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老天忍不住雨如淚下
檢查團剛走,雨就來了。
雨是偷偷而來,乘著夜的漆黑,傾家蕩產般地急急下落,是一種不懷好意的偷襲,而在雨中熟睡的人們,無不感到全身舒展,被雨滋潤了一般。好久沒有下雨了,雨給小高莊帶來難有的寧靜。雨,特別是大雨,是小高莊人法定休息日,女人就嗔怪男人喝了鹿血。
早晨,當他們睡醒睡足起來時,看到的是:豬圈一夜之間消失,若不是幾根木料指東指西,他們連記憶也找不回來。經過緊張“走穴”的豬們,失去了記路的天性,找不到自己本來的家,在大田里一起一伏地巡游。老蠻子見了這陣勢也沒了主張,仿佛帶領一支倒戈嘩變的隊伍而他手中指揮棒已經失靈。老蠻子在檢閱了這些散兵游勇之后,就叫各家去逮各家的豬。他心想檢查團不會再來,更不會在雨天來。老蠻子回想這次參觀正感到羞愧,感覺自己和這些豬一樣參加了表演。騙取榮譽不是老蠻子的初衷,是形勢激動了他。
這些見過了世面的豬反而顯得更加膽小,一見人來便四下逃竄。
黑土經水一泡便似是粘膠一般,人們一腳下去半天拔不出來,這就顯出豬的優(yōu)勢,四蹄提插自如,如海豚逐水前去。于是有人便用文明的辦法,聲情并茂地呼喚。這種嘍嘍的呼喚聲,對于豬是世界語,只要聽到這種聲音,即使在異國他鄉(xiāng),即使是舉目無親,它都會駐足諦聽或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一時間,四野里到處是嘍嘍的聲音。豬這東西記憶欠佳,它的大腦里沒有前車之鑒、歷史經驗這些詞語,但聽力甚好,無愧于兩扇富貴的大耳朵。是這種聲音使它們聽到了主人的熱情邀請,便一步一哼地與主人對話,向主人靠近。到了下午,田野恢復了寧靜。
寧靜對于無欲之人是一種享受,面對勝安則是一種窒息,一種凝固,沒有事干反覺得累得慌。只有老蠻子那里是他精神寄托的地方。
老蠻子沒有事干也悶得慌,平生沒有什么業(yè)余愛好,只有工作是最大的愛好。見勝安來了,便是工作來了。
“老書記,你看地里的豆子都爛了,山芋都長毛了?!?/p>
“爛了可以肥田,上級指示土地要深翻五尺,我正愁沒有肥料呢?!?/p>
勝安的熱情被老蠻子沖淡,這時陽光從云層里擠出來。朱禿子一顛一顛,邊跑邊甩腳上的泥,老遠就喊。
“老書記,不好了,縣里來人了?!?/p>
“八成又是參觀萬頭豬場?!崩闲U子一伸頭看來了三個人,便放心多了。按照經驗,凡檢查參觀不搞個浩浩蕩蕩、前呼后擁是不成規(guī)模不成氣派的。怕是聯(lián)系或調查什么事情,老蠻子想。
三個人二男一女。女的走在前面,二十七八的樣子,個頭與老蠻子差不多,鼻子、眼、嘴都緊靠著,顯得很團結,眼只有一條細縫,像扇虛掩的門,但很誘人。
“請問哪一位是支書?”
