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陰陽先生父子

麥子黃了,麥客不會回來了 作者:馬鵬波 著


陰陽先生父子

中國有風水師的歷史至少得追溯到秦漢時期。據(jù)說,中國第一位風水大師是生活在兩晉的郭璞,此人是個全才,詩詞歌賦、天文地理,涉獵廣泛,不管當世顯學還是旁門左道,幾乎無所不通。郭璞家傳易學,又是天一道的教徒,他官居高位,遍注群書,成了當時最著名的方術(shù)士。

方術(shù)士就是風水師的鼻祖。諸子百家中,有一家叫陰陽學派,《漢書·藝文志》里說它:“敬順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舍人事而任鬼神?!惫烙嬯庩柵蓪W子們所專攻的手藝也包括“上看天時、俯察風水”,多少有點兒幫活人與鬼神通靈的意思。儒家的《周易》因其神秘、艱澀的內(nèi)容,也常常被人用作卜卦算命的經(jīng)典,漸漸地,不但陰陽學派,連儒生也有了“通靈”的本事。秦始皇派方士盧生、徐巿幫自己求取長生不老藥,不曾想被兩個方士戲作了一番,始皇大怒,遭殃的卻是一班儒生,想必在始皇帝眼里,方術(shù)士和儒生都是“一丘之貉”吧。到了魏晉南北朝,道教出現(xiàn),佛教東來,儒學一時萎靡,讖緯之風在社會上普遍盛行,于是,兼具陰陽學派和儒家學派的方士們,吸收道教的符箓之術(shù)和堪輿術(shù),搖身一變就成了無所不能的風水師。一個風水師,懂的東西得多、要學習的知識很雜。

關(guān)中人把風水師稱作“陰陽”,這大概與“陰陽學派”有某種關(guān)系,但關(guān)中人是不會直呼“陰陽”之名的,往往要尊稱一句“陰陽先生”。在鄉(xiāng)下,僅僅兩種人有資格被大家用“先生”來稱呼,一是老師,二就是風水師。老師教育后學,是文曲星下凡;風水師主一家人的死生大事,能通幽冥三界,鄉(xiāng)下人頂敬重。老師們學富五車,肚子里文墨多,傳道授業(yè),鄉(xiāng)下人把后代的希望托付給他們;“陰陽先生”的本事也不少,四柱八卦、五行命理、畫符念咒、仰觀天文、俯察地理,儒學、道學、陰陽學,樣樣都得懂。教書先生負責鄉(xiāng)下人的后代,陰陽先生則關(guān)照鄉(xiāng)下人的今生,大到死生之事,小到破土伐木,都得請陰陽先生來指點一二。

一個村子一個陰陽先生,這是幾千年的傳統(tǒng),代代相傳。

鄉(xiāng)下流傳著許多關(guān)于陰陽先生的傳說掌故,內(nèi)容聽上去大都荒誕不經(jīng),但也沒有人能夠講得明白。陰陽先生除了替人安宅、畫符,大多時間還是跟死人打交道。一家人若是遇著喪事,主事的人不等死者咽氣,就得緊著腳步去請陰陽先生過來。陰陽先生和前來報信的人打過照面后,讓事主先行返回,自己則不緊不慢,準備安葬“死者”的一應用度。事主們也一般不在陰陽先生家里逗留,一來這里陰氣頗重,生人受不了;二來鄉(xiāng)下人都相信,陰陽先生會一門“鬼抬轎”的本事,一張靈符,便能使喚幾個小鬼為自己抬轎引路,他們不比凡人,通常不走土路,“飛”在空中,比凡人快得多!

但凡喪事,陰陽先生都是趕在一天的傍晚才動身到事主家里!據(jù)說小鬼們怕光,白天陽氣太重,只有等太陽落山,陰氣上浮,小鬼們才敢出來聽陰陽先生使喚。陰間的小鬼不走干路,也不見生人,腳不離地,抬著陰陽先生繞開村子,往往挑沒人的山路奔走。小鬼們最怕公雞打鳴,雄雞一聲嘶鳴,便能讓小鬼們當即魂飛魄散。到底有沒有“鬼抬轎”呢?傳說有一年,村里一位老人早起到山里采藥,發(fā)現(xiàn)一位相識的陰陽先生被高高地困在一棵大樹頂頭。村里人都說這是小鬼聽到公雞打鳴,扔下“轎子”自己跑了,把陰陽先生一個人丟在了半空。那位陰陽先生被解救下來后,拍凈周身塵土,雙手握拳,向大家道一聲謝,轉(zhuǎn)身又繼續(xù)趕路,一句多余的話都沒留下。

這件奇事后來在鄉(xiāng)下廣為流傳,“鬼抬轎”的傳說似乎就成了一件人人目睹過的真事!

