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小高莊的歷史

小高莊 作者:許衛(wèi)國 著


第一章 小高莊的歷史

似乎應該從這里開始勝安老爹結(jié)婚二十多年沒有生子,從老爹有氣無力、面黃肌瘦來看,鄉(xiāng)親們一致認為責任在他。勝安來到他家一直沒有明確的來龍去脈,最可靠的傳說他是從小高莊三大名勝之一的大亂崗搶來的。勝安來到小高莊沒幾天,勝安老爹就息氣了。莊上人說,大腳(勝安沒見面的大大)是不該有兒子的命啊。可憐的勝安似乎成了一個沒有準確出處的典故,只能流傳而無據(jù)可考。

勝安娘是在北湖割草時發(fā)現(xiàn)了勝安的。那天刮的是東南風,割著割著就隱隱約約聽到有小孩啊啊的哭聲,這種聲音對于一直沒有孩子又急于有孩子的勝安娘來說,無疑是喜報和春雷,是但丁的神曲,格外令她振奮和敏感。她頓時就站起身,拎著鐮刀,順著哭聲找去。就在亂墳崗的邊緣上,勝安娘看見幾只野狗正一縱一縱朝一團爛棉絮上撲,沮喪又心有忌憚地嚎叫著。勝安娘熱血沸騰,大叫一聲,揮舞鐮刀沖上前去,沒等那群野狗反應過來,搶起棉花絮便跑。那群野狗進進退退,睜著紅的眼睛,追了兩節(jié)地,這才哼哼嘰嘰往回走??赡苁且驗樵诔耘c不吃、追與不追這個小孩問題上發(fā)生了嚴重分歧,半路上,幾只狗打起了內(nèi)戰(zhàn),齜牙,撕咬,翻滾,鬧成一團。勝安娘這才放慢腳步,趟過東溝,坐在岸上喘息。

這嬰孩多半是人家以為沒救了,就扔在了大亂崗,兵荒馬亂的年代人也不值錢。勝安娘從莊后偷偷把勝安抱回家,自己便閉門不出。

雖說是五黃六月,她照樣頭扎毛巾,身穿棉襖,扮起坐月子的模樣。

莊上人相信美好的欺騙、真誠的謊言,不忍揭穿,只說這孩子命硬,是他老爹的命換來的。

日子一天天地過,吃著粗茶淡飯的勝安如魚得水,如苗施肥,說說講講就能滿莊滿地跑了。他長得像木墩一樣的壯實,肉頭肉腦,人人見了不是拍一把扭一把,就是雙手舉在天空晃幾下,表示喜愛。教私塾的張瞎子見這孩子憨厚聰明就帶在身邊念書。勝安娘說,俺家窮,念不起,張瞎子說一年就二斗小麥,不多要。

張瞎子教書不看學生,閉上眼睛教學生跟著念,他搖頭晃腦: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孩子們也就搖頭晃腦,只知道“時習之”等同拾鞋子,書本上沒有幾個字能帶回家。張瞎子就打戒板、罰跪。

勝安娘看勝安小手腫得像小饅頭一樣,流著淚,咒張瞎子不得好死,沒撐半年工夫,勝安就不念了。

民國三十八年,小高莊過過一次隊伍,說是小蠻兵,個子不高,爬山打仗很厲害。這隊伍上有個司令看中了勝安,要帶他去當勤務兵。說有吃有喝有錢花,回家還沒人敢欺負。勝安娘聞知像要她命一樣,頓時就呼天喊地,在地上翻滾。司令知是娘們過日子不容易,勝安也還小,就沒認真,勝安留下了不少遺憾。

青陽解放后,就再也沒打過仗。老百姓都過上了安穩(wěn)的日子,可想當兵的人還是不少。這好比吃得過飽的人,還會想到饑餓的好處其實還遠不止這些。人并不是都習慣那種平淡寡昧的生活。也許因為出生的遭遇和這個孤兒寡母家庭的影響,勝安的骨子里就總有出去闖一闖的沖動,混個人樣出來,也好回到小高莊風光風光。他聽說馬臺子的馬小五現(xiàn)在已安家在南京,出門都坐小汽車,激動得不知把自己放在哪塊,在他想象中南京和南天門就是鄰居,那都是神仙住的地方啊。

勝安娘土改時是積極分子,思想也進步,可勝安每一年報名當兵,她就眼睛整天是紅紅的。一聽人說,像勝安這樣五短三粗正是扛機槍、扛大炮的材料呢,勝安娘嘴上不說,心里就罵人,說你龜孫當炮子子才正好呢。

每年冬季,勝安去縣里體檢,勝安娘就提前在圩溝遲魚,這時的魚是買來的,精貴的很,不是夏天發(fā)水時那么唾手可得。勝安娘一條魚要遲上個把鐘頭,這魚都是她起早到南河底魚貓子那里買的。小高莊買魚的人家必有大事喜事,可她一邊遲魚一邊流淚,跟身邊來淘菜洗衣的人嘮叨起來,“這一去還不知什么時候能回來了,丟下我這一個孤鬼……”身旁的人就說,瞧我二娘你說的,趕明兒勝安當了大官,小包車開到門口接你去住高樓,點電燈,吃大米洋面,糕果蜜食呢。勝安娘就嘆氣,可臉色就好看多了,陡增幾分神采,這時那魚已被她洗得嫩白光亮,瘦了一半。

勝安去縣里體檢三天,勝安娘就在家關(guān)門大哭三天,仿佛這三天勝安已從一個農(nóng)民走向戰(zhàn)場,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勝安后來沒當上兵,勝安娘說,當不上就當不上,當民兵也一樣呢,你沒聽老蠻子說,農(nóng)村也正需要青年人呢。娘的這句話使勝安想起了在縣城看到的情景。

那天,勝安體檢的號頭在前,比別人提前出來,心里不安,不知驗上沒驗上,就出了黨校大門,到牛市街去轉(zhuǎn)轉(zhuǎn),散散心,自打大地主許石江的宅院改成文化館,這里比任何一條街都熱鬧。那時的小鳳英才小學五年級,已經(jīng)是這里拉魂腔的明星,文化館一半是因為她才辦的。來這里的人都是能人,能寫會畫,能歌善舞,每天總要吸引很多人。勝安才來到門口就已經(jīng)被那激動人心的演說鎮(zhèn)住了。文化館門口有一個土臺子,上面站著一個扎著腰帶的小姑娘,把嘴對著洋鐵卷成的喇叭筒向過往行人傳送驚天動地的消息,她踮起腳,伸出脖子,話筒朝上,似乎想讓天上的神仙都知道,什么廣西環(huán)江畝產(chǎn)稻谷已有十三萬公斤,柴達木賽什克農(nóng)場一隊小麥畝產(chǎn)八千多斤,就連豫東沙區(qū)鄲城宣路鄉(xiāng)小麥畝產(chǎn)也達三四千斤。還有什么一個地方的麥穗上小孩都能在上面跑……勝安聽得直咽唾沫,求愛般的眼睛盯著那小姑娘,她的話仿佛比“我愛你”更富有感染力,而小姑娘眼向前方,似乎只是凝視或展望美好的前景。

一陣聲嘶力竭的喊叫后,小姑娘便開始發(fā)報紙,這報紙是縣里辦的,別看那紙色灰土,印得也白一片黑一片,但那上面的話讓人眼花繚亂,萬紫千紅似的。

勝安接過兩張報紙,上面的字熟悉的面孔沒有幾個,但他可以感覺出那報紙的溫度和重量,那排排鉛字仿佛是整裝待命的千軍萬馬向他涌來,帶他去一個從沒有去過的地方。

勝安一路疾走,忘了當兵的結(jié)果,時不時還朝天上跳幾下,走著走著覺得鞋子不跟腳,干脆就腿一甩把它扔在了路邊,遼闊的土地真是一雙寬松的大鞋,舒服極了。娘見他赤腳回來就說,這么大人了,怎么連鞋也穿不住???勝安說,媽,快要共產(chǎn)主義了,一雙鞋算什么,到那時一天一雙都有的是。娘說,再快也得二三年,可臉面頭你不就這一雙鞋嗎。勝安沒有跟娘再理論下去,出門去溝東找德志讀報紙聽。

德志快十七了,小學還沒有讀完,只因他十二歲才上學。似乎為了打好基礎(chǔ),一連蹲了三個一年級,這不怪他。學校離小高莊七八里,靠近縣城的西邊上的孫河莊,中間還要從烈士陵園邊上穿過,小孩子不懂事,害怕烈士墓和那片幽深的松樹林,就常常逃學,遇上農(nóng)忙,家里還拿他當個人用,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成績當然也就像下坡爬驢,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一堂音樂課,老師教了個休止符,他沒來,待到又一堂音樂課卻讓他碰上了,老師提問這是什么,他隨口又認真地把休止符說成句號,產(chǎn)生了強烈的喜劇效果,引得滿堂哄笑,老師也為保持自己嚴肅的面孔,轉(zhuǎn)臉對著黑板笑。笑聲使德志無地自容。德志個頭偏大,小同學就常糾集七八個向他挑釁,顯示集體的力量,女同學見到他呢,總要逃避似地快走幾步,德志搞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他對學校沒有什么留戀之處了,可德志回到小高莊就受到人們的另眼看待。