“我就是?!?/p>
“這是我們的介紹信?!?/p>
“你談一下就行了?!?/p>
戴眼鏡的那個男的嚴肅的面孔一下松弛了許多?!敖榻B信是給人看的,怎么能談呢?”旁邊那一個像個天文學家,一直臉朝天,很專心的樣子,對地上的事一點不感興趣。
“來,請屋里坐,條件不好,來?!?/p>
三個人進屋,其他人就走了。三個人沒有一個坐下。
“這位女同志,你請坐?!?/p>
“不,她已經不是同志了,今天來,就是把她送給你們改造的。
她說大躍進是大倒退,還膽敢懷疑黨報的真實性,其影響惡劣,已經由人民內部矛盾轉化為敵我矛盾?!崩闲U子一聽馬上后退一步,雙手亂摸,似乎要掏槍的樣子。
“支書同志,你聽著,希望你們要對她嚴加管教,只許她老老實實,不許她亂說亂動,要叫她定期檢討,匯報思想,接受勞動改造?!?/p>
戴眼鏡的口氣沉悶而莊嚴,不像與人說話,仿佛是在讀書,老蠻子只是嗯嗯應答。兩人說完,留下幾張紙便告辭了。老蠻子嘴上留他吃過飯再走,心里早把他們攆出了小高莊。媽了個巴子,什么態(tài)度,老子革命時你還穿開襠褲呢。
這個女人自來到后,沒有人去問她姓甚名誰,小高莊人隨便送她一個稱號——小右派,便一直載入小高莊的歷史。
那兩人走后,幾個人又進來了,這時候小右派也抬起了頭。細眼與老蠻子相對,她那給人一種即便生氣或哭泣都像微笑的眼神,使老蠻子情不自禁地長嘆一聲。老蠻子抓抓頭,便找勝安帶她去安排住地。
勝安說,誰愿和小右派在一起?朱禿子說,高爐旁邊不是有間小屋嗎,老蠻子一聽,直夸朱禿子聰明。這小屋原是打算留給晝夜煉鋼值班人休息用的,如今鋼不煉了,正空在那兒,給小右派住再合適不過了。
上帝把人安排了兩個時間。白天讓人裝模作樣,假裝正經,到夜幕一拉便恢復了本性。白天,老蠻子看小右派是個敵人,到晚上便把她當個女人了。往日里,在槍炮停息片刻老蠻子都能熟睡,今夜醒了三次,每次醒來,兩腿之間仿佛就多了一樣東西,大有揭竿而起的趨勢。
按理說,憑老蠻子的膽量殺人都是不眨眼的,打徐州時,夜里冷,他把國軍的尸體壘起墻擋風。說來小右派就算是敵人,為什么一想起某些有關問題就退縮呢?老蠻子覺得有點委屈,有點不服氣,褲子一蹬,便出了門去,徑直去小右派的住處。
小屋里還亮著燈,憑老蠻子偵察兵的眼睛一望就知道里面情況。
小右派靠在床頭,眼朝屋頂發(fā)愣,仿佛要數出屋頂上有多少根秫秸。
外衣脫去,對真實的形體又接近了一步。老蠻子激動得只想敲門,又說不準確自己為什么要敲門。手在人與門之間靜止片刻還是輕輕地走了。
老蠻子大膽地推開了自己的門,說不清在鄙視自己,還是反省自己。
想到紀律什么的時候,于是又安慰自忍,這樣做是正確的。想著想著,自己說服了自己,疲倦也就理解了他,讓他進入了夢鄉(xiāng)去大膽地做夢了。
早上,老蠻子沒有像往常那樣起來做擴胸運動。馬小鬼來找他時,見屋里向外冒煙。便敲門,怕老蠻子被燒死。老蠻子咳嗽一聲便起來開門,并無緊張之感。馬小鬼才發(fā)現煙都是從老蠻子嘴里一口一口噴出來,屋里幾乎對面不見人。馬小鬼對著老蠻子影子說,食堂這樣吃下去不得了,不干活比干活時還能吃,地里莊稼也都沒收上來。
老蠻子說,你怕什么?聽上級的沒有錯,我們照著辦就是了,你要相信黨么。
馬小鬼本來想表現表現自己的積極性,聽老蠻子這一講,頓時就心平氣和了,還有幾句話也省下來帶走了。
一般當領導的都是很矛盾的。他要求別人做到的,自己卻都不愿做,但又不能明目張膽表現。特別在女人面前哪怕內心欲火熊熊,表面也得平靜如冰封的湖面。改變這種被動局面大多采取親切關懷、莊嚴承諾或哄或嚇幾個步驟。在對方早已領會領導用心時,這才突然變得平易近人,再也不擺平日的架子了,成為英勇善戰(zhàn)的普通一兵,聽任對方指哪打哪了。
