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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里趕羊

人民日報70年報告文學(xué)選 作者:


萬里趕羊

蕭乾

“10月末,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錫林郭勒草原上的母羊,全面開始定期配種。預(yù)計明年清明前后,將繁殖一百多萬只小羊。這幾天,經(jīng)過訓(xùn)練的一批人工授精技術(shù)員先后到達(dá)了各旗準(zhǔn)備給配種。

“錫林郭勒草原的羊產(chǎn)毛量較低,毛質(zhì)粗糙。因此,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今年運進(jìn)了一千多只新疆細(xì)毛種羊,和蒙古羊進(jìn)行配種。明春這里將出現(xiàn)雜種細(xì)毛羊羔?!?/p>

11月5日的《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這樣一條消息。

你想,新疆和內(nèi)蒙古,這兩個自治區(qū),相隔有多么遠(yuǎn)?交通又多么不便?可是,新疆的細(xì)毛種羊卻被“運進(jìn)”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了。

是怎樣“運進(jìn)”的呢?

過去從新疆西部運羊,不是用飛機(jī)就是由伊犁裝汽車。這批羊可不是那樣運的,它們是先被“吆運”(人趕著羊走)到烏魯木齊,然后才裝汽車、搭火車運來的。運羊的同志們從新疆西部鞏留縣的鞏乃斯羊坊出發(fā),先是徒步趕著那一千四百只羊爬過十二座高達(dá)四千公尺的大雪山,渡過一百多個山洪肆虐的河口,踏過葦塘和沼澤,穿過人類足跡從來沒有到過的原始森林,穿過毒蛇區(qū)、毒草灘,戰(zhàn)勝了狼群和熊群,七十五天,到達(dá)了烏魯木齊。然后,又在汽車和火車的運輸過程中克服了重重難以想象的困難。他們走過五個省、兩個自治區(qū),經(jīng)歷了一萬一千五百里的路程,把這些細(xì)毛種羊“運”到了內(nèi)蒙古草原。

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這樣做,比起用飛機(jī)運,給國家節(jié)省了將近五萬元;這樣做,使羊的體質(zhì)受了一番鍛煉,并且平均每只羊加了五公斤膘。

我在呼和浩特訪問了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畜牧廳派到新疆去買羊的干部,特別是領(lǐng)隊哈迪同志。他們的談話,真是令人感奮的詩篇。從他們辦這件事的經(jīng)歷中,我們可以了解到,在我們的國家里,有怎樣忠于職守的干部,怎樣熱愛祖國的人民!

“走天山!”這是個大膽的決定,豪邁的決定。在拿定主意以前,六個干部和二十七個臨時找來的工人心里不是沒有好嘀咕一陣。好家伙,從來沒有人趕這么多羊走過這一千四百里終年不化的雪山!人病了怎么辦?羊要是拐了腿怎么辦?許多疑難糾纏著他們。

天秤總是有兩端。一端是難以估計的困難(有些困難是現(xiàn)實的,有些是化裝出來的);另外一端呢,是“吆運”對國家、對羊的好處。這具天秤就在他們每個人心里擺上擺下。新疆的畜牧廳廳長達(dá)夏甫說:“干吧!羊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羊,你們中間又有放羊的老手,場里給你們找個好向?qū)А!毖驁龅墓_克族同志不容分說就動手替他們畫起了路線圖。

好吧,走天山。

于是,他們先把一千零五十只母羊和三百五十只公羊分成三個趕運組。每組一個獸醫(yī)干部,四個工人,負(fù)責(zé)大約五百只羊。公羊喜歡彼此頂撞,撞出傷來轉(zhuǎn)天就會生蛆;一般人寧愿管三只母羊,不愿管一只公羊??墒牵F醫(yī)辛仲直主動提出來要負(fù)責(zé)這一組。這以外,還有炊事組。隊里有蒙古、漢、回和哈薩克四個民族,大家同意一路上全跟著回族同志吃,炊事也完全由他們管。炊事組不但管做飯,還管撿柴和拉病羊。還有馱運組。行李,帳篷和糧食都得想法運。他們最初想雇幾個新疆老鄉(xiāng)趕著牲口馱,可是一計算得花五千元,還得給他們回去的盤費。不行,還是花三千來塊錢買了二十四匹馬。估計到了烏魯木齊可以原價賣出去,不是又給國家省了一筆錢嗎?