勝安支起耳朵聽德志讀報紙,那報紙印得模糊不清,加上德志水平有限,好比一根本來就接觸不良的電線又遇上刮風下雨的天氣。他把那文章讀得磕磕絆絆,猶如一個醉漢在黑月頭下的荒地里行走。而這種讀法正符合他面前聽眾的層次,每一個字都像隕石落地一樣打在勝安心窩上。那報紙上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快樂的子彈擊中人們最需要的地方。“同志們,我們都是來自各條戰(zhàn)線的好漢,我們要發(fā)揮敢說敢為的共產(chǎn)主義風格,拿出措施,跳上擂臺,大顯身手。看誰能實現(xiàn)畝產(chǎn)八百斤,看誰敢奪千斤的冠軍,看誰敢扛萬斤紅旗,看誰第一個上北京……”

勝安從德志家喝完酒回來,頭腦更像加了發(fā)酵粉,身上也熱烘烘的。到家門口腳踢到樹根,才知自己還赤著腳呢。門沒有關(guān),屋里黑洞洞的,勝安摸到鍋洞里的洋火,點上燈,四下看看,見娘不在,便覺蹺蹊。娘向來不歡遛門,也不歡和人談閑的。過一會勝安就倒在秫秸結(jié)成的床上,望著屋頂一根根被煙熏黑的秫秸,一條條垂下的秫葉,墻壁上是可以任意想像的各種圖案,心里就有點發(fā)酸。

馬上就要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了,真要一下離開這草房子真還有點舍不得呢。正當一座座樓房在他腦海剛剛展現(xiàn)雛形時,勝安娘跌跌撞撞進門了,手里拎著一雙鞋,正是勝安在莊北扔掉的。娘根據(jù)勝安扔鞋的方位,硬是用手摸腳試找到了,娘把鞋底對鞋底摔了幾下,泥就一塊一塊往下掉,掉完了便把鞋放到勝安的床前,自己拿起水瓢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咕喝下就去睡了。勝安又心疼娘又怨娘,哼一聲也沒說話。

老蠻子終于從公社開會學習回來了,頭發(fā)直豎,黑豆一樣的眼里流淌出喜悅興奮的光波,這天雖說是太陽長毛,天色病歪歪的,可到處都給人一種熱烘烘的感覺。

老蠻子不是本地人,有的說是安徽金寨的,有的說是湖南湘潭的。他自小離家,一桿槍扛了十幾年,跟林彪在東北吃過高粱米,也在海南島啃過甘蔗,光棍一人,只落得個九腔十八調(diào),他總把“同志們”講成“兔子們”,把“幾天”說成“幾日”。莊上人聽了就笑。老蠻子在部隊當過幾天衛(wèi)生員,知道一般小病的診治。有個姑娘頭痛請他看看,他當著人面連連嘆道:早來一日就好,早來一日就好,旁邊人掩口而笑,直羞得那姑娘當場就哭了。

老蠻子不知自己的話觸犯姑娘最敏感的部位,還以為她頭痛得受不了呢。

老蠻子長得像列寧,個頭小,精神足,在他人面前習慣把脖子和身子往上送,顯然這是對自己的身高有點不滿。因為小高莊名不符實,不出才高八斗、高人一等、高瞻遠矚的能人,找不到大隊書記人選,公社就派老蠻子來擔此重任。老蠻子常說老子以前如何如何了得,知情人說這一點不假,老蠻子要不是小頭作怪,怕不至于這點官了,就憑老資格最起碼也是團長朝上。

開會,對于莊上人來說也是一種娛樂,單就老蠻子那一手叉腰、上手在空中來回劃半圓的姿勢小高莊人還沒看過呢。只聽慣本莊人講話的小高莊人,對老蠻子講話十句聽懂句把已屬不易,更多的人只是圖看他的表情。只有整天跟隨他左右的幾個大小隊干部連估帶猜基本能八九不離十。

老蠻子要每一個村都成立宣傳隊。一夜之工,溝東溝西溝南,就好似眾貓鬧春,嗷嗷響徹云霄。歌詞里充滿了這也好、那也好的贊美。會唱的就如留聲機一遍又一遍地重復,不會唱的就跟上順,也沒有少使勁,不會順的就跟上哼,也沒有多偷懶;最笨的,只有跟上對口型,倒也累得臉紅脖子粗,頭上直冒熱氣,等聲音都停下來,天也亮了。緊接著又要扎彩門。所謂彩門就是在路口用木棒搭成門框,沿著門框左右和上面橫粱再扎上松技柏葉,沒有鮮花就用紅紙簇幾朵綴在上面。其象征什么、標志什么連老蠻子也說不清??赡苁菤g迎上級領(lǐng)導的一種接待規(guī)格,也可能有凱旋門的寓意。反正說不清,叫扎就扎,直美得小孩從彩門里鉆來鉆去,老蠻子過來警告不要碰掉松枝,小孩子們便似一群被驚的麻雀呼地一下都飛走了。

美好的前程,遠大的理想,誘人的未來一下子都化為陽光、空氣和糧食,迅速在小高莊人的五臟六腑里產(chǎn)生巨大能量?,F(xiàn)在的小高莊已不分晝夜,根本不把太陽月亮放在眼里。燈下開會,燈下演戲,扭秧歌。勝安娘平日里在人面前難講一句話,更不要說唱了,現(xiàn)在她也能對著鄉(xiāng)親們唱人民公社就是好啊就是好,唱到就是好時還連連重擊三掌表示——就是好!

老蠻子帶著民兵營長朱禿子和青年書記馬小鬼挨戶檢查,看人民群眾是否充分發(fā)動起來。剃頭匠老聾子,打炸雷只當蚊子叫,也被老蠻子叫朱禿子把他拖起來參加大會,老聾子指著雙耳直搖頭。朱禿子說,你眼呢?也不能看?說完指指眼,老聾子便直點頭。

這幾天總是開會,大會套小會,一會接一會,呼口號,表決心,小高莊一下到處都是人。往天鉆屋里多,鉆被窩多,而現(xiàn)在屋里仿佛竟不是人們的棲身之地了。

今天一大早,陽光嫩紅,太陽猶如一個超然出世的少女,美麗而豐滿,與同來的公社宣傳干事毛刀魚形成了風格迥異的兩個流派。毛刀魚細而長,大風一吹就要彎成半圓似的,穿著衣服都可以看清有幾根肋骨。今天他來代表公社黨委宣讀三年奮斗目標,因此,就硬做成了頂天立地的樣子。像是怕韭菜葉寬的嘴唇力氣不夠用,就把全臉和脖子上的肌肉都往那里增援,還不時撇幾句普通話(小高莊謂之洋話)。老百姓常說當?shù)厝藢W洋話有點麻頭皮子,可毛刀魚講起來就順耳。他讀一句抬一下頭,又低下頭再抬頭讀一句,很像鴨子搶東西吃。毛刀魚讀的文件都是順口溜,老蠻子把這順口溜一律提拔為詩。

“大搞小江南,隊隊賽蘇杭,工業(yè)趕上無錫市,副業(yè)突破常熟關(guān),三麥單產(chǎn)超揚中,玉米海門共比多,水稻賽過句容縣,油菜超過興化城,大豆省里把擂擺,黃麻全國奪冠軍?!币苍S是因為勁用過了,毛刀魚脖子上像勒了一根繩,發(fā)音困難了,就停下來喝了幾口水,似乎繩子還勒在脖子上。盡管有不少地名小高莊人連聽都沒聽過,可毛刀魚講到一個地方,他們就和小高莊對照一下,他們也就像喝了一盅酒,沒等他念完,仿佛已經(jīng)醉了一大片。

任憑毛刀魚如何干咳,嗓子一如關(guān)了電門,老蠻子急中生智,一招手把德志招了過來。德志還以為老蠻子讓他端茶倒水搬凳子乘機走上前臺,已經(jīng)頓覺光彩,待老蠻子遞過毛刃魚手中的紙讓他接著往下讀,自知又頓時提了兩級,就覺得沒有地方放手腳了。這是縣委書記帶頭寫的一首詩,本該由毛刀魚親自讀才顯重視,可現(xiàn)在毛刀魚只能在一旁配動作,演雙簧,還不時地捏喉頭。

縣委書記姓李,很可能是李白的后代,典型的李家詩風——“人人進入新樂園,頓頓可吃四個盤,天天都有水果吃,各樣衣服穿不完,人人都說天堂好,天堂不如新樂園?!边@新樂園就是代表人民公社,小高莊人好像一下子都懂得了修辭手法。德志讀著讀著就進入了角色,學著毛刀魚把頭全力向前伸,仿佛大雁飛行,讓最后一排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聽的人臉上都像一池春水蕩漾,個個似乎就要融化一樣。人頭晃動,一片成熟的黑高粱。毛刀魚又忍不住走上臺前,竭盡全力說了一句:這首詩毛主席都看到啦!只聽下面噢的一聲,似乎要把天給頂翻了。如同千萬球迷為自己喜愛的明星踢進致勝的一球而歡呼。頓時就有人舉起拳頭呼口號,跟著而來的那渾厚又高亢的共鳴足以使專業(yè)合唱團體啞口無言。五和尚舉拳過猛岔了氣,還一手捂著肋骨拼命喊。牛套子媳婦懷中的孩子被嚇哭了,周圍一片鄙視的眼光,她趕緊一手捂孩子嘴,一手騰出來與口號同步配合。