平心而論,老蠻子倒不是那種要求別人做到、自己不愿做的人,而在女人面前卻有通病,小右派整日在人群中,受貧下中農的監(jiān)督。
他卻莫名地孤獨,有時竟然很無端地忌妒那些與小右派打交道的男男女女,恨自己曲高和寡。老蠻子整個腦海里被小右派這股無形的颶風攪動得波濤洶涌。在他的思想里整天仿佛有一種尋找敵方主力作戰(zhàn)的沖動。
老蠻子在紛亂之后,思路突然清晰起來,對!找小右派談話。那天縣里來人時,不是交待得清清楚楚嗎,瞧,我簡直混蛋透頂了。
下午,大隊部(即老蠻子居室的另一間)很清靜,到處是爛泥,大多沒有水鞋的人也懶得走動。勝安仍然不甘寂寞,又來老蠻子這里想得到一點刺激,老蠻子說,正好,你去把小右派喊來,我要訓話。
勝安去喊小右派。就在這一會工夫,老蠻子洗了臉,刮了胡子,梳好了頭。說是訓話,倒像相親。老蠻子搖頭、呻吟,算是對自己這種做法作一個模糊的結論。
小右派到了老蠻子門口也還在拽拽衣襟,把頭發(fā)向后攏攏。似不約而同。
“你坐下?!崩闲U子很嚴肅,但細聽,話音卻有點抖。
小右派很聽話。坐下凳子前四分之一,雙手按膝聽老蠻子訓話。
小右派一坐下,老蠻子顯得高大起來。他并不滿足這個因對比形成的高度,還是把腰和脖子往上升。直到了極限,這才發(fā)話。
“你的錯誤是嚴重的,不讓你坐牢是對你的寬大處理。嗯,不過,你要老老實實服從改造,啊,要服從領導,嗯,啊,領導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崩闲U子說著話,眼也沒閑著,居高臨下,看到了小右派領口下的坡度,此刻老蠻子就像一個十分敬業(yè)執(zhí)著的登山運動員,巴不得順著那坡度而下登上那兩座高峰。老蠻子沒有什么要講,抓抓頭,就說:“今天就到這里,今后要主動匯報思想。”小右派嗯嗯直點頭。
老蠻子本想再親切一點,和氣一點,無奈勝安在身邊,就不再降低標準,說,好了,回去吧。
由于老蠻子中心工作轉移,勝安并沒有得到什么指示和刺激。老蠻子說,前一段,大伙都很忙,正碰上個雨天也好休息幾天。勝安看老蠻子打呵氣,知道他要睡覺,就默默地走了。
多年來,老蠻子習慣了夜里作戰(zhàn),夜里工作,越到夜里越是興奮不已,別人到了夜里越發(fā)膽小,害怕鬼,也害怕土匪強盜,老蠻子相反。秋雨不停,閑得發(fā)慌,老蠻子終于下定決心。
老蠻子到了小右派門口,他咳嗽了一聲,小右派寂寞無邊,聽覺靈敏,知道是老蠻子來了,連忙開門,老蠻子并沒有進去,說了一聲馬上到我那去,有幾個問題交代一下。小右派頓時就呼吸困難,老蠻子的“幾個問題”像根繩子牽著小右派,老蠻子前腳進門,小右派后腳跟上。
老蠻子把門關好。
老蠻子讓小右派坐好。
“你的改造剛剛開始,要有在農村干一輩子的打算?!?/p>
小右派一聽眼圈就紅了。
老蠻子說,你的情況我了解,你的丈夫已經和你劃清了界限,馬上還要提拔校長,不過,你出路還是有的,只要你好好表現,我會代表支部給你說話的。
小右派激動得淚水盈眶,透過淚水的屏障看老蠻子就像一個可以化險為夷的仙人在云端里。不,就在咫尺。
“手有老繭了嗎?”老蠻子撫摸小右派的手,自己的手頓時就殘廢一般而無力動作。干渴的心像春水流過一樣。
“肩上也有老繭子?”小右派沒有動。老蠻子很有分寸似的掀了一下她的衣領,像醫(yī)生體檢那樣自然,嗯了一下,便在屋里來回走動,小右派知道幾個問題還會有什么,就等老蠻子繼續(xù)闡述。