為了保證病人不至于掉隊,病羊不至于損失,他們還買了兩輛四輪馬車。天山上趕馬車,這是沒聽過的奇聞。許多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都攔他們,說山路窄得連兩只羊都不能并著走,怎么能帶車呀!可是他們決定還是帶上。當(dāng)然,他們一點也沒料到這兩輛大車給他們造成的困難。

6月14日那天,他們就跟著羊場的老工人烏木耳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

頭一關(guān)就是毒蛇。從6月14日到27日,他們走的全是毒蛇區(qū)。哎喲,那真是個蛇的世界,沒腰的草棵里,遍地都是幾尺長的花蛇,曲曲彎彎地爬行著,有時候還挺起長頸子來朝人險惡地吐著芯子。一個趕羊的工人熱了,把大褂脫下來放一放,等會兒去拿的時候,已經(jīng)沉甸甸地鉆進(jìn)好幾條蛇了。一天晚上有匹馬挨了一口,不大工夫它就渾身發(fā)黃,過會兒就倒下死了。

過毒蛇區(qū),他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隨便怎樣也不能叫羊給蛇咬住。他們走在羊群前頭,手里攥著把鞭子,一路上響亮地抽著,抽得山里發(fā)出尖峭的回響。

白天好辦,晚上一宿營就困難了。他們總是很小心地偵查地勢,看蛇窩多不多。20日那天,他們挑了個非常漂亮的地方,叫伊士布拉克(“三個泉眼”),以為可以受不到毒蛇的威脅了。誰知道,剛搭好帳篷,一個哈薩克人氣喘喘地跑了來,說:“哎呀,這兒山根兒底下全是蛇窩,可搭不得帳篷!”

那十幾天的日子過得心里可緊得慌,毒蛇的影子日日夜夜一直也沒離開過他們。

天山這個“天”字叫得可是真妙,高得人張嘴喘不上氣來,腿沉得就像掛了個秤砣。往上看,石頭跟石頭、樹跟樹就好像接起來似的那么陡,上面還常掉幾百斤重的大石頭下來。過阿優(yōu)達(dá)板(山口子)的時候,有人眼睜睜看見一只旱獺子給砸得腦漿迸裂。往下看呢——誰敢往下看呀!萬丈之下盡是冰窟窿,窟窿里是滾滾的黑水,丟一塊石頭要好半天才能落地;喊一聲,回音要比自己的聲音大多了。他們頭暈,心撲通撲通地跳……

可是,有一天,就在這樣陡的山上他們遇見一群牛;放牛的是個哈薩克女人,她騎在馬上,懷里抱著個剛滿周歲的娃娃,另一只手還從容地理著頭發(fā)。女人后邊坐著個八九歲的女孩,她一手抱著媽媽的腰,一手還在玩著什么。另外還有個十來歲的男孩,他騎著馬,手里摟著一只雪白的羊羔。他們大約是在換牧場。馬背上還馱著蒙古包。這下隊上的人可覺得慚愧了,大家都說:只要自己不泄氣,多么高也用不著怕。

光不怕還不成,那三群羊呢?羊最喜歡爬高。它們不知道這山高得可怕,體貼體貼放牧的人,它們照樣爬上爬下。只要羊群里有一只羊爬上去了,管羊的就得跟上去,把它叫回來,不然的話它越爬越高,就更不好找回來了。高處的羊還會用蹄子往下蹬石頭??墒?,剛把這只叫回來,那只又上去了。一天要走六十里路,實際上就等于走一百二。

羊就怕把蹄子磨爛了,一爛自然就拐??墒亲吣菢拥纳铰?,蹄子怎么能不爛呢?想辦法唄。過山的時候就給羊“穿鞋”,用一種皮套子裹在羊蹄子上。這種套子用不上一兩天就磨通了。后來沒皮子做套子了,大家把自己的衣服割下來。

車呢?那兩輛車一點兒也不比羊省心。本來嘛,天山上從來沒走過大車。山太陡了,能走的路不到二尺寬,下面就是懸崖和冰窟窿。不能用馬拉,怕馬往后一退,車翻了。怎么辦好呢?先是用人抬,抬的人頭發(fā)暈,臉嚇得慘白慘白的。這時候有人說出一路上唯一的一句泄氣話:“運得過去嗎?運不過去臨完再把命送在這兒!”旁邊有人聽見,趕快說:山再怎么陡,旁邊總沒敵人的炮火吧!可是咱們志愿軍怎么把大炮運到上甘嶺上的,還不是就靠股干勁兒!