老蠻子在臺子上來去走了兩趟,面對已經(jīng)開鍋一樣的人們,翹起腳后跟,用雙手做個下壓的姿勢,會場馬上安靜下來。老蠻子依然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劃弧。老蠻子指示又號召,他要小高莊人個個要會寫詩,人人要會唱歌,要扛紅旗,放衛(wèi)星,奪冠軍。密集的人頭宛如一朵朵黑色的向日葵,老蠻子的手就是那升來升去的太陽。

散會以后,老蠻子、毛刀魚在大隊部里喝茶。朱禿子一顛一顛跑進來,像地下工作者一樣,拉過老蠻子,遞給他一張紙條說,我也寫了一首詩呢,老蠻子還沒有反應過來,早被眼疾手快的毛刀魚接過來,脫口而念:“一萬斤指標,二萬斤措施,三萬斤決心,四萬斤干勁?!泵遏~嗯嗯說,還排比句呢。老蠻子頓時刮目相看朱禿子,德志瞥一眼一轉(zhuǎn)頭說,青陽街墻處寫著這個呢。朱禿子臉朝老蠻子,腳從相反方向直踹得德志蹲下全力揉腳脖子。

勝安聽說朱禿子能寫詩了,也很著急。娘倆過日子長大的他,在貧困中享受著寵愛,在孤獨中盡得溫暖,形成了他既溫厚又固執(zhí)、既愛沖動又有十分沉默的性格,雖說朱禿子比他大近十歲,有時卻讓人覺得朱禿子還是麥苗,勝安已像麥穗了。

傍晚時分,勝安見老蠻子一人在隊部刮胡子,就把他的一首詩送給老蠻子審閱。老蠻子也不客氣,總編一樣地讀了起來,其實有不少字擋路,老蠻子自然會嗯嗯一兩聲跨過去?!翱偮肪€放光芒,城鄉(xiāng)忙著建工廠,技術(shù)文化鬧革命,勞動人民建天堂,祖國建設賽火箭,超英不用十五年?!崩闲U子讀罷連連點頭,又總編似地說,超英哪要十五年,改成三五年。勝安忙說好,好!其實勝安也算抄來的。他是聽德志讀報時零碎記下來的,有的字先去問德志怎么寫,自己再回來添上。老蠻子說多寫多寫,我是最愛才的。

朱禿子聽說勝安詩寫得比他好,心里就不透索,他老覺得勝安這東西對自己是個威脅,說不準哪一天民兵營長被他訛去。朱禿子就決心在老蠻子面前多露幾手,一個槽上怎能拴兩個叫驢呢。

這天下午,朱禿子、馬小鬼、老蠻子送毛刀魚回公社,毛刀魚剔著牙還不忘工作上事情,張著大嘴,哇哇如狗疼叫,把話講得黃腔掉板,并沒有使隨行人員多么重視。剛出村口,就見朱禿子瘋一樣地跑起來。開始,馬小鬼還以為他發(fā)現(xiàn)兔子、壞人什么的,抬眼望去前面沒有什么可追擊的目標,幾個人眼都直直發(fā)愣。老蠻子耐不住性子剛想喊,差不多將近二節(jié)地,朱禿子停下來,雙手就往腰下掏。腰弓著像日本武士在聽上司的訓話,待幾個人走到跟前,麥地里冒著熱氣,一片泡沫還在一眨一眨地破滅。

“瞧你,一泡尿跑了這么遠。”

“老支書,憋死我也要把它尿到大田里,可以長幾棵好小麥呢?!?/p>

“好,集體主義的思想,我要上報,題目就是一滴水可以反映太陽的光輝,嗯——不,不。”毛刀魚知道這不是一滴水,呻吟一聲否定了這個題目,就再沒有想出好題目。朱禿子望著毛刀魚的嘴,希望他能君子一言,可毛刀魚卻遇到空前的語言赤字,就用沉默來掩飾。

送走了毛刀魚,就在回來的路上,仿佛是朱禿子與勝安共同策劃的一個活動。就在朱禿子完成飛奔送尿到大田的壯舉的一會工夫,勝安就捧起一泡牛糞往大田地里扔。勝安并沒有表現(xiàn)出給誰看的意思,似乎覺得這如同拿著小麥餅往嘴里送一樣自然。朱禿子有意指東北方向的大埂要老蠻子看,轉(zhuǎn)移老蠻子視線,來個舍近求遠,可老蠻子已與勝安搭上話茬了,朱禿子鼻子就刺通刺通不服氣。正好毛刀魚臨走時安排除四害,要選個青年突擊隊長。老蠻子就勢就讓勝安擔當。朱禿子本來還想爭取兼任,一聽那“突擊隊”與自己的頭有點忌諱,也就沒有開口。

勝安和小高莊的男女老少都無比熱愛眼下的日子。一天一個花樣,一天一個新鮮。昨天,宣傳隊的“就是好”還沒好完,今天勝安又扛起“除四害”的大旗宣誓就職了。馬小鬼、朱禿子都在這個隊里,當然他們?nèi)詫兕I(lǐng)導階層。勝安的這個隊長既不在冊,也不在編,只在老蠻子的嘴里,純屬榮譽稱號。說是隊長只是除四害追麻雀的帶頭入,大事情還得馬小鬼、朱禿子他們說了算。

正說在小高莊人愁得勁沒處使時,上級下達了消滅一萬只麻雀八千只老鼠的任務。老蠻子照例又是開會。這次他按部隊的建制,建立鳥槍隊,按作戰(zhàn)、后勤部署兵力,并派專人封鎖水源,這是他在攻打錦州時學的經(jīng)驗。什么東西離開水都活不了。老蠻子還告訴小高莊那所剛辦的、只有二個老師十七個學生的初小校長,暑假后報名,不收學費了,每個孩子交二十只麻雀十五個老鼠就行了。

老蠻子怕活人不夠用,還命令各村連夜扎了幾千個稻草人插在湖里驚擾麻雀。各家各戶拿盆拿盆,拿鍋鏟拿鍋鏟,總之只要能敲出聲音的就都拿出來敲。只敲得天上地下到處都是響聲,空氣仿佛都稀薄了許多。開始,面對這樣的場面,麻雀只把自己當作幸運觀眾,可后來它們越來越感到問題的嚴重性,起飛和落腳已不能由自己決定,到處是追趕的人們,槍聲此起彼伏,槍響過后,麻雀便如落葉紛紛。到后來,麻雀連累帶餓不用搶打也直往地上栽。朱禿子揀了一大包麻雀來向老蠻子報功,說都是他槍打下來的。正得意中,一只麻雀從空中落下,死在他的頭上。老蠻子瞇眼笑說,瞧!又打下一只。朱禿子一掌把麻雀從頭上抹下來說,要不是我手快,說不定又飛了呢。誰都知道這是一只累死的麻雀。

在小高莊的領(lǐng)空,最后一只麻雀是勝安追下來的,高高在上的麻雀被地上這個五短三粗的人窮追不舍,最終累炸了肺,一頭栽了下來,和勝安一同跌倒在地上,嘴里都吐著血沫。至此,圍剿麻雀大戰(zhàn)以人民的勝利、麻雀的失敗而告結(jié)束。

成堆的麻雀、老鼠都發(fā)臭了,連小高莊人都嫌臭不可聞了,可老蠻子卻像蜜蜂對花朵一樣,對這堆死尸流連忘返。有人說南方蠻子都喜歡吃這些東西呢。也有人提議給埋掉,老蠻子手一擺就否定了,原來是等毛刀魚來驗收。

毛刀魚身輕體健,說來就來,他并不像老蠻子圍著死老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與遺體告別一樣。只是站在上風頭,用食指朝那堆老鼠、麻雀左邊一豎、右邊一橫就算出了老鼠一萬三千只、麻雀三萬一千五百只,老蠻子特別迷信毛刀魚的神算,并對毛刀魚的計算結(jié)果深信不疑。后來,這堆死尸數(shù)字又原封不動增加了不少。小高莊為此被選出四人去縣里參加群英會。

參加群英會的人基本上大小是個官,除非是你的突出表現(xiàn)被上一級領(lǐng)導當面表揚過,當場指定,要么除非名額超過了當官的數(shù)字,老百姓才能攤到幾個。別看就這個會,在官場上誰去誰不去也是一門不淺的學問。不出所料,小高莊參加群英會的還是老蠻子、馬小鬼和朱禿子,外加一個勝安。光棍滑大友子追麻雀褲子都跑掉了也沒有攤上。