一陣邪風,煤油燈火苗跳了幾下居然熄了。老蠻子有過燈滅即動手的經歷,那是突襲,此時,他也突襲一般,迅雷不及掩耳地沖上去,黑暗中準確地一手托頭,一手托腿彎,把她準確地放到床上。開始,小右派兩腿直蹬,雙腳直搓,老蠻子以為他是不服從,正要安慰或警告,只聽啪嗒兩聲,原來是小右派用腳與腳在脫鞋。
老蠻子眼前一亮一黑,就陷入無底深淵似的,天昏地暗,此時只有一件事是明確的。被老蠻子幾乎覆蓋的小右派一時伸腿,一時收縮,一時扭腰,幾乎像一場生死搏斗,不知不覺,兩床被子全抖掉在地上。小右派只叫好了好了,老蠻子似殺人犯一樣表情兇狠而緊張,聽不見任何聲音,一門心思為自己。小右派實在堅持不住了,就說,你還有幾個問題要談呢,老蠻子說,沒有問題了,請你再堅持一下,這就是最大的問題。小右派實在受不了,就用雙手要把老蠻子托起。
“咚,咚咚”三聲敲門聲,猶如晴天霹靂直炸得老蠻子眼睛金光四射,像一臺發(fā)動機驟然熄火。老蠻子畢竟經驗風雨,立即屏住氣,伏在那兒靜聽下文,小右派慌亂摸衣物,索索作響,老蠻子按住她的手。
“老書記,老書記,不好了,小右派跑了!”
老蠻子聽出是朱禿子的喊叫,便鎮(zhèn)靜了許多。開始準備應付。
今晚朱禿子和老婆吵架,禿子嫌她腳臭,她嫌禿子頭陰天回潮發(fā)腥。兩人用魯迅的筆法互相交流了半天,朱禿子沒有能讓她沉默,便拿出自己的身份說,我去檢查治安了。老婆一聽這是政治工作,再不敢說三道四,頓時就聲低了,禿子出門她還囑告一聲:不要整天跟我能嘴犯犟,壞人進門就看你的了。
朱禿子和勝安不一樣。他大勝安好幾歲,也正趕上國家用人之際,他本可以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抗美援朝。可父母怕他壯士一去不復返,便超常規(guī)地在最短的時間內,給他找了一個大他五歲的女人成了家。那年月是英雄輩出,不在乎個把結婚的。由于朱禿子家庭出身好,本人也頭腦靈活,關鍵時刻都有特殊表現,從土改到現在始終都有一官半職伴隨他。在小高莊搞群眾工作算個人才。
朱禿子出來散心忽然想到了小右派。她在朱禿子眼里相當于他在聽大鼓書里的貴妃,他也曾把老婆比作小右派在身下演習一番,然而那只是想象而已。說實話,朱禿子對小右派是不敢有非分之想,有,也只是私字一閃念。一是他有自知之明,與人家不配,二是還有階級路線這條警戒線。今晚,他去敲小右派的門最多算騷擾,讓小右派知道他是個什么人物,也是一種滿足。無私也就無畏,朱禿子理直氣壯敲門,里面沒有反應,再敲,仍沒有反應,朱禿子推開門,燈亮著,沒有人。似聞到女人的味道,很滿足。
在老蠻子這里,朱禿子是不敢推門的,只能等老蠻子發(fā)放通行證。
“叫什么叫,她有多大膽子敢跑?”
“你起來看看,真的沒有了?!?/p>
老蠻子裝著睡意矇眬,說,好,你趕快去溝東把馬小鬼喊來。老蠻子聽朱禿子遠走,起床,催小右派回屋。
朱禿子便往溝東跑,等他到了溝東,小右派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小屋。臨走時,老蠻子把手重重拍在小右派肩上,連說,不錯,不錯。
小右派喜憂參半地在屋子里回顧剛才的一幕。
朱禿子一路上不顧馬小鬼的怒罵,一心疾走想去抓回小右派再立新功。等朱禿子再敲門時,小右派已似醒似睡地說,“誰呀?”“你剛才哪去了?”“出去方便去了?!敝於d子頓時就失望萬分。馬小鬼低聲怒罵:你個狗日是夜星照的,還是喝了鹿血了?