這么一說,大家的情緒扭轉(zhuǎn)過來了;于是,辦法也就想出來了。

他們把五六十公尺長的繩子拴在車轅上,從上面拽著它;車往前走,上面慢慢續(xù)繩子。為了怕馬退,領(lǐng)隊的哈迪自告奮勇來駕轅,讓馬在前頭拉,這樣就不怕它退了。遇到特別窄的山路,像騰格爾達(dá)板,就把車拆散,抬過去。

車在天山深谷里可出了風(fēng)頭啦,當(dāng)?shù)厝苏l看見了誰都覺得新奇。車走過去了,牧民還彎下腰去細(xì)細(xì)察看大車留下的印跡。

內(nèi)蒙古夠冷了,可是比起這地方來顯然還差得遠(yuǎn)。大六月天,有人耳朵都凍壞了,每天早晨起來,帳篷總凍上一寸多厚的霜雪,敲起來梆梆響。為了怕弄壞了帳篷,馱運組總是等太陽出來才敢拆。

柴火的問題可真不簡單。一下雨,馬糞濕了,開不了火,大家爬了一天山,還得餓肚子。

水難得看見,而且看見了水不一定喝得到,因為有一種沼澤差不多是陷阱,連羊踏在上面,腿也會拔不出來。過牙克斯臺達(dá)板的時候,人走在平坦的草原上,忽然會陷進(jìn)去。

一到渡口,水倒有的是,就是太多了。

內(nèi)地下雨的時候鬧山洪;新疆有雪山,天一放晴,有山口子的地方必然得有山洪奔下來。那是怎樣的山洪啊!力量大得什么都能摧毀。河并不大,一般的也不過三五丈寬,三尺來深;頂寬的拉坦河有十二丈寬,四尺多深。可是,走在河里,騎在馬上,馬不用邁腿,人馬就會移動。十幾斤的石頭,丟下去馬上就打轉(zhuǎn)。有一回他們看見一對夫婦坐著輛大車,兩個人各抱著個娃娃。山洪來了,立刻把大車沖翻,那個女人懷里的孩子給沖走了,她自己在漩渦里打轉(zhuǎn)。男的撒開懷里的娃娃,摟住一棵漂下來的大樹,想掙扎過來救他的妻子。大家看見,馬上奮不顧身地把孩子從激流里撈上來;放在馬鞍子上,搓揉了好半天他的小肚子,才醒過來。

這樣的激流要是羊跳下去,一萬只也給沖沒了。一路上總得先派人前頭去采路,找水窄而緩、河底不扎腳的地方走。找好了渡口,用套馬桿子探探深度,然后動手給羊搭“橋”:把臥牛石一塊塊排在河當(dāng)中,再從原始森林里扛來一些倒下來的干樹杈,把它們綁在臥牛石上。這還不夠。石頭旁邊一排站上十六七個人,形成一道肉橋。于是,一千四百只羊就一只只地從這十六七個人的手里遞傳過去,一千四百只哪!起碼要站上四個鐘頭。四個鐘頭人的腿都泡在冰雪化成的、刺骨的水里;有時候水流得太急了,站在河中間的還得把自己綁在干樹杈上。羊傳遞完了,人的腿也凍得沒了知覺,渾身哆嗦;手腳在傳遞的時候給羊犄角撞得青一塊紫一塊的。

有一回,正傳遞的時候,一只羊從人縫兒里竄下水去了。這時候,跟工人一道站在水里的獸醫(yī)辛仲直就不顧一切地蹚到激流里去,一把抓住了那只羊的犄角。山洪太猛了,眼看辛仲直也要給沖走,另外的同志又蹚過來抓他的手。后邊的人又趕忙抓那個人的手……這樣,大家就連成一道鎖鏈,山洪才沒得逞。事后,有人對辛仲直說:“真險哪!”可是,這個寡言笑的青年獸醫(yī)只說了聲:“夠本啦,羊總算沒給它沖走。”