小時候,對于“鬼抬轎”這種事情我簡直深信不疑。我不曾見過先生們驅(qū)使小鬼、騰云駕霧,但他們“安葬”死人,畫符驅(qū)邪的場面卻目睹過不少。

關(guān)中西部是周秦故地,周人和秦人對死生之事頗為看重,尤其喪葬之禮,規(guī)矩紛繁復雜,場面莊重肅穆,講究得多。一家人遇著喪事,若沒有一個手藝過硬、口碑響亮的陰陽先生來主持事宜,葬禮十有八九得亂套,到了給主家留下一個“不孝不敬”的口實。

村子里有兩個陰陽先生,一老一少,父子二人在十里八鄉(xiāng)都有些名頭。老陰陽年逾七十,圓臉寬額,身材高大,須發(fā)盡白,但看上去精神抖擻,逢人總是滿臉笑意;小陰陽和我父親同歲,生長得斯文,鼻梁上架一副金絲眼鏡,同老陰陽一樣,身型高大,體態(tài)健碩,走起路來風風火火。老陰陽做了一輩子風水師,親手安葬了村里過去幾十年中每一位“魂歸道山”的鄉(xiāng)親。及至晚年,自覺體力大不如前,便把自己的手藝傳給了小陰陽,也把村里幾百戶人的“死生之事”托付給了自己的兒子。

我第一次經(jīng)見陰陽先生打點喪禮,距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已有十六年。

生平初次目睹鄉(xiāng)間白事,除去偶爾一閃而過的恐慌,其余便是無以名狀的好奇,那是宗族長輩的葬禮,時間在秋天,院子里擠滿了披麻戴孝之人,大家進進出出,從廳堂到廚房,腳步匆忙,夾雜著哭聲、吵鬧聲,一片凌亂。忽然有人喊:“陰陽先生來了!”主事的本家大爺從廳堂小跑出來,給陰陽先生遞上一支煙,在眾人簇擁下,趕緊將先生迎進死者居住的東屋。

先生叮囑女人們燒熱水、備好干凈毛巾,招呼子女們給死者擦臉凈面,按規(guī)矩盡快穿戴好壽衣,又扯開嗓子,號令院子里的男人幫忙卸下一扇門板,在廳堂墻根下擺放妥當。陰陽先生起身,從包里摸出一張靈符點燃,右手搖著銅鈴,呢喃起咒語,擺手示意把穿戴整齊的死者從炕上抬放到門板上面,頭朝東、腳朝西,陰陽先生一邊指揮,一邊神色莊嚴地念咒搖鈴。等一切安排妥當,先生收住銅鈴,拿出一張“苫臉”麻紙,蓋在死者面門,又扯一尺麻繩,套緊死者腳脖子,至此,死者才算是“壽終正寢”了。

主家人這時候長松一口氣,給“陰陽先生”敬茶倒水,等待吩咐余下事宜。先生不緊不慢,招呼著布置靈堂,他有條不紊地掏出毛筆,攤開一張白紙,先寫訃告,再寫一張靈位,最后折一張“出彩”的“引魂幡”,寫妥咒語文字,一齊交給主事之人。一張貼在家門外,一張立在廳堂中央,把引魂幡升到靈堂最頂頭。負責報喪的人看見引魂幡后,按照訃告上的內(nèi)容,倒夾一把黑傘,就開始奔赴往四鄰八鄉(xiāng)去了。

安置好靈堂,孝子們陪著陰陽先生前往墓地。先生拿出羅盤,參照八卦太極圖、四面八方三十六方位,估摸一遍善惡吉兇,選擇一個風水好的山向,勾出穴位,插上五色旗,催促打墓的人抓緊時間破土動工、布置陰宅。