大會在縣城一個叫司令臺的地方開的。巍峨的司令臺,左右兩邊連身后是墻,面對觀眾一面無墻,上邊是寬大的平頂,縮小了看像一個神龕,可原樣看去威武得像南天門。里面排了兩排桌子,桌子上擺的是花單被,只能看到領(lǐng)導的頭,看不到領(lǐng)導的腳。陽光也似乎有點媚態(tài),主席臺上比別處就特別耀眼。主席臺很高,一般人站起來,頭頂只能與臺上人的腳平行。臺上無閑人敢上去。只有剛剛紅起來的拉魂腔新秀小鳳英可以隨便上下。她一來,便對這個首長耳語幾句,這首長就連連點頭,又對那個領(lǐng)導歪頭撒個嬌,那個領(lǐng)導臉上笑容就久久不能消失。一向見驢爬笆障都不笑的白縣長,只要小鳳英一來,馬上就沒有了眼珠,只露出兩排牙,貌似長者拍著小風英的肩膀,內(nèi)心卻和小鳳英一樣年輕。臺下的人有的看過小風英演的戲,就自豪地告訴那些沒有眼福的人,還炫耀為她搬過箱子、拎過包呢。美到極致的人就有威嚴,特別是那些愛美又自卑的人連正眼都不敢對著她呢。朱禿子聽說那個上來下去的就是小鳳英,就奮不顧身伸頭看去,禿頭在陽光下閃亮,同樣引來了明星效應。朱禿子見四下人都愉快地朝他看,臉一紅就老實坐下了。

鳴炮奏樂之后,主持人宣布大會開始,接著就是代表發(fā)言,一個比一個精彩,一個比一個高強,好像錢塘江的大潮。草溝公社代表是這樣介紹經(jīng)驗的:“不怕你蒼蠅有翅膀,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它打下來,不怕你蠅卵藏得深,挖地三尺也要斬草除根,填平污水塘,蚊子生兒養(yǎng)女沒地方,老鼠洞縱橫交錯難分辨,難不倒父老鄉(xiāng)親火眼金睛,挖遍所有老鼠洞,不見老鼠不死心?!蹦侨藙傊v完,縣委書記就接過他手中的紙,帶有啟發(fā)性地鼓起掌來,下面頓時就暴雨雷鳴般地回應,縣委書記把雙手往下壓壓,就雨過天晴一般地寧靜了。勝安頓悟,老蠻子原來是學縣委書記這個手勢呢。老蠻子半蹲半跪,左腳不停點地,不住地說,還是人家,能干也能講,毛刀魚比人家還是嫩不少。想到這,老蠻子便四處尋找毛刀魚的偉大身影,可人多,萬人大會,人海浩渺,一個毛刀魚就不那么顯眼了,也不知游哪去了。

代表分別講完,縣委書記開始總結(jié),先是一番慷慨陳詞的表揚,后又是一番詩情畫意的鼓勵。表揚中還提到了小高莊老鼠麻雀堆成山。老蠻子一聽,頓時就像山大王一樣的快活,心里就想到這該是毛刀魚的功勞。盡管書記只提到小高莊兩三句也就足夠老蠻子年輕十歲。朱禿子環(huán)視四周,就自言自語又不像自言自語地說:瞧,縣委書記都知道我們小高莊了。周圍沒有反應,又重復一句。馬小鬼就說,就你狗日話多,聽書記往下講。

書記話剛講完,一個公安局的小頭目躥上臺,臉色通紅,神情嚴峻,一下把下面程序打亂,把會場上下的人都嚇了一跳。一般開這樣的會,公安局人是不來的,只有公審大會他們才唱主角,一些心里有鬼的人對此情景總有點忌諱。只見這位不速之客,扶正了話筒,舉起拳頭就宣誓:我們公安人員一致要求下放到農(nóng)業(yè)第一線,為高舉三面紅旗作貢獻!縣委書記聽了哭笑不得,心里直罵這個東西沒有政治頭腦,把階級斗爭全忘了。面對這樣高漲的積極性,縣委書記也是滿心喜歡,只對他說,我們再研究研究。那人卻站在書記面前不走也不說話,似乎不得到批準就不走。書記只好宣布散會,那個公安便把決心書交給了縣委書記,他似乎還怕書記理解不了紙上的意思,又指指點點,書記就一折再折把那紙裝進了口袋。

城里人散會都回家,鄉(xiāng)下的代表都住在黨校,睡大通鋪。老蠻子說,黨校里飯也吃不飽,飯碗一撂就餓,今天我?guī)銈內(nèi)ハ聳|風飯館,喝雜燴湯,話沒落音,朱禿子已經(jīng)躥出門外,其反應程度簡直就是超音速。

東風飯店在縣城似乎與縣政府齊名,一般人能到這里喝碗湯是可以評為本家甚至本莊當年的十大新聞之一。這里的廚師叫黃胖子,以全身冒油的事實現(xiàn)身說法證明他的手藝。他可以與縣長書記稱兄道弟,不少嚴肅又好擺架子的官員,見了黃胖子都變得平易近人。因此,黃胖子平時講話就比一般人聲音高。老蠻子找個地方坐下來,黃胖子就過來毫無表情地問吃什么,沒等老蠻子開口,一群女中學生手拿鐵皮話筒和報紙擠了進來,像花木蘭、穆桂英一般,分開黃胖子與老蠻子問:你是哪個單位的,現(xiàn)在縣里高爐上正缺人呢,你們倒清閑,沒有事趕快到老莊子、惡水廟、三里莊煉鋼爐上抬礦石,縣長書記都在抬呢,到現(xiàn)在還沒吃飯呢。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蠻子也被這陣勢嚇懵了。開始,朱禿子還想炫耀一下說我們是來自縣委書記提到的那個小高莊,一聽幾個中學生這一講,差點把舌頭咽下去。一人抓一個饅頭就走,黃胖子也沒要錢,沉重地搖搖頭,脖子上肉就左右游動。

朱禿子出門就埋怨老蠻子,早知還不如老老實實就在黨校吃。這好了,大姐不出門,二姐也耽誤了。老蠻子說,巧得很,今天能和書記縣長在一起抬礦石呢。在朱禿子心里,雜燴湯才是至高無上呢,級別比縣長書記高多了。

勝安回到家中,找一塊平整沒有裂縫的墻壁把獎狀端端正正貼好。對娘說,這是縣里發(fā)的獎狀,瞧這團赤彤彤的是縣委大印,千萬不能拿去剪鞋樣子什么的。勝安娘用手摸摸說,這紙要剪鞋樣還真硬實呢。嚇得勝安連忙把娘的手拿過來,娘說,不就是一張小花紙么,勝安說,聽老蠻子說這今后有用呢。娘說,我看這不能當飯吃。勝安不再跟娘討論下去。從縣里回來,覺得一時離開老蠻子和大隊部心里就空蕩蕩的。勝安又看了下獎狀,便到老蠻子那里去了。

成功和榮譽使老蠻子更加生氣勃勃,快樂的神經(jīng)像春天里陽光露水下的花朵,生動不安。而快樂這東西是有階段性的,快樂到了極點,如果沒有新的快樂來結(jié)伴來應和來提高,快樂就沒有了根,如同飲酒時興奮、酒后萎靡一樣,這時就不可能再用酒來激發(fā)快樂,要什么呢?老蠻子想起了在打張家口時的那個女人。

老蠻子近四十的人,有婚史卻沒實際內(nèi)容,十五歲那年,他還二流子似的整天和幾個大孩在一起鬼混。父母一合計就給老蠻子找媒說親成家,老蠻子本來玩心未退,稚氣尚存,見那女的時睜一眼、閉一眼,始終保持瞄的樣式,上嘴唇又翻到鼻尖上。無論老蠻子父母如何威逼利誘,老蠻子堅決不從。恰巧當時到處有革命工作,正是用人之際,從此老蠻子被迫走上了革命道路。這次失敗的婚姻對老蠻子來說雖然不是什么刻骨銘心,但對他也是一次啟蒙,知道人大了需要男女同居之道理。解放張家口時,老蠻子從國軍的刺刀下救出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寡婦,老蠻子安排衛(wèi)生員為她療傷,又讓炊事員為她做了病號飯,時常去看望。開始,團里表彰老蠻子英勇冒險救人。后來那女人見老蠻子武能救人,文能疼人,就對老蠻子有了好感。那是部隊開拔的頭一天夜里,那女人聽說部隊要走,心里很不好受,可又拿不出什么感謝這位救命恩人。撫今追昔,若不是老蠻子,恐怕自己早成了刀下鬼,即使不成刀下鬼,也是被那一伙糟蹋不成人樣了。那女人越想越覺得對不起人。于是就想到了發(fā)揮自身優(yōu)勢,讓老蠻子享受一番也算還了人情。后來聽老蠻子說,邊還沒有沾上就被通訊員發(fā)現(xiàn)了。那時人講真理,不講情面。通訊員就報告了指導員,指導員認為事態(tài)嚴重又報告了教導員,直到了政委那里。槍林彈雨、生死關(guān)頭還有這種閑情逸致!念他有功就給老蠻子一個降職處分。時間過得很快,老蠻子對槍聲都早已生疏了,那個處分也同樣隨著硝煙早已散去。老蠻子還是老蠻子,到哪兒工作都出色,榮譽總像他的影子一樣地伴隨他。