狼真是兇惡的動物。7月12日那天,走過通格力戈達(dá)板的時候,有個哈薩克牧人離他們宿營的地方不遠(yuǎn)。頭天他還是一百多只羊的主人,可是過了一夜,那一百多只羊都變成了一堆骨頭,只給他剩下一只山羊。

走過牙克伯地區(qū)一道森林的時候,他們遠(yuǎn)遠(yuǎn)瞅見一群狼在追兩只羚羊。不一會,它們都消失到森林里去了。從那以后,他們對狼更加注意提防了。每天到宿營地頭一件事就是數(shù)羊。一千四百只羊,真夠數(shù)的,而且邊數(shù)邊提心吊膽的。數(shù)完了,就交給夜里打更的同志。打更是很吃力的活兒,可也是件非常重要的活兒。他黑更半夜冒著高原的風(fēng)雪守在羊群旁邊,扯開了嗓子吆喝——嚇狼。

天山里頭常起風(fēng)暴。天上一出梯云,就要來風(fēng)暴。狼這時候趁火打劫,在風(fēng)暴里猖狂進(jìn)攻。羊這當(dāng)兒也最容易羼群。每天選擇宿營地,總要看暴風(fēng)雨來了有法掩蔽沒有;周圍狼多不多;還有,人如果從山上掉下去,有法兒救沒有。

真是磨難重重呀,眼看就到烏魯木齊了,還過了兩天毒草灘。這種草牲口一吃就沒命。怎么辦呢?只好連夜趕,一口氣走了一百多里。也只有體格這么結(jié)實的新疆羊受得了!

宿營總是三座帳篷作三角形,把羊放在中間。馬夜里不睡覺,它們在周圍守衛(wèi)著。有個蒙古族工人叫吐克吐,他平常不許別人放槍,可是有一天看見狼,他放了一槍,把馬驚了,還跑掉了一匹。吐克吐這下可急了。他摸著黑兒連夜?jié)M山找呀找呀,什么也顧不得了。到天亮,居然找回來了。

單靠內(nèi)蒙古干部的工作熱情,還克服不了這么多困難。在這首天山趕羊的詩篇里,比什么都動人的是各兄弟民族之間深厚的友誼。一路上只要聽說是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政府為了改進(jìn)畜牧業(yè)派來買種羊的,這個說明本身就是最吃得開的“護(hù)照”。怎么樣的要求對于哈薩克人都不是太大的,他們什么都可以拿出來。

6月27日那天,他們走到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的阿拉圖地區(qū)。那一段路烏木耳不大熟,需要一位臨時的向?qū)?;區(qū)政府替他們找了半天沒找到。這時候恰巧山里頭來了個哈薩克小伙子,頭上扎著塊布,樣子看來挺壯,名字叫阿克巴爾。他們把緣由告訴了他。這小伙子大概十分孝順,他說:“成,等我回去跟我爸爸說說去。”大家也跟著他去了。小伙子的蒙古包就扎在鞏乃斯河的岸上,那里的樹大得兩個人也抱不過來。老漢瞧見來了稀客,立刻端出馬奶子來請大家喝。聽到要叫他兒子去領(lǐng)路,老漢說:“我這小子新近搶羊(哈薩克人中間的一種游戲)的時候,馬鞍子壞了,從馬上摔了下來,腦袋受了振動,我一直不大讓他干什么吃力的活兒??墒悄銈兏魑蛔龅氖窃蹅冋ぷ?,隨他怎么病也不能推辭。一定要送一送。”

走的時候,老漢看到馱運組的馬身上壓得太重了,還拉出自己的兩匹馬來說,你們拿去用吧!然后又提了兩皮口袋的奶子,每個總能盛上四五十斤。他說,我沒什么好東西,這個你們帶去路上喝吧!

這小伙子送了多少路程呢?送了整整八天的路。臨分手塞給他點錢,瞧他這個著急勁兒!他漲紅著臉說:“不,不,爸爸走的時候囑咐了,絕不能收你們一個錢!”