十六年前,我最先看到的這位陰陽先生是小陰陽,老陰陽是轉(zhuǎn)天下午才出現(xiàn)在我視野里的。

整個喪禮中,入殮是最隆重、最要緊的儀式。生者與死者的“生離死別”也往往出現(xiàn)在這一刻。傍晚時分,入殮儀式由老陰陽主持。待孝子賢孫們聚齊,老陰陽招呼號子手吹響哀樂,他移步棺木旁邊,吩咐主事的人清掃一遍棺槨,點燃一炷檀香。往棺材底部撒一層草木灰,再鋪一層松柏枝葉,最后鋪上紅褥子。老陰陽掏出一把銅錢,往棺材東頭并排擺四枚,再依次往下豎列七枚,一直延伸至棺材尾部,謂之“北斗七星陣”。

老陰陽誦念幾句咒語,左手搖銅鈴,右手掀開死者的“苫臉紙”,孝子賢孫們頓時哭號一片。他手捏一根檀香,示意孝子們按規(guī)矩盛斂入棺,長子扶首,其他子女扶腰抬腳,小心翼翼地。老陰陽把提前準備好的鋸末細土用紙包裹起來,緊緊插入棺木中的縫隙,將遺體牢牢固定。

孝子們淚眼沾襟,準備往死者手里塞點兒東西,只聽見老陰陽一通棒喝。

“畜生,把尿水擦干凈了!”

關(guān)中喪葬禮俗中,入殮后的死者身上不能沾染任何污穢,否則后代要倒大霉。孝子喪親,固然悲痛欲絕,但規(guī)矩終究不能亂。老陰陽經(jīng)見的場面多,他知道,絕不能在這時候心軟。

就要蓋棺“合龍口”了!老陰陽搖起銅鈴,讓孝子賢孫們按輩分大小排好次序,每人捏一炷檀香,檀香不能斷,香灰也不能掉進棺木里頭,老陰陽領(lǐng)他們繞棺木一圈,瞻仰死者最后一眼。號子手鼓起嗓子開始奏響最沉重陰郁的哀樂,老陰陽示意開始“合龍口”,“寧隔千里遠,不隔一層板”,生離死別之際,孝子賢孫們哭聲直上,讓人為之動容。只有老陰陽,神色安定,半閉雙眸,一副鎮(zhèn)定自若的樣子。

他抓起一只白公雞,丟在棺材蓋上頭,白公雞嘶鳴幾聲,燒紙奏樂,孝子哭喪,入殮儀式才算是真正結(jié)束了。老陰陽一屁股坐進藤椅里,接過一杯濃茶,揚起脖子,一口見底,燭光映襯下,汗水嵌滿了他額頭曲折的皺紋。

老陰陽,的確老了!

起喪入葬的時辰是小陰陽定的,轉(zhuǎn)天早晨五點一過,抬喪的隊伍就得出發(fā)。

老陰陽折騰一天,體力消耗不少,小陰陽打算替父親隨喪隊操持一切“安埋”事宜。老陰陽執(zhí)意不允,第二天早晨,在小陰陽陪同下,老陰陽被村里人攙扶著,隨起喪隊伍顫顫巍巍地前往墓地。

封堂口、念經(jīng)咒、測方位、畫線填土,老陰陽手執(zhí)銅鈴,在孝子賢孫的一片哭號聲中,指揮村里的后生們,送歸于道山的“鄉(xiāng)親”入土為安。

這是老陰陽最后一次主持葬禮,沒過幾個月,老陰陽也“魂歸道山”去了。從此,小陰陽徹底接過了父親的擔子,村里也就只剩下了他一位風水先生。

據(jù)說老陰陽年輕時受過沖擊,在歷次運動風波中,不斷被批斗、勞改。在瘋狂混亂的年代,老陰陽和他的一身手藝成了被攻擊的對象,但他最終還是決定把這門“招災惹禍”的手藝傳給兒子。他心里明白,鄉(xiāng)下人可以沒有政治,但鄉(xiāng)親們總歸都要“入土為安”,“身后之事”斷然不能亂套,這門手藝,終究還得往下傳。

小陰陽沒有經(jīng)歷過老陰陽的境遇,接過父親衣缽后,他游走四里八鄉(xiāng),待人接物,和藹有禮,沒有一點兒“先生”架子,鄉(xiāng)下人都稱贊說:“小陰陽的本事要勝過老陰陽哩!”