“你的警惕性很高,不過要掌握證據,你看這,啊,她真敢逃跑?”
老蠻子說完手一揮,兩個就回去了。朱禿子一路上繼續(xù)接受馬小鬼的怒罵,朱禿子只是裝死。直到岔路口,兩人分手,朱禿子才得以解放。
這幾天給勝安說媒的人又來了。還是說的河東那個女人。長得四大白胖,眉毛時時要飛的姿勢,見人水歪歪的樣子,仿佛有無限的承受力。開始還嫌勝安家窮,后來媒人說,娘們過日子,又沒有兄弟姐妹拖累,往后日子差不了。她經媒人一番描繪,又見勝安一副好身板骨,跟他白天黑夜都有享受,于是這門親事就達成協(xié)議。大躍進年代,移風易俗,新事新辦,一掛鞭就把媳婦娶回來。勝安媽看媳婦這么胖就怕像母雞一肥不下蛋一樣。媳婦的肚子成了她每天關注的焦點。
勝安平常不在家,遇上支鍋泥墻蓋雞圈的事都有侄兒秀忠來幫忙。秀忠這東西人瘦就像猴子一樣精,看什么會什么,干活又麻溜又受看,很受歡迎。所以大隊有什么技術活輕快活勝安都竭力推薦本家侄兒。只是人微言輕,十有九不成。但秀忠還是很感激的。
勝安成親后并沒有激發(fā)他的青春活力,仍然熱衷于跟老蠻子這些人靠攏。他總覺得床上的快樂只有那么一根煙工夫,也不能當飯,跟老蠻子在一起那是國家大事??傆幸粋€高潮連一個高潮,轟轟烈烈,希望在永遠吸引著他,那才真正過癮。而老蠻子并非同他一樣。這幾天他把工作中心轉移到“懲前毖后,治病救人”上,事實上卻沒有達預期效果。肉體上不僅跟小右派緊密結合,思想上也成了小右派的同情者。老蠻子下手過猛,小右派被他整得每天直叫頭痛,走路都像剛學滑冰的一樣。老蠻子就“命令”她在家寫檢討,不要干活了。讓她得以休養(yǎng)生息。勝安不會像朱禿子那樣總干時髦的事情讓老蠻子高興,今天他又向老蠻子談起地里的莊稼,老蠻子說,你怕餓死嗎?你看報紙了嗎?咱們小高莊就是一粒不收,給外地做倉庫都不夠。老蠻子講這話并不錯,他是身居茅屋,眼望全國。大江南北,全國是一盤棋,不收你小高莊一莊糧食算什么。人家一畝都是幾萬幾十萬的收呢,老蠻子恨小高莊沒奪得這方面的衛(wèi)星,但也欣慰,如果都那樣還不是要把人都愁死嘛。
秋雨還在繼續(xù),地里的莊稼很快就與泥土混為一家。晃來晃去的雨霧陰魂般地籠罩在小高莊人的頭頂,老人們預言著災難的降臨,落葉也無力在風中作短暫的飛翔,一頭栽下地面,如死去一般。泥鰍在水中時而做幾個曇花一現的動作,打不動蒼老的水面。小高爐在雨中漸漸變矮,溝東的那座還率先倒下,砸死了兩只避雨的羊羔,成了羊羔當然的墳墓。
災難和貧困最權威的體現都在飲食上。生病的人只要能吃飯就是給家人的莫大鼓舞,是一件大喜事;健康的人有飯吃同樣是幸福。不祥的信號來自大食堂。饑餓的嘴氣吞日月。
開始還有稀飯喝,沒事干尚可保命,可再吃下去人們就明顯看出,這些人比蝗蟲麻雀更厲害。人跡所至不留一絲一毫能吃的東西。