一路上替他們畫路線圖的,帶路的,送胡桃、馬奶子、牛奶酒的,說起來太多了。獸醫(yī)文清有一回過河的時候,河邊上剛好有個八九歲的孩子,手里還領(lǐng)著個四五歲的。瞧見他們,兩個小家伙跑掉了。他們還以為是嚇跑了呢,誰知道過不大一會兒,那個大的一手提了桶馬奶子,一手拿著個茶杯,羞答答地走過來了。文清一會喝了好幾杯。孩子還用小手指了指前邊,意思是要他把同行的伙伴也叫來喝。

大隊走到扎根朱婁地方,隨身帶的肉羊(他們當(dāng)然不能吃種羊)吃光了。這時候,遠(yuǎn)遠(yuǎn)望見個蒙古包,就走進(jìn)去。主人名叫耿珂。這是新疆境里的蒙古族地區(qū)了,所以他們彼此可以通話。這位老漢聽說他們需要兩只羊,就說:“我圈里的羊,隨你們挑吧?!彼麄兙吞袅藘芍豁敺实?,準(zhǔn)備第二天牽上路。

第二天大清早,老漢請他們喝酒。這個時辰請喝酒,必然有個緣由。老漢拱手很抱歉地說:“諸位,很對不起呀,我老漢先向你們賠禮。昨天晚上我答應(yīng)隨你們挑,我沒料到政府收畜牧稅的人會來。我老漢從來沒失過信,可是現(xiàn)在政府收稅的人來了,頂肥的羊我得給毛主席,然后才能給客人。我要求你們把挑好的擱在圈里,等我們納完了稅,剩下的羊隨你們挑?!?/p>

老漢為了表示衷心的歉意,還提了一筲子馬奶子、一筲子牛奶酒和一筲子牛奶,他一定要大隊三十幾個人每個人都喝足。老漢一邊兒望著大家喝,一邊充滿了幸福地自言自語著:“沒別的好東西,就是這么點心意!”

然后,他很認(rèn)真地向哈迪打聽內(nèi)蒙古牧業(yè)合作化的情況,現(xiàn)在一共有多少個社,互助組是怎么轉(zhuǎn)社的,牲口怎么入社等等。走的時候老漢再三托付他說,回去不論怎么樣也別忘記給他寄一份章程來。

這種深厚的民族友誼并不是單方面的。

從羊場出發(fā)的第二天,過的正是毒蛇區(qū),一路上提心吊膽地走過沒腰的草,沒有水喝,可還得大聲吆喝著,不然羊就可能走失。到了宿營地已經(jīng)晚上九點了,人累得骨架都快散了。

這當(dāng)兒,一個哈薩克老漢跑來,說他家兒媳婦難產(chǎn),娃娃生下來,胎盤還在產(chǎn)婦肚子里頭。其實,隊里只有獸醫(yī),并沒有大夫。但是老漢這么遠(yuǎn)跑來,能叫人家失望著回去嗎?不能。已經(jīng)歪下身子的辛仲直沒有二句話,站起來,背上腰包就走。走多遠(yuǎn)呢?來回足有三十里山路,到半夜一點多才回來??墒侨c鐘就又得出發(fā)。

從那以后,大概烏木耳見人就宣傳他們中間有“名醫(yī)”,一路上不少人要求他們治病。他們給許多哈薩克老鄉(xiāng)打了盤尼西林,留下了消炎片。不論人多么累,路多么不好走,他們從來沒拒絕過一次。

有這樣一場出生入死的戰(zhàn)斗友誼,分手當(dāng)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墒?,他們已經(jīng)平安到達(dá)了烏魯木齊,非分手不可了。那個老工人烏木耳在烏魯木齊有家。分手的時候,他留下了地址,約大家到他家去吃點東西??墒菍⒔迨斓穆眯?,每個人躺下都懶得爬起來了。到晚上十一點,烏木耳兩眼通紅地跑來,很惱火地說:“我宰了只大肥羊,專誠等了你們,一直到這個時辰,你們怎么還不來?如果你們還把烏木耳當(dāng)作人看的話,那么就來吧?!?/p>