榮譽是個好東西,但它像陽光,雖然明亮卻也留下陰暗,而陽光過于耀眼,不少人又都自覺不自覺地從陽光下刻意去追求陰暗的東西。老蠻子白天被榮譽浸染得全身發(fā)光,被照得眩目,到了夜里榮譽就發(fā)揮不了作用,這時滿腦子就都是張家口的那個女人。任何健全的男人無不喜歡自己看中的人能像及時雨、雪中炭一樣恰到好處。召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這是男人通病,無可厚非??蓮埣铱谥荒茉诘貓D上看看,太遙遠了,眼下連導彈還打不到呢。老蠻子夜夜就作那些不可告人的夢,醒來則沒有快感,但天一亮,太陽一出,老蠻子便圣人一般,馬上就厭惡自己的夢里行為。今早,他忽然想到要派人去學煉鋼,便觸電般地躍起,從張家口眨眼間回到小高莊。

馬小鬼這個人個頭小,人機靈,平時不溫不火,笑多話少,人都說他是半條命,可腦子好用,老年人都說這孩子好脾氣又老實??伤挥龅胶锰幰簿统敛蛔饬?,因為想去學煉鋼,差點跟自己的表侄兒朱禿子打起來。

馬小鬼說,學煉鋼的要有文化,辦事穩(wěn)當?shù)娜巳ゲ判小V於d子不愣,一聽這是在講他。平常馬小鬼總以長輩身份講朱禿子辦事不牢,只是省略了前半句“嘴上無毛”。

朱禿子也不是省油燈,就說有文化又不能治好半條命,這煉鋼不是陰死陽活人能干的。那可是說摔就摜的活。馬小鬼一聽朱禿子話里有話就說,我們花莊人都死了嗎?連一個全面人(沒有殘缺的)也找不到?朱禿子馬上就說,連锨柄高還沒有呢。去那里人家還以為是小孩子去玩的呢。兩人你來我往,老蠻子以為他們研究探討什么事情,一點頭緒也沒有聽出來,直到最后,馬小鬼急斗了,罵了起來,話也說得明明白白,老蠻子才知道倆人原來都在爭著自己的事情。氣得把兩眉毛往上一提,把眼珠全盤推出,手一揮:像什么話?都別爭了!

讓勝安去。

馬小鬼與朱禿子很快言和,出了門也不再爭吵,開始互相埋怨。

朱禿子說,一操兩家干,這才叫大姐沒出門,二姐也給耽誤了呢。馬小鬼說,你個禿日的什么事都會瞎操心,你要是不爭,老蠻子肯定讓我去,要是我學會了,親向親,鄰向鄰,我還不教你?朱禿子說,表叔哎,我只想到油炒干飯呢,哪知讓勝安這狗日的拾個巧。馬小鬼說,還不是你個孬種幫的忙?勝安還要承你情呢。朱禿子不再言語,直用手匆匆抓臉。

聽說勝安要去學煉鋼,全小高莊仿佛發(fā)生了英國的工業(yè)革命。小高莊人這輩子看到的最多是火叉在草鍋里燒得通紅。雖說這與煉鋼還有點牽連,但一提到“鋼”,花莊人就覺得十分遙遠。在金屬中最受他們崇拜的不是金子,而是鋼,一般刀也只在刀口上夾一點鋼。黃金算什么,不能打鐮刀,不能做鋤頭,不能當飯吃。只有鋼,小高莊人盼望有了它,刀不卷刃,鋤不倒口,叉不彎鉤,輕快又出活啊。這一切夢想就要由勝安去實現(xiàn)了。

勝安娘說,勝安這孩子,從小就喜歡拿些碎銅爛鐵給火里燒呢,以此來證明勝安對煉鋼的愛好是源遠流長,確信煉鋼非他莫屬,不可替代。仿佛如果她是歷史學家就完全可以考證出勝安是煉鋼世家,是老君傳人。說完就流著幸福的淚。欣慰之余,只遺憾丈夫大腳沒看到這一天,想到這又流下辛酸的淚水。整日勝安娘的心情就像月亮穿行在碎亂的云朵里,時明時暗。

四寡婦捷足先登給勝安說親,說這女孩四大白胖,面捏的一樣,是個生小子的胚子呢。這個還沒有說完,小腳又來了,說那姑娘針線茶飯樣樣會,家里湖里都在行。勝安娘就動心,一打聽說是富農(nóng),成分高了一點,就不敢再提了。娘問勝安,你看中哪一個了?勝安說,煉鋼是頭等事大呢,娘就不再嘮叨,心里話鋼都能煉了,還愁找不到人嗎。

勝安在縣城既沒有享到什么清福,也沒學到什么尖端技術(shù),真是白白讓朱禿子和馬小鬼爭得臉紅脖子粗又嫉妒了好久。他跟著城里的瓦工砌了兩天鍋爐,抬了兩夜的碎銅爛鐵。榮耀的是和縣長在一起干活,一起點火,一起放鐵水,這些活比鋤地、揚場、鍘草復雜不了多少。五天后,縣長把來自各地的技術(shù)員召在一號爐前講了幾句鼓勵,幾句要求就手一揮說,好了,你們畢業(yè)了,回去抓緊干,就照這樣干,就照這樣做,大紅花等你們戴了,大紅旗有你們扛的。

老蠻子這幾天等勝安等得慌,聽說別的地方高爐都有丈把高了,老蠻子就罵娘,他擔心勝安這家伙是不是縣里留下了呢,老蠻子決定親自去追問,剛出門,便撞上了勝安。早也盼,晚也盼,老蠻子仿佛驟然失去了記憶,好大一會才認出這就是勝安!老蠻子激動地無法表示,連打兩拳在勝安胸口算是見面禮。這兩拳不輕不重,拳拳打在勝安的心上,讓勝安好不舒坦。打是親,罵是愛,這對老蠻子來說是他對下級的一種肯定,誰的工作有成績,都會得到這樣的獎賞。

老蠻子把勝安奉為上司,眼睜得像剝皮雞蛋聽勝安講話。勝安與其說是匯報,不如說是指示。直說得老蠻子滿嘴都是照辦,好好好!這次他本該讓勝安去召集開會,他卻倒了一杯茶讓勝安在那清閑,自己躥出門外,似乎以僅次于電波速度把勝安傳達的精神像火種一樣在莊里燃燒起來。等勝安一杯水沒有喝完,一伙人已經(jīng)云集溝西隊牛屋東山頭,個個神情莊重又不安,像等待太上老君下凡一樣傳授煉丹神術(shù)。

勝安一出來,大伙和老蠻子當初感覺幾乎是一樣的,越看勝安就越覺得陌生,只覺得面熟,說不出是哪里人似的。

老蠻子在人群中轉(zhuǎn)了一圈,找到一塊制高點跳上去,把雙手往下一壓,人們開始后退坐下,然后像敬神一樣把勝安隆重推出。勝安把高爐的樣子一比劃,又用樹枝在地上畫個平面圖,馬上會支鍋的人就說,懂了,比支鍋多廢點磚頭就是了。

老蠻子見大伙領(lǐng)會很快,激情高漲,他就火上澆油,大聲宣布:別的大隊干五座,我老蠻子要干十座,哈哈!

“我們一家要搞一座!”一片光亮耀起,原來是朱禿子站起來發(fā)誓,老蠻子一聽本想帶頭鼓掌,轉(zhuǎn)念一想太玄,便把手往下壓壓,示意朱禿子精神可嘉,但請先坐下。

“就你媽你狗日禿能,一家一座,給你大大刨出來給里邊煉哪!”

朱禿子一回頭,瞧見是他家下三爺,便刺一下鼻子,不再作聲。

太陽似乎在奔跑,埋頭苦干的人們根本不去理會。這時已是四更時分,幾盞玻璃燈都閃爍著疲憊的樣子,火苗東倒西歪,昏昏欲睡,與建高爐的人們的精神狀態(tài)恰恰相反。男女老少手抬肩挑,需要什么便一擁而上,幾個拿瓦刀的技術(shù)人才,連連大叫:等一等,等一等,礙事礙事。勝安娘看筐不夠用,影響高爐建設,更影響勝安的本領(lǐng)發(fā)揮,心里一急,跑回家中,把全家一項重要財產(chǎn)——白洋布被單一撕兩半,拴上繩子便當布兜抬,有的人見此,就回家把門板卸下來扛來抬磚頭。

老蠻子幾乎成了勝安的隨從,自天晝夜跟著勝安轉(zhuǎn),還時時摹仿他的動作,兩天下來,他就會用一根木棒量量水平,還能拿起瓦刀敲幾下。馬小鬼勸老蠻子回去休息休息,老蠻子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第三個“沒關(guān)系”還沒有開始講,就站在那兒打起盹了,手上的瓦刀就掉在腳面上,痛得老蠻子一跳又來了精神。

最清閑的要數(shù)勝安了,想干幾下也干不安。這邊請,那邊候,不是指導,就是驗收,勝安的一句管或不管簡直就是最高指示和終審判決,威信似乎比老蠻子還高。勝安到了溝南,一時就圍上幾個人請求勝安判決。朱禿子見勝安來,臉朝天上望,儼然一個天文或氣象工作者。有人端水給勝安,朱禿子便轉(zhuǎn)過臉來對那人說,我也渴呢。勝安喝半碗,他就要喝一碗,沒等勝安講完,他便大叫起來:沒什么花樣,一看就會,趕緊干!遇到這個燒不熟的朱禿子,勝安就灰溜溜地走了,也沒爭辯。