當人們已經開始挖野菜、吃草根、剝樹皮時,這時候大家才感覺真正的滅頂災難來了,人的食譜在幾倍幾倍地擴大。公共食堂終于如三座破敗的廟而斷了香火。大鍋生了紅銹,蒸籠失去熱氣騰騰的生活便開始干燥開裂。老鼠也失去了以往的迅速和敏捷,一棍砸倒便被投入火塘燒烤。人成了貓。草根被嚼出甜味,開始只嚙甜水還吐出草末,最后都一齊咽下肚,人又成了牛馬……老蠻子同樣感到饑餓已經逼近小高莊的最高統(tǒng)帥部。起初他還以為食堂人工作不力,不負責,甚至還想到了他們是否在自發(fā)搞起了勤儉節(jié)約運動。待一道道報告?zhèn)鱽?,現場一看,老蠻子簡直就沒有想到,個把月時間,小高莊的形勢竟比戰(zhàn)場上變化還來得快。往日廢寢忘食拼命的情景沒有了,現在能行能動的人都成了專業(yè)找吃的動物。
饑餓引起的掠奪是瘋狂的,是徹底的。它的力量幾乎是無堅不摧,攻無不克。只要能充饑的,頃刻間便化為烏有。而可愛的小高莊人明知倉庫還有點糧食,但他們連想都沒去想過,因為那是集體的,集體的東西是神圣的,她比生命更為重要。那座倉庫是他們的精神支柱,但決不是他們生存的惟一依賴,像信徒終身向往神,雖沒見過神卻不改虔誠一樣,圣潔不變。
老蠻子從與小右派急風暴雨式的交鋒中蘇醒過來,深感事態(tài)嚴重。天蒙蒙亮就一路小跑飛奔公社,二十里路下來,東邊才發(fā)紅。
公社也失去了往日的熱鬧,墻上的標語、宣傳畫被雨水修改得面目皆非。院內滿地枯葉,每扇門都關著,仿佛一座古廟。老蠻子直奔緊西頭那間刷白石灰的瓦房。那是老書記住的地方。老書記頭發(fā)蓬松,胡子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長。見老蠻子來,苦笑著與老蠻子打招呼。然后不說話,只是吧嗒嘴,像吃著自己的舌頭。老蠻子像報告火警一樣與老書記訴說小高莊情況,老書記很平靜地說,目前,全國大部分地區(qū)都這樣,是蘇聯(lián)老大哥害了我們。第一,要從正面看待這個問題,說不定是壞事變成好事,要一分為二;第二,不能向外宣傳,誰要是宣揚餓死了人就要受到黨紀國法處分;第三,就地取材,積極生產自救。老蠻子聽了喜憂參半,頭上直冒虛汗。老書記安排炊事員盛了兩碗黃豆餅煮的稀飯,老蠻子頭也不抬,一氣呵成。
天黑以后,老蠻子召開會議,傳達老書記三條指示,屋里沒有點燈,生了病似的月亮透進一點慘白的光,每一個人看上去都像尸體。
馬小鬼先是坐著,后是歪著,再后干脆就躺倒了,朱禿子扶著墻才站起來,仿佛頭頂上扛著千斤的重擔,老蠻子看會議沒有生氣,來不了情緒,就說,這樣吧,先把倉庫黃豆弄幾斤來炒吃,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不過,任何人都不許說出去,這是紀律。會場頓時活躍起來。
“叫小右派去炒,正好也改造改造,讓她為我們服務?!崩闲U子確定炒豆子重要的人事安排。
“我和她一起去,免得她走漏風聲,這人就是因為嘴好講才當上右派的。”勝安要求同去,老蠻子見他浮腫得像一個熟透的西紅柿,就批準了他的請求。
會議因等待豆子而中斷。朱禿子睡在地上,上牙對下牙做無意義的咀嚼。馬小鬼把頭勾在心口像一個思想家,老蠻子則是反復搓揉自己的眉骨,他說這樣做提神呢。
勝安與小右派躡手躡腳取回豆子,沒有草燒,就從屋檐扯了一抱下來。豆子在鍋里被輕輕翻動,不能發(fā)出一點聲音,比安裝雷管還要謹慎。豆腥味還沒有除盡,眾人便大嚼起來。豆粒如同仙丹一般。一把下去,幾個人就漸漸精神起來。豆粒在他們嘴里飛快地粉碎,物質變精神,朱禿子一下站起來,調整好褲帶的長度后,長吁一口又猛吃食物。