這么一說,怎么累也只好去嘍。

原來烏木耳和他的老爹把他們哈薩克親友全邀到包里來,直直等了一個晚上,他要他們也見見他這些親密的內(nèi)蒙古弟兄。包中央燒著個大鐵鍋,香噴噴的肉味,那只羊早已煮得通熟,就等著下刀了。

那么,來吧!于是,猜拳呀,干杯呀,足足狂歡了兩夜。

大隊快到烏魯木齊的時候,先從伊犁搭汽車到達(dá)的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的畜牧處處長走到城外頭十七八里來迎接他們。處長提議大家輪流進(jìn)城休息休息。其實這么辛苦的旅行,這是很應(yīng)該的??墒谴蠹艺l也不肯走開,說:一路上羊都沒出點亂子,還是求個萬全吧。

后來有些人怎么進(jìn)的城呢?為了裝羊,卡車上頭得釘些木架子,免得羊半道上竄下車去。找木工一核計,一輛車得花二十五元;不又是一千多元嗎?處長抄起斧子來說,好,咱們買點木料,自己來釘。

處長干得非常起勁。他身體胖,汽車站上的人因為不曉得他是處長,大家都叫他“胖師傅”。一天站上有個好打聽事情的人小聲問哈迪說:“嗨,你們這位胖師傅是哪兒找來的呀,這么不要命地干?他一個月掙多少錢呀?”哈迪就把處長的薪金數(shù)目告訴了他。他說,“怎么,內(nèi)蒙古的木匠工資有這么高?”哈迪這當(dāng)兒才說,咱們這位木匠是處長。

五十輛卡車,每輛車都配備好了負(fù)責(zé)人,就浩浩蕩蕩從烏魯木齊向火車的起點酒泉出發(fā)了。

上了汽車,磨難是不是就都過去了呢?才不是呢。

羊不像貨物,捆到車上就沒事啦。汽車走七天,羊就得裝卸七次。車走的時候,管羊的人就像個頑童學(xué)校的教員,時刻得照看著,別讓調(diào)皮的羊起哄,一亂就會發(fā)生弱羊被壓死的事。有些羊中了暑,喝不下去水。怎么辦呢?管羊的用帽子裝水給它們喝。車停的時候就更忙了,先得找地方牧放。這么搞,人在路上是睡不到覺的。

為了怕羊吃老百姓的莊稼,凡是有店、有人家的地方,反而不好停,一定要停到野外。可是到了酒泉,灰天灰地,舉目都是戈壁灘,騎馬走出二十多里也找不到一點草影兒。羊餓得咩咩叫著,啃管羊人的衣服,有的甚至叫不出聲來了。工人摟著咩咩叫的羊說:“可憐呀,怎么叫我也沒辦法呀!”

這天晚上,有個五十多歲的老漢背著手,站在汽車隊旁邊觀望。這位老漢一看就是個行家,他大概很喜歡這種細(xì)毛羊。望著望著,他嘆了氣說:“這么標(biāo)致的羊,哪兒找去呀!”聽說是從天山上趕下來的,老漢更驚訝了??墒撬f,你們要是再不喂,羊就要死啦。

領(lǐng)隊哈迪趕緊上前行了個禮說:“我們正在為這件事著急哪!您有什么辦法嗎?”老漢說,他叫馬洛桑,是這里自治縣的副縣長。哈迪就把他請到帳篷里去。老漢說:“文殊廟那邊有塊牧場,來,我給你們寫封信,你們到區(qū)上一說就行啦?!崩蠞h還很關(guān)切地問了問內(nèi)蒙古的情形,說他雖然沒到過那里,可是聽到過參觀訪問團(tuán)的傳達(dá)報告。

哈迪掖好介紹信,跨上馬,趕緊跟趕羊組的組長照直奔文殊廟去了。一路這個開心呀!區(qū)政府是在山上一座大廟里。區(qū)長姓劉,看見他們高興極了,就招呼人把他們搬到山上一座大廟里住。

劉區(qū)長說:“今年雨水稀,草干了。這邊也有些牧戶找不到草。我們這山溝兒里倒是有些好草,本來想調(diào)劑調(diào)劑這里的牧戶。你們是遠(yuǎn)客,盡你們先用吧,我通知牧戶們晚幾天來就是。”