沒有鼓風機,勝安根據(jù)外地經(jīng)驗就用揚麥子的風車。鼓風機一架好,高爐就算建成了。高爐一建成,平原上就陡起了小山似的。全村人都來到這里觀光。高爐霎時成為小高莊的第四大名勝,地位是后來居首。小孩子徹夜地在這里玩,玩累了就在這里睡,誰家的孩子要是半夜不見回家,到這里準能找到。這里簡直成了兒童樂園。

老蠻子面對高爐,凡乎要成了詩人,長吁短嘆中充滿著豪情,幾乎要來一部《烈火頌》。仿佛高爐就是他的化身,自己也隨之威武高大起來,望什么都好像要眼睛朝下了。

晚上,大隊部開會,研究點火事情。由各隊匯報準備情況。勝安和老蠻子趴在桌子上,這是老蠻子的安排。其余人有凳子則坐,無凳便依墻坐地,朱禿子沒有凳子又不愿坐地,就靠墻站著,關(guān)心似地對勝安說:“勝安你輕一點趴,那桌子都朽了。以前我常趴呢,只能搭個手,比站著還累人呢。”勝安不作聲,知道朱禿子那點意思,就對老蠻子說,可以開會了。老蠻子宣布各隊匯報準備情況。

“我們溝南沒問題,高爐不能跟縣里比,在小高莊我看數(shù)一數(shù)二是十拿九穩(wěn)。你說拿什么煉?我現(xiàn)在還不想講,到時你就知道了?!?/p>

朱禿子一條腿不停地抖動,表現(xiàn)出他的輕松和自信。

“馬莊的進度和溝南、溝西都一樣,現(xiàn)在點火都嫌遲了。”馬小鬼話不多,但話有分量。

“溝西的高爐可日產(chǎn)五噸鋼,是小高莊放衛(wèi)星的高爐,再加上在青陽燒澡堂子的秀忠回家來,他是內(nèi)行,會看火。”勝安還沒說完,老蠻子就接上了:“他為什么要回來?”

“在城里他聽說農(nóng)村都要辦公共食堂了,吃遍全中國都不要錢,還說城里一月幾十塊,不如社員一挑菜呢!”

老蠻子聽了仰臉大笑,連連叫好,把桌子一拍:明天上午八點在溝西點火,溝東溝南都來學習。溝西準備好兩掛長鞭炮,三套鑼鼓,沒有的去借。鋼水一出就放鞭奏樂。

點火是隆重而又莊嚴的,一點也不亞于奧運會點火。

老蠻子刮了胡子光了臉,多日沒有勒的皮帶也系在腰上。英俊了不少。這次站在高爐上講話,他也沒改掉翹腳尖的習慣。高爐前圍滿了人,一律伸頭仰臉,就等老蠻子點起圣火。馬長腿老爹聽說小高莊要煉鋼了,已是幾天茶水沒下的他,哭喊叫長腿背他去看,說死也甘心了,見到高爐,居然康復一般,也朝老蠻子仰臉呢,張著大嘴像離水的魚。

這是全大隊的集合,朱禿子就一時一時找個借口往老蠻子面前湊。有時趁老蠻子不注意又雙手叉腰,面向人群來回轉(zhuǎn)頭。這時就有人在后面拽他,他一看是他老婆,正朝他翻白眼。老婆也怕他丟人,就說,你沒看你頭上還有幾根毛?還往火堆里鉆!朱禿子已經(jīng)幾天幾夜沒回家,老婆見他精神沒用到她身上,心里就更氣。周圍有人朝朱禿子笑,朱禿子知道不是好笑,就大聲說,都不要笑,聽老書記作報告!

老蠻子還是把雙手往下壓壓,覺得沒有翹腳尖的必要,就放下懸空的腳后跟:“鄉(xiāng)親們,高爐馬上就要點火了,第一,請大家注意安全,要離遠一點,鋼水溫度很高,防止燙傷;第二,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小高莊馬上就要辦公共食堂,放開肚子盡你吃,不要一分錢,我還要辦化肥廠、農(nóng)藥廠、發(fā)電廠?!崩闲U子還想講什么廠,一時想不起來,下面的歡呼聲已超過他的分貝,于是高舉雙手來了一個結(jié)束語:“好日子就要到了!”

又是一陣轟轟的歡呼聲,人人臉上都像涂了油彩,個個都像從洗澡塘水里剛出來,臉上放著光,連太陽都被比得陰晦無力。幾個老婆婆一手抹眼淚,一手在空中揮動,表達著百感交集的心情,她們慶幸坎坷的人生在走進黃昏時升起了朝陽。她們發(fā)自內(nèi)心在感嘆:罪總算受到頭了,這輩子沒白活啊。

一股濃煙升騰在小高莊的上空,它帶著小高莊的千年夢幻和希望越卷越高,那濃煙充滿滿著喜悅和自信,在天空中自由鋪張飄散,像小高莊騰飛的翅膀,使小高莊人的眼界和心胸一下開闊了許多。

勝安守著爐門一動不動,下眼皮里好像有什么東西不停地向外頂,臉卻像鐵板一樣僵硬而嚴峻。秀忠圍著圍裙上躥下跳,不停地給幾個搖風車人做手勢,那手勢如同油門一樣,控制著風的大小,又像樂隊指揮掌握著節(jié)奏。

約摸三個時辰,太陽在濃煙中滾到正南方向,這時勝安拿出鐵鉤,走向出鋼口,幾個大隊干部便開始疏散人群,鞭炮被竹竿挑起,鑼鼓隊的人開始稀里嘩啦地操家伙,幾個膽小的孩子低頭猛跑,像被追的兔子,待停下回頭幾乎看不見高爐時,這才又慢慢往回走。

勝安煞了一下褲帶,吐口唾沫在手上搓搓,操起鐵鉤,手有點發(fā)抖,是激動,而不是害怕。只見他連連幾下才搗開出鋼口,頓時,鞭炮震耳欲聾,鑼鼓便隨之叮當咚哐地敲起來。小雞全飛到屋上,狗在狂吠,老鵝停在水上似一條無舵的船……這時一團火星從出鋼口噴出,鑼鼓更瘋了一樣地響起,請來打鼓的名叫小拼命,累得嘴里直冒白沫,那手也沒停下來,軟下來。

勝安往里搗,不對頭!里邊怎么還叮當作響呢。勝安心里有數(shù),完了,火力沒燒上去。按理說,這底下的礦石不化是可能的,可那各家各戶拾來的鍋盆犁鏵這些東西該能化吧。勝安又搗了幾下便開始發(fā)呆。老蠻子望著勝安,眼里冒火,勝安望著出鋼口,頭上淌水。

兩掛鞭放完,鑼鼓還沒停,鋼水也沒有出來,人們開始漸漸向前圍攏,想看個究竟。

“大火,大火,再大火!”朱禿子仿佛受命于危難之際一樣,迫不及待地充當上了指揮的角色,他的內(nèi)心也是矛盾的,看在老蠻子和鄉(xiāng)親們的心情上,他希望哪怕能出一碗鋼水也是安慰,而對于勝安,朱禿子希望目前就是最后的結(jié)局。

火又燒起來了,整個小高莊在煙霧中時隱時現(xiàn),這時的煙也顯得衰敗,不再升空,只在整個小高莊樹間盤旋。勝安又往里搗幾下,只聽“當啷”一聲,勝安的鐵鉤落地,人也倒下了。這時如果他能化為鋼水,他都情愿鉆進高爐里,向全村父老鄉(xiāng)親有個交待。

時間出現(xiàn)大面積空白,全場的人大腦也出現(xiàn)大面積空白,連最有耐心的人也把脖子縮到本來的位置,陸續(xù)都感覺到腿酸腰痛了。

“好了!不要再添柴草了。”老蠻子當機立斷。頭發(fā)被火燎得像灑了一層黃沙,臉上黑一塊、紫一塊仿佛從戰(zhàn)場上剛下來,眼紅的要吃人似的。但老蠻子畢竟身經(jīng)百戰(zhàn),對于丁當作響的礦石爛鐵目前看來是無法再改變這種聲音了。

勝安坐起來,把兩條眉毛都擠到一塊共同探討原因,勝安根本不知道,縣里的高爐燒的是焦炭。他看到燒柴草時,是那個包金牙的家伙為了欺騙檢查團,想放個大衛(wèi)星,扛面大紅旗,謊說是技術(shù)革新、發(fā)明創(chuàng)造呢。他也不知道,檢查團個個貌似人模狗樣,其實個個都是弱智兒童,下面怎么說他們就怎么信,特別是說到成績顯著時,他們更深信不疑。即便有個別思維特異的也都希望——但愿是真的。檢查團都被騙了,勝安又能比檢查團高明多少呢。勝安恨那狗日包金牙的,為什么不把內(nèi)幕告訴他呢。勝安又天真了。你是什么級別,什么檔次?能享受到這一秘密的傳達嗎?你勝安算什么?