鄉(xiāng)下人做事都圖個吉利,丈夫遠行、兒女上學、孕婦產(chǎn)子、破土種樹、伐木安宅,從陰陽先生那里討回來一張符文縫在衣襟里面,心里也踏實。在鄉(xiāng)下人心中,陰陽先生的符文比任何靈丹妙藥都要管用。

小陰陽的符文很多,安宅符、驅(qū)鬼符、平安符……一尺長的明黃紙上,用毛筆畫一幅連筆圖讖,再用朱筆寫幾句咒語,蓋上四方大印,疊成三角形狀。墻頭、灶尾、遠行的游子、南下的麥客、重建的新居、破損的舊宅,陰陽先生的符文跟著他們游走八方、也住進千家萬戶,保護黑夜中孤獨前行的人們,讓無數(shù)忐忑不安的鄉(xiāng)親放寬心。

陰陽先生家的老宅與我家相隔兩條窄巷,從前下地路過,總要扒在他們家用桐油漆就的大木門上,透過門縫,往院子里瞅上幾眼,然后拔腿跑開。那方院子我很熟悉,進門一叢綠竹,綠竹中間是一尊土地公塑像,院子角落里擺放著各種時令鮮花,井房上還有一尊殘破的觀音像。陰陽父子居住的正屋,我只去過一次,三間上房,東西兩間住人,中間屋子供奉各種黃銅法器,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走進去時,站在中堂潮濕的磚地上,抬頭打量貢桌上的法器,目光一直落到大梁上垂下來的一串麻錢,心里一慌,便立馬跑出院子去了。

后來長大離鄉(xiāng),也不再有那么多機會造訪陰陽家的舊宅。即便如此,每次離鄉(xiāng)前一天,母親照例會帶我往陰陽先生的新居討要幾張靈符,回家密封一層透明膠帶,再仔細縫進衣襟,她擔心我將符文洗爛“失靈”。

小陰陽家的新居磚瓦結(jié)構(gòu),和鄉(xiāng)間許多戶人家的房子別無二致。院子很大,里面種有夾竹桃、杏樹,唯獨不見綠竹的蹤影,一堵紅磚圍墻把一口水井隔在外面。小陰陽有一個規(guī)矩,他不在新居給人畫符和應承喪事,如有來客,就帶造訪者穿過小巷,回到老宅。

如今,小陰陽家的老宅已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土房,鄉(xiāng)下人蓋新房喜歡在高度上超越左鄰右舍,就在這場“地基高度競賽”中,陰陽家的舊宅徹底完敗,原本陰暗的院子更加濕冷,加之地勢偏低,排水不暢,一遇陰雨天氣,院子便化作池塘。這么些年來,小陰陽始終堅持不動老宅里的一磚一瓦。村里人流傳,老宅是陰陽家的聚寶盆,宅子一動,財氣立散。鄉(xiāng)下人對陰陽先生家的一切變故,都抱有極強的好奇心,大家一致認為陰陽先生這門手藝是門獨活,閑談言語,表露羨慕之余也調(diào)侃一二:“先生銅鈴一搖,就把錢掙進腰包了!”小陰陽呢,聽后莞爾一笑。

小陰陽性子開朗,村里紅白喜事,照例都會請他坐禮桌。他也極喜歡聊天,每次回鄉(xiāng),在村里偶遇,我們總會聊上好久。他主動給我講這些年給人入殮時碰到的奇事:縣里某個老局長生前打了一副很氣派的棺材,但后來身材發(fā)福,死后入殮時已塞不進去;某家人給孩子辦喜事,臨開席回屋請老父親入席就座,卻發(fā)現(xiàn)老人已蹬了腿;還有他自己年輕時去了一趟西藏,看上一對法器,上火車時被警察扣留,頂好的東西帶不回來真是遺憾。他還托母親送我一套舊光盤,我拿回家,塞進電腦,原來是動畫版《二十四孝故事》。

小陰陽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跟我年紀相仿,走了工科路子,在西藏上學。我曾經(jīng)開玩笑問他:“將來要做個陰陽先生嗎?”

“做不了呢,陰陽不傳三代!”他笑著說。

我不禁一愣。

可惜了小陰陽的這身手藝,將來他會傳給誰呢?這真是一個謎。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