這時,忽聽得門外“忽隆”一聲,幾個人同時或張嘴或閉嘴不聲不響。
朱禿子虛步向前,從門縫往外看好像什么也沒有,大家看朱禿子嘴又動了,于是都又跟著動起來。又是“忽隆”一聲,老蠻子機警地掉頭吹燈,實際上根本沒有點燈,其實是墻上的土塊失去了凝聚力,自行脫落的。
朱禿子趁黑,連忙往自己口袋里裝豆子,為了掩飾抓豆子的聲音,還配合著手的動作不斷地干咳。勝安知道朱禿子沒干好事,也不便制止,想到自己老娘也幾天沒見糧食了,于是也就趁機抓兩把。第一下他抓到了朱禿子的手,第二下朱禿子抓到他的手。手與手相碰觸電一樣,迅即分開,彼此心照不宣。
過了一會,外邊沒有什么動靜了,老蠻子便說,沒事了,回去吧,后天上邊要來檢查,我們小高莊每次都沒落后,這次是關鍵時期,大家一定要堅持過去,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光明。老蠻子又把先前布置的任務又逐一布置后,幾個人便在黑暗中分手,互相不見嘴臉,只聞到滿屋的香味。
朱禿子回到家就想睡覺。喊了半天,老婆才慢悠悠地來開門,嘴里不停地在咕噥。朱禿子怕老婆嘮叨起來影響他的睡眠,就說,有黃豆給你香嘴呢。老婆立即停止廢話,伸手去接。朱禿掏了半天,一粒也沒有掏出來。卻掏到一個洞,正好盛下兩個手指。老婆已經習慣了朱禿子的撒謊,十來年如一日。也沒力氣再罵了,睡在床上只為自己呻吟,伴隨著朱禿子的鼾聲。
莊子上沒有雞叫狗叫,但老蠻子生物鐘仍準確。天剛蒙蒙亮,老蠻子已經起床,推開門習慣地做掰下擴胸動作,腰彎下系鞋帶時發(fā)現了三三兩兩的黃豆粒向前延伸,一粒豆子在這時是金子般十分耀眼的。
老蠻子感到驚恐和憤怒,深深地哼了一聲。馬小鬼同時發(fā)現了這個問題,知道是他的禿表侄干的事,便在心里罵了一句。馬小鬼迅速把不幸的消息告訴了朱禿子,朱禿子頓時干張嘴說不出一句話,嘴像剛出水的魚一樣。稍停,朱禿子說,那我去把它揀起來,馬小鬼說,那不是禿子頭上虱子明擺著嗎?朱禿子也沒計較馬小鬼犯了他的忌諱,只任馬小鬼罵他經不起考驗,說不準這一批黨員有勝安的,沒有你狗日的,你干多少年了?朱禿子一聽到勝安兩個字就來了精神,說,勝安也偷的呢。
馬小鬼鬼就鬼在心里做事,他知道,老蠻子是外鄉(xiāng)人,不可能在小高莊干一輩子,如果不把朱禿子拉在一起,有朝一日勝安占了上風,他們溝東溝南就要吃虧,聽說勝安也偷了豆子,他心中一喜,便要看個究竟。
勝安娘已經進入夢幻狀態(tài),饑餓使她分不清是白天還是在黑夜,是在人間還是在陰間,屋里黑沉沉,靜悄悄,連螞蟻的腳步聲似乎都可以聽到。馬小鬼進門的影子被勝安娘感覺到了。
“勝安哪,你媳婦看樣不會回來了,不要指望她了,這黃豆你也吃一點。媽是熬不到共產主義了,這兩天我一合眼你外奶奶就來帶我了,說閻王那里有吃有喝。”平靜的話語,如一片白云悠悠。馬小鬼似乎受到震動,倒吸一口涼氣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