鑼鼓息了。人也逐漸散去,縷縷青煙不再是希望而是一種挑逗,騷擾人的情緒。老蠻子和幾個大隊干部站在那里仿佛在憑吊硝煙散去的戰(zhàn)場和死去的戰(zhàn)友,復仇的決心還沒有從臉上退去。就在這時,公社來了緊急通知:把煉鋼原料全部運到公社集中冶煉。礦石被扒了出來。溫度還很高,碰到草木就立即冒煙著火。老蠻子憤恨地踢了一腳礦石,說,他媽的,到公社看你還化不化???

鋼鐵沒煉成,似乎與小高莊人沒有什么關(guān)系,能展現(xiàn)他們成績的是那幾座依然挺拔的高爐,不怪他們無能,是礦石太硬。反正眼下好事一樁又一樁,光明大道一條又一條。雖說勝安那幾天掉魂似的,而縣里又開始辦化肥廠培訓了,馬小鬼在毫無競爭對手的情況下,依然興致勃勃地去參加。馬小鬼這邊剛走,公共食堂又上馬了。

支過高爐的人再去支鍋社,用駕輕就熟一詞是太恰當了。沒要一天工夫,一排七口大鍋就出來了。雖說它的開張遠不如高爐點火熱鬧,但老百姓的心情依然沸騰蕩漾。如果說對煉鋼內(nèi)心是一種好奇,而對大食堂內(nèi)心流淌的卻是甜蜜?,F(xiàn)在全國是一家,走哪吃哪。餓了坐下就吃,吃飽了想走就走,不要一分錢,聽老蠻子說,縣委書記有話,只要耕得深,底肥足,種得早,管得好,畝產(chǎn)幾萬斤、幾十萬斤、幾百萬斤都是可能的。小高莊人一聽,天哪!這么多糧食整天睡倒吃也吃不完哪。老蠻子說,這就共產(chǎn)主義!

大食堂整天熱氣騰騰。整個小高莊每天都沉浸在溫馨和醇香之中。勝安娘這一輩子人大多安排在食堂。風不打頭,雨不打臉,一籠籠的饅頭抬出來,肥肥胖胖,喜得她們都舍不得吃,一生的風霜雨雪都在這里化為陽春三月。

干活的人剛坐下,成盆的饅頭就送上來,稀飯盛好端上來。慢慢吃,炒菜馬上就到。幾位老婆婆像賓館小姐圍著桌子轉(zhuǎn),一邊還叫人們要多吃,要放開量吃。小孩子們手拿雪白饅頭吃不下去便作為他們之間戰(zhàn)斗的武器,擲來扔去,也沒有人去指責他們,反正糧食吃不完。朱禿子像蒼蠅一樣,飛來飛去離不開食堂??偣苁程玫男阒义伾襄佅露純?nèi)行,每天先嘗味道就嘗飽了,朱禿子就羨慕??芍於d子燒鍋連響水和開鍋都分不清,燒稀飯不等稀飯溢出來是不知道鍋開的,他沒有資格進食堂。秀忠說,油鹽要算著用呢,朱禿子說,上邊說大食堂是鐵飯碗,幸福灶,是安樂堂,是命根子。連小孩都會唱:食堂巧做千家飯,公社飽暖萬人心呢,省什么?說著就揀可口的弄兩樣堵住自己的嘴。

吃得好,喝得好,世代受苦的鄉(xiāng)親們就以為進了天堂的大門,也就有了神力。一向規(guī)規(guī)矩矩的太陽也被小高莊給顛倒了,早晚不分,晝夜不分,再不要看太陽而作而息。

天色蒙蒙亮,老鴨子就聽屋頂上灑土下來。起初還以為是老鼠在生事,還大大方方地罵了一句。再過一會,房頂上開了一個洞。他一抬頭,看清了朱禿子的頭在晨曦中閃亮。

土改的時候,老鴨子被劃為富裕中農(nóng),按階級斗爭的標準,這個成分介于敵人與朋友之間。但基本上是可以爭取和改造好的對象。老鴨子生性膽小,脾氣也好,人緣不錯,就死命往貧下中農(nóng)這邊靠,黨的號召樣樣帶頭響應,這幾年來,運動接運動,都沒有動到老鴨子,這算是他的修行好。

屋頂上的洞越來越大,屋里煙塵飛卷,頓時就對面不見人了。老鴨子老婆是貧農(nóng),她就沉不住氣了,手指屋頂大叫。熟睡的貍貓也驚得喵喵叫起來,和老鴨子老婆一罵一和,形成共鳴。老鴉子很冷靜,說,你鬼叫什么,吃飯都不要錢了,你還怕公社給你露天地蹲?共產(chǎn)黨做事哪點對不起你?至此,人貓無言,靜聽教訓。

“這就對啦,用你幾根房料棒算什么,等萬頭豬場蓋好了,你們不要說整天吃大米洋面了,肉都能當飯吃?!敝於d子趴在桁條上向屋里喊話。講到肉時接著就是吸氣,不再說話,仿佛一張嘴,肉就會掉到屋里,重演烏鴉與狐貍的悲劇。

勝安覺得朱禿子有點過分,你再能也不能到我溝西欺負老鴨子,馬上去報告老蠻子,老蠻子就訓朱禿子:“你看勝安是怎么干的?”

其實勝安干得也夠荒唐。在百畝的胡蘿卜地上就地打墻。蘿卜帶纓子連泥組成的具有中國特色的豬圈。用锨將墻一鏟平,紅蘿卜、紫蘿卜被削成一個個圈圈和其他圖形,真讓人難以想象這絕妙的壁畫竟然為豬所造。有人擔心,一旦豬需要吃零食就會拱墻,有人就說,大食堂里剩下的饅頭它都吃不完呢,那真是不知好歹嘍。

一排排豬圈,學校、軍營般地排列,陽光下外明里暗,平視三宮六院之深遠,豎起來就像一座大廈。天下什么破都不好看,惟土地越破越新鮮,越充滿生機。小高莊的豬圈氣勢浩大,沒等老蠻子飛報,公社已經(jīng)知道了。沒等參加人員確定,老蠻子也就知道后天參觀團就要到小高莊了。這對小高莊人來說無疑是醉酒又服興奮劑,是鼓舞又是表彰。于是緊張的彩排開始了。

老蠻子激動之余,忽然呻吟起來,萬頭豬圈沒問題,可萬頭豬一時從何召集?馬小鬼說,把各家各戶的豬都集中到一起來,匯報按豬五羊六的規(guī)矩講。老蠻子眼一睜問什么叫豬五羊六?馬小鬼說,豬是五個月下一窩,羊是六個月下一窩,這叫豬五羊六,就算一個母豬一年下兩窩,一窩照五十頭算,那還不是萬頭豬了,有的地方報上登,老母豬一月一窩呢。老蠻子激動地一下躥起來,又好似沒有發(fā)射成功的火箭,馬上又落坐,高興得直哼哼。那聲音為馬小鬼的高超數(shù)學猜想給予充分肯定,解決了他在匯報情況時一大難題。朱禿子見馬小鬼受寵,便脫口而出:他一窩能下五十,我一窩能下六十。朱禿子一激動把主語都用錯了,其他人就吃吃地笑他,你能下嗎?朱禿子自覺講出了界限,便順手拽根草棒忙剔牙,這樣也可起到防止隨便亂說的作用。

根據(jù)公社的參觀路線,老蠻子指示,這指示也是集中了集體的智慧:如先檢查溝東,溝西、溝南就把豬牽到溝東,如先檢查溝西,溝東、溝南則支援溝西。老蠻子部署部署就想起了當年圍城打援的戰(zhàn)術(shù)來,老蠻子特別強調(diào),關(guān)于這些豬的調(diào)防,必須在檢查參觀團不知不覺的情況下進行,大伙心領(lǐng)神會,顯示出在榮譽面前一致對外的高超悟性。等到他們向老百姓布置時只說是參加比賽、配種、展覽。當這些決議一傳到社員那里,有心計的人怕豬走失,就在豬腿上扎個紅布條或在屁股上剪個記號。以便在“展覽、比賽、配種”之后同道凱旋。

這些從未出過遠門的豬,到一起后極不合作,明爭暗斗,整個豬場鬧哄哄一片。

德志這小子悟性也不差,把讓神仙去干都覺吃力的口號用砂礓嵌在豬圈上,用石灰在路上寫標語,一個字有一個人大小,并且不是老蠻子這樣的個頭。

參觀團中,毛刀魚最顯眼。不光是他的特征,還因為他脖子里掛個照相機,有了這東西連書記都聽他指揮。小高莊人沒見過這個,毛刀魚把鏡頭對準他們,給他們一個難得的機會,他們掉頭就跑,毛刀魚直搖頭。老蠻子膽子大,和幾個膘肥體壯的豬合影好幾張,朱禿子借公社來人的帽子也趁機照兩張,照過把帽子還人,那人見帽子被禿頭污染,嫌臟,也不好意思扔掉,便說,你留戴吧。朱禿子逢人便夸,還是公社領(lǐng)導大方,關(guān)心下級。

老蠻子根據(jù)馬小鬼的數(shù)學理論向檢查團匯報萬頭豬場的成因和遠景,直說得檢查團把頭都伸向老蠻子,像一群尋食的鴨子。老蠻子似乎覺得發(fā)揮還沒到位,又想增加數(shù)字,老書記已經(jīng)滿意已有的數(shù)字,就說,再到現(xiàn)場看看。