這樣,饑餓的羊群趕到文殊廟的草場上來了,它們足足吃了三天三夜,掉的膘總算又長上了。

在酒泉,鐵路上給他們調(diào)來二十二個車皮,七上八下地足足裝了三十六個鐘頭。買的是聯(lián)運票,要經(jīng)過蘭新、隴海、京漢、京包、集二等五條干線,完全不需要換車。這下可舒服些了吧?誰知不然。

今年夏天不是特別熱嗎?他們坐的是悶子車,人熱得渾身沒勁兒,羊從上火車,十一天就沒閉上過嘴。它們一個個耷拉著舌頭,煩躁得蹄子亂跺。

一只羊一天要喝上大約五公斤水,可是有的車站有水,有的沒有。還有,照行車表看,他們有七天就可以到錫林郭勒盟的賽漢塔拉站了,可是四十輛車皮才能編成一列車,二十二輛車皮夠不上一列,結(jié)果連耽誤帶走要用十一天。這可嚴(yán)重了。他們只給羊準(zhǔn)備了十天吃的干草呀!

于是,火車只要一停,即便是一二十分鐘,大家也分頭想法替羊奔走。有的拔回一抱草來,拔得手上都出了血。有的提著能裝三十斤水的桶,到二三十里地以外給羊弄水喝。

羊呢,可不知道甘苦,它們在悶子車?yán)镎諛禹攣眄斎?,力氣小的總吃不到草。又得想辦法唄。他們把草捆成小把小把的,吊在悶子車的四面,把羊群散開,叫它們跳著吃,這樣,就好單獨喂那些力氣小的了。

有些膽小的羊,大家一擠,它就不喝水了,不喝慢慢就沒了氣力,又得想辦法。干部用自己的被子把不喝水的羊隔開,然后再用自己喝水的缸子一點點地喂。端著缸子在悶子車?yán)铮欢拙褪侨膫€鐘頭。頑皮的羊還從被子底下用犄角頂撞著。

就這么樣,好幾只羊還病倒了。

過鄭州那天,天氣特別熱。走過懸崖壁立、毒蛇遍地的大雪山的時候,他們從來沒沮喪過。可是到了鄭州,羊卻病了幾只,他們心里再懊喪沒有了。每個人都垂頭喪氣的。

這時候,貨棧上來了個神色悠閑的老頭兒,他好像很厭棄那股氣味。可是又對這二十幾輛車皮的羊感到好奇,就用雪白的手帕堵了鼻孔,走了過來。他望到這些人渾身滾得都是羊糞蛋兒,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可傷透了大家的心。他說:“喂,你們這幾個什么不可以干,為什么單單要干這一行呢?”哈迪正在為了羊生病難過著,他狠狠地瞪了老頭兒一眼說:“你這輩子穿過毛嗶嘰嗎?我們是要全國人民都穿上毛嗶嘰,所以才干這一行的!”

就在那天,死了一只羊。他們給它打了一天的盤尼西林,也沒救活。羊死了以后,獸醫(yī)把它解剖了,發(fā)現(xiàn)它的肺本來是爛的,又中了暑,才死的。

可是那是全隊唯一情緒低落的一天。

在天山里,一個看見他們在懸崖邊上運大車的新疆老鄉(xiāng)說:哎喲,共產(chǎn)黨一來,全變了,連天山的石頭也給你們讓路了。

也有人說:天山的石頭硬,可是共產(chǎn)黨的干部比石頭還要硬。

羊在烏魯木齊過秤的時候,一個哈薩克老漢說:咳,羊是長了膘,你們可瘦了,你們的肉長在羊身上了。

在呼和浩特,當(dāng)隊員們開鑒定會的時候,有一個同志半開玩笑地說:咱們大家這回是冒了性命危險運來的羊,我覺得咱們主要的方面是優(yōu)點。別的隊員聽了,一個個地都站起來,很嚴(yán)肅地表示:天山的石頭沒擋住咱們,更不能讓自滿情緒擋住咱們。下一回再去運羊,咱們一定要比這回運得更好。

(刊發(fā)于1956年11月21日、1956年11月22日《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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