言:“你們這些凈會發(fā)誓的家伙?!?/p>
你們可要知道我那時是什么樣子的:非常害羞,總是因為別人都比我強壯而不自在,還總擔心自己表現(xiàn)得太膽小。那時所有男孩都打棒球,所有男孩都熱衷各種運動。如果哪里正在進行比賽,恰好有個球滾到馬路上,我會猶豫到底該不該撿起來扔回去。因為如果我扔回去,多半扔不準,會扔到完全偏離方向的地方,然后我就會被所有人嘲笑一番。那很可怕,我不喜歡。
有一次,我受邀參加艾琳家的聚會。所有人都去了,因為艾琳是當?shù)刈钍軞g迎的女孩:她最漂亮,待人最親切,所有人都喜歡她。當時我正坐在一把大扶手椅上無所事事,艾琳忽然跑過來坐在扶手上跟我聊天。那一刻我心里的感覺是:“天哪,這個世界此刻多么美好!我喜歡的人注意到我了!”
那時,遠洛克威的教堂里有一個猶太青少年活動中心。那是個活動很多的大俱樂部:在寫作組,他們可以寫寫故事,然后念給別人聽;有組織表演的戲劇組,還有科學組、美術(shù)組等等。我對科學以外的任何學科都不感興趣,但艾琳在美術(shù)組,所以我也加入了美術(shù)組。我硬著頭皮去學美術(shù),比如做石膏頭像等(很多年后我竟然真的用上了),就是為了能跟艾琳在同一個興趣組。
但艾琳有男朋友了,他叫杰羅姆,也在那個組,所以我沒機會。我只是偶爾在她面前晃一下。
有一次,我不在場的時候,有人提名我當活動中心的主席。大人們對此顧慮重重,因為我曾公開宣稱自己是無神論者。
我是在猶太教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我們?nèi)颐恐芪宥家ソ烫?,要去上“主日學校”[1]我,甚至還學過一陣子希伯來語??墒桥c此同時,我父親教給了我很多關(guān)于世界的知識。當我聽拉比[2]們談到一些奇跡,比如沒風的時候樹葉突然抖動起來,我總會試著用科學的方式去解釋。
有些奇跡相對來說比較難解釋,樹葉那個還是很容易的。有時,在沒有一絲風的天氣里,走去學校的路上卻能聽到樹葉嘩啦作響,那是因為樹葉的位置分布剛好形成了共振。我想:“啊哈!這就能很好地解釋伊利亞樹葉抖動的奇跡了!”
可是還有另外一些奇跡,我無法解釋。比如有一個故事里說,摩西扔出的手杖變成了一條蛇。我想不出什么原因會讓旁觀者認為他們看到的是一條蛇。
如果我能回想小時候,圣誕老人的故事其實已經(jīng)提醒了我,但這件事當時對我的觸動還沒有大到讓我懷疑宗教故事的真實性。當我發(fā)現(xiàn)圣誕老人并不存在時,我一點兒也不生氣,相反,我好像松了口氣,因為這個比解釋清楚圣誕老人怎么能在一夜之間把那么多禮物送給全世界的小孩子簡單多了。圣誕老人的故事太復雜,已經(jīng)無法控制了。
圣誕老人對于我們家來說只是一項特別節(jié)日的風俗而已,沒有那么嚴肅。但我聽說的那些奇跡故事卻與現(xiàn)實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里面有人們每周都要去的教堂;有拉比們在講圣經(jīng)故事的主日學校;這可不是什么戲劇表演。圣誕老人還沒有牽涉到教堂這樣的真實存在的機構(gòu)。
所以每次去主日學校的時候,我相信他們說的一切,但又覺得與科學相違背。當然,這樣的矛盾遲早會爆發(fā)出來。
真正的爆發(fā)是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拉比在給我們講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如何迫害猶太人的故事。故事是關(guān)于一個名叫露絲的人,詳細到她做了哪些事,為何被定罪。整個過程就好像有個庭審記錄員在一旁筆錄一樣。那時我還是個天真的孩子,聽到這么詳細的描述,就認為絕對是真實的,而且拉比也從沒做過任何假設。
最后,拉比講到露絲在監(jiān)獄里奄奄一息:“臨死前,她想……”等等,等等。
這一點讓我很吃驚。那堂課結(jié)束后,我跑去問拉比:“他們是怎么知道露絲臨死前的想法的?”
他說:“哦,為了更加生動地告訴人們猶太人所受的苦難,我們編了露絲的故事,她并不存在?!?/p>
這讓我覺得很過分。我感到受了嚴重的欺騙:我想聽的是真實的故事,沒有被別人加工過的,這樣我才能自己判斷這個故事說明了什么。但我很難跟大人們?nèi)幷撨@些。我只是讓淚水溢滿眼眶,哭了起來,我實在是太失望了。
拉比問:“你怎么啦?”
我試著解釋:“我一直都在聽你們講那些故事,可現(xiàn)在我不知道你們告訴我的事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不知道該拿自己學到的東西怎么辦!”我試圖告訴他,在那一刻我失去了一切,因為我不再相信他們講的任何故事。我曾經(jīng)苦苦思索試圖理解那些奇跡,現(xiàn)在好了,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但我很不開心。
拉比又說:“如果這對你來說那么痛苦,那為什么還要來主日學校呢?”