在溝南檢查時,仍然是采取馬小鬼的計算法,很多沒出世的小豬已經(jīng)從朱禿子嘴里出來。忽然毛刀魚驚叫了起來,一群人馬上眼睛都跟著他的手指走。

“瞧,這個屁股上剪‘×’字,我在溝東看過,還有這一頭——蹄子扎紅布條的這一頭?!泵遏~一叫,朱禿子頭上就像挨了一棍,轟得一下,亂云飛渡一般,眼前分不清豬和人。就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時,朱禿子已經(jīng)清醒了,也許是頭頂無毛的優(yōu)勢,因而靈感來去沒有障礙,對這些走穴的豬留下記號又有了新說。

“這是我們設計統(tǒng)一規(guī)定,剪字的是五十一窩,扎紅布條是六十一窩,伙食標準也不一樣的?!敝於d子說完,順眼一看暗暗吃驚,乖乖,幾頭還都是公豬呢?毛刀魚也有疏漏。朱禿子趕緊把人們引向另一間。檢查團很像迷路的鬼子,任朱禿子隨意指點。

“我們隊還有不少先進事跡呢?!敝於d子開始講一些抓不住、看不見的,這方面他更易于發(fā)揮,也是他的強項。

“我們正需要這方面典型材料,你說說都是哪些事跡?!泵遏~把脖子向上伸伸,似乎他要寫出一篇高瞻遠矚的文章來。

大凡吹牛的人,可以成為習慣,也可以成為職業(yè),吹到最高境界時連自己都覺得就是真的。朱禿子修煉基本上達到這個境界,這也成了他生存的重要手段之一。

“我們隊的老鴨子,那可不得了?!?/p>

“你說你說怎么不得了?!?/p>

朱禿子在咽唾沫瞬間就把老鴨子如何為了萬頭豬場主動把自家房子扒掉的事跡編了出來,朱禿子講得很動情,像妓女發(fā)誓“我只愛你一個”那樣,可使輕信的男人無悔一生。

“那好,那好,這就叫大公無私,這就叫共產(chǎn)主義精神。哎呀,老朱啊,你干嘛不早說?!泵遏~雖說有三分埋怨,可朱禿子卻聽出了七分的贊許,便老熟人一樣拍著毛刀魚的肩膀說,我?guī)闳ニ?,朱禿子把參觀豬的主題藝術(shù)地引向了老鴨子。

老鴨子家真像經(jīng)過了一場地震,又像被有關(guān)部門及時組織了抗震救災。房頂上摞幾條破大席,破大席上又壓幾塊磚頭、幾根木棍。屋里采光條件比以前有巨大的改善。毛刀魚一進屋,里面亮亮堂堂,抬頭一看,連連稱道,感嘆不已。朱禿子嚴肅地又得意地望著毛刀魚,意思說,怎么樣,我沒侃空吧。

老鴨子見生人說不出話,有時還會把話說反。而愛吹牛的人一旦吹起來就像喝酒上了勁,但吹牛之后,也像酒性漸弱,也有清醒時候。

朱禿子怕老鴨子實話實說,就在毛刀魚上茅廁一會工夫,將老鴨子安排下湖,說是公社安排的。將門旁一個先當過國軍后當過共軍的殘廢軍人拉來充當老鴨子,這個兵油子只是腿上中了一槍,弄個二等乙級殘廢,平時干什么活都干,只有到民政局去,才把拐棍帶著,艱難地往局長辦公室去。他一臉毛胡,乍看和老鴨子年齡相仿,實際比老鴨子少了一大截。他經(jīng)過朱禿子簡單交待,馬上進入角色。這時毛刀魚拎著褲子從后院過來,朱禿子用眼指示兵油子進入倒計時,準備開始。

“請問您就是老鴨子大爺吧?”

“對!對!同志你請坐?!?/p>

毛刀魚環(huán)視一周,沒什么可坐,便繼續(xù)問老鴨子:“聽說為了萬頭豬場,您把房子都扒了。”

兵油子飽經(jīng)風霜地把胡子捋捋說:“公社就是我們的家,共產(chǎn)主義就是我們天堂,為了公家,不要說要幾根房料棒,要腿我都鋸給你。

為了革命我已經(jīng)獻了一條腿了。”

“是啊,為了扒房子,老鴨子差點跌斷了腿?!敝於d子生怕毛刀魚不懂似的,就像日本翻譯一樣在一旁講解。

“實在是太感人了?!泵遏~拎起褲角,蹲下作記錄,以示親近。

朱禿子拎過一個小水缸,翻個底朝天讓毛刀魚坐,毛刀魚直擺手,示意請勿打擾。

老鴨子老婆在一旁聽了半天,聽出了一點頭緒來,原來是兵油子在冒充自己男人給公家人講事情呢。她嘴上不敢說,心里直罵兵油子不要臉,氣得一頭鉆進鍋屋不出來。兵油子為了盡力表現(xiàn)自己的表演才能,還硬起脖子朝鍋屋喊:“燒點水給上邊領(lǐng)導喝!”“把我鍋屋煙袋拿來!”兵油子喊過,還在屋里順手把幾個小凳子往墻根擺,老鴨子老婆人在鍋屋,心在罵兵油子:燒你媽頭,龜孫東西!

朱禿子差點笑出聲來,真沒想到兵油子的表演天才如此非凡,到底是經(jīng)多識廣啊。他頭一縮,咬著牙,不讓笑驚動毛刀魚,可頭上幾根頭發(fā)被控制得東倒西歪如風吹巖上枯草。

從老鴨子家出來,毛刀魚還跟兵油子握了手,兵油子善始善終,一直表演到毛刀魚遠去。這時朱禿子再也憋不住笑,幾乎是噴出來,像猛烈的嘔吐。毛刀魚一驚,脖子轉(zhuǎn)了一周上下打量一下自己,問是不是我衣服沒穿好?哪兒有什么東西沾上?朱禿子連說不是。毛刀魚聽說與自己無關(guān),也就沒有多問,還沉浸在對老鴨子事跡的感動之中,邊走邊自我抒發(fā)別人聽不清的言語。這時遠處有人喊毛干事,他才知道,一群人正在溝西隊豬場等他拍照呢。

溝西隊豬場以規(guī)模浩大引人注目,毛刀魚爬到一棵樹上拍下了全景。一群人像慰問團一樣挨門挨戶看望,引起豬們驚恐地張望。上邊人一提問題,老蠻子、勝安就趕緊解釋,撇開眼前,只為它們描寫未來,一群人就嗯嗯點頭,表示滿意。毛刀魚看著一頭豬在拱墻上胡蘿卜吃,好像一大發(fā)明,就說,一墻多用。他不知道墻快成了窗戶紙,只顧感嘆:技術(shù)革新,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說時遲,那時快,一幅《一墻多用》的攝影作品就被毛刀魚收進的相機暗盒內(nèi)。在這里,毛刀魚不再驚訝剪字、扎紅布條豬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只是暗夸贊:又有八頭能下六十頭一窩的豬呢。于是趕緊掏出本子蹲下就記,就有人伸過頭來看。

總結(jié)會就在豬場旁邊的溝埂上開的。老書記毫無倦意,毛刀魚讓他坐下講,他仍然堅持站著,他講一句,捋下袖子;講一句,又捋一下袖子,仿佛是跟人吵架要動手的樣子,只是面前沒有對手,只有坐著一片人聽他總結(jié)。老書記對小高莊養(yǎng)豬十分滿意,講話時眼不斷地朝著小高莊幾個要人坐的地方望,感受他們享受榮譽時的滋味。這時老書記把眼調(diào)整過來,朝有特點的方向望。老書記最后講了三點:溝東要擴大規(guī)模,溝南要鞏固成績,溝西要再上一層樓,總之都是希望鼓勵的話,大家聽了都很舒服。還沒有等大家舒服完,大食堂的鐘聲響了,這一片人云一般地飄到了大食堂門口。

大食堂門口比小高莊人紅白喜事要熱鬧幾倍。桌子一片,凳子一片,屋里屋外整日熱氣騰騰,充滿勃勃生機。因為取消了私有制,各家各戶就把雞鴨鵝兔全部提來會餐。他們沒有一個心疼,只擔憂將來怎么能把萬頭豬吃掉。今天檢查團來吃飯,勝安媽就叫菜里多給一點佐料,油鹽要足實,她還單獨揀兩張身強力壯的桌子留給檢查團用。

老書記坐下來,兩手張開拍拍桌子問平時都吃這些?老蠻子說都差不多吧。老書記就滿意地嗯一下,讓我們的敵人去饑寒交迫吧。說說講講菜就接二連三端了上來。朱禿子平時話多,吃飯時便集中精力,全神貫注不再多講一句??曜又改拇蚰?,百發(fā)百中。不一會,毛刀魚見他突然停頓,伸頭收腹又流眼淚。以為他不舒服,就問怎么了。朱禿子用盡全力把肉咽下,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死里逃生般地說,這兩天加夜班凍了。毛刀魚說,要注意身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檢查團一行吃得臉上都冒了油,個個像剛剛洗過熱水澡,紅光滿面。此時,他們對小高莊的各項工作滿意程度達到最高點。老書記與老蠻子話別時不停地說,再接再勵,爭取更大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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