“是父母讓我來的?!?/p>
我從沒跟父母提及此事,我也一直不知道拉比有沒有聯(lián)系過他們,不過從那以后,父母不再要求我去主日學校。這件事正好發(fā)生在我即將成為正式信徒之前。
總之,這場危機迅速解決了我的困境,我的結(jié)論是,所有的奇跡都是為了讓人們相信而故意編得“更加生動”,根本不管它們是否違背自然規(guī)律。但我覺得自然本身是那么有趣,我不想讓它受到如此扭曲。因此,我漸漸不再相信任何宗教相關(guān)的東西。
不管怎樣,大人們成立這個活動中心不光是為了讓我們別在大街上瞎逛,也是為了讓我們漸漸加深對猶太教的信仰。要是選我這樣的人當活動中心的主席,他們肯定會坐立不安。還好我沒有當選,這讓雙方都松了口氣,那個中心沒多久就徹底關(guān)閉了。我被提名的時候它已經(jīng)不太景氣,要是我當選了,準會被當作導致關(guān)門大吉的罪魁禍首。
一天,艾琳告訴我,杰羅姆不再是她男朋友,她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這對我來說真是個特大驚喜,終于有希望了!她邀請我去她家,靠近西達赫斯特的威斯敏斯特大街154號。
等我如約到達她家門口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門廊的燈沒亮,我看不清門牌號。我不想打攪別人,就沒有尋問,而是悄悄摸索著辨識出門上的號碼:154。
艾琳正在發(fā)愁哲學課作業(yè)?!拔覀儗W到了笛卡爾,”艾琳說,“他從‘我思故我在’證明出了上帝的存在?!?/p>
“絕不可能!”我脫口而出,壓根兒沒想過自己質(zhì)疑的對象是偉大的笛卡爾。(這是我從父親身上學到的態(tài)度:絕不迷信權(quán)威,不管說話的人是誰,只看他的依據(jù)和結(jié)論,然后問自己:“這合理嗎?”)我說:“他是怎么從一點推導到另一點的?”
“我不知道?!卑照f。
“那我們一起來看看?!蔽艺f,“他的論點是什么?”
于是我們一起看了一遍,發(fā)現(xiàn)笛卡爾所說的“我思故我在”是指: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情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懷疑本身?!八麨槭裁床徽f得直白點呢?”我抱怨道,“他只不過想說他能確定的事情只有一件?!?/p>
后面又講道:“我能思考出的都是不完美的,但不完美是相對于完美而言的,因此完美一定存在于某個地方?!保ㄋ_始慢慢引向上帝了。)
“根本不對!”我說,“在科學上,可以認為,任何理論都是不完美的,只是接近完美的程度不同而已。我不懂他在說些什么,簡直是胡言亂語。”
艾琳懂我的意思。她知道,不管你面對的是多么偉大、多么意義非凡的哲學理論,都可以輕松看待——只思考這些句子本身,不管它是不是笛卡爾這樣的偉人說的。“我想,這個觀點的反面大概也成立,”她說,“我們的老師總是提醒我們:‘任何問題都有正反兩面,就像一張紙有正反兩面一樣?!?/p>
“你們老師的這句話本身也有兩面?!蔽艺f。
“什么意思?”
我在百科全書上讀到過“莫比烏斯環(huán)”,那本百科全書真是太棒了!那時,莫比烏斯環(huán)并非人人皆知,但是很好理解,連小孩子都能明白。這種平面如此真實,不像政治問題那樣抓不住摸不著,也不要求具備很多歷史知識。閱讀這樣的內(nèi)容,就像進入一個沒人踏足過的神奇世界,從中獲得的快感不僅因為增長了知識,還因為它讓你變得與眾不同。
我拿出一張紙條,扭了半圈后接上,做成了一個環(huán)。艾琳看到后很興奮。
第二天的課堂上,艾琳就等著老師說那句話。果然,老師拿起一張紙說:“任何問題都有正反兩面,就像一張紙有正反兩面一樣?!边@時艾琳拿出手中扭了半圈后接上的紙條說:“老師,你的這句話也有正反兩面——我這里就有一張只有一面的紙!”老師和全班同學都很驚訝,艾琳頗有成就感地展示了莫比烏斯環(huán)。我覺得,這件事后,她開始對我另眼相看。
可是,繼杰羅姆之后,我又有了新的競爭對手——我的“好朋友”哈羅德·加斯特。艾琳總是在我們兩個當中搖擺不定。高中畢業(yè)的時候,她和哈羅德一起參加了畢業(yè)舞會,而畢業(yè)典禮卻和我父母坐在一起。
我是理科第一、數(shù)學第一、物理第一和化學第一,因此上臺領(lǐng)了好幾次獎。哈羅德則是語文第一和歷史第一,還為學校的戲劇表演寫過劇本,因此非常引人矚目。
我的語文很糟糕,而且一直不能定下心思學。我覺得,擔心拼寫錯誤是件很可笑的事,因為單詞拼法是人類發(fā)明的,和自然界的真實沒有任何關(guān)系。每個單詞都可以換成其他拼法。我對這些語文方面的事毫無耐心。
紐約州規(guī)定,每個高中生都必須通過被稱為“會考”的一系列考試。畢業(yè)前幾個月,我們正要進行語文會考,哈羅德和另一個擅長文學的朋友——校報編輯大衛(wèi)·萊夫問我,打算選哪本書寫評論。大衛(wèi)選了具有深遠社會影響力的辛克萊·劉易斯,哈羅德選了一些劇作家。我說我選了《金銀島》,因為在一年級的課本里學過,并告訴他們我打算從哪個角度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